第壹佰章 終

  丹穴山,萬靈堂。

  斜陽時燦燦,蒼狗披金衣,雙影橫斜映水上,破繭彩蝶亭內尋茶香。

  堂主為對面的老翁倒上一杯熱茶:「紫微星君,請!」

  年老模樣的紫微星君端起茶盞,淺淺地品了一口,莞爾:「一個故事換好茶,值。」

  「所以,故事裡的那名小神,雖有意讓自己的父親錯過命定露水姻緣,還以命換命的了結此生,卻也並不能終止自己那循環不止的輪迴?」堂主捋了捋自己花白的長鬍須,若有所思的問道。

  紫微星君放下茶盞,意猶未盡地望著西潛餘暉:「其實,有位神明曾暗示過她,前世人於她而言才是至關重要的存在。」

  【「記住,如果清歌不死,你將不復存在。」】

  這是溪辭走進時幻鏡時,紫微星君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來世是否有她,是由清歌的生死來決定的。

  「所以……這與她父親的姻緣無關?」堂主眉頭微蹙,不由得在心裡暗自慶幸門下沒有那麼笨的弟子,殊不知這位妖神在他的世界出現過。

  紫微星君晦澀不明的「嗯」了一聲,用眼神示意堂主給自己倒茶,堂主意會的拿茶壺給他的茶盞滿上:「那她這一遭,不是白來了?」

  「自然不算白來,她的前世若是有不測,正好改變了她來世的出身,也算是擺脫了這世情的拆湊。」紫微星君回想起她當時軟語又還休的模樣,卻也慶幸她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堂主聞言,似乎也想出了個中緣由:「也對,只有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中,才能徹底終結六道輪迴之苦,她雖悟錯了輪迴閉環的奧義,但也算做了幾樁善事。」

  紫微星君看向他,眸色茫然間,似是而非道:「只不過……將她的結局移回到初見,竟無處可追究,似是夢醒化烏有」

  「萬般皆是命,世人皆過客,前塵之事慎思量,為何凡人常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或許所有曲折只為來世相遇的那一刻罷了。」堂主瞥了眼封有時幻鏡的掌心,抬眸與其談笑風生道。

  紫微星君聞言愣了愣,旋即粲然一笑:「哈哈,堂主說的是。」

  這時,一隻九尾玄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竄到了堂主衣擺下。

  「秋野~」鳳陽上神左顧右盼的向亭子這邊走來,看到堂主與紫微星君都在,便興沖沖的上前。

  「鳳陽上神。」紫微星君對他莞爾點頭。

  「鳳陽上神。」堂主一見到他,神色頗有些僵硬,卻又不得不笑靨相對,想來平日被叨擾得不輕。

  鳳陽笑眯眯地對他們點點頭,拱手:「堂主,紫微星君。」

  說罷,他口乾舌燥地給自己連倒兩杯茶,一飲而盡后莞爾問道:「二位如此雅興,可有見到我的小狐狸?」

  紫微眉梢微挑,饒有興趣地看向堂主,只見堂主面露難為之色,用眼神暗示鳳陽自己衣擺之下有他要找的。

  鳳陽上神意會一笑,將九尾玄狐從堂主衣擺下拖出,接著「嘭」地一聲,玄狐化為一名俊美妖冶的男子,怒吼地往回走道:「都怪你,把我的桃花運都趕走了!」

  「哎呀,秋野~桃花運有什麼好的,隨我雲遊四海豈不快哉?」鳳陽上神笑盈盈地一路哄著他。

  秋野不悅甩開他搭上來手:「滾開,你這張臉我都看膩了!」

  「那我每天都給你變個不一樣的,如何?」說著,鳳陽上神轉身變成了個嬌俏的小姑娘。

  秋野見狀,一陣惡寒,旋即再次逃跑,鳳陽不亦樂乎地繼續追上:「秋野~等等我~」

  看著他們來去匆匆的背影,紫微星君饒有興趣地問道:「他們看起來,還真是其樂融融呀。」

  「老夫可欣賞不來。」堂主忙搖頭擺手。

  在神鳥一族,鳳陽上神的庇佑下,秋野也算是萬靈堂的半個弟子。

  紫微星君微微仰頭,望著將日輪取而代之的皓月,輕聲問道:「天君將要羽化歸虛無,南修殿下繼九重天之主,你可有為新君準備厚禮?」

  「嗯……九重天正是用人之際,門下弟子也正愁未能位列仙班,所以我打算送幾名弟子上去給他們幹活。」堂主一本正經地回答道,隨後又問他:「你又準備了什麼?」

  「我?呵呵……自然也是份一舉兩得的大禮。」紫微星君晦澀不明地莞爾一笑。

  距離沉舟在鬼域陰間復活,已經過去數萬年,天君即將羽化,南修正準備繼位。

  而這時的魔界也正蠢蠢欲動,紫微星君已為兩界交戰,做好為推波助瀾的準備。

  他計劃藉此機會,在元始天尊的眼皮子底下,順理成章地將晟華天君及魔尊一舉收割,煉化成珠,去換兩儀輪上妖神始祖的元神珠。

  如此一來,既守住了天界,又能復活妖神始祖,一舉兩得。

  離開丹穴山,紫微星君再次來到陰陽交界,站在渡口等著擺渡神靠岸。

  「紫微星君,數萬年不見,別來無恙。」擺渡神靠岸后,拱手莞爾。

  紫微星君回禮:「托您的福,一切安好。」

  忘川河水幽光森,風載嘆息聲入耳,擺渡神忽然輕聲開口問道:「你是來看他們的?」

  「我是來為他們指點迷津的。」紫微星君知道擺渡神說的「他們」指的是誰。

  擺渡神聞言,笑眯眯的望向他:「呵呵呵呵,那你的迷津又由誰來指點?」

  「我自己。」紫微星君不假思索地抬眸答道。

  擺渡神微微歪頭,頗為不解地問道:「那他們為何不能由自己來做決定?」

  紫微星君語塞片刻,莞爾:「苛人以嚴待己寬這事,您就給點面子,不必拆穿了吧?」

  擺渡神聽完哈哈大笑,無奈搖頭:「你我同為上古神明,歷經數百萬年,看盡六界變遷,為何還放不下前塵往事?」

  「因為我還是我,而你們早已隨著時間推移,被歷史長河洗去堅韌,誤以為這是寬容,殊不知那是縱容。」紫微星君面無表情地看向對岸。

  他無意責怪誰,雖說這世間並不是非黑即白,可當一件事的真相分明是所有人都知曉,卻選擇視而不見且隨波逐流時,便知曉前方是一條孤軍奮戰之路,流血犧牲在所難免。

  擺渡神深知他話里的意思,沒有繼續辯駁,於是這條船上陰間與天界的神明陷入了短暫沉默。

  上了岸以後,又是禮尚往來的客套道謝,隨後便背道而行。

  無憂閣,鬼域陰間最繁華熱鬧的地方,沉舟與雲瑤天后兩母子在此,做起了陰間驛站的營生。

  雖說是陰間驛站,然而吃喝玩樂俱全,賭坊與花樓更是名傳千里。

  紫微星君望著被經營得生聲水起的無憂閣,嘴角彎起晦澀不明地笑意。

  這裡曾是鬼帝酒里的居所,也是妖神始祖、魔尊和妖皇一同把酒言歡的聚集地,自他們元神被煉化,用來替代四象珠后,無憂閣便荒廢了。

  看著眼前的繁華,紫微星君隱約間似是聽到了他們四個的談笑聲,轉眼間又煙消雲散,他苦笑地搖了搖頭,隨後便看見戴著惡鬼面具的沉舟站在門口,在嘗試突破結界。

  此結界將他們母子豢養在無憂閣內,看著進進出出的非鬼既神,心中頗多疑問不得解。

  可對天界而言,沉舟就是勾結魔族的恥辱,即使復活了也不能讓誰知道,他便以面目醜陋為由,常年佩戴面具,在鬼域陰間被稱呼為:無憂閣的丑掌柜。

  一位眉眼頗有些眼熟的姑娘,走到沉舟身後嘟著嘴抱怨道:「丑掌柜,我還要干多久才能離開呀?」

  沉舟聞言愣了愣,似乎在措辭,隨後緩緩轉身道:「陰間酬勞低,物價高,自然是需要些時日才能完成以勞抵債。」

  姑娘思索了片刻,迷茫地歪著頭問他:「我才喝了你們幾罈子酒,你該不會看我是魔族人,不懂陰間鬼域的規矩就惡意誆我給你們當跑堂的吧?」

  「那,那,那幾罈子酒是陰間難得的活酒,專供神明,其價值不菲。」沉舟雖有些磕磕巴巴地回應她,但卻沒有因為心虛而不敢直視她的雙眸。

  「可我說了,我是魔族嫡公主清歌,怎麼可能做出吃霸王餐這等事,待我回到魔界自然會差人送錢來的。」清歌委屈巴巴間,略帶一絲不耐煩地說道。

  沉舟負手而立,輕聲問道:「魔族嫡公主為何會來鬼域陰間?」

  「我,我,我……嗐,算了!」清歌不想將水中境之事相告,一時間又編不出來別的理由,便懶得給他解釋,扭頭忙去了,銀鐲碰撞聲隨著甩手的弧度頗有節奏。

  第一次嘗試用清蒼劍開啟水中境,便從魔界長眠河來到鬼域陰間,因湊熱鬧而隨波逐流走進無憂閣,喝了幾罈子陳釀后準備打道回府,無奈掌柜不認魔界貨幣,也沒有誰願意跟她兌換錢幣,迫不得已留在無憂閣以勞抵債。

  見她終於放棄說服自己,沉舟緩緩舒了一口氣,面具下的嘴角噙著淺笑,輕聲自語:「我說過,我會記得你所有的聲音,真慶幸……」

  真慶幸,自己還活著,還能有機會見到她,雖然不知道母后是怎麼做到的,但只要能活著,所有的一切就有無限可能。

  此刻,雲瑤天后坐在院子里的搖椅上,蹙眉回憶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又是如何復活沉舟的。

  「母后?」沉舟見她發獃,不禁輕聲喚道。

  雲瑤天后回過神來,面容和藹地望向他:「是沉舟呀。」

  「嗯,母后,您還在回想事發經過嗎?」沉舟走到她後方,給她輕捏肩膀。

  雲瑤天后無奈嘆氣:「唉,可母后老糊塗了,什麼都想不起來,若是能回想起來,也就能知道是誰將我們困在這裡的,意欲何為。」

  「雖說解鈴還須繫鈴人,可對方既然有意將我們封印在這裡,想來就沒打算把我們放出去,也正好給了我一個安身立命的去處,只不過……委屈母后您陪我在這待了數萬年,兒臣著實愧疚。」沉舟說著說著,停下了手中的所有動作。

  雲瑤天后聽出了他語氣里的失落,忙握住他的手:「沉舟,為你,母后亦是無怨無悔,可不能再說出這番讓母后擔憂的話了。」

  「是,母后。」沉舟會心一笑,點頭應允。

  與此同時,花樓內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剛坐下清歌便麻利地上前招呼,道:「這位客官好呀,請問是要翻陰牌還是陽牌?」

  年老模樣的紫微星君將她細細端詳,許久后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和恍然,旋即和藹笑道:「陽牌。」

  「陽牌?」清歌遲疑了一下,擔心對方重蹈自己的復撤,忽然湊近神秘問他:「陽菜牌也得付陰間貨幣,不知客官可有準備?」

  「當然。」他莞爾一笑。

  來了有些日子,似乎除了自己,真沒見到有誰是沒備陰間貨幣的,清歌有些喪氣地沖他點頭:「好的,小的這就去拿菜牌,客官請稍等。」

  說著她又跑到櫃檯取來菜牌,紫微星君細細翻看了一遍,最後僅點了一壺茶。

  就在清歌去給紫微星君泡茶之時,沉舟從後院回來,款款走到櫃檯旁,然四下見不到清歌身影,難免有些心慌,擔心她不辭而別,忍不住呼喚道:「清歌,清歌?」

  「來了,來了,來了!」清歌端著茶,沒好氣的跑出來,不悅地對他撇著嘴:「才一會兒不見就喊得那麼急,是怕我賴賬嗎?」

  沉舟略有些尷尬:「咳咳,你誤會了,我是因為……」

  遠遠看著再次相遇的他們,紫微星君單手托腮,淺笑嘆道:「縱青冥浩蕩也曾眷戀韶光,緬邈歲月偏愛過汝彼,可終究……還是未能太圓滿。」

  說罷,不由得搖頭苦笑,他曾幾何時又不是被困在這局中不得圓滿的一子,隨後他將茶錢壓在一隻茶盞下,悄然離去。

  待到清歌與沉舟掰扯完,回頭才看到點了自己手中這壺茶的客官已離開,茶錢就壓在空茶盞下。

  她把茶當下,抽出茶盞下的陰間紙錢,無奈地聳聳肩,那著錢端起茶,轉身回到櫃檯把錢遞到沉舟面前:「喏,丑掌柜。」

  「這是?」沉舟看著她手中端了很久的茶,不解地瞅著她。

  「怕是有急事走了吧。」她說完,接著嘴對著茶壺嘴,喝了一大口茶,就當作是那客人請自己喝的辛苦茶,抬手間銀鐲再次發出清脆碰撞聲。

  她這番舉動,與沉舟當初在天界眼傷期間,出現在身邊的無名女子,朦朧輪廓瞬息重疊,逐漸堅定了沉舟的所有猜想。

  清歌被他這般盯著看,自然有些不自在:「你盯著我幹嘛?客人不要,我不能喝嗎?」

  「沒什麼,就想問問你還缺不缺幾塊配茶的糕點。」沉舟放下手中的算盤,輕聲問道。

  清歌頗有些意外:「你是認真的?」

  「你不想吃?」沉舟挑眉反問。

  清歌想都不想,立馬回應:「想!」

  隨後沉舟便從庖廚里端出一盤糕點,坐在一旁看著忙碌可很久,終於可以閑下來吃點東西的清歌,見她一臉滿足,情不自禁地問道:「好吃嗎?」

  「嗯嗯,好吃。」清歌似小雞啄米般點頭,臉上是喜滋滋地笑意。

  沉舟雙手抱胸,微微後仰:「吃完,好好乾活,畢竟這糕點也挺昂貴,夠你再多干幾日的了。」

  「什麼?這不是你請我吃的嗎?」清歌聞言大驚。

  面具下的沉舟忍笑相問:「我何時說過請你吃?」

  「你,你,你,奸商!」清歌氣急拍桌而起,指著他一時間想不出怎麼罵他比較貼切,最後只擠出「奸商」二字。

  見目的達到,他莞爾安撫:「不逗你了,是請你吃的。」

  「真的?」清歌收回指著他鼻子的手,依舊是心懷疑慮。

  「真的。」他誠懇點頭。

  清歌依舊不大信他:「為什麼?」

  沉舟抬眸注視著她:「不為什麼,我就想請你吃東西。」

  被戲弄的清歌,想要揶揄他來為自己扳回氣勢:「咦?你莫不是……看上了我的美貌,意圖用這小恩小惠收買我的胃?」

  「你說是,那便是。」沉舟沒有反駁,而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具,見她吃得歡,猶豫要不要摘下面具,像過去那樣,同飲共歡。

  「哼哼,果然如此!」

  此刻的清歌十分得意,抓起一塊糕點正要往嘴裡送,沉舟忽然摘下面具,伸頭吃掉她手中的糕點:「那又如何?」

  見到他真面目的清歌頓時愣住了,這位傳聞中的丑掌柜一點也不醜,難道陰間的美醜與魔界是相反的?

  頃刻間內心莫名局促,這模樣的男子十分符合她的審美。

  正當她還想問些什麼時,無憂閣的封印忽然減弱,沉舟警覺地衝到走馬廊上向四周張望,試圖找出始作俑者。

  然而始作俑者已經去到了忘川河畔,紫微星君搖著手中的摺扇,每走一步,都在一點點的恢復年輕。

  作為上古神明,他見證過無數生靈的一生,來來回回卻還是能從一而終,雖說是造化弄人,可緣淺之人就是這般世世相遇世世錯過。

  然而,他紫微星君卻偏偏不認命,無論需要兜兜轉轉多少回,他都願意奉陪到底。

  待到封印徹底解開,他回首看向遠方無憂閣,嘴角噙著莫測高深地笑意:「一切都才剛剛開始,還請拭目以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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