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吾家有女
番外二
吾家有女
夜裏淩晨三點多,他突然醒過來。手下意識往旁邊一摸,摸到一點柔軟的發梢,接著是杜綰的後腦勺。手掌裏的溫度不是錯覺,可他仍然心跳過快。直到聽見懷裏人平穩的呼吸,才總算微微安下心來。
距離杜綰的最後一次手術,時間已經過去兩年多。可他夜裏入睡,仍然時常會這樣突然醒來。以為掩飾得很好,不會被發覺,直至有天一起看電視,一隻手慢吞吞蹭過來,蓋住他的手背,拍了拍。若無其事想收回去的時候,被他不動聲色地回握住,說:“做什麽?”
她停了一下,哎了一聲,整個人突然滾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他。他以為她又是撒嬌,順手摸了摸那顆後腦勺作為回禮,冷不防聽到她說:“我會一直好好活著的。你別擔心啊。”
他隻沉默了片刻,說:“哪裏看到我擔心?我沒有擔心。”
她低聲嘀咕了一句“好像晚上失眠的人不是你一樣”,以為他沒聽見,然後又提高音量說:“我就安慰你一下嘛。你看你都不配合的。總之,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我肯定會一直活下去,好好陪著你的。”停了停又大著膽子補充,“乖啊。”
他看著她那顆後腦勺,手指撫在她後頸上,簡直想要毫無顧忌地親下去。最後還是克製住,隻將她攬得很緊密,故意壓低聲音說:“你再把最後兩個字說一遍試試看?”
長年的廝守就是有這樣的好處。彼此熟稔對方一點一滴的波動。從小習慣,到情緒的變化,甚至自己沒有還在意,對方已經察覺。這樣的生活太好,好到越是享有,就越不想放手。
而他多幸運,緊緊抓住的人,到底沒有跟著死神離去。
十多年前的那個暮春時節,他去山中參觀希望小學,本意僅是為體諒剛剛做完手術的父親。即便如此,代為前行,也還是遭到多人勸阻。他的秘書同他說:“顧老現在因病住院,您代為管理顧氏,如今有很多事要忙,前前後後時間根本排不開。要不我代您去一趟?就為一所希望小學的典禮,來回折騰至少一周,您投入的時間成本太大了,實話說很不值得。”
他說:“既然已經答應,就應該去一趟。”
“答應這件事是當時王秘失誤……”
他溫和反問:“結果已經是這樣。過程很重要?”
“……那裏弊車駑馬的,而且去年地震,現在百廢待興,您去了可能很不適應。”
他笑著說:“你本科學語文的,講話成語都一套套的?”
秘書一本正經:“報告領導,我小學初中高中當了十二年語文課代表。”
到底還是去了一趟。沿途峭壁盤旋,樹木叢生。期間有整整一日不見人蹤。從T城到山中,花費將近三天時間。到了鎮上,也果然如想象中一樣貧寒。鎮長操著不甚流利的普通話接待他,話尾帶著山裏人特有的口音,緊緊握著他的手表達感謝。
山中人的淳樸程度,遠非他在T城的那個社交圈子可以相比。有家長帶著小孩特地來感謝他的慷慨。鎮長殺了家中剛剛開始產蛋的土雞為他做菜。這個地方的人懂得知恩和回報,讓他覺得來這裏一趟很值得。吃完午飯,便是參觀小學,入暮時分才回鎮長家中。實話來說,那個時候,他未想這山鎮會和他再有更多關聯。更不可能想到這之後的許多年,每一年的暮春時節,他都會重回山中。
那一天傍晚暮色四合。遠山後晚霞重重疊疊,與T城別有不同。他眯著眼打量,向鎮長誇獎這山中景色的漂亮。近處有小孩子嬉笑鬧打。他們小心路過,想著不應打擾他們的活動。未料還是有個小女孩一頭紮入他懷中。
有的時候,命運有多可恨,就有多可愛。
他下意識抱住,順便摸到小女孩腦後柔順漂亮的頭發。看她穿一件吊帶花裙,帶著一點兒自信笑容地將眼罩一把抓下。看到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看到她微微一怔。然後,看到她整張臉在一瞬間漲到通紅,足以媲美下去當晚他見過的最美的晚霞。
他已經多年沒有遇到過這樣好玩的笑話。隻覺得新鮮。更新鮮的是,小姑娘在鎮長威逼下跟他道歉時,竟講出一口糯糯軟軟,又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多年後,江燕南在一次打球中調侃問他,為何一向性情涼薄的他肯費力帶杜綰回T城,之後更是領養在身邊,直至看護她長大。他的第一個回答是:“她是杜思成的女兒,我不能在知道這個事實後還放任不管。”
江燕南斜眼睨他:“我覺得這隻是一部分原因。”
他的第二個回答是:“你不覺得杜綰比其他女孩子領養起來都更懂事省心麽?”
“可再懂事省心,也不是你領養的原因哪。你不是一個人獨居慣了嗎?”
他的第三個回答是:“但是有個小姑娘呆在身邊也不錯,挺好玩。”
“沒了?”
他挑眉反問:“還能有什麽?”
周圍人大都對他的這一行為感到驚訝。他自己也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卻連自己都找不到答案。隻知道,那年暮春時分,他牽著杜綰的手第一次踏上T城,看她抬眼望向遠處街道的車水馬龍,那一瞬間,他的潛意識裏仿佛已經存了一絲想要陪著她長大的念頭。甚至於,在杜程琛放棄杜綰監護人權利的那一刻,他甚至是欣然悅納的。
在那之前,他一直習慣獨處。可是有這麽一個傲慢又害羞,朝氣蓬勃,又勇往直前的小姑娘站在麵前的時候,他又覺得,如果一個屋簷下能有兩個人一起生活,似乎也不錯。
他教會杜綰品味這世上最美好的一類東西。華服,珠寶,和與之匹配的傲慢與矜持。私心覺得她應當不緊不慢,無所顧忌地長大。同時又覺得,這麽一個活靈活現的小姑娘,她理應擁有一切。
他給她最好的生活。此外,教她補習數學,語文,英語。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糾正發音。秘書擔心他可能厭煩,提出要找家庭教師代課。被他未加思索拒絕。他並不覺得跟杜綰相處是在浪費時間。每一次補課的時候,杜綰都習慣雙手交疊搭在桌子上,看著他的眼神專注而認真,英語講得和普通話一樣,帶著微微的糯軟腔調,可以讓人聯想到被剝開蛋殼的白嫩雞蛋。
他還縱容她生出一些小孩子的天真想法。少有懲罰,多是縱容,還有偶爾的調侃。比如她裝作心口痛讓管家幫她逃課的時候,他就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裏,交疊著雙腿,翻著雜誌等她出來。聽到樓上叮叮咚咚一通收拾,然後就看到她提著裙子從樓上衝了下來,溜出一道水紅色弧線。
然後看著她在看到他的一瞬間生生止住腳步,瞳孔微微放大,下一刻帶著一種惱羞成怒的表情跟他對峙。
他不動聲色說:“要出門?”
她僵硬了一會兒,強作鎮定的樣子透出一股可愛意味來:“啊。”
他說:“跟誰?”
“……”
“去哪裏?”
“……”
“打算幾點回來?”
“……”
“不過,今天不是星期三嗎?”
“……”
她疑似咬了咬牙,然後一鼓作氣嚷道:“你不是出差嗎怎麽提前回來了我就逃課了怎樣我要跟葉尋尋一起出去玩怎樣不行嗎?”
他輕飄飄道:“可以啊。要我送你一程嗎?”
“……”
“還是你想自己打車去?”
“……”
他掃了一眼她身上沒有一隻口袋的連衣裙:“打車的話帶零錢了嗎?”
“……”
他看她當場臉紅到耳根的樣子,覺得有些趣味。他一向對小孩子缺乏親近感,但是對於杜綰,這種感覺罕見地消失不見。並且,他很早就摸清楚了應該怎麽對付她。包括什麽時候適合逗弄,以及在她炸毛的時候應該怎麽辦,還有如果她情緒低落,又該怎麽安撫。
他看著她一點點長高,長到十四五歲年紀的時候,已經出落得骨骼舒展,容色精致,眉眼間黑白分明。那一日發小聚餐,江燕南稍微喝得多了一些,咬著杯沿打趣:“杜綰,你看你衍之哥哥這些年一門心思照顧你,導致二十四歲的老男人初戀還沒交待出去,而且你現在還是未成年,這麽看他還得繼續一門心思照顧你至少五六年,到時候你哥哥就三十歲了,這麽大年紀肯定都沒人要了,你就看在知恩圖報的份上,以後直接嫁給他好不好?”
然後他看到杜綰瞬間漲紅的麵頰,和閃躲的眼神,然後嘴硬地反駁:“誰,誰要嫁給他啊!我才不要嫁給他呢!”
他知曉杜綰的心思,幾乎與杜綰產生這樣的心思是在同一時候。
江燕南常嘲諷他情商極高,這樣的後果就是很容易把別人哄騙得團團轉,別人指不定還在感恩戴德。放在感情問題上,那就是習慣性地拒人於千裏之外,最擅長把自己不喜歡偏偏又撲上來示愛的人統統弄到方圓五十公裏以外隔離起來。他對這樣的恭維話敬謝不敏,江燕南偏偏還要再多一句嘴:“我是做夢都希望能看見未來你老婆能把你哄騙得團團轉啊。”
他按下免提鍵:“蘇璆,進來送客。”
然而江燕南又說得半點沒錯。他對待告白的人,向來的流程確實都是先拒絕,接著再不往來。隻不過,他已經照顧杜綰這麽多年,因此,這樣的流程無論如何都要打破。更何況,他甚至覺得,等杜綰到了二十歲,如果還保持這樣的態度不改變,那麽,他順手把她娶了也不錯。
他隻是擔心,青春期女孩的熱度隻有三分。他比她大十歲,總有一天她會意識到這一點,發現這世上有比他更相合的人。
可是他卻慢慢發覺,於他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再也找不到比杜綰更合適他的人了。
有人說他令杜綰的人生脫胎換骨。他卻認為,這樣的效果應該說是相互的才對。他一貫比同齡人沉穩成熟,同時又感情稀薄,疏於經營。他向來將人際關係中的表麵應付與內心在意分得十分清楚。不止江燕南,連葉矜也曾指責他溫柔得令人心寒,同時又太冷靜,這麽多年回憶下來,竟然都找不出他失控的時候。
有天他的秘書曾經趁他心情好的時候,大著膽子同他道:“顧總,您知道現在整個公司的女性都在羨慕杜綰杜小姐嗎?”
“怎麽說?”
秘書認真回答:“我們都一致認為,您在我們麵前的時候就像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也就在杜綰麵前的時候,您才像是個正常的凡人。”
“……”
從杜綰十八歲到二十二歲,他一度覺得,他會這樣跟杜綰一直到老。
這麽多年沉澱下來,他慢慢揣摩出,她在意他的感情不亞於他。許多次假裝睡著的時候,都能感覺到她大著膽子摸上來。她會在以為他沒有注意的情況下偷偷看他。以及在他工作太長時間的時候跑來書房陪他。以及每次他抱著她,一寸寸親吻上去的時候,都可以看到她顫抖得像蝴蝶羽翼一般的眼睫毛,和微微發紅的臉頰。
難以找到理由證明她會不喜歡他。除了鄢玉告知她的那些事,和她自己認真跟他重複確認的那一句——顧衍之,我們離婚。我已經喜歡上了別人。
離婚後的一個月內,他都一直麵色冷峻到旁人不敢近身。連江燕南跟他開玩笑都要看他臉色。後來被江燕南拖去酒吧,他隻要了一杯白水,握在手裏一言不發。倒是江燕南點了杯伏特加,瞥他一眼,笑著說:“離了一個月,還沒釋然?看你很是精神不佳啊,最近失眠啦?”
他說:“有些地方想不清楚。並且,越來越覺得……”
“覺得什麽?”
他抬起眼皮來:“覺得離婚離得太草率,杜綰有些事在有意隱瞞。”
“怎麽說?”
他微微一搖頭,將白水放回桌幾上:“隻是感覺。”
當天晚上他睡得很晚,又睡得很輕。中途做了夢。
夢裏仿佛有杜綰細聲細氣叫他哥哥的聲音。她這樣喊他大都是兩種時候。一是撒嬌,另外則是遇到麻煩驚慌失措。第二種很少遇到,可他在夢裏分明聽到她有哭聲。
他聽見她說,哥哥,我腳踝好痛,你救我。
那哭聲很輕微,卻讓他陡然清醒。
牆上的鍾表堪堪指著淩晨四點。他卻再也沒有睡著。一動不動地思索到天亮。覺得離婚的真正原因漸漸解開,卻透著隱隱更深的恐慌。
室外響起當天第一聲清脆的鳥鳴聲。他拿起手機給鄢玉打電話。
電話接通的那一瞬,他摩挲著無名指上始終不曾摘下的鑽戒,冷聲道:“鄢玉,你跟杜綰究竟瞞了我什麽?”
他晚上攬著杜綰看電影,中途將這些回憶想得出神。沒提防有兩根手指拽住他的衣襟:“你在想什麽?”
他順便捉住她手心,放到嘴邊親了親:“想你。”
看著她眼神有點飄,偏偏又忍不住問:“……想我什麽?”
“想你這幾個月,怎麽能更平安地把小孩子生下來。”
基本都能料想到她後麵的反應。於是不懷好意地一直看著她,果然看到臉頰一點點變紅,最後猛地紮進他懷裏,悶悶哎了一聲。
他輕輕拍她後背,聲音裏有點笑意:“這回總算是撒嬌?”
“……”
腿窩被她惱羞成怒狠狠一踢,他笑說:“困不困,抱你回房睡覺?”
過了一會兒,聽到她小聲說:“可是我現在變沉了啊。”
他親了親她的頭發,哄她:“我知道。”
宅中的西府海棠正含苞待放。花蕾紅豔,似胭脂點點。他抱她上樓時,嗅到一絲香甜味道。
這一刻,這個世界足夠溫柔美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