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韓菁十九歲
第五章
韓菁十九歲
(一)
韓菁呆在派出所的審問室裏,原本戴著的墨鏡摘了下來,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兩手乖巧地搭在身前,一身白色的淑女裝扮,顯得格外嬌小安靜,似乎剛剛在立交橋上超速行駛且撞到人的不是她。
做筆錄的民警看看她,又低下頭,問:“姓名。”
“韓菁。”
“年齡。”
“19。”
民警又抬起頭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十分懷疑:“你真有19周歲?身份證呢,帶了嗎?”
韓菁對他的眼神無動於衷,語氣平鋪直敘:“沒有。”
“是沒有身份證還是沒有十八歲?”
相對於民警的囉嗦,韓菁再次回答得十分簡潔:“沒帶。”
她的回答讓民警皺起眉毛,“啪”地將筆放下,語氣很嚴肅:“你說你這個小姑娘,態度怎麽這樣差?年紀輕輕的,有什麽事能想不開,非要去高架上玩飆車?”
韓菁梗著脖子,一言不發,完全無動於衷。
等該問的都問完,民警繼續擔任著唐僧的角色,看著她的眼神中帶著惋惜遺憾以及語重心長:“你一個小姑娘,知不知道人命的珍貴?幸虧對方躲得及時隻摔斷了腿,要是真撞到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辦?你以為派出所跟牢房挺好呆的是嗎?開的是你家長的車子吧?那麽好的跑車,生生被你撞得車頭凹進去一大塊,挺好玩兒是吧?”
韓菁垂著睫毛,一言不發。
民警生出了非要讓她認錯的執拗,繼續說下去:“再看看你自己,這才十九歲,今天是幸虧沒什麽事,要是真撞到,又該怎麽辦?你要是出了什麽危險,你有沒有想過你家長的感受?現在的小孩子怎麽都越來越難管……”
韓菁繼續垂著眼抿著唇,全部左耳進右耳出。
莫北趕到派出所的時候,韓菁剛剛從審問室中出來。遠遠見到他,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隨即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便重重扭過頭去,梗著脖子不說話。
這個眼神讓他想起了當初從教務主任的電話中得知她早戀時候的情景。黑白分明的眼珠裏像是盛載了許多的話,也是這樣的眼神,倔強又任性,還帶著一點讓人不忍心責罰的委屈。
莫北低歎一聲,上前。
韓菁雙手撐在椅子上,雙腳懸空,無聊地看著相隔一扇玻璃窗的莫北在裏麵同民警交涉。
其實她並非不知曉自己的錯誤和責任,但隻因為她的監護人是莫北,許多事情仿佛都可以輕鬆搞定。她藏在他的身後,不用做什麽就能免去諸多的麻煩。
似乎她甩手留下的任何爛攤子他都可以收拾得幹幹淨淨。
莫北,莫北。
又是莫北。
她今天下午撞車之前的那一瞬間,想到的也是這兩個字。
想到他叼著沒有點燃的香煙手把手教她學開車,側臉清俊,眉眼沉靜,嘴角勾起的溫柔她閉著眼都可以描摹下來。
——她因為物理奧賽得了全國一等獎,直接獲得高考保送名額。確定被成功錄取後,韓菁就徹底揮別了明華高中,在家清閑了多半月,接下來就纏著莫北要他教開車。
剛剛買了不久的新車作教學車,莫北這等精英老板當教練,她一個月來的學車陣容堪稱豪華。
她本來上手很快,心情也十分愉快。韓冰這些天沒有住在別墅,她的心情就更加愉快。
但這些都在今天下午戛然而止。
韓菁從書店抱了一摞書回來,別墅花園前沒人,她隔著老遠就聽到二樓有隱隱的爭吵聲。
其實大概也不算是爭吵,因為她辨別了片刻後,隻聽到韓冰一個人在歇斯底裏。
用歇斯底裏來形容她的聲音真的不算過分。即使韓菁沒有看到,從聲音也可以分辨出這個莫北的未婚妻此刻大抵是真的快被逼瘋了。
客廳裏也沒有人。韓菁一路輕手輕腳上樓,韓冰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中間甚至還夾雜著陶瓷玻璃等的破碎聲,以及女人的哽咽聲:“前年訂婚後我說結婚,你說你需要給韓菁緩衝時間;去年我說結婚,你說韓菁今年高考,不想給她刺激。如今我說結婚,你又告訴我要再等等。韓菁韓菁,你心裏眼裏全是韓菁,半分沒有我的位子。莫北,你是不是就吃準了我已經吊死在你這棵樹上,所以你才能這樣欺負我?”
莫北仿佛是不緊不慢地抿了口茶,把水杯放下,才溫和開口:“我們的事與韓菁沒有關係。韓冰,我們早就講清楚過,我一直都對你沒有什麽感情。更無所謂誰吃準了誰的問題。我們之間無論結婚不結婚,都僅僅是兩家的聯姻關係。”
韓冰一哽,很快又說:“好。就算我們是聯姻關係。那我們結婚也是遲早的事!你一直在拖延,你告訴我,你究竟在等什麽?等韓菁接受你要結婚,以後你們注定要越分越遠的事實嗎?她難道不早就該認清楚了嗎?她現在都十九歲了,成年人需要獨立思考獨立生活,你還想把她溺愛到哪種程度?習慣是可以改的,莫北,你就不能從她身上移開眼,多考慮一下我的感受麽?我來這座別墅兩年,可到現在還是覺得自己像個外人,插不進去你們的生活。就算是聯姻,可你也知道,我從十九歲第一次見麵就喜歡你,到現在我二十九歲,人生最美好的十年都在喜歡你,你還想要怎樣?你到底是還想要怎樣?”
等到韓冰的哽咽聲漸漸低下去,莫北才開了口,依舊是無懈可擊的溫柔語氣,讓人辨別不出喜怒:“你想要我怎麽做?”
“我們今年結婚。”韓冰徹底收去哽咽聲,聲音很堅決,“最遲在年底之前,我們一定要完婚。”
又是良久沒有回話。韓菁的心髒像是被吊在了半空中,空氣已經凝滯,隻等他來打破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莫北終於回話,低低地卻還是可以聽得清楚:“好。”
韓菁想到這裏,眼睛又開始被淚水遮得模糊不清。
事實上從聽完莫北和韓冰的談話跑下樓跑出客廳開車衝出別墅,截止到現在,她的淚珠已經掉了無數回。甚至都來不及鼻頭泛酸喉嚨哽咽,眼睛裏的淚水就已經肆無忌憚地衝了下來。
她回想下午撞車之前的場麵。因為淚水盈滿眼眶,讓她一時沒有看清道路;而她的車子不知何時已偏離方向,對麵的車子遠遠衝過來,她沒閃沒避,就眼睜睜地看著兩車轟隆撞在一起。
那個時候她在想什麽呢?似乎什麽都沒想,表情很平靜,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然後她看著人群迅速聚集過來,仍然茫然得回不過神。
不過爾爾。
生命,情感,金錢。嫉妒,寵愛,美麗。當失去了最珍而重之的人,所有都不過如此。
曾經相信始終有一個人站在她身後,那樣強大和縱容,足夠支撐她肆意任性胡來。
他的容貌多年不見變化,他的豐姿依舊清貴優雅,他手掌的每一道紋路她都已經清楚記住。
莫北。
這是她至今為止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字,就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呼吸相通,深入骨髓。
她明知事實的發展就應當這樣,但還是逼著自己刻意不去想,掩耳盜鈴一般,但它還是終究發生了,預料之中的事。如今他們要結婚,她難道還要重蹈訂婚的覆轍麽?
可又有什麽用呢?是他親口答應結婚的。
她再阻撓,結果也不會是她所設想的那個樣子。
她馬上就要成年,馬上就要離開去大學,還有什麽憑借膩在他身邊呢?
所以,就算撞車真的怎麽樣了,又能怎麽樣?她倒是很情願死在莫北之前,更情願死在他倆結婚之前。
韓菁仰起頭,重重呼出一口氣,拚命想把眼淚逼回去。
她不想哭,真的不想哭。
但韓菁最終還是跑去了盥洗室。淚水懸空落下,順著光滑的大理石台慢慢蔓延,漸漸就積成了一灘小水窪。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個穿著警察製服的女人推門進來,看到韓菁在咬著唇無聲地抽噎,神色有些異樣,但還是很快恢複平常,然後拍拍她的肩膀:“是韓菁吧?你的小叔叔在外麵已經等你很久了。”
韓菁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捧自動水龍頭裏冰涼的自來水。
她洗臉洗得很細致,但還是沒能洗去紅眼眶。整張臉蛋一看便知是被淚水浸泡過,眼睛已經泛腫。
韓菁處理不成功,瞅著鏡子裏的那雙核桃眼,漸漸惱怒,跺了跺腳,仍然氣惱,便索性將前兩天剛購的手袋連同手袋裏的所有東西一股腦都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她重重推開盥洗室的門,剛走了沒幾步都撞到一個人的懷裏。懷抱溫暖熟悉,衣服是米色係。
莫北沒防備,被她莽撞的力氣撞得後退半步,停下時便捧住她的臉,習慣性去捏她的鼻尖:“怎麽這樣久。已經沒事了,我們回家。”
韓菁用手臂掙開他,不肯抬臉,扭過頭就往外走,不鹹不淡扔下一句:“我不要回去。”
那裏有她有史以來最討厭的人。她覺得惡心,更覺得難受。
她的腳步邁得奇異地快,莫北幾步之內竟然沒趕上她,在她身後問:“怎麽?”
韓菁沒回答。她都已經哭得乏力,現在一句話都不想說。
她的表現反常,莫北隱隱覺得不對勁,想去捉她的手腕,被她再次掙開,然後越走越快。到後來韓菁都小跑起來,一直出了派出所的大門,然後迅速攔住一輛計程車,接著頭也不回地鑽了出去。
莫北記住計程車的車牌號,看著計程車的轉向燈亮了又滅,歎了口氣,進了自己的車子,認命地追了上去。
韓菁跑得匆忙,都忘記了自己的錢包和手機已經隨著手袋一起送給了派出所的盥洗室。
她猛然想起如今自己身無分文,一時又傻了眼。
再側頭看看後視鏡,莫北的車子在她的視線之內,正不遠不近地跟著。
韓菁咬著唇望了望遠處的霓虹燈,淚水又差點莫名滴下來。
她終究還是需要他無微不至的嗬護。她依賴他,仰仗他,也高高地仰望他。
她也終究還是認了命。
車子直奔郊外,在一處酒店門前下了車,徑直走到也跟著停下的莫北車前,格外筆挺地站著,脖子也梗得直直的,眼睛無波動地看著一邊欲上前又不敢的泊車小弟,聲音呈一條直線發出來:“我的錢包扔掉了。”
莫北推開車門走出來,攬了攬她的肩膀,見她還是僵著身體一動不動,垂著眼看她半晌,最後歎了一口氣,越過她再次給她收拾爛攤子。
莫北順著韓菁的性子,就在酒店住了下來。韓菁一直默默不語,進了房間就跑去陽台看窗外風景。莫北在她身後瞧了瞧,終究沒有說話,轉身去洗澡。
等他係緊浴袍走出來,韓菁還是維持著剛剛的動作,半點沒變。雙手抱膝,下巴也擱在膝蓋上坐在那裏,奶白色的衣服隨風輕盈舞起來,頭發也吹得飄揚,兩片肩胛骨凸起,燈光下露出一截象牙色的優美脖頸,能讓人想到白天鵝。
漂亮又倔強的背影。這兩年韓菁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倔強。
莫北在她身旁跟著坐下來。沒有問為什麽會撞車,沒有問為什麽要把手袋扔掉,沒有問為什麽會哭得眼睛紅腫,隻是揉了揉她的頭發,這次韓菁頓了一下,沒有躲避。
他牽起一絲笑意:“想不想去泡個澡?這個酒店的溫泉還不錯。”
韓菁悶聲不答話。
“不想去啊……”他靠近了一些,也學她雙手擱在膝蓋上,卻別有一種慵懶氣質,軟了聲線輕輕地哄,“那想不想跟我說點兒什麽呢?”
韓菁把腦袋轉九十度,後腦勺衝著他,依舊悶聲不答話。
莫北輕聲而笑:“那好吧。我有些困了,先去睡了啊?”
韓菁一動不動。
莫北握住她的一綹頭發,在她耳朵邊再次重複,嗓音格外輕柔:“還不跟我說話?那我真睡覺去了。”
他等了半分鍾,韓菁還是硬著性子一聲不吭。
莫北淡淡彎起唇角,剛剛站起來,袖口突然被揪住。一低頭,韓菁正仰臉無聲瞧著他,嘴巴扁成一條直線,眼睛裏有淚花,是拚命壓抑哭泣的模樣。
她眨一眨睫毛,眼淚就成兩串掉了下來。
淚水一旦衝出眼眶,就難以控製住。莫北很快蹲下身把她抱住,溫聲安撫:“我家菁菁的眼淚是珍珠,不能總是哭。”
韓菁毫不領情,揪住他的袖子的手纏繞得越來越緊,邊抽噎邊甕聲甕氣地頂撞:“那也是廉價珍珠。你一點都不在意。”
莫北笑笑,指尖一點點拂去淚水,沒想到卻招惹得更多。他斂了笑容低歎一聲:“我哪裏不在意?明天去買個瓶子去好不好?專門盛珍珠用的。”
“一點兒都不好!”韓菁的聲音陡然提高,眼睛哭得都睜不開,“你都不問問我為什麽哭!你就知道表麵功夫!知不知道治標不治本啊!”
“我的錯。我隻是覺得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告訴我。”莫北一手撐住下巴,“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會這麽傷心呢?”
“晚了。我現在不想告訴你了。”韓菁把淚水全都塗抹到他的袖子上,然後推開他撐起身,“我要去泡澡。不要理你。”
(二)
韓菁和莫北一共在外麵待了三天,第四天兩人才一起慢吞吞地回了別墅。
從開始到現在,莫北一直沒有告訴她他要結婚的事。他不說,韓菁也不想主動問他。
她的心情低落到極點,連續好幾天都沒能緩過來。不願說話,但除此之外,她正常吃飯,正常睡覺,正常練車玩滑冰,甚至還主動避免同韓冰的正麵衝突。她和韓冰的角色有漸漸顛倒的趨勢,韓菁息事寧人,韓冰卻變得越來越步步緊逼。
可是韓菁太過正常,在其他人眼中就變得不正常了。江南過來的時候她正安靜無聲地捏著遙控撥電視,電視畫麵停留在她最討厭的相親節目上,但她的眼珠一動不動,明顯是對著電視節目發呆。
江南清咳了一聲,她也沒發覺。走到她身旁,手在她眼前搖了搖,才把她的魂勾了回來。
江南笑:“小公主想什麽呢,這麽專心。”
韓菁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自顧自窩回了沙發裏,縮成小小一團,唇紅齒白,彎眉墨眼。
她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旁邊的小小含羞草,聲帶幾天來第一次打開,帶著喑啞:“你是要找小叔叔麽?他去公司了。”
“沒啊。我這回專門來找你的。”
“你找我幹嘛。”
“來找你玩兒啊。我聽莫北說你這兩天都悶悶不樂的,誰問也不說,就想著我來管不管用。”
“不管用。你回去吧。”
“可我覺得挺管用的。”江南在她身邊坐下來,把她糾成一小團的發尾慢慢柔順,笑得清爽,“我聽說你這兩天都不說話,我這才來你就開口了,這就是一大進步。”
韓菁瞧了他一眼,好像在說“你真自戀”,然後扭過臉繼續去蹂躪含羞草。
江南笑出來,推推她:“菁菁,寶貝兒,我這兩天要去歐洲一趟,半個月以後回來。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韓菁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因為心情低落,連帶聲音也很低很慢:“我又不是沒去過,幹嘛要跟你一起去。這種事你難道不應該是去問問我的小嫂嫂嗎?”
她的表情太平淡,江南小心翼翼地瞅著她,輕聲說:“你沒生氣吧?”
韓菁很想回一句“我生氣不生氣跟你有什麽關係”,但腦海中突然作出了一個假設,讓她提前封了口,並且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仔細瞧著江南。
韓菁長久跟在莫北身邊,連眼神都被傳染。江南被她那目光看得雞皮疙瘩亂起,她終於開了口,聲線甚至比剛才還要喑啞幾分:“你是不是在使調虎離山計?”
江南一頓,立刻笑起來:“開玩笑呢,我這等善良純潔陽光美男子怎麽會玩陰的。我就是聽說你悶悶不樂,想帶你出去散散心。想學車的話,也可以讓我來教你呀。”
他說的越囉嗦,韓菁就越肯定他在欲蓋彌彰。她咬著唇又偏過頭,頓了半晌,然後把含羞草的葉子一片片地拔下來。
拔光了葉子又去掐枝莖。明明那動作緩慢無聲又淑女無比,卻看得江南有點兒心驚膽戰。
等盆栽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花根,韓菁才抽過紙巾擦了擦手,斂著眉眼低聲說:“好啊,我跟你去。”
韓菁這還是頭一次離開莫北這樣久。江南聲稱他要忙的事十天就可以辦完,剩下十天他將全天候二十四小時伺候著韓菁散心,於是返程機票定在二十天以後。
走的時候韓菁兩手空空。她的機票和補辦的證件全都擱在江南的錢包裏,身上隻帶了一包紙巾和一隻手機。
直到走的當天她還是一聲不吭。莫北說的所有事她都是采取不拒絕也不迎合的態度,除了一直拒絕開口。嘴巴閉得緊緊的,隻有吃飯和喝水的時候才會張開。
江南來接她去機場,車子停在庭院裏,莫北叫住一去不回頭的韓菁,走過去蹲下,修長的手指撚上她散開的鞋帶。
他穿著米色的休閑服,半蹲著給她係鞋帶。韓菁抿著唇,她隻能看到他布滿烏黑濃密頭發的後腦勺,以及筆直得一絲不苟的脊背。
莫北一直都是紳士,每個動作都被他做得優雅如雲,清貴如玉。
他站起來,微微歪著頭瞧她。韓菁把所有想要說的話都死死鎖在眼底,一絲一毫也不讓它們泄露出來。
久到空氣仿佛都停止,莫北輕輕歎了口氣,眼神裏透著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隻張開雙臂抱了抱她,低低地喚:“菁菁,我的寶貝。”
他把嘴唇印在她的發頂,再鬆開懷抱的時候已經換成了那副慣常的溫柔笑容:“去吧。但不要去了歐洲就忘了你的小叔叔。”
韓菁靜靜地答:“我是不會想你的。”
“這樣啊。”莫北還是嘴角含笑,溫柔如水,“可是不管怎麽樣,我都會念著你的。”
韓菁說到做到,自打到了英國後,真的就沒有主動給莫北打過一次電話。雖然他每天兩通電話她都會接,並且再不說反駁和任性的話,但她也沒有再向他撒過嬌或者主動提起話題。
情況不對勁,很不對勁。這樣明顯的性情大變,又找不到緣由,讓莫北和江南都不安。
一天下午韓菁正一個人玩俄羅斯方塊,玩到一萬多分最底下方塊還是寥寥無幾,上麵各種奇形怪狀的方塊像箭一樣極速飛下來,眼看就可以破掉江南的記錄,她正忙得不亦樂乎,冷不丁江南突然從身後拍了她的肩膀:“菁菁。”
韓菁“啊”了一聲,手機應聲飛出,遊戲自然毀掉。分辨來人後頓時惱怒,抓過一個香蕉扔過去,眼睛裏開始冒火:“你討厭不討厭啊!都被你攪亂了!”
江南接過去,順手撥開香蕉皮,一口咬下,笑:“對不住。你跟你小叔叔吵架了?”
韓菁頓時安靜下來,盯著他語氣變陰沉:“你想套什麽話?”
“嗯,我想說,你這兩天有問題。”
韓菁不動聲色:“我能有什麽問題?”
“你最近變得……”江南仔細組織著措辭,“變得很懂事,過分的懂事。我們的菁菁還是更囂張一點兒比較像話。女孩子就是要任性加撒嬌才可愛呀。”
“江南哥哥,你這是變態的審美標準。”
江南笑笑,也不反駁,湊過去:“你就告訴我吧。我帶你來散心,總要讓你散夠心才對啊。你最近是不是鬱悶了?誰招惹你了?我幫你去揍他。”
韓菁麵無表情地瞟他一眼,眼睛閃了閃,甩出一句話:“我告訴你之前,你要先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這個還沒有想好,回頭再說。”
江南一口答應:“沒問題。你哪回想得到什麽東西,我沒有給你拿到過?但你也不能拿謊話誆我。”
至於韓菁要提的條件,若他真的辦不到,還可以直接甩給莫北去辦。
韓菁嘴角翹了翹,漫不經心開口:“其實沒有什麽。我都快二十歲了,想要懂事一點。就是這樣。”
懂事一點,就可以更靠近自立一點,就可以試試看沒有你們的照顧我會變成什麽樣。這些話韓菁自不會說。
江南被誆,嘴角的笑容有點兒僵,動了動才恢複正常:“為什麽想要自立呢?”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你準備好再接受條件了麽?”
“……”江南咬牙,“你說。”
韓菁起身去洗手,輕飄飄留下一句話:“可我隻需要一個條件就夠了。第二個不需要。所以交易不成立。”
“……”
雖說是散心,但韓菁基本天天都呆在酒店裏,並且依舊寡言少語。江南如何都說服不了她,又放心不下她一個人長久在酒店,於是隻好買了一大摞英文書回酒店,倆人天天頭碰頭研究外國文學。
某日韓菁正和江南一起喝下午茶,接到一個陌生英國號碼,接起來聊了沒幾句,然後江南就從韓菁的臉上讀到了這近二十天來她的頭一回笑容。
再然後她瞥他一眼,推開椅子拋棄他接電話去了。
再回來就是二十分鍾後,臉上淡淡的笑容仍未散去,眼角略彎,形狀很漂亮,像月牙。
韓菁就和他說了兩句話:“沒想到沈炎正在英國留學。我明天下午要出去,江南哥哥,到時候晚飯你一個人吃吧。”
到了第二天晚上韓菁回酒店後的第一件事把假寐的江南從沙發上推起來。
江南揉揉眼睛,意識尚未完全回位,指了指她的臥室,說得含糊:“明天早晨的航班,我怕你回來太晚,下午幫你打包了,你去看看還有沒有我疏忽的。”
韓菁跪在他旁邊的沙發上,雙手安置在膝蓋上,一副日本和服女子的姿態:“我明天暫時不回去了。”
江南迷糊著點頭,韓菁這種口氣說話的時候總是在提要求的時候,他有求必應成了習慣,待點完頭才清醒,頓時睜大眼:“什麽叫你暫時不回了?!”
“我還沒有待夠。我不想回國。”
“菁菁……”
“你不是還欠我一個條件麽?就是這個了。我不回去,你不可以違背我的意願。就這樣。”
江南試圖反悔剛才他的批準:“那也得給我個理由吧?”
韓菁細長的脖頸扭出一截倔強的意味:“沒有理由。”
“……”江南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問,“那你打算呆多久?”
韓菁在江南嚴肅的眼神下依舊一副傲然且不願多談的態度:“看心情。”
其實韓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明明十分想念T市的一切,人和物,以及遺留在那裏的習慣和生活。可又隱隱排斥,十分排斥回去。
她在堵著一口氣。莫北要結婚,讓她走,她便順從地跟著江南走了。可如今又要她這樣輕易回去,她難道還要接著順從地回去嗎?
憑什麽?為什麽?
她接下來的一個半月裏都是和沈炎待在一起。沈炎提出出去遊玩,她沒有否定。兩人以英國倫敦為圓心,以沈炎為導遊兼管家兼保姆兼自助遊隊長,把附近大大小小能玩好玩的地方基本逛了個遍。
按道理來講,這些天韓菁應該比之前開心許多,可是她笑不出來。
她又想起了一句話,身在曹營心在漢。
她很不爭氣地想起莫北,想給他打電話,想抱住他的脖子哀聲抱怨,甜聲撒嬌,想他溫柔的笑容,想關於他的一切。
他每天必打的電話於她而言漸漸變成了飲鴆止渴。她沒勇氣問,也沒勇氣答,懦弱膽小得就像她最不齒的韓冰一般。
她曾經嘲諷過韓冰太卑微,如今的她和她已經沒什麽兩樣。
從目中無人到倔強任性再到屈服認命,人一夕之間的成長,從來都不是優渥生活和幸福享受的功勞。
韓菁八月份生日宴。被江南和莫北甚至莫伯父伯母的連環催促,韓菁於生日前一天和沈炎一起回了國。
前來接機的是沈家司機和莫北。兩人分手前,沈炎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莫北,轉過頭把她的行李還給她,點點頭:“明天見。”
兩月不見,莫北風姿依舊。他一向隨意又溫和,一身休閑服,拎著車鑰匙,就那麽漫不經心地站在大廳裏,周圍來來往往人群,隻有他在第一時間入了韓菁的眼。
莫北的眼睛瞥過去,一眼望見她,唇角微微勾起,遠遠衝她張開懷抱,韓菁咬了咬唇,在原地站了半晌,腳步慢吞吞挪了幾步,又頓住,又挪了幾步,看到他依舊在含笑目不轉睛地等著她,又咬了咬唇,終於還是放棄了掙紮,小跑幾步撲身上去。
行李被棄在地上,她被莫北合身抱住,很緊,很熟悉。莫北的親吻密密落在她的發頂和額頭,最後輕輕籲出一口氣。
隨後她被捧住臉,莫北仔仔細細掃描她每一寸表情變化,他的表情還是藏得密不透風,韓菁看不出端倪;最後他捏了捏她的嘴角,下了結論:“瘦了不少。今晚開始給你好好補身體。”
韓菁的笑容斂了幾分,垂著眼睛沒有吭聲。
除去老頭子的大壽,韓菁的生日一向是莫家最熱鬧的盛事。莫北總是喜歡把她的生日宴操辦得比過春節還要豪華奢侈,且隨心所欲花樣繁多。雖然今年他操辦的時候她不在國內,電話中她的回答都是語焉不詳的無可無不可,但莫北依舊將生日宴辦得漂亮又讓她滿意。
生日宴十分鋪張,符合韓菁一切審美標準,夢幻,浪漫,又不失一定範圍裏的叛逆;韓菁的小禮服是深藍色精致公主款連衣裙,顏色和風格看一眼便知是和莫北出自同一品牌同一係列;而韓菁心中所有希望來參加的人都到了現場,所有不希望見到的人則一個都沒來。
這個世上,大概從過去到現在乃至未來,最了解她的人都會隻是莫北。
而韓冰不是她歡迎的人,所以她也沒有出現。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是莫北一手打造的公主,她是所有目光的焦點,是所有燈光的中心。
她理應快樂。所有人對她都是笑臉相迎,柔聲祝福,她也理應把所有的陰影都暫時拋卻。
宴會以韓菁親手彈奏的一首鋼琴曲拉開序幕。
韓菁戴著鑽石的小巧頭冠,徑直走到莫北麵前,仰起臉,然後抓住他的一根手指,拉著他一直走到鋼琴邊。
兩人一起在鋼琴前坐下。莫北在左,韓菁在右。自他開始教導她彈琴開始後一直以來的姿勢,一雙人,兩隻手,無數音符。
韓菁輕聲說:“《歡樂頌》。”
《歡樂頌》,莫北手把手教給她的第一首曲子。
這曲子輕快,歡樂。雖然不大符合她現在的心情,但她想做到有始有終。
(三)
鋼琴聲想起的時候,宴會大廳很安靜。韓菁和莫北並排坐,挨得不遠不近,沒有任何肢體接觸,卻又分明十分協調。
這種親密從很早的時候就已養成習慣,自然得仿佛與生俱來,無可比擬。韓菁很小的時候莫北就把她抱在懷裏喂飯,她挑食得令人發指,也任性得讓人頭疼,隻有在莫北的懷抱裏才會稍稍乖巧和安靜。他的勺子湊到她的嘴邊,她就會主動張開嘴巴,一口痛快咽下。
但有些食物即使是莫北出馬,她也依舊固執地拒絕。導致韓菁如今的身體健康仍舊不好,她的胃口與年齡成正比,到如今越發的挑食。
莫北的耐性被磨得越來越好,韓菁的脾氣被慣得越來越壞。也曾有人看不過去,比如江南,背著她對莫北半開玩笑地說過壞話:“你把她嬌慣得就像塊易碎的水晶一般,這麽難應付,以後還怎麽嫁得出去?”
莫北還是帶著溫柔的笑容,話卻是和她一樣的任性霸道:“她喜歡,我也樂意。”
再長大一些,他指導她認字讀書,指導她遊泳學畫,甚至陪著她刺繡。韓菁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興趣起得莫名,也消得迅速。
她的執念從小到大隻有唯一一個。念念不忘,直至絕望。
以往韓菁的心思隻有兩種,高興與不高興。如今她的心思已經穿成了十竅,越長大就越複雜,越複雜就越膽小,她想做的每一件事,內心都有數股力量在掙紮。
莫北的人脈圈很廣泛,眾多叔叔兄長都給了她諸多的禮物和祝福。江南上前摸摸她的腦袋,見她依舊一副不言不語的模樣,微微一笑,那張娃娃臉看起來真是越來越年輕:“今天好像還是不高興呢?我去帶你兜兜風怎麽樣?”
韓菁不答,伸出手心來:“你的禮物呢?”
江南調侃她:“你在英國那兩個月吃我的用我的還刷我的卡買各種包化妝品紀念品,還不夠禮物錢麽?”
看她依舊不見笑容,甚至連敷衍都懶怠,隻好摸了摸下巴,笑著說,“乖女,你是褒姒轉世吧?讓你笑一個這麽難。”
韓菁看他一眼,懶懶地沒有吭聲。
江南一根食指在她的臉頰上戳了戳:“真不笑啊?今天難道不該是最適合笑的一天嗎?笑一個吧?嗯?”
韓菁望著他,忽然摔開他的手:“其實我特別討厭你們臉上的笑。笑笑笑,就像戴了個麵具,難道就不累麽?”
“喲,我怎麽聽著好像是在遷怒呢。”江南笑得越發花枝招展,一口大白牙華麗麗地露了出來,“是不是莫北又惹你了?”
韓菁抿著唇,眼神倔強,不肯答話。
“菁菁,”江南半蹲,與她視線平齊,把她微微擰起的眉毛撫平,“你最近到底怎麽了?”
“江南哥哥,”韓菁幽幽開口,“我還是不懂。你既然不喜歡小嫂嫂,又為什麽要娶她呢?”
江南略略收斂了笑容,一秒鍾內又恢複了懶散的笑容:“喜歡你江南哥哥的人太多太多了,你易寧嫂嫂排除異己的手段了得,也大方得體,也門當戶對,所以她想要婚姻,我給了。她想要我枕邊人隻她一個,我做到了。她還想要永不離婚,我也可以允諾。既然她成為了江家的媳婦,既然她想要,那這些表麵的東西,我都可以給她。但是再往裏的東西,那就是連我自己也不能決定的了,而你易寧嫂嫂也要不起。”
他的回答和莫北異曲同工。
“那是不是就算不是她,如果其他女人也是手段了得,大方得體,門當戶對,並且在她遇到你之前遇到你,她也可能會跟你結婚?”
江南隻是微笑,沒有回答。
韓菁很想繼續問下去,問問他如果以後真的遇到了意中人會如何處理,可是轉念一想,她又沒了問下去的興趣。
她蔫下頭,江南以為她在困惑,摸了摸她的腦袋,微笑:“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會懂的。但是我家菁菁以後一定要嫁得好才可以。不要找一個像你江南哥哥和莫北小叔叔一樣的人。”
沈炎依邀來了生日宴,見到今晚穿戴得格外精致的韓菁,嘴角很不容易地翹了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該給你帶什麽禮物。但這是你很重要的十八歲生日,我兩手空空地來又太不妥當。”
“所以呢,禮物你帶了麽?”
沈炎指了指擱放禮物的角落:“帶了一份小禮物,是去法國的時候覺得你應該很適合,就買了下來。不怎麽貴重,我想來想去,隻好再答應你一件事。等你需要我做什麽了,不管是什麽,我都會全力幫你去辦。這樣怎麽樣?”
“這樣禮物的選擇權就在我手上了。你可就有可能會虧的。說不定我哪天要你去修天梯摘星星,你依照約定,也是要給我摘來的。”
沈炎的嘴角又翹了翹:“這個倒也不難。不過,你叫莫北是小叔叔,叫江南又是哥哥,但他們也就隻差了一歲吧?為什麽?”
韓菁斂了睫毛,聲音無波無瀾:“輩分問題啊。小叔叔的輩分比我大,就算是年紀比我小,我也要叫他小叔叔的。”
她停了停,問:“你去了英國以後待得怎麽樣?”
“還好。”
韓菁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她現在心情照舊低落,不想動彈不想思考也不想說話,問這句話隻是寒暄,根本就忘記了她兩個月前初遇沈炎時就已經問過了一模一樣的話。
沈炎觀察著她的臉色,沉吟了一下,也沒有開口。於是兩人就沉默了下去。
直到後來莫北走過來把她領走。兩人什麽也沒做,隻是在餐飲區尋覓食物。莫北把小盤擱在韓菁的下巴下方,韓菁無意識地咬過他叉子上的水果,眼神有些飄忽,不曉得在想什麽。
莫北又叉過一顆菠蘿,喂到韓菁嘴邊,這次她卻不吃了。他把叉子拐了個彎,自己咽下去,嘴角有一點笑容:“這兩個月和沈炎一塊兒玩得好麽?”
“還好。”韓菁垂著眼睛,看到他低調又奢華的禮服,骨骼分明的手指,修長筆直的腿,以及一絲不苟已成習慣的站姿,慢慢地繼續說下去,“小叔叔,你這兩個月和韓冰籌備婚禮,籌備得還好麽?”
莫北低著頭,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韓菁還是低著頭,她頭一次發現個子矮的好處,原來低著頭就可以讓別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要問我怎麽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了。你想我出國眼不見為淨,我也照做了。你把我支出國,我也知道為什麽。韓冰說要年底完婚,一是為了讓我那時候不穩定的情緒穩定下來,二是抓住這段時間把該辦妥的事都辦妥。現在我情緒穩定了,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你們結婚的時間了?”
莫北望著她的眼睛變得深不可測,這一次沒有笑容,話也是慢慢說出來:“十月中結婚。”
“為什麽是十月中?”
莫北這次停頓得更久了,但表情依舊平靜,平靜得有些不尋常:“再晚就到了冬天。韓冰不喜歡穿著臃腫的婚紗舉行婚禮。”
韓菁的點頭輕得不能再輕。扭過頭環顧整個大廳,忽然覺得什麽都很遙遠。她抿了抿唇,眼睛有點兒潮,但克製住,背對著莫北,聲音很淡:“我也有事要告訴你。我在A大旁邊買了套公寓,開學以後會住在那裏。”
韓菁的大學A大還是在T市。從A大到莫北的別墅,其實比明華高中到別墅的距離長不了多少。
韓菁捏了捏衣角,又補充:“而且我是在出國的時候用江南哥哥的卡買的,所以你還得還錢。”
她說完就想走,被莫北一聲“菁菁”叫住,他的話還是很溫柔,沒有火氣也沒有訝異,也許是她近年來做的出格的事已經太多,讓他隨時隨地都已經可以達到處變不驚的狀態:“周一到周五住公寓,那周末還回家嗎?”
“……還不知道。”
這句話假如由江南或者莫家伯父伯母來問,那她的回答百分之百是“不回”,可是莫北的話太輕柔,就是她每次發脾氣鬧別扭時那種溫柔哄慰的口吻,讓她的話在嘴邊打了個旋兒,又改了口。
他沉吟了一下,又開口:“明天帶我去公寓看看。你一個人買的房子,我不大放心。”
韓菁沒出聲。她其實很擔心他會再問下去,比如說為什麽突然決定要買房子,並且不和他商量,比如說她繞過他通過江南來買房子,是為了什麽,再比如說莫北明明在A大附近就擁有一處房產,她為什麽又要多此一舉。這些問題她都找不到既可以掩飾自己真實目的又可以完美回應的答案來告訴他。
所幸莫北沒有再問下去,隻是在她身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她從未聽過莫北這樣歎息過,無可奈何的感覺。他從來都是微笑著的。
次日莫北便同她一起去了A大附近的公寓。裏麵的裝修效果堪稱完美,寬敞的落地窗讓整座公寓都十分明亮。韓菁也是很懂享受的主,雖然請了一位室內設計師來設計,但其實裏麵大部分的裝修都是她自己的設定。完全按照她自己的喜好來,如果遇到拿捏不準的,便把別墅裏的東西一模一樣照搬過來一套。
韓菁這也是頭一次看到成品房的樣貌,她待在國外那段時間看到的都是效果圖,本來還十分擔心是否會有差異,但如今看來確實很滿意,家具等製造得都很精巧,工人搬運也細致,即使隨便逮住一個角落觀察一番,也不會有瑕疵或者是撞壞。
莫北環顧一圈,也沒有什麽大的問題。繞了繞手指上的車鑰匙,思索了一下,問:“請女傭了嗎?”
韓菁點頭:“和別墅裏同一家保潔公司,明天會過來。”
莫北似笑非笑地瞧著她:“真不容易,你連家裏是哪家保潔公司都知道。”
韓菁不想告訴他其實她曾經旁敲側擊問過江南,梗著脖子扯了謊話:“反正什麽都是最好的,找起來也不難的好不好。”
莫北笑笑,沒有再指摘什麽,摸了摸她的臉頰,把手中的車鑰匙放在她的手心:“這輛車子以後你來開吧。”
韓菁在開學前一天拒絕了眾人的幫忙,自己一個人打包。其實她可以帶走的東西並不多,公寓那邊都是嶄新的物件,並且被齊全,即使她隻是一個人過去,也同樣會過得很舒適。
晚上莫北不在,餐廳裏隻有韓菁和韓冰兩人。小公主聲稱沒有胃口而其實是不想與韓冰同餐,固執地不肯吃晚飯,韓冰沒有規勸,倒是管家一直在嘮叨不停。最後韓菁聽得不耐煩了,一個人跑到別墅閣樓的陽台上去看月光。
這塊陽台是今年新開辟的一塊地方,種著韓菁一時心血來潮栽培的幾盆花花草草。晚風十分涼爽,韓菁心不在焉地瞧著底下院子裏波光粼粼的遊泳池,以及被精心培育的花園。
莫北愛好廣泛,似乎做什麽都很得心應手。但如果具體講他最喜歡什麽,卻又似乎沒有。如果硬要安一個的話,那他早年最大的愛好大概是女人,待前幾年收斂了脾性後便似乎再沒了什麽特別能讓他提起興趣的。
江南那群發小有時也會拿這個調侃他。某次一個發小說:“在座的咱們幾個,喜歡賺錢的玩命賺錢,喜歡賽馬的賭賽馬,喜歡遊艇的玩遊艇,獨獨一個莫北,以前還稍稍喜歡女人些,現在連女人也不管用了,你說說你到底是喜歡什麽呢?”
江南反應最快嘴巴最貧,拿酒杯底碰了碰玻璃桌,笑著說:“這個還用說嘛,當然是養孩子了。”
頓時全場哄笑。
今晚韓菁難得檢討了一下自己。假如按照好孩子標準規範來看,她應該稱不上一個真正的乖巧孩子。她雖然不喜歡韓冰,但她身上的毛病她自己其實也全都有。而有些韓冰沒有的缺點她也有。
不論男女,從小生活在這個圈子裏的孩子基本可以分兩種,一種因為長輩的寵愛而過分單純,一種因為有所企圖而早早就變得心機深沉。
莫北屬於第二種,韓冰屬於第二種,而韓菁從沒有否認過自己也屬於第二種。除了莫北和江南,她在其他人麵前也一直都是戴著麵具的。她在長輩麵前扮乖巧,在陌生人麵前扮安靜,即便不喜歡也不會有所表現,她因為莫北的疼愛而任性挑剔,仗著莫家撐腰囂張驕傲。她自知年紀小,也充分利用了自己年紀小的優勢,所有的錯誤都可以憑借這個借口掩飾掉,所有想得到的事物都可以憑借這個借口得到。
她幼時學習琴棋書畫,學習如何美麗優雅,讀書看報,察言觀色,學習如何利用最小的成本在最底線道德的極限下得到最大塊的蛋糕。說她不擇手段也好,說她陰險有心計也罷,人就是憑借本事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敢誇口自己完全無害,從沒有設計過別人。
可是有些東西不是想爭取就能得到,這個道理韓菁今年才明白。
以前她敗給了年紀,現在她則因為年紀敗給了時間。
她的倔強很多,可她的勇氣很少。有些話她永遠不敢說出口。
韓菁受莫北影響頗多,向來也隻是喜歡穩紮穩打。她不是賭徒,她沒有勇氣賭。
她兀自思索,陽台的門被推開也沒察覺,直到韓冰在她身後清咳了一聲。
韓菁回過頭識別來人後,又很不客氣地把頭轉了回去。她本來坐在秋千上,見到韓冰,腳下輕輕一蹬,一個人來回蕩得頗悠閑。
韓冰在一邊的躺椅上坐下來,雙手搭在膝蓋上,抿唇笑了笑。她最近心情很不錯,所以這次對著韓菁是貨真價實的笑容。
不過這個笑容怎麽看怎麽都像是勝利者在耀武揚威,韓菁冷眼瞧了瞧她,沒有說話。
韓冰第一句話:“你最近真的變瘦了。”
這句話韓菁自從生日宴開始已經聽了無數遍,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但還沒哪一次像這次一樣刺耳過。
她索性繼續不答話。
“你真是個聰明的小孩。”韓冰已經把她的不理不睬當成了習慣,托著下巴,微微歪著頭繼續說,“聰明的人懂得審時度勢。雖然你現在放棄了,也許以後可以得的更多呢。當然,我指的是別的方麵。”
韓冰還是沒忍住,最後一句話暴露了她想要炫耀的本質。
韓菁嘴角略彎了彎,麵不改色地回話:“可你耐心真差。你就死心吧,就算結了婚,你的照片也永遠不會被放在他的錢夾裏。逼婚這種事也做得出來,你真是越來越廉價了。”
韓冰的臉色變了變,還是很快恢複了笑容:“那又怎麽樣?過程如何不重要,結果是理想的就可以。這本來就早該是我的,你本就沒資格阻攔,這幾年因為你推遲了這麽久,你不覺得愧疚和難堪就夠了,難道還想讓我覺得愧疚麽?”
韓菁放棄秋千,走到閣樓邊,扶住欄杆眯眼看遠方,慢慢悠悠地說:“別太得意。你逼婚的時候哭得撕心裂肺,現在剛剛稱心了就大告天下,真是沉不住氣。女人的眼淚就像是天上的雨水,要想有價值,不能常下,也不能不下;要想更有價值,則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並且最重要的是人和。而對著莫北的時候,你就不要對自己的眼淚太自信,你真以為莫北答應結婚是你眼淚的作用麽?”
“韓菁,你說話真的很讓人不舒服。”
韓菁回頭,突然對她展顏一笑:“你惱羞成怒了吧?就算你等了這麽久,到現在莫北還是沒有把你放在心上。你信不信如果我現在從這裏跳下去,就算我栽贓是你推下去的,他也會相信?”
韓冰的嘴角輕輕翹起來:“你不會跳下去的。這個高度摔不死人,但殘疾應該是會有的。你至今都還想著和莫北一起平安到長長久久呢。”
“你以為我不敢?也太小瞧我了。”韓菁說完,突然靈巧地攀上了欄杆,她的手握住欄杆,雙腳懸空,看看地上空無一人,正要跳下去,卻被韓冰一把抓住了胳膊。
韓冰的臉色有點兒蒼白,明顯是沒想到韓菁會說做就做。她緊緊抿著唇,眉頭禁皺,被擺了一道顯然十分不悅。
韓菁很快掙開她的手翻回了陽台。她拍拍手,笑:“你看看你,一點魄力都沒有。你現在肯定在心裏詛咒,不怕死的人最討厭了,就像我這樣的,是不是?”
好不容易有心情回憶和反思,被最討厭的人打斷,韓菁心情全被敗壞。留下韓冰在原地咬牙切齒,韓菁繞過她離開,輕飄飄留了一句話:“不要再挑釁我了,你不會好受的。”
(四)
韓菁這幾個月來說的話越來越少。她本來就很瘦,打生日宴後就愈發挑食,這個也不吃那個也不吃,包括莫北在內誰勸說都不管用,於是就愈發消瘦下去。過了一段時間,下巴明顯變尖,嬰兒肥早就完全消失,一雙眼睛在臉蛋上愈發深幽烏黑,嘴唇總是抿起來,不相熟的人總能以為她會有多麽安靜乖巧。
韓菁在公寓一個人住的滋味其實很不好受。她已經習慣了和莫北同吃同住的生活,每天回到自己的公寓就覺得分外孤單冷清。她在最開始的幾天,每天早起的時候甚至還曾對女傭例行問話“小叔叔呢”,在連續幾天都看到女傭莫名的眼神後才終於徹底清醒過來。
但是她自從九月初開學後還沒有回過那邊的別墅。莫北每次叫她回去,她總是有諸多理由推托。比如說軍訓期間不得離校,比如說與同學一起郊遊,她的言辭強硬,讓他不好再詢問更多,而莫北也忙於打點結婚事宜,無法騰出更多的時間給她,隻能由著她的性子胡來。
等到十一長假,韓菁索性背了背包自己去了香港,並且是先斬後奏,到了目的地才告知莫北。她吃準了他現在分身無暇,不會再像以往一樣趕到香港來。
莫北果然隻是歎息一聲,叮囑了許多的事,又詳細詢問了許多的事。他的唐僧病發作,電話打得發燙還沒有掛斷。
韓菁在講電話時聲音尚且歡快,掛了電話就開始失落。本來以往每次她任性胡鬧時莫北總是很配合她。她往外跑的時候他便放下手頭的工作陪著她一起四處溜達,她躲在房間不出來的時候他就在門外哄到嗓子沙啞,她明知自己很任性卻還是肆意妄為,假如以前是因為她年紀小不懂事,那這些年就完全歸咎於莫北無底線的放任縱容。
但這次她一人跑到香港,他卻無法再跟來。
並且以後大概也不再會了。
以往出遊,韓菁都是最興奮的一個。她最喜歡的就是走在最前麵,尋找美景美食美人,然後拽住莫北的胳膊強迫他也要和她一起高興。不過如今卻沒了樂趣,她一個人跑到香港來,除了第一天跑去書店買了幾本書,接下來一直到離開香港都一直窩在酒店裏沒有出來。
韓菁剛剛回到T市,韓冰破天荒頭一回給她打了電話。韓菁皺著眉頭瞧了很久都沒接,直到電話鈴聲響起第三遍,她才慢吞吞接起來。
韓冰開篇劈頭蓋臉:“菁菁,結婚典禮上你不會故意捅什麽簍子吧?”
韓菁微微冷笑:“反正你們民政局都已經去了,還怕我大鬧婚禮嗎?”
韓冰沉默了一下,突然軟了口氣:“我道歉,剛剛的話太不客氣了。但是這是我最重要的婚禮,所以有些擔心。”
韓菁毫不客氣地嗤了一聲,隨即掛斷電話。
假如細想,其實韓菁和莫北在許多地方的習慣都一樣。喜歡安靜,喜歡享受;表麵乖巧抑或溫柔,內裏對人對事卻相當冷淡;都是沉默寡言之人,想要的得不到之前不會先說出口,等得到之後又認為沒有必要再去炫耀。
而韓冰喜歡熱鬧,喜歡高高在上;表麵與內裏都是不達目的不罷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手,撞了南牆亦不回頭。
韓菁對這樣的事實已經沮喪到絕望。連想要去破壞的心情都沒有了。
第二天她下課回來,女傭給她開門,並且輕聲提醒:“莫先生來了。”
韓菁微微一愣,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莫北一個人正歪在沙發上,單手撐著太陽穴,客廳的窗簾已經拉上,他倚著沙發,大概在沉睡,即使聽到這邊的開門聲也沒有睜開眼。
韓菁扔了包包走過去,一直到他眼前莫北還沒有醒過來。她蹲下來,輕搖他的肩膀:“……小叔叔?”
莫北睜開眼睛便堪堪對上韓菁近在咫尺的臉龐。他撐起身體微微笑起來,手指習慣性摸了摸她的額頭:“菁菁。自己一個人在這邊過得怎麽樣?”
他的掌心很燙,韓菁拿手背去試他的額頭,眉尖很快皺起來:“你發燒了?”
說完很快招呼女傭去買退燒藥。莫北又歪在沙發上眯起了眼,雙腿交疊,手指搭在膝蓋處,他的呼吸有些沉,眼底有青色,眉心微微蹙著,韓菁看了片刻,拽了拽他的食指:“你去床上躺著吧。”
莫北掀開半隻眼皮,被她拉起來往臥室推。他回頭瞅了她一眼,笑了一下:“最近瘦了不少。”
韓菁垂著眼,低聲說:“你也一樣。”
莫北的確清減不少,手背青筋愈顯。韓菁想,她以往變著法子地鬧騰他讓他煩心,也沒有見他像現在這樣疲憊,甚至生病。看來結婚真的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最近不回家,也不向我說你的行蹤。小鳥的翅膀長硬了,想飛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還是很溫柔,並且還因為發燒的原因愈發溫柔。韓菁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低著頭悶聲說:“沒有。”
“菁菁,”良久之後,莫北微微眯起眼睛,語氣模糊,隱約像是帶著歎息,“我覺得我好像犯了一個錯誤。”
“……”
“很多東西很多事過了很多年,已經變得像呼吸一樣自然,於是懶得去思考,結果忘了它們最後還是會變。消失的消失,腐朽的腐朽,銘記的銘記。作為懲罰,再舍不得的東西最後結局也隻能變成一個記憶。”莫北在閉上眼睡著之前慢慢地說,“我本以為有些事情不合適發生。我認為我應該阻止。但是現在我發現,它已經不受控製地向前滾動。更失敗的是,它的向前是壞事,隻會造成更多的後悔和遺憾。”
莫北吃了藥睡了一覺,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燒已經退得七七八八。韓菁一天都沒有課,敲門進來的時候莫北正趴在枕頭上,對她床頭的那個粉色hello kitty一副好奇研究的樣子。揪住她的鼻子拽了拽,又按住腦袋點了點頭,最後還拎著她的腦袋轉了一圈,轉得粉色鑲鑽的小裙子像花朵一樣飄了起來。
他的身姿修長,衣冠楚楚的成熟男子打扮本與她那張床格格不入。現在這個模樣,倒是有了一點和諧感。莫北感覺她近來,看看一邊牆壁上的表,時間已經堪堪指向七點半。坐起身,又恢複溫柔笑容的模樣,把袖扣係上,摸了摸她的臉頰:“餓了麽?”
“這話我問你才對吧?你怎麽會發燒呢?”
“昨天著了點兒涼。”莫北回答簡單,有些輕描淡寫,“早餐想吃什麽?”
“你想吃什麽?”
莫北沉吟片刻:“那我們去喝粥?”
韓菁沒有胃口,吃了幾口就放下。倒是莫北吃得極有耐心,明明看起來動作優雅清貴,不急不緩,卻在不知不覺中把許多食物都咽了下去。
一直無話。直到韓菁的手機叮叮咚咚地響起來,來自於她極少會有聯係的莫北的秘書。
秘書很客氣,其實除了韓冰,莫北認識的人對她都十分客氣:“小小姐,你好。很抱歉打擾你,請恕我冒昧,請問莫先生現在和你在一起嗎?”
韓菁抿唇沒有答話。餐廳裏安靜,秘書的話被莫北聽到,他擦了擦嘴角,把電話接過去,口氣不容置疑:“我昨天怎麽說的?手機關機的時候不要打擾我。”
“可是韓冰小姐……”
“她怎麽了?”
“她說一天都找不到您,現在正在您的辦公室裏等您來公司。”
莫北輕輕吐出一口氣:“請她離開公司。”
“可是……”秘書越來越小聲,“她是您的夫人,我們……”
“告訴她我今天不回公司,讓她不要再等了。我現在不想被任何人打擾。還有,以後就算找不到我也不要再給任何其他人打電話。”
電話掛斷後,莫北繼續吃東西,韓菁托著下巴瞅窗外,情景明明看起來和剛剛一樣,但氣氛卻變得微妙。
沒過多久莫北就也放下了湯勺,帶著韓菁一起離開。
接下來一天的時間韓菁和莫北都泡在了公寓裏。一個看書,一個看期貨。韓菁雙腿蜷在沙發裏,枕著莫北的腿,沒有一會兒就抱著抱枕變得昏昏欲睡。最後索性把書扔到一邊,揪住他的衣角,真的就睡著了。
莫北一邊用手指梳理著她的頭發一邊用筆記本上網,時不時還觀察一下睡著後的韓菁眉頭是否在皺著,以便及時調整她目前枕頭的高度。
一整天兩人的對話都很少,更沒有人提及幾天之後的婚禮。
但不管時間在人的心中過得快或者慢,莫北和韓冰的婚禮終究還是會到來。
兩人的典禮比之前江南與易寧的還要盛大。據說是韓冰的意思,處處都要講求完美,處處都要講求獨特,處處都要突出她自己的風格。
客觀來講,韓冰今天十分漂亮。國際名師設計剪裁的白色複古婚紗,蕾絲頭紗半遮半掩,長長的花瓣型裙擺曳地,是張揚的華麗。
韓菁開車到達現場的時候,正趕上新娘出場。眾人在鼓掌,臉上都掛著笑容。韓冰手捧著花束,微微低著臉龐,透過頭紗可以看到她的嘴角有一抹止不住的笑容,睫毛長而濃密,側臉明豔動人。
韓菁乖巧地喚了聲“伯父伯母”,然後挨著莫家父母坐在第一排。剛剛落座莫伯母就十分心疼地攬了攬她的肩膀:“我的心肝兒喲,幾個月不見,怎麽就變得這麽瘦了?”
莫伯父則假意斥責:“是不是最近又挑食了?”
挨在韓菁另一邊的江南也湊過來插話:“伯父伯母,您倆就好好管教管教你們家這隻寶兒吧。我那天勸她多吃點飯,結果她把我從餐桌上轟了出去。”
韓菁還沒來得及分辯,莫伯母就已經先行護著她:“瞧這話說的。我家菁菁那麽乖巧,還會轟你?一定是江南你說話錯誤,把菁菁惹惱了。菁菁,是不是呀?”
菁菁的嘴角彎出一個笑容,挽住莫伯母的胳膊鑽進她的懷裏,順勢也把眼角滲出的一滴眼淚抹在她的衣服上:“就知道伯母對我最好了。”
幾個人又低聲笑鬧了幾句,被莫伯父威嚴的一聲打斷:“牧師的祝言已經開始了。”
韓菁從莫伯母的懷裏坐直以後,一直就垂著眼。祝言冗長的大段廢話,她聽得很有點心浮氣躁。江南中途飄過來一眼,看到她微微蹙著眉的神態,低聲在她耳邊說:“你是不是還特別討厭韓冰呀?”
韓菁緊緊抿著唇沒有說話。
“反正你是肯定不喜歡她。沒有關係,從今以後我跟你一塊兒也不歡迎她。”
韓菁側過頭瞥了他一眼:“為什麽?她待人接物多有禮貌,還是你老婆的閨蜜呢。”
江南露出一口大白牙:“是易寧的閨蜜又怎麽樣?我還是你小叔叔的閨蜜呢。”
“……”
江南換了一個幽怨的口吻:“不過你小叔叔很討厭,什麽話都不跟我說。”
“……”
韓菁擰著眉毛扭過頭,台上牧師正宣言到最後的階段,對莫北說:“你願意娶這個女人嗎?愛她、忠誠於她,無論她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
牧師十分嚴肅而且專注,莫北看起來卻一直有幾分心不在焉。他的眼神漫不經心,黑色的眼珠左右掃過全場,路過莫家父母的時候,韓菁選擇了靠在座椅裏閉目養神。
她不想看到台上站著的那一對人。
又過了片刻,莫北低沉的聲音響起來,無波無瀾:“我願意。”
祝言結束後,眾人紛紛祝賀。莫北一身亮銀灰色新郎禮服,漂白的收身襯衣,綴以紋飾的衣領花邊,人群中依舊挺拔英俊,豐姿翩然。韓菁握住欄杆,俯身把下巴擱在手背上,頭發一點點地從肩膀上垂下來,半眯著眼看韓冰挽在莫北的臂彎裏笑靨如花地一一敬酒。
韓菁最近一直食欲不振,明知是心理作用,卻又懶得去調整。其實她已經連續兩天除了白水外沒有怎麽進食,隻在女傭苦口婆心威逼利誘下勉勉強強喝下了半碗小米粥。
她喝粥的時候把女傭支了出去。她最近吃東西一直幹嘔,喝粥自然也不例外。可她又不想讓別人看到。
敬酒到了韓冰那邊的親戚團時,有人在起哄要兩人喝交杯酒。莫北不置可否的模樣,捏著酒杯隻淡淡微笑。韓菁看到韓冰微低著頭笑得十足嬌羞,過了片刻見莫北沒有回應,小心看了他一眼,附到他的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麽,莫北靜了片刻,點了點頭,然後便交挽起她的手臂,兩人挨得極近,麵對著麵將小半杯酒一起喝了下去。
酷烈的太陽底下,韓菁已經有些頭暈眼花。她無聲地趴在那裏,牙齒緊緊咬住嘴唇,咬出了淡淡的血腥都不自知。
韓冰今天的笑容格外燦爛,她把捧花拋出去的時候,眼睛眨了眨,突然傾身過去親吻莫北的麵頰,然後低頭在捧花上親吻了一下,然後才高高地拋出去。
莫北一直都在淡淡地微笑,他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的笑容,極少會大笑,極少會憤怒,更不曾哭過。保持著最佳的禮儀,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在牢不可破的笑容後麵。
韓菁覺得這一刻很刺眼,卻又沒有資格去流淚。
未婚的女孩子擁著擠著去搶捧花,韓冰眯眼瞧著花束從天而降,笑容留在唇角,然後回頭瞧了瞧趴在欄杆上懶懶散散的韓菁,笑容更加濃,連眼角都深深彎成了新月形狀,並且過了片刻才回過頭去。
韓菁的臉已經快凍成了南極冰川。隻是她戴著帽子,加之陽光明媚形成了陰影,隻能讓人看到她繃起的下巴。
江南不知什麽時候又鬼魅般竄到了她身邊,手指之間是一杯暗紅色與暗藍色交錯的雞尾酒。江南帶著笑意調侃:“寶貝兒,要喝一點兒麽?這個酒有點兒甜呢……哎哎,停!快停下!你怎麽全喝進去了?!”
韓菁不等他說完就已經搶過他的高腳杯,並且一口氣喝了精光。看得江南簡直傻了眼,喃喃出聲:“菁菁,這酒精度數不小呢!莫北說你酒量不行,你要是一會兒醉了耍起酒瘋,我可該怎麽交代!噢我的天,我也真是,剛剛幹嘛要給你酒喝?”
韓菁沒有理會他的言語,繼續懶洋洋地趴在欄杆上。她本就頭昏眼花,喝了酒後連胃部也開始跟著火辣辣地疼,額頭也開始冒出汗,不一會兒她捂著胃輕聲叫:“江南哥哥……”
“什麽?”
韓菁有氣無力地說:“我難受,頭好暈……”
江南嚇了一跳:“這麽快?真的假的?莫北以前說你酒勁發作挺遲的呀。”
韓菁這回沒有回答,而是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她確實是難受得過了頭——江南話音剛落,她眼前一黑,身體便軟軟地順著欄杆滑了下去。
韓菁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原來別墅裏臥室的大床上。她的眼皮稍稍動了動,手立刻就被人包住,莫北的話很輕柔地在耳畔響起來:“菁菁?”
韓菁一睜開眼睛,就對上了他的眼睛。莫北的聲音低沉好聽,身上的新郎禮服還沒有來得及換下,韓菁覺得微微硌到,低眼一看,才發現是莫北今天被韓冰戴上的那枚結婚戒指。
她的眼睛開始有點兒氤氳,死死抿著唇不說話。
“我們吃點兒東西好不好?”他用更加溫柔的聲音哄勸著她,“你想吃什麽,我親自去給你做,好不好?你瘦得都快趕上我了。”
他的口吻帶著十足的溫柔帶著十足的誘哄,就像是有一雙溫暖的手拂過心尖兒,讓韓菁的注意力稍稍轉移。她雖然並不覺得這樣一直不吃飯是什麽大事兒,但聽到他溫柔的話,她又變得嬌氣了。
“我不想吃。”
“可是怎麽可以不吃東西呢?”莫北從女傭的手裏接過溫水,湊到她的嘴邊一口口喂下去,又說,“海鮮雞蛋羹好不好?”
韓菁沒反對,莫北直接處理成默認。摸了摸她的臉頰,又回頭對女傭吩咐了幾句,才轉身出去了。
莫北一出去,韓菁就把女傭打發走,自己縮回了被子裏。沒過一會兒門被打開,她撐開一隻眼皮看,發現是韓冰。
於是韓菁又把撐開的眼皮合上,聽到韓冰在剛剛莫北的位置坐下來。沉默了片刻,她冷冷開口:“不要再裝睡了,我知道你是醒著的。”
韓菁不予理會,韓冰兀自說下去:“韓菁,你說過你不會破壞我的婚禮。那現在你演這一出又是在幹什麽?不但想破壞婚禮,還想把明天的蜜月一起拆掉?你一石二鳥做得太卑鄙。”
“我不是故意的。”
韓冰冷笑出聲:“你以為我會信麽?”
“你信不信關我什麽事?”韓菁蹙著眉尖睜開眼,聲音虛弱但氣勢依舊十足,“你現在最好立刻給我滾出這間屋子,否則我會讓你不但度不成蜜月,還會讓你滾出這座別墅。”
韓冰愣了愣,很快嘲諷回去:“你打算怎麽讓我滾出別墅?說說看呀。莫家跟韓家聯姻關係剛剛建立,還處於蜜月期你懂不懂?你小叔叔如果現在離婚,損失慘重。他既然結了婚,就意味著你的分量沒你想象的那麽重。既然沒有那麽重,又怎麽可能會現在放棄五成的投資去單單為了一個你?你哪兒來的底氣跟我頤指氣使?韓菁,不論從哪方麵看,你最好都注意一下你的分寸。”
韓冰雖然這樣說,卻還是站了起來,一邊看表一邊退出臥房。很快莫北推門進來,端著一盅雞蛋羹。蛋羹做得十分香滑可口,莫北把勺子遞到她的嘴唇邊,韓菁低頭聞了聞,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張口咽下。
她吃得非常慢,溫熱軟滑的半固體被她咀嚼了又咀嚼才麵前吞下去。她現在最想做的事其實是找個無人的地方大哭一場,可是連這一點她都無法辦到。韓菁鼻頭發酸,一言不發,在莫北的眼神底下把蛋羹吃光。莫北替她擦幹淨嘴巴,韓菁又重新卷進自己的被子裏,翻過身背對著他,閉目假寐。
房間裏很寂靜,可她知道莫北沒有走,睫毛動了動,過了片刻,輕聲開口:“你明天要和韓冰去度蜜月了嗎?”
莫北頓了頓,探過身,把她額頭上的冷汗一一抹掉,慢慢地說:“你想讓我去嗎?”
這次韓菁停頓的時間很長,她又往被子裏縮了縮,慢慢念出幾個字:“有什麽理由不去呢?”
莫北沒有再說話。
莫北最後還是和韓冰去了國外度蜜月,一共十天。走後當天,韓菁的胃口突然變得更壞,任何食物都不肯吃,就算吃了也咽不下去。她的幹嘔症狀嚴重,不說話也不吃飯,讓管家和家庭醫生都愁眉不展,幾乎快要急白了頭發。
偏偏小公主威嚴又十足,既嚴禁所有人將此事報告給莫北和莫北父母或者其他有關聯的人,又堅持要回到自己的公寓。她倔強的脾氣一發作,連莫北都攔不住,更何況是管家和女傭。好說歹說,甚至是央求,最後勉強答應了她的第一條要求,但前提是她要住在別墅裏接受家庭醫生的治療。
韓菁提出的條件她們打半折,她肯做到的也跟著打了半折。雖然繼續住了下去,卻執拗地不肯配合,一直反鎖在房中不肯出來,什麽話都聽不進去。家庭醫生所有的治療建議都被她幹脆利落地無視,她連續一周沒有去學校,臉頰愈發消瘦,最後她被勸得不耐煩了,甚至還摔碎了廚房裏幾乎所有的碗碟。
莫北不在的這十天對別墅裏所有人來說都是度日如年。管家急得亂了章法,很想給莫家父母打電話,卻被韓菁發現,隻是被冷冷盯了一眼,她便不敢再自作主張。
十天後,好不容易等到莫北和韓冰一起回來,已經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家庭醫生就像是從地獄裏剛剛被放出來一樣,那副好不容易重見光明的模樣讓別墅裏除去韓菁的所有人都感同身受。
而韓菁則難得肯在眾人勸說下出了臥房,去花園懶怠地曬太陽。她聽到車子開進庭院的聲音,眼皮也沒有抬一下,隻是一下下地順著手心底下如意那長而光亮的狗毛。
莫北再見到韓菁時的感受已經不能再僅僅用心疼來形容。她這十天來消瘦的速度比任何時候都要快,她的體重直線下降,手臂纖細,手腕處的血管清晰得觸目驚心。
莫北在她腳邊蹲下來,韓菁黑白分明的眼珠終於動了動,手上的力道也突然加重,本來繞著莫北搖尾討好的如意突然“嗷嗚”了一聲,很快吃痛跑開了。
莫北與她麵對麵坐下來,韓菁仰臉望著他,過了片刻,積聚了數天的淚水飽滿地湧上眼眶,一直一直在打轉,卻如何不肯掉下來。
她揪住他的袖子,開口說了十天來第一句話。她的聲帶長久不曾打開,又哽咽得近乎疼痛,所以她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我不要再呆在這裏,我要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