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治之症

  第十二章

  不治之症

  因為骨折的緣故,回去山中的過程比我想象中要稍微麻煩一些。然而隔了一天,終究還是回到山中。燕燕家門前依然是蒼翠而生機的模樣。我拄著拐杖下車的同一時間她扶住我,看了看旁邊的李相南,又看了看我,如此循環了兩次,說:“怎麽回事你這是?”


  我看了看天上,緩緩說:“你這句話真是一語問破天機啊。”


  晚上和燕燕促膝而談。這些天所有不能講的話終於找到突破口,意猶未盡絮叨到後麵,已有霞光通過窗簾縫隙擠進房間。燕燕沉吟良久,說:“可是你做完這些以後,沒有覺得顧衍之有些地方比較特別嗎?”


  我睜著茫然一雙眼睛看著她:“啊?”


  燕燕翻了個身,看著我:“我也說不出究竟是什麽。我隻是直覺覺得不太好。顧衍之反反複複這麽多次,我覺得他好像最後也不怎麽討厭你。他看著就不像是容易妥協動搖的人,萬一以後哪一天覺出哪裏不對勁,來找你,到那時候怎麽辦呢?”


  我說:“哎,人家都說癌症晚期的病人身上有股味道。你聞到我身上有嗎?”


  燕燕說:“沒有。你別妄想轉移話題啊。”


  “這也沒什麽好轉移話題的。我拜托鄢玉,也隻是因為時間不多,隻能讓他幫忙,讓顧衍之快速相信我是變心出軌的。如果時間夠長,我也不必這樣。自己就能讓他相信我是變心出軌的。這個事的結果很簡單,就是讓顧衍之相信我是變心出軌的。他能有什麽不對勁呢?鄢玉的故事滴水不漏,我的話又講得那麽狠,他那麽驕傲,背叛了他變了心的人,他來找我做什麽?”


  燕燕定定看我一會兒。我摸了摸臉,轉移話題:“我現在是不是變得挺醜的了?人家說骨腫瘤這個東西到最後會變成皮包骨頭。體重可能不會超過五十斤。”


  燕燕歎了口氣,坐起身來:“你再躺一會兒。我今天去山上挖些藥草,給你燉了吃。”


  我說:“不會有什麽用的。你不要白費力氣了好嗎?”


  燕燕說:“外麵那些西醫才沒用。他們就知道打針吃藥,怎麽比得上我們山中。小孩大人一發燒不管什麽就給吃藥輸液打針,那些東西副作用多了去了。有咱們的銀子滾雞蛋管用嗎?說不定你吃吃藥草,什麽亂七八糟的腫瘤癌症就全沒了。你等著,我去上山。”


  燕燕對我阻止她的一套說辭恍若不聞,把我照顧完早飯後,就背著竹筐去了山上。我一個人眯著眼在院子前麵曬太陽。遠遠聽見李相南挺認真地在跟小孩子們說教:“泥石流不是山神發怒,它隻是一種自然現象。就跟打雷一樣,打雷也不是什麽雷神在發怒,隻是一種雲體之間的摩擦放電。相對而言泥石流就是一種比較嚴重突然的帶著泥沙跟石塊一起的山體滑坡的一種。什麽叫山體滑坡?山體滑坡就是山體上一部分岩石土塊在重力作用下整體往山下移動的現象。什麽叫重力?重力就是地球的吸引力,方向豎直朝下……”


  顧衍之以前回來山中,從來沒有小孩子敢這樣圍著他問問題,更不會這樣一直纏著問個不停。他的姿態並不清冷,相反嘴角總是有點笑容,卻莫名地並不易讓人親近,在小孩子眼中更是一種疏離高遠的感覺。連燕燕也曾說顧衍之與我們不是一類人。即使顧衍之從來沒有明白表現過所謂兩個世界的涇渭分明,可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這麽鮮明。


  我在和顧衍之住在一起之前,也有過這種感覺。之後不知到了什麽時候才慢慢將這種感覺消弭掉。後來想通,大概燕燕說的沒錯。顧衍之跟江燕南他們屬於同一類人,外表都罩了一層溫柔光暈,實際上卻拒人於千裏之外。除非真正從心底接納你,否則你所體會到的溫柔表象就的確都是表象,所謂的疏離高遠也真正就是他們想與你疏離高遠。他們稍微抬一抬手就能顛倒你的人生,可他們極少會插手自己之外的事情。


  這樣想來的話,我能如願以償與顧衍之結婚,享受他曾經無微不至的愛護和縱容,這樣的程度簡直不可思議。


  從重力到為何會有地心引力,李相南終於被一群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孩子問到啞口無言。後者終於滿意,一臉得意地揚長而去。我在他們路過我麵前的時候叫住其中一個:“你們怎麽沒有去上學?”


  “一個星期以前老師走了。學校裏就沒人了啊。”說完就跑開了。


  在我上一次回來的時候,鎮長和顧衍之坐在一起絮叨了很多事。大都是鎮上瑣事,我擔心顧衍之會厭煩,可他隻是安靜傾聽,一麵在桌子底下緩緩摩挲我的手背,眼角眉梢無半絲倦怠之意。鎮長提到的其中一個問題便是希望小學的師資。從十年前那場地震開始,這個村鎮上再沒有人來支教超過兩年的時間。大都是一年或者半年就走,有時逢上冬日大雪封山,又沒有老師來,孩子們不學習的時間就要長達小半年。接著便又提起我的父親。這樣窮山惡水的地方,父親曾經一待就是十幾年,是真正的不容易。


  這些年來我每次回山中,總能在父親墓前看到一些祭品擺放。皆是來自這鎮上老一輩的村民。杜思成這三個字,在這個村鎮上漸漸流傳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傳奇。他們不知道在大山之外,杜思成生前一幅畫可以賣到什麽價錢,他們隻知道有這麽一個人,在二十多年前來到山中,教人識字,救人疾病,又最後用生命在地震中救出十幾個孩子。在他們的眼裏,感恩這個詞意義很重。


  這些年我每次回來山中,總是能受到許多老人的許多禮待。與每次都順便帶來捐款和物資的顧衍之無關,隻是他們在回報父親曾經給予的善意和德行。


  我總覺得,父親始終是在無聲看著我的。他從不在夢中講話,卻常常出現在夢中,帶著安靜沉和的笑容。這些年除去骨癌,我遇到的全都是好運氣。包括遇見顧衍之,被他喜歡,與他結婚。相較於周圍的其他人,我總是順遂心意。即使有一點波折,結局也往往比波折更美好十倍。這麽幸福,我總隱隱覺得是源自無形中父親的庇佑。


  我和李相南在到達山中的第三天,開始給鎮上的孩子們上課。地點在燕燕院前的空地上。幾條板凳,幾張四角桌,一塊黑板和幾根粉筆。我負責小學前三個年級的語文數學,李相南負責小學四五六年級的語數外。這樣一天天下來,我和李相南總算基本擺脫了鎮上唯二兩個不事生產年輕人的頭銜。


  一次放學後,一個小女孩跑過來問數學題。問完了沒有走,仰著臉望著我:“杜老師。”


  “什麽?”


  “李相南老師和你是什麽關係呢?”


  “他是我同學,也是今年夏天來山中教你們學知識的老師。”


  她說:“這次怎麽沒有見到顧叔叔和你一起來呢?”


  我的動作停了停,然後挺流暢自然地回答:“他有事忙啊。”


  她哦了一聲,眼睛裏疑似散發出一點向往的光芒來:“聽說你們今年要結婚了,是嗎?”


  “……”


  我一時找不著合適的回答。聽到身後李相南的聲音:“你杜老師跟顧叔叔早就登記過了,隻不過就是還少一個婚禮而已了。什麽是登記?登記就是符合法定結婚年紀的一對男女去婚姻登記機關辦理登記手續,隻有登記之後,婚姻才具有法律效力。登記跟結婚有什麽關係?登記才是男女結婚成為夫妻,隻舉行婚禮並不能等同於結婚……”


  今年的最後一點春光,就在山裏這種再平淡不過的日子裏緩緩度過去。


  我每天都要被燕燕塞喂不少草藥。以及被李相南塞喂不少西藥。這種情況持續了大概半個月,我基本處於了遠遠看見藥湯和藥片就想吐的狀態。有次艱難吞藥片的時候被一個小孩子看到,睜大了眼問我:“杜老師,你得了什麽病?”


  我啊了一聲,說:“不治之症。”


  “什麽叫不治之症?”


  我說得和顏悅色:“就是不用治就能好的病症。”


  李相南在一邊涼涼說:“杜綰你別誤人子弟啊。”


  離開T城已經將近月餘,山中進入六月,開始頻繁的雨水天氣。時常有閃電雷鳴,仿佛能劈裂房屋一般。我的骨痛愈發厲害,並且輾轉難眠。李相南給鄢玉打電話,後者早已回去A城,並表示癌症晚期就是這樣,當然也有疼痛感突然消失的例子,但那很可能就意味著腫瘤腦轉移。鄢玉跟李相南說可以問問我想選哪個。然後李相南就在默不作聲中掛斷了電話。


  李相南的醫術在這段時間裏突飛猛進,在曆經寥寥幾次失敗後,已經可以用帶來的注射器自行給我注射鎮痛劑。他的麵容上有清晰可辨的焦慮和憔悴,顯然每天都在經曆和我同樣的失眠多夢。隻不過原因不同。


  這樣一來,我覺得我的心態應該比李相南還要平和一些。離開T城後,我反倒可以肆無忌憚地想起顧衍之。偶爾和燕燕分享曾經的甜蜜。山中不能上網,可是我的手機和電腦裏存有顧衍之的照片,我還小心保留著鄢玉給我的錄音筆中顧衍之的聲音。此外還有我在離開T城之前,一篇篇從網絡上下載下來的有關顧衍之的采訪。


  我把這些年發生的事都仔細講給燕燕聽。那些曾經在T城時覺得玩轉作痛的事情,如今卻驀然都變成效果很好的鎮痛劑。


  其中常常會想起顧衍之第一次來山中的模樣。那次鎮長給他準備了最好的晚餐和住處,十一歲的我以為那已經能稱得上奢侈。直至我去了T城,才看到顧衍之的生活遠遠比山中那些還要光鮮體麵千百倍。那些衣香鬢影,一擲千金,不動聲色的富有,舉手投足間引發的關注,遠非冬天大雪封路,夏天洪流泛濫的偏僻山中可比。T城的一切都像一麵毫無瑕疵的鏡子,微微轉動,便光耀刺眼。那裏是顧衍之最帷幄嫻熟的地方。


  後來我終於真正察覺出這天壤地別的差距。跑去問顧衍之在山中的那幾天是否會覺得不悅和將就,或者甚至覺得看了笑話,說這話時用的肯定語氣。那時我還不及他的肩膀高,仰起臉時可以看到他陽光鋪就的深金色彎長的睫毛。他的嘴角有點笑容,側麵線條柔和,伸過手來,摸了摸我的頭發,溫聲說:“可那裏藏著這麽一個美好的小姑娘,不是麽?我半分不吃虧。”


  我十幾年來一直仰望與依賴的這個人,他可以說出這世上最切中心底的話語。熟知並縱容我每次的別扭和小秘密。他曾教我一點點地耐心成長。給過所有我想要的,以及時常意外的驚喜。他的承諾從來兌現。他曾經專注篤定地計較將來,用一種溫柔和強勢的姿態,打算陪我白頭到老。


  我多希望這一次他也可以說到做到。


  按照鄢玉的計算,我大概還能再活兩個月。到了這一步,才發覺之前腳踝骨折忍受那麽厚的石膏和繃帶其實是多餘。我在一天醒來後發現自己的整條腿都已經基本完全不能動彈,從此以後開始了不得已的半癱瘓生活。這簡直太折磨。尤其是李相南包攬了所有的教學活動,我連幫他看作業都不準,每天隻能眼睜睜看著太陽升起落下,實在是有些漫長。


  如此大概過了兩三天,一日傍晚入睡時聽見窗外有敲打的急雨聲。我在淩晨時候突然被燕燕使勁推醒,迷迷糊糊中聽見她焦急喊:“漲洪了,快起來!泥石流來了!”


  我陡然清醒。


  遙遙聽見外麵有高音的喇叭在喊。聲線粗嘎急促,是鎮長已經有些蒼老的聲音。房間中黑漆漆一片,我試圖去拽床頭的開關線,發現已經停電。燕燕打開手電筒的同一時間一個身影撲進來。李相南摸索到床邊,匆忙中撞翻一個暖水瓶:“杜綰?杜綰?”


  這種時候逃命最重要。李相南將我一把背起,跟著燕燕一起往外麵跑。看見不遠處一塊高地上隱隱有手電筒的亮光,鎮長的喇叭聲就是從那裏傳來。燕燕幾步爬上山坡,李相南在她身後跟上,偶爾腳滑一跤,不由自主往下溜了幾步。我聽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可見我現在雖然有些消瘦,但一把骨頭還是有些重量的。在這種情形下一個人逃生已經很麻煩,現在李相南還要帶著我一個累贅。我想了想,認真跟他說:“要不你把我放下,自己先上去。反正我也活不多久了,今天跟兩個月之後也沒什麽區別的啊。”


  李相南抓著樹枝一個用力,最後一步踏上山坡,小跑跟在燕燕身後。半偏過頭來:“剛才應該帶些清水才對。”又隨口補充,“你別說傻話。”


  山洪漫過低矮地麵,一波連著一波,渾濁中夾雜著木棍與泥石。我們聚集到鎮長周圍的時候,雨還在不停下,全身濕冷透涼。眼睜睜看著水位越來越高。有房子慢慢被淹沒,樹木從上遊整根漂下,小孩子在哇哇大哭,大人們神色凝重。鎮長的麵容蒼老而鎮定,微微佝僂著背指揮大家緊挨在一起。這裏已經是鎮上的最高地,麵積卻不夠大,有不少年輕力壯的青年還站在比我們矮上一人高的地方。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曾經見過一次泥石流。隻是記憶遙遠,已經不甚清晰。唯獨記得父親當年也如現在這些沉默而高大的青年一般,站在低矮的地方,把高處留給老人兒童和女人。我想下去叫父親上來,母親緊緊攥著我的手,不準我動一步。所幸那一次雨水停歇算早,鎮上隻是損毀了許多房子,並無人員失蹤與死亡。後來父親告訴我,他應該站在那裏,那是他的責任。


  李相南也想下去,被鎮長一把拽住,按在原地。燕燕在一旁跟他說:“你是鎮上的貴客,你不能下去的。”


  我說:“第一次來山裏就能趕上泥石流。你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李相南。”


  他看了看我,最後說:“你也一樣。”


  這話他自己講得都沒有底氣,我便也懶得同他辯駁。雨水瓢潑沒有停歇的架勢,又是這種黑夜仿佛摸不到光明的淩晨時間,很容易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漫長黑暗的等待中,有人比我更焦躁,大聲問著鎮長:“這雨水要下到什麽時候?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鎮長眯著眼簡單答:“等著天亮。”


  雨水開始隻是沒過底下那些青年的腳踝,後來漸漸漫上小腿乃至膝蓋。燕燕的丈夫在下麵,急得她不停往下麵看。眉頭蹙得很緊。我因為無法站立,在山坡上蜷成一團,加上李相南蹲下來照顧我,我們兩人占了四人的麵積。雨水仿佛仍然在無窮無盡地漫上來。耳邊盡是風聲雨聲,我看不見晨曦的跡象。隔了一會兒,我抓住鎮長的褲腳,看著他說:“鎮長,你讓我下去。換兩個人上來。”


  果然看見鎮長皺眉:“胡說什麽!”


  我語氣輕鬆:“我沒胡說啊。底下水都漫過他們小腿了,再下去八成會把人衝跑的。你看,我得了絕症,反正也沒多少活頭了。今天又淋了這麽多雨,就算沒給洪水衝跑,回頭也得發燒。我癌症病人嘛,折騰到發燒的程度,也就離死亡是兩三天的事了。就算兩三天後不死,兩個月後也得死。你與其今天讓我活下來,不如多讓其他人活下來。回頭兩個人家的青壯年因為我而幸免於難,也算是給我自己積陰德,你回頭叫人把我的墓碑放得離我父親近一點就好了。你說呢?”


  鎮長冷著臉回道:“我說不行。”


  我說:“我父親要是現在在這裏,也會同意我這麽做的。你要是不讓我下去,那我就自己從這跳進洪水裏。”說著就掙紮要動作,被鎮長和李相南齊齊按住。李相南啞著嗓音開口:“杜綰,你現在在我眼皮底下下去,你要讓我怎麽辦?”


  我說:“我遲早都要在你眼皮底下死掉。不是今天,就是未來之後的幾天。有什麽區別呢?跟病死比起來,救人而死不是更有意義嗎?”


  我終究還是在李相南的眼皮下麵下去了高地。他阻止不了我,便要同我一起下來,被鎮長死死按住。我聽見他亂七八糟懇求的話,避開他的目光,一點點挪下去。所幸隻是癱瘓了一條腿,還有另一條可以移動。很快換上去燕燕的丈夫和另一個年青人。腳下的地麵有些滑,我要很小心才能站穩。卻明顯知道就算這樣,也很快就要站不穩,小腿處淌過的水流比我想象中還要湍急。


  我高估了自己的體力。支撐了沒有多久,就覺得頭暈目眩。天邊仍然看不出任何熹光。風雨雜亂撲在臉上。我在那裏搖搖欲墜,大口喘氣。如果不是旁邊的人握著我的手,恐怕早已一頭栽下去。我開始倒數從十到一。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數到一的時候無論如何我都鬆手,不給任何人再添麻煩。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數到了六。然後是五。接著是四。一邊想著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比我料想中要好很多。等待死亡的過程也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可怖。相反它出奇的平靜。就這樣時間靜止也未嚐不好。從此再也不會前行。


  我在數到二的時候鬆了鬆手指。閉上眼,數到一。然後是零。


  將要鬆手的那一刹那,忽然隔空聽到一陣噠噠的馬達聲。


  我睜開眼,循聲抬頭。黑暗的天空驀地燈光大作。兩架直升機不知何時出現在空中。帶著引擎發出的強烈尖銳聲音,迅速而沉穩地自遠而近。


  我聽到人群中有人顫抖的歡呼聲。機艙門很快被打開。有人沿著飄搖的繩索降下。我隱約看到那個人有些熟悉的修長身形,接著漸漸看清楚他救生衣裏麵淺色的襯衫和深色的風衣。他越來越近,直至近在眼前,就在我一臂遠外,我看見那張沉靜從容的麵孔上,再熟悉不過的好看眉眼。


  那一瞬間,我覺得周圍一切都變得通徹而明亮。


  下一刻我被一個懷抱緊緊擁住。力道仿佛像是要嵌進他的骨頭,讓我呼吸困難。不知多久,早已被打濕的額頭上被人印下一個吻。我聽見他喚了一聲綰綰。


  我輕輕嗯了一聲。帶著濃濃鼻音。眼淚混著雨水一起掉下來。


  緩緩閉上眼,下巴擱在顧衍之的肩膀上,不想再說任何的話,也不願意再想任何的事。將我緊緊抱住的這個人他這樣強大,無所不能。這樣沉穩地出現在我麵前,就像是從天而降的天神。他可以解決掉任何的事情。我可以不必使出一絲力氣,隻是這樣放鬆地倚靠在他身上。


  意識陷入模糊之前,覺到從未有過的安心。


  ……


  我做了一個綿長的夢。


  夢裏光影幽幽浮動。有人影,有腳步聲。有溫暖的觸感從被握住的手中源源傳來。有密密的親吻不斷落在額頭和眼睛。有個低沉的聲音始終在耳邊:“綰綰,你醒一醒。”


  這樣的感覺太舒適,讓人軟洋洋地睜不開眼。我迷糊中聽到有低低對話,說什麽不可能,說什麽總有辦法。過了不知多久,終於醒來。然後環顧四周,恍惚覺得自己仍然是在夢中。


  房間中裝潢淡雅安靜。牆上的掛鍾安靜地走。我被鬆鬆攬在顧衍之的懷中。他單手支頤,襯衫解開第二粒領扣,另一隻手摩挲著我的後背。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平穩呼吸。還有他的體溫,以及淡淡的熟悉清爽氣息。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仍然回不過神。於是重新又閉上眼,很有自知之明地喃喃:“我在做夢。”


  手指被撈起,輕輕咬了一口,響起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綰綰,你沒在做夢。”


  我說:“可是你在抱著我睡。”


  他說:“抱著你睡你不喜歡?”


  我說:“喜歡是喜歡,可是……”


  我的話戛然而止。終於從神遊狀態中回過神來。啊了一聲,猛地抬頭。


  顧衍之神色淡然鎮定:“口渴嗎?想不想喝水?”


  我愣愣點了點頭。看著他下床,倒了一杯水,又走回來。顧衍之把杯沿挨在我嘴邊,水溫正好,看著我把水杯喝到見底。然後他問:“再來一杯?”


  我又愣愣搖了搖頭。眼睜睜看著他把水杯放在一邊,然後重新上床,摟住我腰際,合上眼,有些閉目假寐的意思在。我跟著他一起愣愣閉眼。過了一會兒又把眼睛睜開,還是有些不太敢相信。最後索性坐直身體:“你……”


  也不是沒有想過如果哪一天事情暴露,顧衍之可能會有的反應。但基本不包括現在他這個模樣,像是自然而連貫地與我去A城之前的相處模式銜接上,這兩個多月發生的種種都被跳過去,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樣。


  他睜開眼,有些懶洋洋地在我發間吻了一下:“覺得累不累?”


  “……”我瞪著他,半晌吐出一口氣,“還好。”


  “想起床嗎?”


  “顧衍之,”我鼓足勇氣看向他,“我們已經離婚了,對不對?”


  他看著我,說得很平靜:“事實上確實是這樣。”


  “那麽,你為什麽在這裏?”


  他說:“這裏是T城。”


  “……”


  房間裏靜默了片刻。


  “所以說,”我硬著頭皮說,“你全都知道了是不是?否則你不會出現在山裏,是不是?”


  他說:“我知道了什麽呢?”


  我突然覺得有些鼻酸:“這裏是醫院啊,你現在一定知道我得了什麽病了,對不對?你一定在心裏討厭著我之前那些自作主張,所以才對我這麽冷淡的對不對?你是不是現在覺得我一點都不懂事了呢?可是我也不是故意要騙你的啊,我也不想看到你和葉矜在一起的,我嫉妒得不得了,可是我想來想去,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總歸我都是要走的,我想讓你傷心得少一點。可是又不想讓你忘了我。你看,我是不是很自私?”


  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根本就止不住。我在山中一個多月,骨痛難忍,抓破了燕燕家好幾條被單,中間沒有掉過一次淚。可現在卻根本忍不住。


  像是在顧衍之麵前,總能輕易卸下所有偽裝的堅強。


  他微微動了動,俯身過來,親吻我濕漉漉的眼睫毛,每一下都仿佛有些纏綿的意味在。我說:“你為什麽會突然知道這些的呢?鄢玉明明告訴我,他可以瞞你一輩子的。你現在讓我特別有挫折感的好不好?而且會讓我覺得,都是我一個人的緣故,才浪費了我們之間兩個月的時間。我的時間不多了啊,這樣整整一半都被白白消耗過去,讓我覺得可惜得不得了。如果早就知道你不會被動搖,我一定不會讓鄢玉這樣做。可是你現在這樣突然降臨,你讓我怎麽辦才好呢?”


  說到後麵話語因為哽咽而模糊不清。顧衍之拿拇指抹掉我眼角的水澤:“這不是自私。我也沒有討厭你。”


  我抽噎著說:“那你一定在生我的氣。”


  “我沒有。”


  “我才不相信。”


  “我沒有。”他的眼睛漆黑,像有星子在裏麵,緩緩的低沉聲線,“我知道這都是因為你愛我。”


  他把這三個字輕而易舉地說了出來。他都知道,並且篤信不疑,不需要我再多說任何解釋的話。


  我怔了一怔,下一刻撲進他懷中,緊緊抱住他的腰身,大哭出聲。


  後背被一遍遍摩挲,有溫暖的親吻落在耳側和臉頰邊,顧衍之低聲說著哄慰的話。過了良久眼淚好歹略略止住,聽到他說:“綰綰,我們不會隻還有兩個月。凡是難題都可以解決,我來想辦法,事情總會有轉機。你自己也曾經說過,我是無所不能的,對不對?”


  “我什麽時候跟你說過你是無所不能的……”我下意識反駁,琢磨了一下,抬起頭來,“你偷聽我跟李相南的講話!”


  顧衍之神色不變道:“李相南自己告訴我的。”


  “他怎麽可能告訴你,他一點都不喜歡你!”


  顧衍之輕飄飄哦了一聲:“是麽?正好我也不喜歡他。”


  房間裏這麽靜謐,窗簾透過一層薄薄淺淺的光。我被顧衍之輕柔地抱在懷中,他半撐著額角,眼尾有點笑容,一手緩緩撫摸我的後背。不管發生了什麽,都是這樣的鎮定從容。


  我不能否認,我真的很喜歡這樣的感覺。恨不得就此時間能靜止,或者一起瞬間到白頭。隻想挨著顧衍之近一點,更近一點,把他每一個表情和動作,乃至體溫都妥帖收藏,完美記憶。有時又希望可以鑽進他心底,堂而皇之占據他最緊要的位置。最好牢不可破,高不可攀,我永遠都不可以被代替。


  我低著頭,慢慢攥緊他的衣襟,上身用力。摸索著一點點靠近他的臉龐,盡量做到不動聲色。然後在最後幾公分的時候抬起頭,像是抓捕獵物一樣,快速而用力地親上他的嘴唇。


  我沒有把握好力道,牙齒一下子磕在他的下唇上。很快顧衍之低低“唔”了一聲。我懷疑他在皺眉頭,可是不想就這麽放開,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試圖像他以前親吻的那樣親回去。然而自己都覺得自己技術層麵不夠,親了很久都不得當,既不能撬開他的齒關,更沒有勇氣拿舌尖挑引掃蕩。並且很快就覺得身體虛軟無力。終於有點惱羞成怒地開始往回縮,被他掐住腰肢,一把拎了回去。


  被反客為主得很迅速。後腦勺被掌住,有舌尖勾纏進口腔,重重地吮吸。不容置疑。鼻息之間哼出的呻吟有一半被他卷回去。眼前的黑暗讓這一切發生得更加清晰。口腔中開始被吮得發疼,直到眼前漸漸有白光,終於被放開,大口喘息。顧衍之的聲音裏有點笑意:“喜歡這樣?”


  我立刻否認:“不,不是很喜歡!”


  他笑了一聲,說:“心口不一。”


  我被他鬆垮垮抱住。周圍這麽安寧,透過窗簾的紗霧一般的陽光在緩慢發酵。隔了一會兒,我小聲說:“我昏迷了很久嗎?”


  他說得漫不經心:“三天半。”


  我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試探地問:“哎,說真的……你究竟是怎麽覺察出不對勁的呢?又怎麽會知道我遇險的呢?”


  他嗯了一聲,說:“鎮上的人們都很好,沒有失蹤傷亡的報告。李相南已經回了他自己的家,也沒有受傷。”


  “我覺得你這個回答跟問題不太匹配……”


  顧衍之繼續說:“燕燕也很好。她叫我轉告你,要你乖乖配合治療,不要多想。”


  我認真地提醒他:“你這個回答還是跟問題不太匹配。”


  顧衍之沉默了片刻,終於低緩開口:“綰綰,我們在一起這麽些年。我總是不能相信,你是不愛我的。”


  我張了張口,仰臉看著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覺得有些眼熱,一股腦緊緊地抱住了他。耳後的一綹頭發被他的手指卷住,繞了兩圈,顧衍之的唇角有點笑容:“睡了這麽久,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哎了一聲,半晌,聲音從他衣衫裏悶悶傳出來:“不是很餓。”


  其實已經覺得有些餓,可是根本不想動。隻想就這麽抱著他,覺得這才是現在最想做的事。而顧衍之也很配合地沒有動。他的手按在我的後背上,掌心的溫度熨帖得恰到好處,摟著我跟他密密相貼。四周重新沉入靜謐,連呼吸都清淺得恍若不聞。隻有窗子透過的光線在床上慢慢轉動。


  隔了不知多久,我抬起頭來,看著他,認真問道:“你是從誰那裏知道我去了山中的呢?”


  顧衍之說:“我還以為你會第一時間問葉矜的事。”


  我啊了一聲,扭過視線,盡量鎮定地說:“她的事你想說就說不想說也沒關係啊。反正我也不是很在意。”眼尾掃到他變得似笑非笑的表情,梗了梗脖子,終於還是忍不住,低聲嚷,“你給她送項鏈了。你還陪著她去宴會酒會慈善晚會,你還讓她離你離得那麽,那麽近!”


  “項鏈是花的她的錢。宴會酒會慈善晚會加起來一共去過四場,實話說我之前也不清楚怎麽葉矜都會在那裏,這幾天才知道有鄢玉在其中活動的原因。”


  我總懷疑顧衍之講鄢玉這兩個字的時候有一些咬牙切齒的語氣在,可他眨眼之間就已經將情緒收斂得一幹二淨,我甚至懷疑剛才隻不過是我自己的幻覺。聽到他又說:“我叫管家送粥上來。”說完就要起身。


  我抓住他的袖子不想讓他離開,眼睛不眨地望著他:“你今天不要去公司嗎?”


  聽見他輕描淡寫開口:“在你病好之前,我都不去其他地方。一直陪著你。”


  我對顧衍之所說的“不去其他地方”帶來的後果沒有太具體的概念,直到第二天顧衍之的秘書過來病房,抱來厚厚一疊的文件,並且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匯報這幾天顧衍之未能出席的一係列的會議結果。有些看似事情很急,需要顧衍之親自並且立即處理,然而他隻是嗯了一聲,絲毫沒有打算理會的意思。過了一會兒顧衍之出去接電話,秘書看了看我,露出微笑:“杜小姐覺得身體好些了沒有呢?”


  “還好。”我說,“聽你剛才講的那些日期,顧衍之已經很久沒有去過公司了嗎?”


  她想了想,說:“顧董在六天前突然做決定去了A城,很快又讓我訂從A城飛往成都的機票。到了成都後又立即去了大山裏麵。結果被暴雨阻住。幸虧顧董設法聯係到了直升機調度,到得及時,大家一切安好。”她笑著說,神情很誠懇的模樣,“杜小姐安然無恙地經曆了地震跟泥石流,這樣命大,日後也一定會有大福的。”


  我無意為難她,隻是覺得她的話有些寬泛,不能不讓人有點苦笑的意味:“隻還剩下兩個月,大福會指什麽呢?”


  她的語氣很肯定:“就算是晚期,也有被治好的例子。報紙上都有報道,十幾歲的小男孩得了骨癌晚期,也照樣活下去了,不是嗎?隻要心態平和自然,總會有痊愈的那一天。”


  我說:“但是鄢玉同時也在兩個月前就同我明確說過,即使配合最先進治療,我也隻還剩下四個月可活。”


  有些令人沮喪的話其實一直盤亙,隻是不想同顧衍之說出口。比如我的性命終將在今年夏天的最後一段光陰裏停止。即使顧衍之將這一結論否定得直接而果決,可我仍然很難保有信心。我自然希望能發生奇跡,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悲觀事實發生的概率是出現奇跡的千萬倍。沒有人能夠做到對這殘酷的結局置之不理,即使我信任顧衍之勝過任何人,我信任所有他做過的承諾和說過的話。可是這一次,我隻能相信他的話是一種假象的安慰。


  區區一把微弱性命,無論如何敵不過死神鋒利鐮刀。即使顧衍之無所不能,卻也要認命。


  然而秘書笑了笑,給我的回答卻雲淡風輕:“鄢醫生嗎?既然鄢醫生信誓旦旦聲稱給顧董幹預成功的心理控製術已經被證明完全失敗,那麽他其他地方的醫術也就不必被奉為聖旨了,不是嗎?”


  我說:“……”


  然後她抿唇又笑了笑,神情間愈發有些天高雲淡的意思:“杜小姐以後再見著鄢醫生,請不要把我說的這話給他知道。”


  我又說:“……”


  病房的門被推開,露出顧衍之那張好看的臉龐來,揚了揚眉問:“在說什麽?今天中午吃清蒸桂魚好不好?”


  我說:“隔壁有個跟我一樣病症的小孩子今天中午吃番茄炒蛋。”頓了頓,很誠懇地看向他,“我也吃這個好不好?”


  “你什麽時候跟隔壁小孩子打過交道?”


  “就今天早上啊,你出去的時候。”說著給他舉了舉手裏的手機,“我們還交換了聯係方式來著。”


  顧衍之看看我,笑了一下:“我要是沒記錯,隔壁那好像是個男生?”


  “啊,是男生沒錯。剛上高一,名字叫瞿畫白。”我說,“跟那個革命烈士隻差一個字。是不是很好記?”


  “很難聽。”他走過來,“那個男生好像剛做完手術,你別打擾人家。你們今天早上聊什麽了?”


  “哦,他說他之前有個女朋友,是個模特,長得比我好看。”


  “他在胡說八道。”顧衍之在床沿坐下來,手指搭在被單上,漫不經心道,“這個瞿什麽白的眼光有些問題,也難怪他隻有前女友,沒有現任女朋友。下次他再這麽講,你就說你有個丈夫,能力家世長相都超他成百上千倍。”


  “我是這麽講的啊,可是他說他不信。”


  “下午你把他叫過來,當麵談。”


  我們說著這樣不著調的對話,可以看得出顧衍之的秘書在強忍笑意,過了一會兒她悄無聲息地離開。茶幾上擱著她留下的一堆文件,顧衍之沒有要去翻一翻的意思。我躺在顧衍之的腿上,就中午要吃什麽的問題展開討論,討論的結果就是叫人把番茄炒蛋和清蒸桂魚都送來。


  以前我們相處的大多數時光,也都是這樣平緩而溫和地度過。沒有什麽大事情,隻是一些瑣碎小事。葉尋尋有次問我跟顧衍之都能聊些什麽,她表示在她眼裏顧衍之就是枝高嶺之花,完全不能想象這種人每天三遍問別人想吃什麽的情形。我當時說顧衍之不是請你吃飯過,你應該見過他問過這種話的啊,葉尋尋一臉認真地反問我:“是這樣嗎?可我後來回想的時候,覺得我那應該就是個幻覺啊。”


  我說:“……”


  顧宅的廚師對粵菜很有一手,做的清蒸桂魚味道很好。顧衍之把魚刺挑到一邊,拿筷子一口一口喂我。我努力想咽下去,隔了一會兒發現徒勞。今天早上瞿畫白跟我聊天時還說他早餐和昨天的晚餐都沒吃,我當時聽了其實很有同感。


  癌症晚期的病人基本都脾胃虛弱,食不下咽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骨腫瘤這個東西本來就是營養消耗,不吃隻有越來越消瘦下去。鄢玉很早之前就跟我強調過這一點,然而理智是一回事,真正遵照醫囑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心不在焉吃了兩口,覺得再難吞下去。轉而奮戰魚湯。過了一會兒魚湯也不想再喝,但還是咬牙將一碗全喝光。到最後覺得這一係列知難而上的動作簡直耗光積攢了這一天的力氣。閉上眼靠在床頭隻想睡覺,隔了一會兒感覺床沿微微下沉,顧衍之掀開被單側躺在身邊,手掌輕輕撫順我後背。


  自我們重逢,他將所有與難過相關聯的情緒都掩飾得很好。眼神平靜無波,表情不著痕跡,輕描淡寫的樣子像是我僅僅感冒發燒了而已。可我知道,他並不真的是這樣。昨天半夜我因骨痛轉醒的時候,隻是稍微呼吸急促了幾分,就讓他一下子睜開眼睛,打開燈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神很清明,像是根本沒有睡著。他靠近過來抱住我安撫的時候,我分明看到他眼底清晰可辨的血絲。


  我曾經最不希望看到的情況就是這樣。


  一點感冒發熱可以假裝得很痛苦,順便要求一點額外的任性,如果用葉尋尋的話講,女生這樣的造作是天經地義。這是情趣。可是真正痛苦來臨的時候就反過來,不想看到顧衍之跟著擔憂。自己既然已經無可避免地疼痛,然後死亡,就不想眼睜睜無能為力地看著另外的人跟著勞神下去。


  今天中午顧衍之去和醫生談話的空當,我在床頭的抽屜裏翻到了新的病曆診斷書。裏麵很清楚地寫著骨癌四期,惡性腫瘤已出現肺轉移。顧衍之的秘書說這世上未必不會有奇跡。但奇跡這個事情,就像是學術上那經常存在於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之外的那百分之零點零一。這樣的小概率僅僅是為了保證學術上的精確性,並且,奇跡這個詞能說出口其實也就意味著,我已經病入膏肓,除去那一點點的奇跡之外,隻能等待死亡。


  這樣的事實不能不說很殘忍。


  房間中安靜了一會兒,我幾乎要睡著的時候,聽見顧衍之輕聲叫我的名字。應了一聲,他停頓片刻,低聲開口:“後天上午,我們做個放射治療好不好?”


  我很快清醒。


  睜開眼,看見他低垂下來的深長睫毛。他又補充道:“不會疼。隻是可能會覺得有些沒有力氣。好不好?”


  我在今天早晨起床的時候,在浴室裏很仔細地看了一遍鏡中的自己。眼睛裏沒有精神,麵頰黯淡無光,病號服鬆垮垮地套在身上,伸手一把就可以握全上臂。


  然後就想起幾個月前有段時間胃口不錯,跟葉尋尋一起倒騰了半個多月的胡吃海喝,結果之後往體重計上一踩,葉尋尋增重四公斤,我反倒掉了一公斤。當時還很得意地跟葉尋尋說我天賦異稟體質,叫她不要太羨慕,如今回憶才明白什麽叫草灰蛇線。凡事總會有預兆。


  從那時到現在,癌症晚期的效果呈指數速度凸顯。


  我沉默了一會兒。房間裏的掛鍾一下一下搖動。顧衍之始終等我回答。過了片刻,終於低聲開口:“聽說放療的時候臉上會畫很多紅杠。”


  他溫聲回答:“那是以前,現在沒有了。”


  我又沉默了一會兒,說:“做化療,可以啊。可是……”


  “可是?”


  我掐了掐手心,抬起頭來:“等我做完化療以後,你能不能不要看呢?”


  他很仔細地看我的表情,半晌,聲音愈發低柔:“擔心自己會變得不好看?”


  被他一語道破的後果就是淚水陡然奪眶而出:“……我現在已經變得不好看了啊,我不能否認這個事實。等放療之後一定還會有化療,還有各種各樣的治療。我會變得越來越沒有精神,越來越醜。不管以後怎麽樣,我都不希望你看到我這樣。所以,你能不能不要看呢?”


  他挨過來,緊緊抱住我。親吻我的額頭,一下下撫摸我後背,喃喃說一些安慰的話。半晌終於平靜下來,聽見他低沉嗓音:“不要胡思亂想。不要想這麽多。”


  我哎了一聲,抓住他手,低低吸了口氣。聽他又說:“要不要講個故事聽?”


  這些天他總是這樣,會在睡前講一些故事。內容大致和我認識的人有關,皆是內幕秘辛,其中包含新聞媒體掘地三尺也想不到的那些真正緣故。所有種種都這麽被他若無其事地講了出來。聲線微微低沉,仿佛能滴出水來的輕柔。我起初想著放療的事,並沒有什麽睡意,隔了不知多久,眼皮卻真的慢慢變沉,聽著他的嗓音仿佛越來越遙遠,隻有規律輕拍在後背的手很近。


  我又恍惚夢到了父親。


  這一次夢境前所未有的清晰。可以看清楚周圍的布景,他穿的衣服,他的每一寸麵容,乃至他眼角的細碎紋路。我仿佛還是十多年前的那個身量,圍在他身邊時夠不到他肩膀。我甚至在夢中可以很清楚地觸摸到他的手指,有些涼意。我在夢裏喊他:“爸爸,你和我講一講話好嗎?”


  我喊了兩遍,他的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說話。


  這些年每次去山中掃墓,皆是給父親母親一起。然而我夢到父親的次數要遠遠多於母親。也許和幼年與父親更親近有關,也許是別的原因。然而我還能記得,幼時被他馱在肩膀上四處跑走,我幼稚地張開雙臂,企圖攏住風的樣子。這一幕也曾出現在夢中。可是每次與記憶無關的時候我夢到他,他總是不會開口講話,這次也是一樣。不同的是以往我可以看到他模糊的笑容,這一次他眼神清晰,沒有笑意,隻是沉默地看著我,隱隱帶著擔憂的意味。


  我將他的手越抓越緊。有些賭氣的意味。隔了一會兒開口:“你不講話,我就不放你走。”


  他仿佛歎了口氣,伸出手,像是小時候那樣,摸了摸我的發頂。眼神溫柔,帶著鼓勵,卻仍然不講話。這樣做的時候他的身影開始在夢裏變得模糊,我心裏越來越急,眼淚都快掉下來:“你不要走好不好?爸爸,我很害怕。你可不可以和我講,這次我還能不能活下去呢?我真的把我的福氣都提前用光了嗎?我不想離開這裏,爸爸,我不想走,可不可以?”


  我攥住他手指的力道越來越用力,卻還是不能阻止他的身影從模糊到消失。終於隻剩下我一個。四處轉圈尋找,怎樣都找不到。心裏難過到極點,渾身一震,終於醒來。


  病後連做噩夢都不如以前自由。大口呼吸了幾下,就覺得頭暈想吐。房間裏隻有我一個人。隔壁套間的門沒有關嚴,有壓低的對話窸窣傳來。我分辨了片刻,聽出那是顧衍之和蘭時。凝神聽了一會兒,蘭時開口:“聽說這兩天你在聯係西部捐款的事?顧衍之突然廣散家財,就為給愛人換條活路。這種帶點兒迷信的消息要是曝光,你就又給整個T城新聞業提供了半月的口糧。”


  “你的消息總是挺靈通。”


  蘭時淡淡笑了一聲:“我聽說國外最近研製出某個抑製腫瘤的新方法,有可能的話不妨嚐試一下。”


  片刻的對話空白後,顧衍之才開口,聲音微微低啞:“我在想這些是不是都由我自己造成。算命的那些不是說過,八字特殊的人會克製周圍的人。對於我來說,雙親早逝,杜綰還這麽小,呆在我身邊隻有十多年,就突然遇上這種病。這都是不應該發生的事。”


  蘭時說:“不要多想。有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提就是。”


  又過了一會兒,他們的交談結束。我在顧衍之回來病房之前閉上眼,裝作仍在睡著。感覺到他半彎下腰,視線在我的臉上逡巡一圈,隔了一會兒,突然笑了一聲,幾根手指勾在我的下巴上:“還想裝睡到什麽時候。”


  我睜開一半眼皮,先看到的是他唇角的一點笑容,眉眼間輕描淡寫,仍然是那種若無其事的態度。視線往下動了動,便看見他半挽起袖管,淺色襯衫上解開兩顆領扣,這樣半彎下身的樣子,便可以瞅見他下頜的模樣美好,以及延伸至脖頸以下的隱隱行雲流水般的線條。


  以前很少能瀏覽到像這樣的美景。我看得有點目不轉睛,片刻後掩飾性地一聲咳嗽:“哎,剛才是有人來了嗎?”


  顧衍之隨口嗯了一聲,一邊將我托起後背扶在床頭:“蘭時。”說這話的時候離我很近,然後直起身,動作有些緩慢。我不由自主地上半身靠過去,眼神繼續溜向他衣服裏麵,一邊說:“你們都講什麽了?”


  他不以為意說:“葉尋尋最近出門散心,蘭時一個人閨中寂寞而已。”


  “……”


  眼睜睜看他直起身後,離我有一條手臂的距離。不死心靠得更近一點,上半身幾乎探出床沿,然後微微用力合身一撲,眼看就可以完美撲到他身上,卻乍然被他後退小半步,一邊說:“想找什麽?”


  我完全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啊了一聲,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向地上沉去。感覺自己像是個沙包,就要重重摔到床下,忍不住緊緊閉上眼。卻在同一時間感覺到速度的停止,上半身被人嚴絲合縫地摟住,緊密並且牢固。


  耳邊有顧衍之帶著點兒笑容的聲音:“小色鬼。”


  我頓時惱羞成怒:“明明是你故意的!”


  他慢吞吞嗯了一聲:“很久沒逗弄你了,有些懷念。”


  “……”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