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獨家專寵
在我詢問鄢玉,他能否應用他所學過的心理學和行為學,將顧衍之的回憶從我高考之後的這段開始更改的時候,他沉默片刻,冷淡開口:“你為什麽一定要用這種方式?直接告訴顧衍之你變心了,這樣不行?”
“我不覺得這樣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他就會相信。”我看著他,“我也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可以製造出讓他相信的感覺來。我隻有找你幫忙。”
“你這可真是個荒誕的主意,杜綰。”鄢玉慢條斯理地回答我,“不可否認,國外確實有科學家在研究這些事,也確實用電擊療法成功刪除了指定記憶,不過這些都還隻是實驗階段,沒普及到臨床方麵,我再神通廣大,也幫不到你這一步。就算幫到你這一步,顧衍之又怎麽可能配合我做這種實驗呢?”
我看著他:“你在搪塞。你明明知道我現在問的不是這個。”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這次推了推眼鏡,語氣比方才更加冷淡:“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懂得心理控製。但我實話告訴你,心理控製術跟單純的失憶症完全不同。我很懷疑你是不是懂得這兩者的區別。”
我說:“我懂。”
他上下審視我片刻,有些懷疑地看著我,然後說:“假如現在顧衍之是失憶的,我可以隨便編個故事告訴他你是變心的。我保證他可以篤信不疑。但是現在他的神智比誰都清明。所謂的心理控製術,並不能改變人的固有記憶。”
我說:“我知道。我真的是懂得的,你放心。並且話說回來,假如顧衍之現在是失憶的,我自己就能告訴他我是變心了的啊。哪裏用得到你出馬呢,對不對?”
鄢玉說:“……”
鄢玉神色冷峻地盯著我。鏡片上驀地刮出一道涼森森光線。
“心理控製的確不能改變一個人固有記憶。但是它可以從一個人最軟弱的地方著手,在不動聲色裏改變一個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繼而影響一個人對自己經曆和周圍事物看法的懷疑和改變。”我抬起頭來,“它是行為控製學的一種。你的碩士畢業論文專項研究就是這個。我說的有錯嗎?”
鄢玉微微眯起眼睛,隔著鏡片上下打量。過了片刻,緩緩開口:“看來你的主意不是一時興起的。什麽時候查的這些資料?”
我如實回答:“昨天晚上。”
在鄢玉決定進行第二次複查的時候,我已經不再抱有什麽很好的希望。我從前天開始輾轉難眠,一直到診斷結果出來的今天。滿心想的都是未來會怎樣。假如我一定要再不久之後死去,我希望我可以走得悄無聲息。我想找到一個漂亮的善後辦法,讓所有人都沒那麽悲傷。為此我忙碌到緊張,這兩天裏甚至沒有空餘的時間掉眼淚。在昨天晚上驀然想到這個主意的時候,我從床上霍然而起,搜索資料花去整個晚上。
鄢玉深深看著我。不久之後,冷靜開口:“你說得對,我的確會。事實上這不是什麽太難的東西,很多人都會。但是杜綰,我不是那些很多人之中的一個,我是個醫生。即使我不是很喜歡醫院那種地方,我也仍然是個醫生。跟社會上那些亂七八糟行走江湖的傳銷者不同。心理控製,再換一種名字,就是洗腦。這是非道德的領域,即使我會,我也不能輕易給別人施用。”
我早有他可能拒絕的心理準備。聽後紋風不動,隻是愈發懇求地望著他。鄢玉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下去:“另外,心理控製術也不是對所有人都能使用。傳銷者用這種手段,挑選的也是涉世未深,經驗不豐富的人。很多是學生,或者老人。顧衍之心智堅硬,即使我來對他動用操縱,也基本不能成功。”
我繼續懇求地望著他,說得一字一頓清晰:“請你幫一幫忙。”
他良久不答話,捏了捏袖口。身後是紛紛揚揚的桃花花瓣。暮春的日光和煦。而他神色冰冷,仿佛不留情麵。
我可以想象到他的顧慮,也可以理解。畢竟就算成功,這種違禁的事也無法宣揚。反而是萬一失敗,要是又被曝光,那麽他的醫學道德,人品口碑,都會受到質疑。醫生執照說不定都有被吊銷的風險。除此之外他還和顧衍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他和顧衍之之間的關係遠遠超過我與他的交集。再況且,鄢玉本身就不是個熱心腸的人。
我隻是提出請求,本來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站在那裏良久,沒有得到他的回複,覺得漸漸死心。絕望地想著要不要哭一哭,總歸其實現在心裏還是很難受的,忽然聽到他輕描淡寫地開口:“我倒是可以答應你。”
我下意識抬頭,鄢玉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反正對你都沒什麽壞處。要是這事沒成,你不過就是讓顧衍之知道你得了骨癌,大不了跟沒實施心理控製的後果一樣。你也沒什麽好再失去的。但是假如萬一能夠成功,我希望後果你也已經自己準備好。”
“……什麽?”
他淡淡說:“你過世那天,顧衍之不會知道。等你過世後,他也不會去你的墓地。你們那些過往回憶,從今往後隻屬於你自己。顧衍之以後還很可能會另娶她人。如果你確定你能受得住統統這些,那麽我可以試試幫一幫你。”
他的話簡直字字誅心。
隔了半晌,我終於哦了一聲。理智上我的下一步是很想有些無所謂地說一句沒有什麽關係。然而事實證明這六個字在此刻竟莫名有千斤重。我張嘴很久,仍舊說不出口。所能做到的隻有小聲回答一句:“可以。”
我忽然想起葉尋尋在我讀大學後的某一日講過的一句話。那時一切仿佛已經紛紛塵埃落定:李相南拿了T城當年的理科高考狀元,卻放棄了眾人歆羨的A大,留在T城讀大學;葉尋尋和鄢玉第二次複合,不久過後又第三次分手,再不久她和我一樣讀了T大,而鄢玉獨自一人來到A城。我周圍所有的人都是單身一個人,唯獨顧衍之與我每次出現都成雙成對。終於在我二十歲生日那天葉尋尋被刺激得受不了,用一種怨結的眼神看著我,幽幽說,杜綰,你幸福成這樣,上帝都會忌妒的。
葉尋尋不慎再次一語成讖。
現在想來,過去四年我的感受加總起來可以隻概括為三個字,太完美。每一件事拎出來都足以讓已經情緒不佳許久的葉尋尋與我絕交一頓。我還記得我自己悄悄溜去A城那次,在第二天醒來時,所感覺到被單下麵的幹淨清爽。以及顧衍之穿著藏藍色睡袍側躺在身邊,我們之間密密相貼,近到我可以看見他被睡袍鬆鬆掩住的鎖骨,和脖頸以下的皮膚。他的另一隻手搭在我後背,卷著我的一點發梢,嘴角有些笑容。而後他慢慢挨過來,落在我額頭上的一點親吻。
十年前顧衍之在庭院前種下的那棵銀杏樹,如今已長成亭亭模樣;在我十九歲那年,顧宅曾因準備新婚而重新翻修,顧衍之的臥室依照我的心願做成淺色素淡的裝潢;在我臨近二十歲生日的時候,T城媒體曾競相報道市中心一塊空置了半年的地皮,在一個月的動土施工後不見吊車磚瓦,而是建起了一座二層小樓高的玻璃花房。
隻是莫名地,竟沒有相關新聞將源頭尋到顧衍之這裏。我曾覺得奇怪,向顧衍之詢問個中原因,顧衍之隻輕描淡寫告訴我是新聞人員辦事不力。直到有一天江燕南找上門,將顧衍之辦公室的門一腳踢開,無視身後迅速捂住雙眼的秘書,以及被顧衍之迅速壓進懷中裹上風衣的我,暴怒到語氣甚至自帶了回音:“顧衍之你好意思!好意思!市中心那塊可是我的地皮!我的地皮!你從我手裏買走的時候不是說要蓋遊樂城的嗎!說好的以後分紅現在去哪裏了!去哪裏了!我的錢啊你賠我!你賠我!你蓋個破玻璃房子有什麽意義!有什麽意義!你給花住都不給人住!給人住!你簡直喪心病狂!喪心病狂!你說啊,你蓋座破玻璃房子圖的是什麽!啊!”
顧衍之等他一口氣吼完,啊了一句,平靜道:“因為有人喜歡,加上我樂意。”
江燕南說:“……”
我說:“……”
我從顧衍之捂在我身上嚴嚴實實的衣服裏扒出一條縫隙,看到江燕南顫巍巍地指著顧衍之,嘴巴氣得哆嗦半晌,又驀地把手指遙遙戳到我身上。
江燕南氣震山河一聲大罵:“你昏君!”
我後背一個顫抖,把縫隙猛地拉上。感覺到昏君的手撫上我的後背,在那裏緩緩摩挲安撫,而後漫不經心道:“綰綰,你看,離婚的男人可怕到這種地步。”
江燕南說:“……”
我說:“……”
我也記得在我二十歲生日的第二天,我與顧衍之一起去民政局。那天日頭輕暖,我們坐在登記室,窗外有薔薇花開得正好。隔著一張桌子的工作人員打量我半晌,又看一看顧衍之,最後視線仍然停留在我身上,有些猶疑地對我講:“小姑娘你究竟成年沒有?這是婚姻大事,不是開玩笑。你一個未成年人別來這裏胡鬧好不好?”
我嚴肅說:“我沒胡鬧啊。”一邊把戶口頁雙手遞過去,坐得端端正正又補充一句,“您自己看,我已經二十歲了好不好?”
他挑高眼梢不信任地看我。終於將戶口頁接過去。一麵問:“名字呢?你叫什麽?”
我啊了一聲,認真道:“顧杜氏。”
一旁始終含笑不發一言的顧衍之終於輕輕嗆了一聲。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發頂,然後將我的肩膀隔空一攏,笑著道:“杜綰。顧衍之。”
我們有這麽多很美好的事,和這麽多很美好的對話。美好到如今隻要稍微想一想,就足以像上癮一樣不能停止。
葉尋尋曾就時間和金錢的歸屬問題將男人分四等,最低一等的男人不會把精力與金錢的任何一項用在你身上,所謂的娶妻生子不過是成年後的本能生理反應而已,因此這樣的丈夫不如不要;稍高一等的男人肯將他空閑精力和空閑金錢的一小部分花在你身上,所謂的婚姻敷衍大於愛情;再高一等的男人將空閑精力和空閑金錢的一大部分花在你身上,這樣的婚姻認真甜蜜;當然最極品的男人是肯將他所有的空餘精力和金錢都花在你身上,挖空心思討好你。然而這樣的男人在這世上百年難遇。
末了,葉尋尋瞅我一眼,補充道:“你看,顧衍之既然肯在你身上花不少的精力和金錢,就代表顧衍之是中間第二等的男子。所以你才能這麽甜蜜。”
我低頭翻看了一下手背,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努力克製住嘴角向上翹的衝動:“可是,顧衍之在我二十歲生日當天,就把他名下所有不動產和現金儲蓄還有他手中掌握的所有股權的一半都轉到我名下了啊。並且轉讓協議裏還寫著這麽一句,如若離婚,則此協議中所有財產歸杜綰一人。他說這也算一份婚前協議,擁有法律效力。”
“……”葉尋尋瞪著我,像是喉嚨被人掐住,張口失聲半晌,才找回聲音,“顧衍之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啊了一句,看著窗外,有些若無其事地:“也沒什麽啊。就當時他說了九個字,增加我的安全感而已。”
葉尋尋幽幽看我半晌,陰沉沉道:“我最討厭秀恩愛的人了。”
假如我沒有在三天之前來A城複診,假如現在我人還在T城,那麽在這個有些暖洋洋的暮春時光,按照原定的行程計劃,我本應當已經和顧衍之一起去婚紗店試穿完了婚紗。
婚紗在三個半月之前開始挑選,在米蘭手工製作花費三個月的時間。我曆曆清楚那件婚紗的樣子。白色的絲綢手套,朦朦朧朧至曳地的頭紗,窈窕曼妙的魚尾裙擺,以及細致到一針一線,通身繡著的舒展繾綣的百合花鏤空圖案。統統美得讓人迷戀。
那一天在婚紗店,顧衍之接過店員遞過來的婚紗圖冊,一頁頁翻過去。他始終翻得漫不經心,手指按在插頁上,修長瑩潤,微微勾曲,而他眉眼平淡,是再隨意不過的模樣。仿佛沒有一張費盡設計師心機的婚紗能入他的眼。明明我已經覺得任何一件拎出來都足夠好看。一直到他把圖冊丟掉,翻起另外一本,開始的第一篇就是這件婚紗的樣子,顧衍之的手指才算停住,有些坐直身體,偏過眼來,含笑看我:“綰綰,這件好不好看?”
自小到大,他為我挑選的每一件衣服和每一件珠寶,都是這樣不動聲色的精貴。
他曾經同我說,女孩子的每一個年紀,都有它最美好的樣子。任何事情都有順序,早一步太青澀,晚一步顯得造作,無需操之過急。他教我道理的時候總是娓娓道來,聲線低沉,讓人無從反駁。他還曾經同我說,我可以有大把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那時我問他什麽叫做任何事情,他手裏捏著一本雜誌,抬起眼來,問我說:“比如現在,你最想做什麽?”
我認真看著他,說:“最想嫁給你。”
整個人身體一輕,已經被他撈過去,聽見他笑著說:“你不是已經嫁給我了?”
我啊了一聲,低頭看著手指,仿佛有些隨意地說:“就是覺得,雖然已經登記了,可是我們還沒有舉行婚禮啊,所以就覺得哪裏總是少了些什麽。而且,你都根本沒有認真和我求婚過啊,這樣就又覺得少了些什麽。所以現在給我一種感覺就是,好像根本就沒有嫁給你一樣啊。”
“……”
在這個六月份,我就要從大學畢業。這個九月份上旬,我本來應該與顧衍之舉行婚禮。酒店早已預訂好,請帖也已經製作完畢,隻等我回去T城,在每一份請帖上和顧衍之一起簽名。請帖上麵還有顧衍之親手勾畫的我的頭像,正是四年前他出差A城,在電話裏告訴我他畫的那顆所謂“挺好玩的球”的模樣。
這場婚禮籌備已久,所有應該知道的人和不應該知道的人都已經知道。我很認真地參與婚禮準備的每個過程,一度滿心歡喜。
我絞盡腦汁地討好一個人,費盡心思想要讓他喜歡上我。努力了這麽久,終於拿到一個好分數。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可能會與顧衍之離婚。可能被他懷恨。被他拋棄過往。與他形同路人。
自昨天晚上開始,這樣想的每一次,我都心如刀割。
我一個人回到酒店。晚飯時候接到鄢玉的電話,不緊不慢道:“我突然想起來,你怎麽跟顧衍之說是三天之後才回去?你怎麽不今天晚上就走?你就還剩下四個月時間的生命,三天就是四十分之一,與其呆在這裏無所事事,你不如盡快回去T城,跟顧衍之再好好相處幾天。等我準備好材料回去T城幫你,那時你可就沒什麽時間再話別了。”
我坐在地毯上,抱著膝蓋,瞅著手上無名指的戒指沉默半晌,說:“鄢醫生,你有情商嗎?”
“什麽?”
“你覺得一個剛剛得知自己得了絕症的病人,有可能立刻就開啟歡天喜地模式,在她最喜歡的那個人麵前隱瞞住所有真相,當成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嗎?你以為我是外星人啊?你以為人人都能跟你一樣初戀女友結婚了還可以雲淡風輕西裝革履地前往婚禮談笑風生到最後歇場並慷慨寬容地寫上五萬現金的紅包啊?你難道一直以為你才是正常人啊?你的邏輯一直不正常其實你根本沒情商鄢玉醫生你自己知道嗎?”
我一口氣說完,鄢玉被我噎了半晌。然而再開口時,已經恢複到冷靜理智到天理難容的鄢氏水準:“既然你這麽舍不得,那就不要再動什麽亂七八糟的心思了麽。總歸那東西成功的概率很小,還耗費我的心力。你還不如直接現在跑回去告訴顧衍之,你患了骨癌晚期,還剩下四個月生命,連全國醫術最高明的醫生鄢玉都幫不了你。我相信他一定會當場心疼得加倍嗬護你。”
我被他說得沉默下去。
我怎麽可能沒有想過這麽做。這世上沒有人願意把痛苦承受得更多。我巴不得現在就跑回T城,撲進顧衍之的懷裏大哭一場。把最近偶爾骨痛的原因,以及鄢玉的最後診斷結果都告訴他。我巴不得被他立刻抱在懷裏輕輕安慰。就像過去經曆過的每一次困難,解決的辦法無一不是當即告訴顧衍之,將所有仿佛不可能戰勝的難題統統丟給他。
我沒有經曆過現在的狀況。一個人住在酒店裏,四周靜得沒有聲音。而我在上午剛剛得知自己身患絕症並最終確診的消息。
我其實現在很害怕。
我多麽希望顧衍之這一次也可以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漫不經心地擺布掉所有的事。然而他終究不是神明。
他沉穩從容,波瀾不動。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被業界奉為聖經,他的一個小動作讓媒體蜂擁而至,他曾經在十一年前將一個小孩從山區帶回T城,從此讓她的生活天翻地覆一般變動。
他做得到所有的事。可他奈何不得生死。
若是這件事發生在三十年之後,我一定毫不猶豫告訴顧衍之。若是這件事發生在十年之前,我也一定毫不猶豫告訴顧衍之。然而現在,我翻覆輾轉後得出的結果是,我終究不能這麽做。
一年前我的生日,顧衍之帶我去了寺廟,將今年的婚禮日期敲定。開車下山已經臨近黃昏時候,有淡金色的光線漫過車床,撫在他淺色的襯衫和好看的眉眼上。我托著腮看他挽起袖口專注開車的模樣,仗著那一天是我的生日,一口氣問了他許多刁難的事。
明明我自己都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可他仍然耐心將每一個問題回答得很好。而我在當時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是:“假如我比你先死,你會再喜歡上別人嗎?”
我以為他會答一句“不會”,可他隻是不置可否的模樣。
並且反問我:“綰綰,生老病死四個字,每個人總會遇上最後一個字。輪到我們身上的時候,你是希望你比我活得久一些,還是反過來?”
“……”
在那之前,我沒有考慮過這樣的問題。我以為生死離我很遠。所謂的假設,也不過就是隨口一講罷了。然而顧衍之這樣反問過來,我才發現我根本不知怎樣回答。終於意識到剛才我提出的假設對於顧衍之來說有多殘忍。忽然聽到顧衍之接著柔聲開口:“我希望不管怎樣,我都能比你活得久一點,隻需要幾天時間。等我辦好葬禮,就去陪你。”
我心頭大震,猛然抬頭。
雲蒸霞蔚之下,他始終眉眼沉靜,像是在講述一件最正常不過的事。我隱隱懷疑他已經將這個問題考慮過很久。過了半晌,才小聲說:“可是,假如,假如我過世很早,也許三十歲就怎樣怎樣了。你難道也要這樣嗎?”
他微微偏過頭來看著我。目光裏有點溫柔。聲音緩緩低回:“綰綰,我至少得讓你知道,你既然嫁給了我,我就不可以讓你吃虧。”
顧衍之不是輕易將這種話說出口的人。
他總是將承諾看得很重。輕佻散漫這樣的形容詞匯,向來與他沒有關聯。以前在雜誌上看過有關於他的評價,指出業內人士同他合作,總是可以很放心。他三十年的歲月,雲淡從容,不曾開過這樣的玩笑。話語再簡單輕描,卻必定會做到。
六年前,顧衍之的父親因病去世時,我正專注於避開顧衍之,參加了暑期集訓營,這個消息過去很久,我才得以知曉。而那時再小心觀察前來給我開家長會的顧衍之的表情,他早已變得雲淡風輕。然而我卻能記得三年前時,顧衍之的母親因哀悼丈夫鬱鬱而終,顧衍之去國外料理完後事回來,他神色平淡之下多日不發一言的樣子。我不是很會安慰人,看到他這個樣子就更加擔心會說錯什麽話。有人講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之類,但這種話其實說與沒說沒有兩樣。正是因為人死不能複生,人才哀慟不止,難為順變。顧衍之的母親鬱鬱寡歡三年,也沒能從丈夫去世的影響下走出來。我覺得要是有人跟我講這種話,八成我會轟他立即離開。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究竟要怎樣安慰,但同時又很擔心顧衍之會不會也憂思成疾怎樣怎樣,他一直都是個孝子,如今卻父母雙故。我躊躇了一兩天,最後抓了隻桃子走到他麵前,對他說:“那個,你真的不需要我來安慰安慰嗎?”
我預先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心想要是他還像兩天前一樣告訴我不必,我就哦一聲把桃子遞給他,說一句管家叫我給你的然後轉身就走。然而這一次顧衍之抬起眼看了看我,微微露出一點笑容來。接著他朝我伸出手:“來。”
我向前走了一步,被他抱在腿上,攬得很緊。發頂上感覺磕著他的下巴。眼前有他灰色開司米毛衣的細膩紋理。腳踝也很快被他收進懷裏。他的手指在我的腳心勾了兩下,我哎了一下,他笑了兩聲,整個人都被他收攏進懷抱裏。這樣的姿勢有些隱隱的熟悉,我暢想了一下,覺得很像嬰兒還未出生時蜷縮在肚子裏的樣子。這個想法讓人臉頰有些熱,然後聽到他在頭頂上的聲音:“那麽你想怎麽安慰我呢?”
我定了定神,說出準備了很久的話:“啊,你想想看,阿姨和伯父如果在天有靈的話,也不會希望你一直憂思不止的啊,對不對?”
他嗯了一聲:“還有嗎?”
“還有,你難過的話不要全埋在心裏啊,這樣對身體不好。想講什麽就講啊。”
他又嗯了一聲,這次好像有點笑意地:“還有嗎?”
“還有,你還有公司啊。還有你待處理的那堆事務啊。然後,你要是願意的話,”我有些若無其事地,“你以後一直都還有我啊。”
他輕笑出聲來。胸腔有悶悶震動。我終於意識到他其實根本沒聽進去,根本就是在捉弄我。一下子惱羞成怒,立刻要從他的膝蓋上跳下去,被他眼疾手快緊在懷裏,懷抱牢固,掙紮不得。我說:“你放手放手放手!”
耳邊的頭發被密密親吻。顧衍之笑著喚我的名字。室內漸漸寂靜,聽到窗外有悶悶雨點敲打玻璃的聲音。他輕描淡寫地開口:“沒有別的。我隻剩下你。”
我徹底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小聲說:“我也是啊。”
……
我一直亂七八糟想著這樣很多的事。沒有提防一抬頭的時候已經天亮。鄢玉前一天晚上在電話裏特地囑咐我要按時健康三餐,否則死的速度會更快。他把話說得這麽直截了當,我無語半晌,說:“鄢醫生,你一直這麽講話,有些病人嚇也能被你嚇死的你知道嗎?”
鄢玉平淡回答:“可是嚇死人又不償命。不關我事就可以了。”
“……”
我下樓去餐廳,隻一抬眼便看到鄢玉坐在最近的一張桌子上,麵前一堆盤碟杯筷,神色淡然地朝我招了招手。我呆滯一下,走過去:“你怎麽來了?”
他說:“我今天早上良心發現,覺得你好像還挺值得同情的。就過來可憐你一下。”
“謝謝你啊。我不用。不過我倒是有個問題想問問你。”我猶豫了一下,說,“你以前給葉尋尋許諾過的最重的一句話是什麽?”
鄢玉拿著薄煎餅的手停了停,抬起涼涼的眼皮來:“杜綰,你膽子變大了啊。”
“人之將死,其言也變衝,其膽也變大。”我謙虛道,“那麽,你許諾過的話,你都做到了嗎?”
鄢玉眉心開始發青,隱隱有發作的征兆:“你管我!”
我哦了一聲:“那你這意思就是做到了。你做到了什麽?潔身自好守身如玉嗎?還是除了葉尋尋之外終身不娶?”
鄢玉餐巾一摔,終於暴怒:“你管我做了什麽!老子做了什麽都不關你們的事!老子怎樣都跟葉尋尋沒半毛錢關係!杜綰你給我吃完趕緊走!趕緊走!”
“既然你做到了這些,”我恍若不聞,低聲說下去,“那麽,顧衍之以前也跟我承諾過,假如我死掉,不管是在什麽時候,他都會先安排完我的葬禮,然後跟著我一起去。這樣的話,他當時很鄭重地說過。那麽你覺得,他會不會真的這樣做到呢?”
我盯著鄢玉,很希望他就此能說一個不會。
葉尋尋曾經很不情願地承認我和顧衍之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這主要表現在我們的性格相合上麵。按照她的說法,我是一個猶豫不決的人,這些年除去追求顧衍之這件事做得比較篤定之外,其餘事情全無主張。然後又指出顧衍之與我正好相反。依照不願直麵缺點的原則,我本來對此表示否認,然而綜觀這麽多年下來,我還是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正確。我想了這麽多天,心裏仍然在隱瞞和坦白病情之間徘徊。昨天上午我還在診所外麵信誓旦旦,經過一夜思索,我的底線又開始改變。
我設想了一遍顧衍之討厭我的樣子。覺得還是撐不下去。終於意識到我一點也不像我所設想的那樣偉大。我把底線往下按了又按。我喜歡一個人喜歡很久,終於等到他開口說愛我,我寧願這個人為我的故去哀悼多年,也難以忍受他從此恨我。我終歸自私到這個地步。
隻要顧衍之不會隨我一起故去,我就告訴他我的事實。我緊緊盯著鄢玉,看他的嘴唇。終於過了良久他開口,緩緩道:“難怪你堅持要對他心理控製。這種偏執,也隻有動用心理控製。”
我還抱著一絲希望:“有沒有可能,他當時說的隻是哄我的呢?”
“雖然顧衍之這個人一貫居心叵測笑裏藏刀,”鄢玉推了推眼鏡,淡淡說道,“不過,杜綰,你得承認,他從來沒在任何場合說過什麽假話。”
我一顆心終於變得死氣沉沉。
鄢玉看看我,說:“怎麽,覺得心痛了?”
我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低到自己都聽不見的地步。鄢玉冷笑一聲:“痛這種玩意兒,久了也就習慣了。上帝隨手丟石子,正好砸在你身上,也是沒辦法的事。你說呢?”
我看著他,平靜說:“嗯,就像月老隨手剪紅線,正好剪斷了你跟葉尋尋這一根,所以對你來說也是沒辦法的事,對嗎?”
鄢玉隱藏在眼鏡後頭的眼神正在醞釀著刷刷射線,我忽然覺得手腕一緊,接著白粥被傾灑出來,而來人毫無覺察,隻慌張地問我:“杜綰,你當真得了骨癌晚期?”
我抬起頭,看見了將近三年未見的李相南。
自大一時候我與顧衍之確認了戀愛關係,李相南就遞交了學校交換生的申請。傳聞他來了A城,可是我一次都沒有見到,也再沒有收到過他的短訊息。現在再看他,他比之前瘦了一點,臉上的輪廓較之大一我最後見到他時也深邃了一圈。按照現在普遍的女性審美,應該算得上很英俊。可是同時卻衣衫不整,領子歪著,扣子係錯了位置。可見剛才經曆了怎樣的狂奔。眼裏則有毫不掩飾的緊張,還有傷心,我看了看他,慢慢說:“啊。”
說完立刻扭頭瞪向鄢玉,後者眼皮不抬,不緊不慢咽一口咖啡,才開口:“我覺得要是對顧衍之弄什麽你意外出軌的洗腦,應該會用得著他。今天你們先見見麵,熱熱身。順便討論討論怎麽樣的劇情第三者插足才合理,才能順順當當離婚。”
李相南對鄢玉的話充耳不聞,一個勁兒盯著我:“怎麽就得了骨癌了?什麽時候發現的?你不是一直很健康的嗎?現在要怎麽治療?還能活多久?你不要怕啊,我陪著你呢。”
“你這話真像是十幾年前韓劇裏麵的經典台詞啊李相南。”我說,“你能把我手腕先鬆開嗎?說實話挺疼的,我沒骨癌也要給你攥出骨癌了。”
他立刻鬆手。在我旁邊坐下來,默默地看著我,不再吭聲。我本來就沒什麽胃口,他這種仿佛看著一具冰涼屍體一樣的眼神一擺出來,讓我連舀起來的一點白粥都吃不下去,正要放下,麵前的醫生冷冷開口:“我最不喜歡不聽我話的病人。給我吃下去。”
我說:“……”
李相南立刻說:“哎你現在還能拿得動碗嗎?我喂你吧。”然後不由分說端起我麵前的小碗,挑著勺子擱在我嘴邊。
我木然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過了一會兒,李相南終於慢慢把碗放下。我在四隻眼睛的注視底下把一碗白粥慢慢喝完,那種感覺痛苦得簡直難以言喻。接著聽見李相南低聲說:“杜綰。”
“哼?”
“鄢玉跟我說了你想做的事了。我會配合你的。你需要我做什麽就說好了。”他垂著眼睛看著我,嘴唇微抿起來,慢慢說,“你也不用覺得什麽利用不利用的,這都是我心甘情願。”
我說:“謝謝你啊。我不能這麽做。”
他急急說:“你不要想些別的啊。”
我說:“謝謝你啊,我不能這麽做。”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真的,你拒絕我我多難過啊。我現在畢業設計基本做完了,反正也沒什麽事情做。你就當我是你隨便一個朋友,有點事想讓我幫忙。你也不用覺得欠我人情什麽的,你要是實在覺得這樣不好,那就給我錢好了。拿錢交換總可以吧?價錢你來開。”
鄢玉在一旁捂著腮幫,涼涼道:“這可真是情深意切得緊啊。”
他的話音落下,就聽見我的電話鈴聲響起來。
在這個清晨的時間段裏,會打進來電話的隻有一個人。我猶豫了不多久,還是接起。接通的同一時間,那頭傳來低沉溫緩的聲音:“綰綰?”
打起精神啊了一聲。我說:“你在公司嗎?”
他嗯了一句,說:“覺得有點兒想你。”
他把這話說得很自然,語氣也很稀鬆平常。我把舌尖咬得發疼,才能克製住大口抽氣造成的嗚咽。過了一會兒,看著天花板說:“我也挺想你的啊。”
他低笑一聲,說:“聽著有點吵,在酒店餐廳吃早餐?”
我說:“啊。”
“一個人?”
我停了一下,說:“啊。”
他說:“聽語氣不像是真話。”
“……”
他說:“和哪個男生一起在吃飯?”
“……”
我清了清嗓子,說:“李相南。”
那邊哦了一聲,有點調笑意味:“要我過去捉現行嗎?”
我趴在桌子上,緊緊咬住袖子。過了片刻問他:“你今天早上吃的什麽呢?”
“和你在這裏的時候一樣。”他說,“還是堅持在周六回來?”
“……”
“今天回來好不好?”
我擦了擦眼淚,說:“不好。”
“明天回來好不好?”
“不好。”
他說:“可是我覺得很好。”
“……”
他又重複了一遍,聲線比方才更為低緩溫柔:“嗯?綰綰,明天回來好不好?”
腦海裏天人交戰。片刻後,脫口而出:“好。”
我和李相南在次日上午一起回去T城。
我在飛機上時,確認我的眼睛已經消腫。臉上的表情也很正常。即將步入接機大廳的時候卻還是有些緊張,猛地停住一轉身,差點撞到李相南的身上。
我指指自己的臉,問:“這樣可以嗎?”
他看了一會兒:“還是有些想念急切。應該再冷淡倦怠一點。把唇角壓下去。”
我依言而行:“這樣?”
“還是不太夠。”
“這樣?”
他終於點點頭:“可以了。”
我的心髒跳得咚咚緊張。終於拐過通道,抬起眼,便看到遠遠接機大廳的廳口一道修長身影。
顧衍之一向都很打眼。即使是在衣香鬢影光華璀璨的宴會之中,也依然是一眼就可以看到的那一個。更何況是在機場。他站在那裏,領口敞開兩粒扣子的幅度,手裏捏著手機的姿態很隨意,卻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清矜意味。我不知道他已經等了多久,不由自主走得越來越快,身後李相南說的話漸漸聽不進耳,剛才心心念念想著的冷淡表情也完全掛不住,隻看清楚不遠處那張好看的麵孔上,眼角熟悉的一點笑容。
他朝著我遠遠張開雙臂。我幾乎小跑。終於走到近前。行李箱被鬆開。我上前一步。手臂環住他的腰身,緊緊抱住。
我嗅到他衣襟上一點好聞的氣息。像他的人一樣的溫涼深靜。我的眼眶有點潮濕。感覺自己被更緊地擁住,密密毫無縫隙。他的聲音低沉溫柔,就像是這時節的湖水,帶著緩緩細細的褶皺,直直撩撥進人的心裏:“綰綰。”
我的鼻梁一酸,將舌尖死死咬住。隻差一點,便要將病症的事脫口而出。
這些天來,其實心裏一直有個誘惑的聲音。就像是綿延的絲線,細微而不絕。一直在切切告訴我,把所有的事情告訴顧衍之,由他來解決。他值得你全身心的信賴。所有的難題在他眼中都不會是難題。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沒有外例。他會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他給過你任何你想要的東西。珠寶,華服,自信,關懷,美麗,還有愛情。他這樣強大,也許他真的就是自天而降的神明。
這樣的一段話,就像是冥冥之中的話語,在回來T城的路上吵鬧得愈發強烈。耳邊仿佛真的有嗡嗡聲。所有的心理建設都快要被壓垮,滿心滿眼隻剩下一句話,告訴顧衍之,告訴他。
我一口咬住他的肩膀。終於還是沒能忍住淚水,眼前迅速濕潤模糊。過了片刻,又泄露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抽噎。
顧衍之停了停,手指的指腹撫過來,準確摸到一點潮濕。他在我頭發上親吻,有輕笑聲傳來:“想我到這個地步?”
我牢牢地抱著他。知道一定會有周圍的人群看過來,卻緊緊揪住他的衣料,仍然不想鬆手。也不肯讓他鬆手。一麵在他的懷裏重重點頭。他的手在我的後背上摩挲安撫,笑著說:“實習這樣苦?”
我再次重重點頭。聲音因為哽咽而含混不清楚:“很痛的啊。很痛很痛。”
他的手指摸到我的臉頰,誘哄:“那讓我看一看,這幾天瘦了沒有。”
我更緊地抱住他:“不要。現在這麽醜。”
旁邊終於有人重重咳嗽了一聲。李相南慢慢開口:“杜綰。”
我渾身一僵,終於有些清醒。李相南的聲音又很平淡地傳過來:“你的電話落在我這裏了。”
隔了一會兒,總算把牢牢抱住顧衍之的手臂鬆開。不敢抬頭,默默把手機接過來。聽見李相南又說:“你盡快定個時間跟地點,我好方便找你。”
肩膀突然被人不輕不重地一攬,我身邊的人微笑開口:“找綰綰做什麽?”
李相南說:“有事。”
顧衍之尾音上揚地嗯了一聲,仍然有點笑容:“什麽事?”
李相南回答得輕描淡寫:“私事。”
我聽得頭皮發麻。感覺顧衍之停頓了一下,慢條斯理喚了一聲“綰綰”。
我應聲抬頭。他的雙眼皮深邃,眼尾仿佛微微上挑,有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是怎麽回事?”
我低著頭,沒有力氣抬起來。小聲說:“就是私事。”
“我不可以過問的私事?”
我說:“是的。”
他的手指撫上袖口,又停頓了片刻。
我再次不敢看他。
我以前沒有這樣回答過顧衍之。
盡管我一直都覺得,我的事情相比於顧衍之的來說,隻能稱得上瑣事。因此往往能不打擾便不打擾,卻往往又發現每次瑣事出了故障,我還未求助,顧衍之已然從天而降。從放學時間的下雨天氣,到我偏愛的大學專業,他一一處理及時,妥帖建議。他了解我勝過我自己了解自己。
我從不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麽需要值得隱瞞的事。就像是每晚睡前我在他懷裏同他絮絮嘮叨的當日事,和他輕描淡寫間告訴我他的所有賬號密碼。就像是他調笑我鎖骨上的一點胎記,我熟記他穿衣時固定偏愛的棉質羊絨和亞麻。就像是但凡我問,必有應答。我隻遺憾我不能像顧衍之了解我一樣透徹地了解他。他從未對我有過任何動怒的時候,我卻仍然唯恐哪裏不能順摸到他的心意,讓他暗自生氣。
那一刻時間過得十足緩慢。顧衍之將我的行李箱撈起,轉過來牽住我的手往外走。李相南被遠遠甩在身後。我仰起臉,小心看他的樣子。覺得他應該很生氣,可他明明神情淡然,仿佛根本沒有在意。我躊躇了半晌,還是沒有忍住:“……你生氣了對不對?”
顧衍之偏過頭來,還是有點笑容的模樣:“沒有。”
我略微有些放下心。卻更多的還是不放心。又說:“真的?”
他淡淡說:“假的。”
“……”
我就這樣在一路的忐忑不安之中跟隨顧衍之進了車子。
回家的路上仿佛跟往日沒什麽不同。顧衍之甚至連開車的速度與姿態都沒有改變,而神情自始至終的從容,隻是沒有講話。車子裏沉悶得能聽見我自己的呼吸聲。這樣過了沒多久,我就受不了。清了清嗓子試圖跟他講話:“你什麽時候到機場的呢?”
他淡淡回答:“十點。”
我沒話找話:“那你等了有一會兒了。”
等了半天也沒聽到他回話,更加努力地一眨不眨望向他,又隔了一會兒,終於聽見他頭也不轉地“嗯”了一聲。
我說:“你今天公司裏有事情嗎?”
顧衍之說:“有。”
“你下午要去公司嗎?”
“不去。”
“……”
我終於沒了主意。眼巴巴扭頭看他很久,也還是不見他偏過頭來一次。終於撐不下去,手足無措。忽然想起顧衍之的秘書曾經幽幽感慨過的話,寧拆十座廟,寧毀十樁婚,也萬不能倒捋顧董的一根頭發。
以前還覺得她十足誇張。現在看起來,著實沒錯才對。
明明顧衍之什麽都沒有做,我卻抱著一種膽戰心驚的情緒回到顧宅。很快有管家迎上來,打開車門後,笑著對我說:“這些天在外麵辛苦嗎?我今天早上叫廚房熬了湯,一會兒喝的話剛剛好。你今天趕路應該也累了,上樓去洗個澡,我到時候給你端到臥室裏麵怎麽樣?”
我被管家擋住,眼睜睜看著顧衍之頭也不回去了二樓,管家的話基本沒聽見,隻顧繞過他往二樓衝:“等一下我還有事什麽事回頭再說好了。”
一麵說一麵已經衝到了二樓主臥前麵。我看著眼前雕花舒卷的門板,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等了一會兒,沒有回應。再敲兩下,這次小聲叫了一句顧衍之,仍然沒有回應。終於確認顧衍之這次真的動了怒。小心翼翼地擰開門,隻來得及拉開一條細縫,便被一股力道猛地拽進房間。房門被砰地一聲利落關上。我被人一把抱住腰身,重重地抵在門板上。
有膝蓋抵在雙腿之間,迫得我的腳尖離開地麵。眼前的人眼睛烏黑墨沉,神情素淡。我的雙手被他壓在兩邊。我看著他離得越來越近的臉,身體完全無法動彈。隻有嘴巴能發出聲音:“你你你,我,你想做什麽唔……”
嘴唇被叼住一半,力道十足地咬了一口。我沒有防備,喉嚨裏立刻瀉出一絲嗚咽。想要和他講話,卻有舌尖乘虛抵開齒關,接著長驅直入。自上而下地搜刮。這樣的親吻很少有,但總是會讓人快速陷入迷糊。隱約覺得有手指從衣服的下擺探入,在腰際那裏撩撥得一塌糊塗。渾身軟下去,隻因被他抵在門邊,才沒有掉在地上。卻覺得身上開始有火升騰,悶悶哼了一聲。
不知什麽時候我的雙手摟在他的脖子上。漸漸他的親吻變得溫柔,退出來在唇角一點一點輕吻,間或咬一口下巴,嬉戲逗弄。我知道他在生氣,卻慢慢陷入這種迷亂裏無法自拔。事實表明和他這樣的肌膚相觸,我總是無法自拔。扭過頭去咬他,被他避開。我有點著急,很快被他勾住下巴細細舔吻。若是用一種不恰當的比喻,這樣的親吻讓人想起舒卷婉約的菟絲草。我有些催促地更緊地抱住他,感覺到他咬了咬我的嘴唇,聲音低沉:“綰綰,我是誰?”
我的大腦早已難能思考,本能驅使之下喃喃開口:“顧衍之……”
“顧衍之是誰?”
“哥哥……”
他的手在我的後背緩緩摩挲,唇邊仍是不緊不慢親吻的樣子:“還有呢?”
我在混沌之中,覺得這樣的問題根本不具可比性,有些難耐地看著他,感覺眼前濕漉漉一片模糊:“老公……”
他的聲音愈發低柔溫緩:“說你愛我。”
“我愛你……”
“所以,你是喜歡李相南,還是更喜歡我?”
“我更喜歡你……”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的唇落在我的脖頸上,凶猛一樣的輾轉吮吸。我被撐著仰起頭,在他仿佛有些懲罰性質地咬了一口後,終於抑製不住哭腔,帶著濃濃鼻音叫出來:“哥哥……”
我聽到他聲音克製中的低啞:“要不要我?”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低低甜膩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要……”
身體被驟然推高。腰際被掐住,上衣撩起到肋骨的地方。顧衍之的呼吸低低壓抑,落在我唇邊的親吻勾弄舔咬,片刻之後唇舌深深交纏進去,帶著近乎窒息的力道。
我渾身不由自主的顫抖。兩條小腿被他握住,攀上他的腰身。感覺到他的一隻手帶著滾燙的溫度,撩進我的衣底,尋到胸衣扣子那裏,輕輕啪地一聲,束縛應聲解開。我終於在混亂裏清醒了幾秒鍾,開始手忙腳亂阻止他:“……等,等等!”
他在我耳垂輕輕咬一口,手下的動作絲毫不停,吐息微沉曖昧:“做什麽?”
我又是一陣簌簌戰栗,幸而還能記住要說的話:“不,不能在這裏!”
“為什麽不行?”
“……”他的手指所過之處,都像是燎起漫天大火,我勉力集中最後一絲精力,抓住他的手臂低嚷說,“管家會上來的!他會聽到的!”
顧衍之說:“他敢。”
有手指撫到腿窩內側,從那裏自下而上地撩撥。像是萬千神經網被牽連引動,我聽到自己不可抑製的呻吟。頓時燒灼沸騰的臉紅蔓延到耳根。掩耳盜鈴地雙手捂住眼,被顧衍之挨過來,手指一根一根地親吻。就像是可以撫慰到心髒的溫存。
這幾年的每一場歡愛,都像是饕餮的一場盛宴,印象深刻。單單隻是顧衍之靠近過來時身上的沉靜氣息,就足以撩動到臉紅心跳。葉尋尋曾經嚴肅建議我離顧衍之遠一點,最好達到讓他想吃又吃不到的完美距離,當然更遠一點也可以,總之就是不能任由顧衍之為所欲為。她對此的理由是男人都是下半身動物,酒足饜飽就容易厭倦,厭倦之後說不定就要去找別的女人,這樣的後果基本就是離婚。即使顧衍之離婚後財產都要歸我,也保不準他還是會腦子發熱要離婚。更何況情欲這個東西本來就對身體不好,開源節流是王道,縱欲過度會傷身。葉尋尋講得信誓旦旦,我曾經為此憂慮了一個下午。然後當天晚上在書房,再次有些不尋常意味在湧動的時候,我把顧衍之推了推,然後自己迅速退開兩大步。
我在書房裏與他無聲對視。看到他眼底沉黑未褪,挑一挑眉:“怎麽?”
我定了定神,小聲說:“你看,我們昨天那個,前天也那個,然後今天還……所以……不太好……”
後麵的聲音細如蚊蚋,顧衍之應該沒有聽清楚,因此他說:“所以?”
“所以,那個,有人,”我清了清嗓音,鼓足勇氣,幹脆一口氣說下去,“有人告訴我開源節流才行。縱欲過度對身體不好。”
我隱約懷疑他的眼角應該是跳了跳。可同時他的語氣卻還是很平靜地回答道:“開源節流好像不是這麽用的。”
他一麵說,一麵朝我走過來。我下意識覺得不太妙,立刻往後退了退,一直退到桌角,再無可退,頹然不抱希望地抵擋:“你意會就行好不好?”
下一刻我被他一把抱到書桌上。身上的睡衣被他推到胸前。顧衍之俯身下來,在觸碰到我的唇角之前回答我道:“意會的結果就是,那個‘有人’的葉尋尋擺明了是在嫉妒。”
……
嘴唇被一下一下親吻,及膝的裙子被撩到腰際。有手指切進雙腿之間,撚挑的動作含著溫柔。傳進腦海裏的感覺卻相當強烈,讓我忍不住去親他的唇角。很快得到細致的回應。身體恍惚化成一灘水,無法自控。突然聽到門板外麵有腳步聲,不久之後敲門聲傳來,伴隨著管家的聲音:“杜小姐?我把魚湯端上來了。”
“……”
我緊緊咬住下唇,克製住差點就溢出的一聲呻吟。猛然抬起頭,懇請地看向顧衍之。很快眼睛上被親了親,讓人不得不閉上眼,接著便聽到輕輕的哢噠一聲,門鎖被鎖上,我睜開眼,眼睜睜看他朝著唇角親下來,聲音就像是徐徐喂進來:“不用理他。”
我停頓了一下:“可,可是……”
還未說完,便聽到門板外麵有什麽東西顛簸兩下,接著便是稀裏嘩啦清脆破碎撞地的聲音。再接著就是快步下樓梯的聲音。我抬起頭無言地看向顧衍之,他的嘴角有些笑意,下麵的動作卻撞上來,十足的感覺強烈。我立刻下意識抓緊他的後背,迷迷糊糊中覺得應該有指甲的刮痕形成,卻沒有空去理會,感覺越來越敏感激烈,直到開始承受不住,張開嘴大口大口呼吸,還有斷斷續續的嗚咽。
再後麵的記憶便不太連貫。隻朦朧中仿佛被顧衍之抱著回到床上,他俯身下來,輕柔地吻去我眼角滲出的淚。我抱著他的脖子要他輕一點,他果然溫柔許多,一麵卻又叼住我的耳垂,淺淺逗弄,直到我戰栗不止,才聽到他開口,聲音裏有點笑意:“一會兒我們再來一次?”
當天真正停歇的時間,我已經意識混沌到難以知曉。隻記得過了許久才被抱去浴室洗澡,那時已經朦朧到睜不開眼,等到被裹上浴巾抱回被單內,立刻就昏睡過去。卻在不一會兒又被輕輕推醒,有人親了親我的額頭,聲音溫柔誘哄:“綰綰,吃點東西再睡。”
我閉著眼不想睜開,黑暗中朝著那個聲音的方向伸出手。摸到他的一點衣料,緊緊揪住。意識昏沉,口齒不清地要求:“不想吃。你來。”
那個聲音的主人停頓了一下,將瓷碗放到桌櫃上,輕輕的哢嗒一聲。下一刻被單被掀開一半,我被一個懷抱溫柔攏住,雙腳被他納入腿中,後背被他輕緩撫摸,他的下巴抵住我的發頂。
我終於覺到這些天從沒有過的心安。心神一鬆,徹底陷入黑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