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鯁喉
第十四章
鯁喉
周晏持在客廳站了一會兒,獨自去廚房弄吃的。
現在的杜若蘅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廚房裏用具齊全,且都有被使用過的痕跡;冰箱內食物豐富,蔬菜肉類瓜果皆有,還有少量零食,以及兩塊賣相不錯的蛋糕。
上一次周晏持踏入這裏還是在三年前,那時杜若蘅的廚房整齊寬敞,看起來很像是房地產掛出來的樣板間廣告。現在這裏則有聲有色,能看出房主人花了很多興趣與時間在這上麵。
這多少讓周晏持有些不好想。無論從哪一方麵都可以看出杜若蘅已經能獨當一麵,她生活獨立而且自由,很瀟灑,充滿積極向上的氣息,沒有什麽遺憾。從物質上和精神上她都已經能夠自給自足,不再需要他一絲一毫,這是事實,由不得他否認。
周晏持找了點材料做粥,然後去敲臥室的門,問杜若蘅要不要一起吃一點。
隔了半晌裏麵才傳出聲音,沒什麽興致地說不吃。
於是周晏持坐在餐桌前麵,一個人吃晚飯。吃完之後又去刷碗,把一切整理好了,一個人回到客廳看電視。
這兩年其實他一直都是這麽個狀態,不管做什麽都是一個人。在外麵的時候倒還好,他的身份決定了他不管去哪裏都很熱鬧,眾星拱月地簇擁著。回到家後就變成另外一幅景象,周宅比杜若蘅的公寓大許多,除了傭人之外就剩他一個人,因而顯得格外冷清跟空曠。車禍之後周晏持就很少再正經在餐廳吃飯,一般他都是叫管家把飯端去書房。一個人對著偌大的餐廳很是空蕩,他產生不了什麽食欲。
有的人單身久了也就習慣,但周晏持顯然不在此列。管家倒是曾經往周宅牽過一隻狗,可是周晏持又嫌煩,沒過兩天就叫他又送了回去。
沈初知道後說他毛病真多。然後又說:“真這麽淒涼,你就再去找一個嘛。既然該有的一樣都沒保住,那何必還要強求,趁早尋求新的生活也好的呀。”
周晏持揉著眉心不予理會,沈初又要聒噪,他漫不經心打斷他:“我把張雅然叫過來。”
沈初立刻橫眉怒目:“滾。”
這兩年周晏持的變化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紛紛笑問他怎麽突然就換了主意。他的發小圈子裏還為此有人給他特地送了塊牌匾,上麵大書特書忠貞二字。卻沒幾個人對他真正有信心,沈初口口聲聲鼓勵說他是三十多年來見過的最心誌堅定的人,卻也明裏暗裏地試探過周晏持不止一次。
周晏持向來都不是在意旁人眼光的人。但他乍然改變,不免會有心誌動搖的時候。所以隻能是全然避免那些招人誘惑的地方,這三年裏他沒踏入過聲色場所一步,行為規矩得比妻管嚴還妻管嚴。
沈初為此感慨說這就是報應,還嘲笑他可憐死了。
周晏持本來對電視節目就沒什麽興趣,一個人看更是意興闌珊。再加上他還有點兒頭暈,這是車禍的後遺症,極為偶爾的時候會犯一犯。不到十點他就想睡了,去客房找到條毛毯剛搭在身上,就聽見臥室的門被輕輕打開。
杜若蘅光著腳站在門口。隔了一會兒她問出來:“睡了?”
周晏持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正確。最後他選擇了閉目假寐一言不發。
又過了一會兒,杜若蘅走過來。周晏持屏息凝神,覺察到她踩在了猩紅地毯上,在沙發前麵站了一會兒,她的動作遮住了頭上幾分燈光,像是在打量他。接著她蹲下^身,有些遲疑地伸出手,動作緩慢,進進退退,但最後還是摸到了他的頭頂。
那裏有一條傷疤,是周晏持車禍後做開顱手術的結果。杜若蘅甫一摸到,手腕顫了一記。手指離開又回來,她從頭慢慢摸到尾,很長一段,就著這個動作停了半晌才收回去。
她默不作聲地垂眼看著他。半晌冷淡開口:“醒著就不要裝睡。”
周晏持慢慢睜眼,目光很溫柔。
他見她垂目不語,安撫說:“很久之前的事,不用擔心。”
杜若蘅突然淡淡開口:“周晏持,你現在很老了你知不知道。”
周晏持嗯了一聲。
“已經有了白頭發,眼角還有小細紋。”她想了想,又補充著打擊道,“幸虧你不笑,否則一定很醜,而且沒有一點精神。”
周晏持無以應對,又嗯了一聲。
她又說:“我不想跟你複合。”
周晏持輕聲說:“我知道。”
杜若蘅兀自陷入沉默。周晏持連呼吸都輕輕的,不敢打擾她一下。等過了很久,聽見她突然開口:“那些女人好在哪裏?”
“……”
她沒有看他,垂著眼慢慢問出來:“藍玉柔,溫懷,還有那些我不知道的女人,你來說,我聽著,你告訴我,她們都好在哪裏,嗯?”
“……”
周晏持根本說不出話來。杜若蘅靜了一會兒,又說:“你想一想,你隻不過是動了個手術而已,就可以留下傷口疤痕。現在你居然還要妄想抹去舊事恢複感情,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我們之間拿什麽來複婚,你覺得我有什麽理由能說服自己跟你複婚?”
她終於抬起臉,眼圈微微發紅,質問他的聲音裏隱隱帶了一絲哭腔:“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根本就不配。”
周晏持伸手,把她緊緊摟在懷裏,連帶著掙紮一起。他吻她的頭發,喃喃一些道歉的話,他不停地說對不起,都是他的錯誤跟過失,他給她輕輕拍背。
杜若蘅的手掐住他一丁點皮肉,然後當做著力點一樣地下足力道擰上去。她的後背不受控製地深深顫抖,她的情緒激動,不停做深呼吸,差一點就要哭出來,卻最終還是沒有當著周晏持的麵掉下一滴眼淚。
最後她漸漸平靜,然後推開他。
杜若蘅坐到對麵的沙發上。她的手還有些發冷,盡量鎮定地喝了口水。周晏持不能確定她接下來會不會說一句讓他滾出去,但最終沒有等到這句話。杜若蘅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等到情緒徹底平穩,她起身回了臥室。沒有再跟他說一句話。
周晏持一夜沒睡著,第二天一清早便起床,下樓去買了早點,回來又煎了兩隻雞蛋。杜若蘅從臥室裏出來,眼皮跟他一樣微微帶著腫。兩人一直零交流,默不作聲麵對麵坐著吃完早點,周晏持收拾廚房,勤快程度趕得上當年兩人在國外。
然後兩人在客廳一起看電視,各自坐著沙發一邊。片刻之後聽見有門鈴響。張雅然在杜若蘅開門的同一時間踏進來,看見周晏持的刹那間幾乎要給他跪下:“周總,看在主仆多年的份上您好歹也給我回個電話行嗎算我求求您了!”
周晏持眉目不動地冷冷道:“站直了,天沒塌。”
張雅然急得快要哭出來,她哪能鎮定,她坐清早第一波航班來S城,不是為了來跟這兩人一起談感情談三觀的:“現在T城媒體鋪天蓋地報道的全是有關您挪用遠珩公款舉辦私人宴會的事,這種事在這節骨眼上被人曝出來您董事長跟執行總裁的位子還想不想保住了!天就算沒塌也跟半塌沒什麽差別了好不好!”
杜若蘅的視線從電視上偏了偏,一半看向周晏持。張雅然恨不能抓頭發繞圈圈:“您現在馬上跟我回T城行不行?好幾個董事找得您都快找瘋了!”
周晏持聽完連小手指都沒動一下。他簡單嗯了一聲,然後說:“你叫章一明今天下午過去遠珩一趟。”
張雅然呆了呆:“……您找他做什麽?您要控訴康董的話,章律師不是最合適的,他隻負責財經案件,不負責這種……”
話沒說完已經被打斷,周晏持說:“你叫他擬一份財產轉讓協議出來,大體意思是我把所持遠珩股份全數贈予杜若蘅女士,今天之後杜若蘅女士將擁有對遠珩的絕對控股權。”
“……”
張雅然瞪大雙眼,差點就沒脫口而出——您沒魔怔吧?
杜若蘅的反應要比張雅然平靜得多。她的臉龐偏了偏,上下打量了周晏持一眼,然後轉過頭繼續看電視。
屏幕上播放的是幼稚的卡通動漫,杜若蘅看得目不轉睛。隔了好半晌張雅然才找回聲音:“我剛才出現的是幻聽,對吧?”
周晏持冷酷打碎她的美夢:“你沒有。”
“……”
“按照我說的做。”周晏持思索片刻,又改口,“算了,你叫章一明明天再去遠珩。今天我暫時住在S市。”
“可是……”
“沒有可是。”
“那麽……”
“閉嘴。”
張雅然不說話了。周晏持又說:“轉身,出門,回T市找章一明。剩下董事那邊等我回頭處理。”
幾分鍾之後張雅然像木偶一樣恍恍惚惚離開,杜若蘅轉過臉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難怪你根本不著急回T市處理事務。想拿我做槍幫忙製衡康宸?你想得太便宜了。”
周晏持當時接掌遠珩,陸續從周父那裏得到其持有的全數股份。接下來幾年遠珩董事會的元老被他不斷剔除出去,周晏持持股數量越來越多,他與杜若蘅結婚的時候,遠珩由他持股的份額占了百分之四十左右。後來離婚財產分半,周晏持遭受康在成在內的幾個董事彈劾,那段時間他陸續從不少閑散買家手中高價回購股份。到現在再加上杜若蘅所持有的那部分,剛好到了遠珩所有發行股票總數的一半多一點。
周晏持若真正將所有股權轉讓,杜若蘅就成了遠珩股份最大的持有方。如果哪天她心情好,打算就此解散遠珩,也沒人能說出半個不字。但從另一方麵,康宸所誌在必得的本來就是周晏持原本的董事長與執行總裁的位子,若是周晏持捏準了杜若蘅不想把遠珩執行總裁的位置留給康宸的心理,那這一步他走得很不錯,直接讓康宸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
周晏持聽了她的話再次揉眉心。他說:“不是這樣。”
“那是怎樣?”
周晏持沉默了好一會兒。
杜若蘅撐著下巴瞧他,她問他:“這件事你謀劃多久了?”
周晏持說:“能不能不用謀劃這個詞?”
杜若蘅笑了笑,誠實說:“你乍然把這麽大一塊蛋糕遞給我,我不敢接。”
周晏持無可奈何解釋:“我沒想過要算計你。拿著這些東西不是很好?至少你可以在一定範圍之內擺布任何人。這能讓你鬆一口氣。”
在一定程度上,他對現在兩人相處的狀態有些無奈。每句話都不得不解釋前因後果,假如兩人還能有以前五分默契,杜若蘅就不會質問他剛才那樣的問題。
兩人的信任和默契都需要重新建立,這比十幾年前兩人初次見麵的時候還要困難一些。周晏持需要加倍的小心翼翼。而讓他更棘手的是,他已經沒有任何新的辦法能讓兩人迅速恢複到從前。
如果未來一定要是眼前這個人才行,他隻有等。或者三年,或者五年,甚至是更長的時間。他其實沒有把握。
杜若蘅斂眉不語。她的雙手交握在一起,手指纖細蔥白。陽光透過窗子,側麵看上去,她的下巴微微往上兜起。給人仿佛還是當年舊模樣的錯覺。周晏持淡淡收回目光,他說:“如果你不想這樣,我們先做普通朋友行不行?”
杜若蘅抬起眼皮看了看他:“普通朋友不會給人出這種難題。”
“你不要把它看成包袱,簽了協議之後你就是最大董事,旁人不敢為難你。”周晏持說,“做投資者比做管理者要省心一些,你可以找獵頭代為尋覓一個合適的執行官,遠珩照樣會被管理得井井有條。”
杜若蘅突然說:“為什麽要舍近求遠,我看康宸就已經很合適。”
這話讓周晏持不自在,他的臉色有些變化,但最後仍是盡可能平靜地回應:“你如果喜歡,也是可以。”
杜若蘅笑了一下。她說:“真應該讓你自己看看你的態度有多前後不一。你看,我們沒可能做所謂普通朋友。普通朋友倒是確實可以容忍價值取向不一致,但普通朋友不會試圖去幹涉指摘彼此對方的私生活。”
周晏持說:“我們的價值取向以後會一直相同。”
杜若蘅的臉色冷淡下來。她說:“別再做這種承諾。”
兩人的氣氛變得有些凝滯。過了半晌,他遲疑著問出口:“對我還有沒有好的方麵的感情?”
杜若蘅沒什麽表情說:“也別再提這種話。”
下午的時候杜若蘅接了個電話要出去。周晏持問她去哪裏什麽時候回來,她不作答,也不準周晏持跟著。周晏持於是問那我做什麽,杜若蘅說去哪裏難道不是你的自由,我又沒關你禁閉。
周晏持無聲看著她。杜若蘅於是又改口,說你可以去南路139號嘛。
那是S市當地的最大銷金窟,夜夜歌舞升平,靡靡之光幾公裏外都看得見。周晏持盯著她,臉上有點兒受傷的表情。杜若蘅於是再次改口:“要麽你在家做一做家務也可以嘛。回頭我按質量給你結算工資。”說完拎著包包關門走了。
周晏持於是潛心在杜若蘅的公寓裏做家務,身前還係著一條紅色碎花圍裙。他打掃衛生的態度比看公司合同還仔細,一定要確保每個地方都沒有一粒肉眼看得出來的灰塵才可以。直到一個多小時後沈初砰砰來敲門。
沈初本來正在S城開發區那邊開一個洽談會,聽見張雅然的說法後立刻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然後他在踏進門的同一時間劈頭質問周晏持究竟想幹什麽。
周晏持說你來得正好,來幫我看看我有幾根白頭發。
沈初話還全堵在喉嚨口,就被莫名其妙拽著檢查了一遍周晏持的頭發。然後他沒好氣地說你有病麽就那麽一兩根你操心個頭啊。
周晏持說那我臉上皺紋很多麽。
“……”
沈初憋著一口氣說你好得很,都能去演十七八歲偶像電視劇。
周晏持於是說既然這樣那我也不老啊。
“你老個屁!”沈初終於全麵爆發,雙手叉腰指著他大聲說,“你還有閑心管你那張老臉!你就等著遠珩股價大跌吧!一年後整個遠珩集團我看都要玩完!老子今年年初在你的保證底下買入多少遠珩股票你都忘了吧!敢套牢了我就拽著你一起去地下見我祖父!”
周晏持弓著腰擦地板,完全無視沈初的跳腳。等到把客廳基本擦完,就剩下沈初這一塊,他拿拖布碰了碰他的褲腳,說:“抬腳。擦地呢。”
“……”沈初沉寂了兩秒鍾,大怒道,“擦地你奶奶個腿!”
杜若蘅赴約的人是蘇裘。她去國外出差,幫杜若蘅帶了幾樣免稅護膚品,交給她的同時隨口問了一句近況。杜若蘅沉默了一下,說:“近況挺多的,你想聽哪個?”
她把這些天的變故說清楚是在半個小時之後,蘇裘聽得發怔,半晌終於回過神: “康宸真是打算利用你一個女人?”
“這個問題的答案隻有他自己知道。”杜若蘅解釋給她說,“我再重申一遍,我們之間分手不是因為這個。”
“我明白的,觀念差想法差全都太大麽。”蘇裘的思路終於變回清晰,“這就沒辦法了。再者說,你也不會像給周晏持那樣給康宸第二次跟第二次半彌補修正的機會。”
杜若蘅說哪來的第二次半。
蘇裘說你們倆現在不就是麽。
杜若蘅有一會兒沒回話,然後突然歎了口氣。
她在蘇璆的眼睛底下索性直接承認:“我不知道。”
“周晏持跟你簽股份轉讓,你簽不簽?”
杜若蘅這次回答得比較果斷:“簽。”
“為什麽?”
“為什麽不簽。”杜若蘅的麵容上若隱若現一點笑容,“你不是還念叨過出軌的男人都應該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麽,周晏持一旦簽了字,除了最後兩個字之外,他基本都實現了。”
“我是在問你。不是問突然良心發現的周晏持。”
杜若蘅靜了靜,才說:“突然想通了而已。為了他的錢為難我自己,多不值得。”
到了傍晚杜若蘅回家,從樓下看見公寓廚房那管柔和燈光。周晏持在窗邊忙碌,來來回回,杜若蘅本來看見他心情就不是特別好,看見這一幕莫名又舒緩了一些。
回到家後迎接她的是一個相當整潔有序的環境,窗明幾淨到都反射有點點星光。餐桌上已有豐盛晚餐,色香味俱全。杜若蘅看見周晏持從廚房出來,裏麵一件淺色襯衫,袖口挽到小臂,外麵一件紅色碎花圍裙。
他招呼她吃飯,態度稀鬆平常,倒是杜若蘅忍不住瞅了他好一會兒才走過去。
她笑著跟他說:“以後你就負責全職在家帶女兒怎麽樣?讓緹緹轉學回T市。”
周晏持沉吟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如果你也一起肯回去的話,可以。”
兩個人麵對麵坐著默默吃飯,菜色不錯,杜若蘅心情還可以,偶爾想起來個話題想跟人聊一聊,看見周晏持那張臉,思索了一會兒還是全都咽了回去。
周晏持說明天管家會把緹緹送來S市。
杜若蘅哦了一聲。
兩人接下來又沒話說。冷不防他給她夾過來一塊牛腩。
杜若蘅的筷子停下來,盯著那塊牛肉好一會兒,直到看得周晏持開口:“你不想吃就算了,別盯著它看,它沒得罪你。”
他難得能說句冷笑話,也算是有進步的表現。杜若蘅在周晏持去添飯的空當把牛腩咽了下去。周晏持返回來之後看一眼,坐下來的同時眉眼一展,有點兒舒心的意思。
杜若蘅不想看見他臉上出現任何欣慰或者高興的表情。她麵無表情跟他說:“扔垃圾桶裏了。我嫌礙眼。”
隔了片刻,他才說出口:“你別浪費糧食。”
“說心裏話。”
又隔了片刻,聽見他說:“……別這麽對我,行不行?”
“你別硬塞過來,我也不會這樣。”
周晏持的臉色多少有些不好看。
杜若蘅不喜歡周晏持的這種做派,即所謂的“我對你好你就要接著,否則就是沒眼色沒情商不懂事”。即使他不會承認這一點,但給人的感覺便是如此。過去這麽多年,周晏持還是沒能改掉這種獨斷專行的性格。似乎骨子裏已經就是這樣,即便再過去幾十年,也還是不會有多大的改變。
但從另一方麵,他又確實給予出去了他所能給予的一切。杜若蘅對遠珩的股份不感興趣,但這是周晏持的心愛之物。從當初女兒的撫養權,到現在遠珩的絕對處置權,杜若蘅很懷疑周晏持這麽做是否有後悔過。他表麵太雲淡風輕,她不能摸準確他的心理。
飯後周晏持主動洗碗,杜若蘅在客廳轉了一圈無事可做。她剛剛辭職,還沒適應下來閑散的生活。最後她斜倚在廚房門口瞧著周晏持動作。看他把碗具整齊地放進消毒櫃裏,又把流理台擦得很幹淨。
周晏持問她在想什麽。
杜若蘅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說:“記得你以前挺嘮叨,最近話很少嘛。”
他說:“我怕你會煩。”
杜若蘅有些無言,隻好說:“是挺煩。”
周晏持站在那裏停頓了一會兒,然後他問了出來:“康宸之前是不是也這麽給你做過飯?我跟他誰做的更對你胃口?”
杜若蘅說:“你還是閉嘴吧。果然很煩。”
她轉身往客廳走,周晏持脫了橡膠手套,跟在她後麵喋喋不休:“你不可能喜歡他那種西式做派,那個人在國外一呆二十多年,除了抹點兒黃油麵包片之外他一無是處。”
杜若蘅說:“閉不閉嘴?再說滾出去。”
世界終於安靜。
當天晚上周晏持繼續睡客廳沙發。杜若蘅的客房被她鎖上,他無法進入。第二天上午老管家把周緹緹送了過來。當時周晏持正在躬身拖地板,老管家進來看見震驚了好半晌,才喃喃說:“少,少爺,您辛苦不辛苦?要麽還是我來吧!”
周晏持沒什麽表情地叫他歇著。周緹緹仰著臉,目光不住在父親跟母親中間掃來掃去。周晏持表情沒什麽異樣,倒是杜若蘅有些不自在,她跟周晏持說你停下來,現在就回去T城好了,管家都來接你了。
周晏持說我把地拖完再走。
杜若蘅的臉色冷下來:“你究竟走不走?”
周晏持辨認了一下她的臉色,最後他離開。他來的時候就沒帶什麽東西,走得也容易。杜若蘅倒是很想讓周晏持把昨天他在S市買的一套洗漱用品全帶下樓扔進垃圾桶,最後在周緹緹的眼皮底下她沒能這麽做。
周晏持走到門口轉了個身,看了她一會兒,說我下周再來行不行?
杜若蘅手心裏還拽著女兒周緹緹,麵對他的問題她裝作沒聽見。
周晏持慢慢醞釀著繼續道:“或者,你和周緹緹搬回T城住,跟這邊沒什麽分別。”
周緹緹仰起臉,跟杜若蘅說:“媽媽,我在T市見到習睿辰了。我發現他讀的學校跟爸爸的房子離得很近哎。”
周晏持還要再補充,他的電話響起來。來電人顯示的是周父,這邊甫一接起,便聽到那邊氣急攻心的質問:“你瘋了你把股份全都轉讓給杜若蘅!”
周父的聲音太大,周圍的人全都聽得見。周晏持下意識去揉眉心,說您怎麽會知道。
“要不是沈初告訴我我還蒙在鼓裏呢!你現在究竟簽沒簽,沒簽你給我立刻收回來!”周父威嚴說,“想補償給小杜你送什麽不行,房子車子現金都隨便你!你現在可好,可真大手筆!偌大一個遠珩的控製權輕輕鬆鬆就給一個女人,你讓遠珩的股東們怎麽想,董事會的董事們怎麽想!你身為最高指揮者,怎麽會做出這麽不負責任的行為!”
周晏持聽完,淡淡說:“您在國外好好養老,用不著操這麽多心。”
周父愈發怒極:“你這是什麽口氣?!你看看你這幾年做的都是些什麽東西,離婚分了一半還不夠,現在全都送出去!我看遠珩不敗在你手裏你就不甘心!”
周晏持揉著眉心等那邊說完,開口:“不這樣難道您讓我下半生都一個人過。”
“遠珩都在你手裏,難不成你還怕找不到個女人!”周父繼續嚴厲訓誡道,“隻要你是個成功男人,什麽體貼可人的女人這世上沒有,我就想不通了,你怎麽就為了個前妻執迷不悟了!”
周晏持簡單說:“您記得替我向母親問好。”說完掛斷電話。
走廊內安靜無聲,杜若蘅低垂著眼,把周緹緹的耳朵捂住,從頭兩句開始就不準她聽下去。管家仰頭望著天花板,琢磨著周宅裏的路燈倒是可以換成這種款式。
周晏持看了杜若蘅一會兒,後者根本沒扭頭。最後他低聲說:“別往心裏去。”
杜若蘅冷淡說:“你該走了。”
周緹緹跑到窗戶邊目送爸爸離開,還遙遙地跟他揮手告別。她的表情很是戀戀不舍,等人影都沒了還在托著腮幫往外看。杜若蘅撫摸女兒的後背,柔聲問她這些天在T城過得怎麽樣。
周緹緹沒什麽興致地說很好。然後就不再開口,也不像往常那樣嘰嘰喳喳跟母親分享趣聞。心情看著有些悶悶不樂。
杜若蘅為了哄她,說我們周末去海洋館玩好不好。
周緹緹說我在T市的時候去過了。
杜若蘅笑著說:“那我們去吃快餐呢?然後去坐摩天輪,好不好?”
周緹緹仍然搖頭。
杜若蘅沒有了辦法。周緹緹突然望向她:“媽媽,你從酒店辭職了對不對?”
“……對。”
“為什麽?”
“媽媽想暫時休息一段時間。”
“聽說你還和康宸叔叔分手了。”
“是這樣。”杜若蘅給她稍加糾正,“我和你康宸叔叔是和平分手。”
“為什麽會分手呢?”
杜若蘅柔聲說:“我們兩個都認為,以後還是做朋友更合適一些。”
周緹緹哦了一聲,小臉上若有所思,不知道究竟聽沒聽懂。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又抬起頭,眼神晶亮地看向她:“既然這樣的話,那麽就像爸爸說的,我們一起回T城住不行嗎?我想回T城上學,行不行呢?”
杜若蘅眼神複雜地看著女兒,很想問一問她,是不是管家教得她這麽說話。
周緹緹膩上來,鑽進母親的懷裏哼哼唧唧地撒嬌。這一招她不常使用,因而更加有效。杜若蘅覺得心軟,她跟周緹緹祈求的眼神對上,差點沒有脫口而出一個好字。
最後她輕聲問:“為什麽想回T城?”
周緹緹加重語氣:“我想和媽媽一起回。”
“為什麽想和媽媽一起回?”
周緹緹想了一會兒,回答:“我覺得媽媽你在S市住著,也不是很開心。”
杜若蘅心裏有微微酸澀,她差點就要歎一口氣。女兒的後背被她來回撫了又撫,周緹緹問她:“好不好?”
杜若蘅像是終於下定決心:“好。”
周緹緹熱烈歡呼一聲,扭身就要給周晏持撥電話。被杜若蘅攔下來,她笑著跟她轉移話題:“乖,想不想吃冰淇淋?我們出門去。”
母女兩個去商場逛了一天,晚上周緹緹跟著母親一起睡。她從今年春節開始學習獨立自主,在S市的時候與母親分居兩室。等回到T城卻又是故態複萌,每每都要求跟周晏持一個屋裏睡。
小女孩受到父親百般縱容,被寵到沒邊的後果就是在S市養成的好習慣到了父親那裏總是一下子全都消失。周晏持對女兒的教育基本等於溺愛,康宸不能做到像那樣的縱容。
周緹緹到底隻是個七歲的小女孩,她的親生父親嬌慣得她百依百順,她也就不會對其他人產生能超出像對周晏持那樣的依賴。這裏麵有天性的血緣牽絆,也有後天周晏持滴水不漏的籠絡。
周晏持疼愛女兒的時候未加刻意。他的想法很簡單,他下意識地對這個孩子賦予極大心血,這就是他的眼中寶心頭肉。
臥室裏關了燈,周緹緹在被單底下滾到母親懷裏,兩隻腳掛在杜若蘅的腰上,跟她說媽媽,爸爸很想你的啊。
杜若蘅笑著去捏她的鼻根,說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嘛。爸爸一直等著你回家,房子裏你的東西都沒有動,管家爺爺每天都打掃你以前用的衣帽間和梳妝台,沒人能動一下。連爸爸摸的時候都很小心。”
周緹緹接著說:“而且臥室裏的床爸爸就隻睡半邊,我跟他一起睡的時候我倆一起睡半邊,剩下半邊一直給你留著的。”
杜若蘅在黑暗裏都能覺察到周緹緹目不轉睛看過來的眼神。
杜若蘅說那據你觀察,爸爸表現得乖不乖,有沒有早出晚歸?
周緹緹思索了一會兒,回答:“爸爸很乖,一直都沒有漂亮姐姐跟著的。”
“……”
周緹緹睡著得很早,杜若蘅睜著眼清醒到半夜。
她在上午答應周緹緹,有一大部分是在照顧女兒的心理。周緹緹開始讀小學,如今的心理比三年前要更加敏感而纖細。她很聰明,學什麽都相當流利,又不知從哪裏修煉了高情商,一個七歲的小女孩有時候看待問題的態度就像個小大人,全方位多角度,善良而體貼。周緹緹越長大就越少任性發脾氣,她比曾經的杜若蘅更加明理識趣。
杜若蘅不能不反思自己與周晏持的離異給女兒帶來了什麽影響。總之是弊大於利。假設他們能一直恩愛如初,周緹緹一定比現在更加開朗活潑。
回T城並不意味著兩個大人之間的複合,而隻是為了安撫周緹緹的心理。假如對周晏持的負麵情緒已經能夠消除大半,呆在S市與呆在T市也就沒有什麽分別。杜若蘅想,反正她已經做好了隨時再離開T城的準備,她如今帶著周緹緹回去,隻是為了女兒的身心健康,不管周晏持未來做什麽,她都不會再遭受到什麽打擊。如果他行為失德到讓她在T市再次失去尊嚴,她走就是。
一旦沒有任何期許,也就無所畏懼。
第二天杜若蘅去學校跟周緹緹辦轉學手續,周晏持打來電話。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緹緹打電話告訴我,你準備帶她回來T城。”
杜若蘅冷淡說:“緹緹太敏感,我打算這兩天帶她去兒童醫院心理科看一看。”
周晏持說我陪著你一起。
杜若蘅說:“拜托你千萬別來添亂。”
周晏持隔了一會兒,像是有話要說,杜若蘅搶先一步:“你別誤會。周緹緹才是想回T市的那一個,我隻是過去陪讀而已。”
“緹緹希望的不止這些。”
“我知道。但其他的斷無可能。”
她說得斬釘截鐵,周晏持一時沒有回話。然後他問她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杜若蘅說沒有。
“需不需要叫人去接你們?”
“不用。”
杜若蘅在下午接到章一明律師的電話,兩人約在一家咖啡店裏按流程行事。杜若蘅在簽字之前把合同瀏覽了一遍,周晏持除了把所有股份都轉讓了之外,還有一處房產也包含在協議裏麵。
杜若蘅問律師:“除了這些之外,他手中還剩下什麽財產?”
章一明說:“也沒什麽了。隻剩下周宅那座房產,還有一些現金。”
杜若蘅便低下頭去簽字,簽字的時候沒有再猶豫,倒是章一明看得有些愣神。兩人簽完字又閑談了兩句,章一明終於按捺不住,說他簡直看不透T城的這個圈子了,怎麽一個個都把金錢看得跟玩兒似的。
他說:“我在前些天還受理了另外一位小姐的委托,她決定把名下所有財產都轉讓到前夫手裏。當時好像她還挺舍不得的,大陰天都戴著墨鏡,很大可能是眼睛哭紅了沒法見人。但這樣也還是義無返顧地簽了文件。現在周先生也是這樣。全副身家都不要,視金錢如糞土,您能否同我說說看,這都是因為什麽才會做出這種尋常人根本琢磨不透的事?”
杜若蘅發怔了一會兒,回過神來,微微笑問道:“章律師,您結婚了嗎?”
對方指了指空無一物的無名指:“我已離婚。”
杜若蘅一副了然神色:“難怪。”
到了晚上杜若蘅接到蘇裘電話,在那頭問有沒有聽說T市的消息,遠珩幾個大股東快要被周晏持整瘋了,明天遠珩的股價肯定大跌。
杜若蘅正在廚房給周緹緹做蛋羹,電話夾在耳朵邊,說沒聽說。
蘇裘一副看好戲的口氣:“我明天一定要買遠珩的股票。低買進高賣出,再過段時間一定會賺翻倍的。”
杜若蘅笑著說:“你這麽有自信。也有可能一路就跌下去了。”
蘇裘說怎麽可能,反正下一任執行總裁還會是周晏持,我對他人品不認可,對他的從商經驗還是比較看好的。
杜若蘅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說你怎麽就這麽知道,我可從來沒說過我要選誰做代理人的。
蘇裘漫不經心道:“除了周晏持你還能選誰。周晏持在高層的口碑中毀譽參半,但靠著那張臉跟鐵血手腕在基層員工那裏還算是不錯的。畢竟你總不是那種昏庸到因為私人感情要拉著偌大一個集團陪葬的人。除了周晏持你很難選出第二個候選人。康宸麽?我寧可相信你寧可找獵頭選個外人也不會選康宸。”
“為什麽?”
“你總不會希望周緹緹長大之後因為這個討厭你吧。她那麽愛她爸爸。”
“……”
半個小時之後杜若蘅接到了來自杜母的電話。她在電話裏說已經得知了事情經過,然後說:“晏持已經做到了這份上,你也該跟他複婚了。”
杜若蘅把蛋羹端給周緹緹,自己走到陽台上:“您三年不肯跟我打一通電話,現在打過來就是因為要跟我說這個?”
杜母沉著說:“晏持既然已經知道錯誤,現在又把全副身家都交在你手上,你還有什麽不能滿足的?監獄裏的犯人都還有服刑期限呢,服完刑出來安分做人就是。如果按照你的理論,難不成隻要人犯了罪就沒有原諒的機會了?”
“更何況你們之間還有緹緹。”杜母教育她,“這樣就可以了,別做得太過分。”
杜若蘅強忍住衝動,平淡說:“您不了解全部原因。”
杜母輕描淡寫:“你當你這是新鮮事?這世上出軌的男人那麽多,隻有你拿這種事當回事。你離婚後過得哪裏比離婚前好了?一個單身女人帶一個女兒,當年我就是這麽過來的,你當我不了解這其中的心酸?”
“……”
“再者說,晏持哪一天真的被你折磨死了,你就甘心了?”杜母說,“我很早就教過你,做事要知道適可而止。”
杜若蘅根本說不出話來。心裏一陣冷一陣熱,聽著杜母在那邊把電話掛了。
她心裏有些不好受,坐在陽台上的吊椅裏,拽著麵前一盆吊蘭裏的雜草。不久之後她接到當晚第三個電話,響了好半晌她才聽見,然後便看見一閃一閃的來電人名字,康宸。
杜若蘅接起來,那邊頓了頓,才低沉開口:“我是康宸。”
“我知道。”
“你的辭職手續還需要我蓋章,很抱歉這兩天我事情比較多,沒有來得及辦理這件事。”他說,“我明天就回S市處理。”
杜若蘅說不急。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康宸說:“我應該向你道歉。”
杜若蘅下意識問出口:“為什麽?”
康宸因為她的回答而有些苦笑,半晌才說:“明天我回去景曼的時候打你電話。”
從心底來說,杜若蘅對景曼的感情深厚。畢竟五年來她花了大量的心血在裏麵。有時候杜若蘅值夜班,她會不得已帶著周緹緹一起到酒店的辦公室。汪菲菲因此說過她很不容易,單身母親帶著女兒,還要協助管理偌大一座五星級酒店,每天一定都身心疲憊。
類似的話康宸以前也曾說過。他在杜若蘅連續出差半月回來後體諒她辛苦,給她按摩肩膀,結果越按摩杜若蘅就越緊張,直直坐在那裏僵硬得不行,康宸不得不一直笑著讓她放鬆。
但卻很少有人建議過她辭職。大部分人都認為杜若蘅適合酒店管理這份工作,三年過去,杜若蘅出色的口碑在溫婉耐心之上還添了滴水不漏這個形容詞,酒店員工基本認可她的處事能力,並且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喜歡並且勝任這份工作。隱約提過辭職類似的話的隻有周晏持,他說過她不適合複雜的人事工作,清淨地做一份科研可能會更適合。
一定意義上杜若蘅將自己藏得很深。大多數時候她都帶著一隻麵具示以世人,並且尊嚴這種東西隨著年紀的增長而愈加頑固,到了現在她甚至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麵,就算對方是她的親人。所以假如從這一方麵來看的話周晏持就又顯得比較珍貴,他長她七歲,把她所有的優點和缺點一並包容,兼具父親兄長與愛人的多重身份。這是在雙方都甘願的情況下多年磨合才能有的結果。假如周晏持沒有過不忠行為,杜若蘅一定過得相當幸福。
這便是真正的症結所在。到了現今杜若蘅已經確定了一件事,就算麵前有一百個出色男人可供挑選為良人,她有一半以上的可能還是會選擇周晏持。她確認自己很難再有那份心情去慢慢磨合彼此,此外她還有感情潔癖,沒有那麽大的自信去相信如果再花上七八年的時間,她可以像以前信賴周晏持那樣信賴另外一個人。
但與此同時,周晏持又讓她如鯁在喉。明明現在他的姿態已經十分低,如果杜若蘅肯,他已經可以任由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可杜若蘅仍然覺得心浮氣躁。
她不是沒有動過一絲有關複合的動搖念頭,又被自己毫不猶豫地否定掉。她對他沒有自信,對自己也沒有自信。越深想下去,就越覺得沒什麽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