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韓菁二十二歲

  第八章


  韓菁二十二歲

  (一)


  自秋季開學,韓菁在英國待的每一天都心不在焉。她漸漸又變得不愛說話,喜歡發呆,不愛吃東西,更不會笑。整個人始終懨懨的模樣,瘦下去的速度令人有些憂心。


  她和莫北的這一場冷戰維持了很久,從秋季開學一直到過春節,甚至沒有打一次電話。等到了春節,在莫家父母以及江南的好歹勸說下,終於肯和莫北接通了電話。但是當他提到要來英國看望她的時候,韓菁再次幹脆地拒絕。


  莫北沉默了半晌,溫聲說:“好吧,我依照你的意思。可是你的理由是什麽呢?”


  韓菁還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口吻:“沒有為什麽。讓你不要來就是不要來。”


  擔心韓菁的不止莫北一個。沈炎親眼目睹韓菁的變化,比遠在T市看不到具體情況的莫北更加心疼。他把擔憂很明白地寫在臉上,但被韓菁故意無視掉。


  韓菁買了一把小提琴,每天沒事的時候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按著琴譜拉來拉去。但也不知道是刻意還是無意,客觀來講,她拉出來的曲子都很難聽,魔音穿耳之下,唯一能安然坐在她公寓裏不走的就隻剩下一個沈炎。


  雖然沈炎拿韓菁的任性一點辦法都沒有,但是韓菁也拿他的淡定毫無辦法。有的時候就是兩人在互相心照不宣地見招拆招,而往往最先暴躁的總是韓菁。有一次韓菁從學校回家,坐在一條長凳上不肯再走,天氣陰沉,而她穿得單薄,沒過一會兒就打了個噴嚏,沈炎把大衣披在她身上,被韓菁不動聲色地斜了斜肩膀滑了下去,他看了看她,幹脆把大衣收在一邊,陪著她肩並肩坐在一起一塊兒凍著。


  他裏麵隻穿著一件薄薄的襯衫,在蕭瑟寒意中背靠著長椅翻報紙,有行人偶爾會奇怪地看他們一眼,沈炎卻一如既往的眉目冷淡不動聲色。於是最後忍不住的終於還是韓菁,騰地一下站起來,扭頭就走。


  雖然韓菁時常因為這樣類似的情況感到憋悶,然而吵架對於韓菁和沈炎之間又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沈炎變得越來越收斂,舉手投足間都有著和莫北越來越多的相似。眼神古井無波,行動力不容置疑。而應對她的手段也相應的越來越多。每當韓菁怒氣衝衝擰起眉毛的時候,沈炎總會適時地退讓一步,她就像是鋼針紮進了空氣裏,閃到的往往是她自己而已。


  韓菁體力越來越差,在一次降溫時終於得了感冒。她鼻塞頭痛,但又不肯去醫院看病。正好又逢上沈炎忙於論文,一天沒有給她打電話,等到第二天到了她的住處時,才終於發現不對勁。


  他敲門很久都沒人來開門,打電話給她的手機也不接,等他拿了鑰匙打開門,入鼻的是一股很明顯的酒味。


  室內溫暖,韓菁穿著單薄的銀色絲質睡袍坐在樓梯處,手指間還斜斜掛著一隻小小的酒杯。她的下巴擱在雙肘中間,雙肘擱在膝蓋上,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對沈炎這邊的動靜充耳不聞。


  她的臉頰有一團粉紅,是酒後和感冒的雙重原因。微微抿著唇,一動也不動。沈炎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身前蹲下來,他的眉毛很重地擰起來,他從未這樣喜怒形於色,然而韓菁還是不為所動,隻是眼珠終於對準了他,很困難地辨別著她的麵孔,慢慢開了口:“……小叔叔?”


  她周邊都是伏特加的濃鬱氣味。沈炎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目光陰沉,薄唇緊抿,半晌沒有說話。韓菁咳嗽了一聲,微微歪頭,目光渙散地瞧著他,說:“你為什麽不說話?”


  沈炎目光難測,終於沉聲說:“韓菁,你看看你。現在的你變成了什麽樣?為了一個莫北,你至於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這是他第一次說重話,也是韓菁平生第一次聽到這樣重的話。她迷茫茫地看著他,眼睛眨一眨,一串眼淚銀線一樣墜下來,帶著哭腔說:“你什麽都不知道。你們每個人都不知道。”


  “好,我不知道。你告訴我。”


  韓菁的手指無意識鬆開,酒杯瞬間滑落,被沈炎眼疾手快地收在手心。他抬起頭,韓菁的手指正好摸上他的側臉,怔怔地瞧著他,慢慢說:“你究竟是小叔叔……還是沈炎?”


  沈炎一張臉冷成一塊寒冰,靜默地看著她,沒什麽回應。


  韓菁向他伸出雙臂:“你背我回家。”


  “這兒就是你家。”


  韓菁舉著手臂,眼神迷離中帶著執拗:“那你抱我回臥室。”


  沈炎繃著臉,最終歎了口氣,還是照辦。他的手穿過她的腿窩,微一用力,把她從樓梯上抱在了懷裏。


  她窩在他胸前,雙眼大大地睜著,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突然開口:“我很討厭你,你知不知道?”


  “……”沈炎沒說話。


  “你都不問我為什麽討厭你。”


  “……”沈炎的話木成一條直線,“那你為什麽討厭我?”


  韓菁接著說下去:“我一個人去英國那麽久,你都沒有給我打過一通電話。你和韓冰結婚之前不是這樣的。等到結婚以後,你就把我徹底忘記。我在你麵前的時候,你就很溫柔。你見不到我的時候,也不會不習慣,你都沒有想念過我。”


  沈炎很忍耐,然而還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內。他沒有開口。


  “你看你現在,都沒有話反駁我。”韓菁抽了一聲鼻子,聲音漸漸加大,“你根本就是一點都不在乎。我怎麽做你都無所謂,我做什麽你都不在意。你整天一副高深莫測的態度,我就是討厭你這種高深莫測的態度。我那麽討厭韓冰,你還和她結婚。”


  “……”


  “你就是一直拿我當小孩子哄。我那麽多的話都不能說。我特別特別討厭你花心風流,我特別特別討厭那個韓冰,我特別特別不想看見你結婚。” 韓菁忽然抱住他的脖子,抱得十分緊,緊到幾乎讓沈炎喘不過氣,她的聲音很細很嬌氣,還帶著壓抑的隱隱的哭腔,就像是受傷的小貓在嗚咽,“小叔叔,你知不知道等待真的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已經很累了啊。”


  她的眼淚蓄滿了眼眶,盡管努力大大睜著,最後還是掉了下來,落到他的衣襟上。沈炎一言不發,目光越發深邃冷淡,把她擱置在床上,他的手捏住她的肩膀,力道時輕時重,輕吸一口氣後還是放開,給她拽過被單,斂聲說:“你該睡覺了。”


  韓菁卻一點也不困。睜著一雙烏黑濕潤的眼珠看他,緊緊拽著袖子不肯讓他離開。沈炎木著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隻迷迷糊糊意識到他的怒意,卻不知他的怒意何處而來。過了片刻她再度挑戰他的底線,說:“我要聽你給我講故事。”


  沈炎沒心情講故事。“我不會。”


  “你會。”


  沈炎看著她,說:“好吧,我會。但我現在不想講。”


  “為什麽?”韓菁說,“小時候你總是給我講故事。”


  沈炎抿著唇,表情很忍耐。韓菁看了看他,又低頭揪住他的手指,慢慢說:“你變了好多。”


  沈炎終於皺起了眉毛,他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另一隻手握住她的手,單腿跪上床,把韓菁抵在枕頭上無處可逃。他的嘴唇落下來,準確無誤地撬開了她的。


  他從開始後的每一次探入都交涉極深。韓菁無法呼吸,皺著眉頭抵抗,她用腿去踢他,但沒有效果。沈炎的唇舌交纏間沒有柔情蜜意,他狠狠地吮吸,像是要奪走她胸腔中所有的空氣。


  一直到韓菁滿臉通紅,沈炎才終於放開她。韓菁很快抱著被子劇烈大聲地咳嗽,睡袍水一般滑下去,露出後背和肩膀。她的頭發和咳出的冷汗還有淚水粘在一起,而咳嗽聲一直停不住,越來越狼狽。


  沈炎很快後悔,去了廚房端來水,喂到韓菁嘴邊,結果被她毫不猶豫地揮開。水灑在被單上,韓菁把床上所以可以搬動的東西都朝他扔過去,枕頭抱抱熊還有床頭櫃上的雜誌和報紙,她淚眼迷蒙,卻還是努力在把眼睛睜大:“你給我出去!我不想見到你!”


  沈炎一直在距離她能把東西砸到他,又不至於砸得太痛的地方站著,一直等她砸得累了才慢慢靠近,韓菁的咳嗽終於稍稍好些,盡管還在醉著,卻本能地像是一隻警惕的貓一樣瞪著他。


  他終於歎了口氣,把她砸過來的東西小心地歸類放好,又把水杯擱在她夠不到的位置上,擰暗了壁燈,說:“你好好休息。”


  半夜的時候韓菁醒過來。頭疼欲裂。這種狀況她隻體會過一次,還是遠在數年前,她被莫北從夜店中揪出來的那一次。她掀開被子要下床,發現自己頭重腳輕,差一點跌倒在地上。


  她挨到廚房去找水喝,驀然發現客廳開了一盞孤燈,而沈炎歪在沙發裏,身上披著毛毯,看來睡得很熟。


  她扶著牆走過去,沈炎很快就有所覺醒,在她距他還有兩米遠的時候睜開眼。他揉了揉眉心,淡淡地看著她:“睡了一覺,酒醒了?”


  韓菁把他滑到地上的毛毯撿起,問:“你怎麽在這裏?”


  沈炎麵容沉靜如水:“我來找你,你喝得酩酊大醉。我不放心,在你客廳沙發上待到現在。”


  他的臉色稍顯疲憊,但整個人依舊衣冠楚楚。韓菁很仔細地在他臉上尋找蛛絲馬跡:“……你怎麽知道我在喝酒?”


  “我不知道。”沈炎沒什麽表情,“我隻是恰好碰到。實話講,韓菁,你的酒品不算很好。”


  韓菁握著雙手,低聲詢問,“我昨天是不是做了什麽過分的事?”


  沈炎看著她:“你都不記得了?”


  看到韓菁搖頭後,沈炎眉目不動:“我個人覺得,你還是不要知道了。”


  韓菁這一次醉酒帶來了不小的後果,又或許是因為她以往積累下來的各種隱性疾病終於從量變達到了質變,在第二天就開始纏纏綿綿地生病。她的身體虛弱,鼻塞咳嗽,喉嚨發炎,四肢無力,沒有胃口,什麽都咽不下去。


  這樣的情況讓沈炎看了很著急,然而對於韓菁來說實在又算是有些熟悉。她頭昏腦脹之中,想起如今這個樣子和那年抑鬱症發作之後的感覺也差不了多少。而她的態度一如既往的強硬,沈炎說什麽她都不為所動,一點想配合去醫院檢查的意思都沒有。


  好在沈炎對待她的方式和莫北相同。說了幾次後見沒有效果,就不再規勸。而是查閱了許多網頁,又特地打去新加坡的爺爺那裏,請教那裏一位資深中醫的意見,然後用精確到毫厘的程度來為她熬製藥粥。


  韓菁其實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有時候固執得就像塊木頭,如果換做她自己,恐怕也無法忍受自己。然而事實是,莫北就是這樣忍受了她十幾年,而沈炎對於她的缺點也是同樣一副十分包容的態度。


  從某種角度上看,她實在很幸運。


  她的思路轉到這裏,突然頭一次改變了心中的想法。其實莫北這些年一直沒有變,變的隻是她的心理。她說到的話他全部做到,她想得到的他全部幫她拿到。這個世界上條框太多規則太多,然而在莫北的庇護下,她成長得沒有任何壓力和恐懼。這些年莫北對她的嗬護和縱容,假如客觀上從他撫養未成年人的角度,主觀上按照她滿意不滿意的程度來打分,那她應該給他滿分的。


  隻是許多事情都不是對和錯那樣的簡單。她雖然這樣想,可還是很難過。說不出的難過。她等了這麽久,依戀了這麽久,久到她已經把當初那種可以不顧一切的勇氣消磨殆盡,卻還是沒能等到一句讓她稍稍滿意的話。又或者事實也許是,這些完全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也許事情發生之前就已經注定了她等不到一句滿意的話。


  就像是一個小醜,它隻有一個觀眾,它也隻需要這一個觀眾。小醜窮盡了全身的本領去討好這唯一的坎坷,卻一直沒有笑聲和掌聲。它的表演沒有回應。小醜摔倒了,看客以為小醜隻是在表演,隻是在淡淡地笑;小醜最後絕望地哭泣,看客以為這也是並不搞笑的雜藝一種,依舊是在淡淡地笑。


  小醜一刻不停地表演,終於花光了全身的力氣。它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失敗的,也許它並不適合做這個人的小醜。自己也許隻是一廂情願,也許看客沒有了小醜,反倒會更加的快樂。


  也許小醜退場的時間到了。


  (二)


  韓菁的病症終於在沈炎堅持不懈的調理下慢慢好轉。然而她時常發呆的毛病留了下來,常常會看書看到一半就不自覺地轉了頭看向別處,然而撐著下巴兀自發呆。


  她最近很想讓自己回到過去,雖然這個願望實在是無法實現,但是她還是不可遏製地幻想能夠回到九歲時候的自己。那個時候她早已從父母雙亡的陰影中走出來,快樂無憂,有最疼愛她的莫家伯父伯母,有無論任何要求都會含笑答應的莫北,她的心思尚幹淨單純,享受萬千寵愛和奢侈生活,可以肆意囂張和任性,那是專門屬於小孩的特權。


  她不用患得患失,也不用憂愁諾言是否真實,也不用為了鏡中花水中月傾盡心力,直至疲憊至極。那個時候,都是別人在為她張羅事物,打點一切。她擁有眾所欣羨的家世,容貌,和無微不至的嗬護與縱容。


  這些不切實際的渴望讓她時常會想到眼中閃爍明亮光芒。然而當沈炎出聲打斷她之後,她眼中的光芒就又會迅速化成灰燼,隱在最底層,消失不見。


  韓菁心情低落,想的東西也不怎麽樂觀。總是在琢磨,是否諸事真的如同江南所說,人一生哭著來,笑著走,幾十年吃喝拉撒睡,到最後一仰頭,什麽都沒了。那活著的意義究竟在哪裏。


  她想了很久也沒有得出答案,有一次被沈炎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就一不留神把問題脫口而出。


  沈炎掐掉麵前的視頻通話,想了想,眼神很冷靜,卻平鋪直敘地說著相反的話:“假如現在你得眼睜睜地看著我死去,會難受麽?”


  韓菁立刻擰起眉毛瞪視他。


  “那看來是會的。”沈炎笑了一下,“就算活著真的沒有意義,你也會希望其他人活下去。同樣,反之也成立。我們既然都不是哲學家,這些東西就不要再鑽牛角尖想下去。這些話我從你口中聽到,我有點兒不好受。”


  “我隻是偶然想到了而已,沒有鑽牛角尖。”


  沈炎沒有反駁她的話,像是想到了更重要的事,又說,“馬上就要畢業,我得定機票。你什麽時候回國?”


  韓菁聽他說完,臉色漸漸冷下來,一時沒有回答。


  沈炎看著她,說:“你是不是還不想回去?”


  韓菁抬起眼看他,眉間已經凝成一片白霜,抿著唇還是沒說話。


  沈炎歎口氣,扔掉筆記本走過來,在她身前半蹲下,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韓菁僵硬了一下,試圖把手抽出來,沒有成功。


  沈炎握得更緊,望著她說:“我們先不回國,出去轉轉散散心,怎麽樣?”


  韓菁聲音幹啞,沙沙地像是粗糲的石子一樣說出來:“去哪兒?”


  沈炎看著她:“我想帶你去新加坡。”


  韓菁對沈炎的建議沒有反對。結業儀式完畢的第二天,兩人便乘航班直飛新加坡。


  新加坡是沈炎這幾年一直在考量發展的地方。他的本家在這裏,且看起來勢力不小,兩人剛到機場就受到了沈家的隆重接待。四張陌生的麵孔突然沒什麽表情地就冒了出來,在兩人麵前整齊劃一地站好,整齊劃一地道了一聲:“少爺。韓小姐。”


  韓菁驚詫之餘說不出話來,沈炎則是幾不可見地點點頭,去牽她的手,她顧及到他在這四位訓練有素的人麵前的麵子,沒有掙開。


  後來得空,她低聲說:“以前都不知道你在新加坡的情況會這樣。”


  “你指機場那天?”沈炎從屏幕前抬頭,接著說下去,“爺爺年歲大了,小輩們大都在中國,很少會過來。我一回來,他自然就非常歡迎。”


  “……那天那幾個人整齊戰成一列,架勢真讓我有點兒吃驚。”


  “沒什麽吃驚的。都是錢滾錢滾出來的財富。至於權勢,”沈炎像是想到了什麽,笑了一聲,沒再說下去。


  “那你打算以後做什麽?”


  沈炎又想了想,微微一笑,說:“爺爺現在做什麽,我大概以後也就會做什麽。”


  “那你以後就是打算呆在這裏了,是嗎?”


  “也許吧。目前是這樣打算的。”


  韓菁低聲說:“我本來以為按照你的個性,你會自己出去創業。回T市或者在中國發展。”


  “在新加坡我也需要自己創業。”沈炎看看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現在認為,T市那個地方不適合我。”


  韓菁在到達新加坡的第二天給莫北打電話,那邊有嘈雜的聲音,以及女子的嬌笑聲,片刻後莫北到了僻靜處:“菁菁。”


  他這樣溫柔的聲音讓她一時把話說不出口,靜默片刻後聽到莫北又繼續說下去:“是不是快要回國了?機票是什麽時候?”


  “我現在在新加坡。”


  “……”


  “和沈炎一起。”


  “……”


  “我暫時還不想回去。”


  “……”


  韓菁的口氣硬邦邦:“就是這樣,沒有事了。”


  “不準掛電話。”莫北的口氣驀地嚴厲,“為什麽突然不打招呼就去了新加坡?”


  “你說過,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主決定事情了。”


  “我在問你原因。”


  “我不想回國。這就是原因。”


  莫北吸了口氣,閉眼片刻後語氣柔和下來:“為什麽不想回國?”


  韓菁鼻頭一酸:“不想回答。”


  “那你預備在那裏待多長時間?”


  “還沒有想好。”韓菁抬頭看了看天,把眼淚逼回去,“我要去吃飯了,掛了。再見。”


  然而她剛剛把手機扔到床頭,就又聽到了電話鈴聲在響。她瞥一眼上麵寫著的“小叔叔”三個字,抽過枕頭壓到上麵,然後頭也不回出了臥室。


  等到晚上她重新檢查來電顯示,發現有十幾通未接電話和一條短信,全部來自同一個人。


  在韓菁的印象中,莫北基本上從沒發過短信。她甚至無法想象出他一個鍵一個鍵敲手機鍵盤的樣子。而如今這一條也十分的簡潔,並沒有什麽多餘的話,隻有四個字:菁菁,回來。


  這一句話被韓菁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她想象不出他究竟是用什麽樣的語氣和感情才發過來這樣一條短信。然而她心中再次不可抑製地百轉千回,看得久了,鼻頭又開始發酸。


  她最近真的是越來越沒出息。不停暗示要忘記的過程,卻也是不停回憶的過程。這樣的忘記怎麽可能會是真的忘記。


  韓菁一夜難寐。次日傍晚時分沈炎本來要帶她去吃新加坡特色小吃,但韓菁突然提出要給沈炎做次飯嚐嚐,沈炎愣怔了一瞬後自然委婉阻止,但被韓菁一道無聲的目光一瞅,又自動自發地把正要張開的嘴巴合上。


  韓菁把沈炎轟到客廳裏,把廚房的門拉上,按照菜譜規規矩矩地做了一道紫菜湯,兩隻煎蛋。前者成品良好,色澤鮮豔,香味也齊全;但煎蛋被鏟子在鍋子裏早就切得七零八落,倒很像是多擱了油的炒蛋。


  因為擔心鹽擱多了太鹹,韓菁第一次下廚,完全沒有經驗,以前鹽粒濃縮得就像是原子彈,於是在湯和蛋裏都隻是放了幾粒鹽,導致最後味道十分清淡,並且鹽進油鍋,一下子濺裂後濺到了她的手背上,讓她吃飯的時候皮膚還有些微紅。


  沈炎給她貼了一張創可貼,坐到餐桌邊的時候又看了看她的手,嘴唇抿了一下,拿起筷子沒有說話。


  韓菁瞧著他的臉色,問:“我做飯摔了你一隻碗,你不高興了?”


  沈炎把口中的煎蛋咽下,抬起頭來:“完全沒有。你給我做飯,我怎麽會不高興?”


  “那你還皺什麽眉?”


  沈炎的眼神動了動,還是回答:“因為你把手背弄傷了。如果魚和熊掌不可得兼,我還是希望你不做飯。”


  韓菁咬了一口煎蛋,皺了皺眉,抽過一邊紙巾又吐出來,扔到了廚房的垃圾桶,再回來的時候看到沈炎已經麵不改色地煎蛋完整咽下去,嘴巴張了張:“……你不用這麽給我麵子。它確實很不好吃。我看你們做飯都很容易,沒想到我來做就這麽難。”


  “比我第一次做的時候好多了。”沈炎笑,“我頭一次煎蛋的時候都分不清煎和烤,就把雞蛋直接打進鍋子裏,油也沒加,最後糊成了一團黑。你的這個,隻不過是稍稍不成形,清淡了一點,哪就那麽難吃?”


  韓菁彎起嘴角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沈炎瞅了她一眼,輕聲問:“你今天怎麽想起給我做飯?”


  “我隻是覺得……”韓菁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幫了我那麽多,我總要答謝一下。”


  “你不想欠人情。”沈炎放下筷子,聲音很淡,“可是我幫你的不是人情。女朋友本來就是要被照顧的。”


  他頓了一下,又斂聲問:“你打算回國了?”


  韓菁抬起頭,略微驚訝地看著他。然而沈炎並不對自己猜對了她的心思感到高興,他的眉眼間漸漸生出一片冷色,接著問:“那還回不回來?”


  韓菁沉默在那裏,一時間沒有回答。她受心意驅使行事,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沈炎得不到她的回話,話說得更加簡潔:“那提前祝你一路平安。”


  韓菁沒有告知任何人她會提前回來。所以當她打車回到別墅的時候,見到女傭和管家們個個都是先訝異然後驚喜的表情。莫北不在家,韓菁把行李扔到家裏,聽說他還在公司,思索了一下,又拿了鑰匙開車去了他的公司。


  但是莫北也沒有在公司,秘書告知她江南之前來找莫先生,兩人一起出去了,似乎是有一場小聚。


  韓菁沒有打電話,按照他們以往經常相聚的地方一家家找,她很好運,在距離莫北公司最近的一家會所裏,被泊車的小弟認出並告知莫先生在裏麵。她在服務生的引導下一路上了頂層,在包廂外聽到了幾個男人熟悉的說笑聲,腳步又在門口停住。


  正好有服務生從裏麵出來,關上門的時候見到她,正要出聲,被韓菁擺擺手堵回去,又逮住時機讓門口留了一條細細的縫。她細眼看進去,一眼便看到了莫北。


  (三)


  包廂內似乎人數眾多,鶯歌笑語沒有間斷。莫北坐在沙發中間右側的位置,麵前是一列清一色的紅酒。他沒有喝醉,還很精神,並且正被一左一右一紅一白兩個穿著清涼的妹妹包圍。


  莫北的位置正對包廂門口,韓菁不但可以清楚聽到他們的對話,還可以清楚看到。首先便是莫北的輕笑聲:“你們想要怎麽玩?”


  這裏的女子個個都訓練有素,眼裏的情意欲語還休,潔白的肌膚含而不露,嬌滴滴的女聲甜而不膩,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誰輸了就要喝一杯酒……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莫北向後靠了靠,捏著酒杯還是很溫柔的笑容:“太俗套,玩膩了。”


  美人咬咬下唇,眼睛忽閃成嫵媚形狀,聲音柔美,很能醉人:“那……莫先生想要怎麽玩?”


  莫北靠在沙發裏,再次避過美人想要靠近的意圖,從口袋裏摸出一隻火機,嶄新的銀白色機身在燈光底下刷出一抹冰冷銳光,扔到茶幾上,嘴角一點笑容:“你倆猜猜它的價格,誰猜得最接近,這個東西歸誰。”


  美人微微撅了嘴,唇色流光瀲灩,手指眼看就要挽上包廂裏唯一男人的臂彎,聲音軟甜得快要擠出水來:“莫先生……”


  後麵的韓菁沒有再看下去,直接轉身離開。


  等晚上莫北回家,才知曉韓菁已經回到T市,且已在臥室睡下。次日清晨韓菁起床後見到莫北,他依舊一如既往的和顏悅色且溫柔優雅,對她回國並不驚訝,收了電話便衝她招招手:“菁菁,過來吃早飯。”


  等她坐下,他又說:“昨天晚上你睡著了,就沒去吵你。昨天什麽時候回來的?”


  “下午。”


  “和沈炎一起嗎?”


  韓菁一塊塊撕麵包,撕完了也不著急咽下去,慢慢擺成一個個怪異形狀,頭也不抬說:“我自己回的。”


  “管家說你昨天去公司找我,怎麽不和我打電話呢?”


  “手機沒有電了。”


  莫北看了她一眼,緩聲說:“怎麽今天說話硬邦邦的?”


  韓菁憋住一口氣沒有說話。


  莫北把她手裏碎成一片片的麵包捏過去,轉手在她手心裏塞了一杯牛奶,說得漫不經心:“昨天上午,江南和你易寧嫂嫂離婚了。”


  “……”


  一向溫順的人一旦堅定了信念,往往比一直都固執的人更難說服。


  自從分娩後,易寧的生活重心全部放在新生兒的身上,照顧得無微不至,難有江南可以插手幫忙的餘地。以前是江南無視那座婚房別墅,現在是江南被那座婚房別墅無視。


  半年內基本每一天兩人都是無聲的冷戰。半年後江南悄無聲息搬離別墅。又過了一個月,兒子患病,易寧給江南打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最後則被直接掛斷。


  等到江南酒醉清醒後去了醫院,易寧已經抱著銘銘回了家,聽到他進門的聲音,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如此誤會多次,導致冷戰不斷升級,離婚由易寧在一周前提出,不要財產隻要兒子,並且意思很堅決,兼之易家對離婚一事出乎意料的鼎力支持,讓江南沒有置喙的餘地。


  但江南堅持要付一大筆離婚費用,易寧眼神淡淡的,笑容淡淡的,語氣也淡淡的,說了有史以來最重的重話:“你想用錢來填平你心裏的愧疚感,是不可能的。”


  兩人最終協議離婚。


  就是個木頭人,對離婚也應該有所痛苦。韓菁聽完靜默不語,想起前一晚看到江南在包廂裏笑得一幅無懈可擊的模樣,沒有再說什麽。


  江南,莫北,他們都是偽裝極好的人。痛苦越大,笑容反而越深。


  三天後慈善拍賣會,莫北帶韓菁一起出席。韓菁這次見到江南的時候,對他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轉彎,格外的乖巧懂事,不但先開口叫了“江南哥哥”,連對話口氣都十分的懂事溫順。


  這讓江南反而覺得分外詭異。他受不住韓菁這樣突如其來的殷勤,更何況她還拿一雙又黑又亮就像是會說話的眼睛一直一直望著他。


  “菁菁,”他的雙手在下巴處捧成一個花瓣盛開的樣子,“你現在乖得就跟這麽一朵兒空穀百合似的。你受什麽刺激了?”


  韓菁的臉色難得沒有立刻陰雲密布,反倒是眉心微蹙,望著他慢慢開了口:“那你誠實告訴我,和易寧嫂嫂離婚,你難過不難過,後悔不後悔?”


  江南一愣,粲然一笑,很快回答:“你看我現在像是難過和後悔的樣子嗎?一個離婚還為難不住我。”


  韓菁擰起眉,還是幽幽地長久注視他,沒有吭聲。


  如此過了兩分鍾,江南終於敵不住她那種“我知道你在說謊但我很懂事我絕對不戳穿我等你自己坦白” 的眼神,歎了口氣,笑容收斂,看了看天花板,說:“好吧。我承認我是有點兒難過,也有點兒後悔。”


  韓菁還是不答話,又過了兩分鍾,江南扶住額頭,猛地灌下一大口紅酒,鼻息重重呼出,第二次改口:“算我求求你,你就別再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了。行了我都承認,我不是一丁點兒的難過後悔,我是很難過後悔。不過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吃,所以一切都算是我自作自受。”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麵無表情,語速很快,口氣也很無所謂,並且眼睛盯住遠方一點一動也不動。韓菁瞅了他最後一眼,終於收回目光。


  江南向侍者要了另一杯紅酒,韓菁蓋住他的杯口:“那你就沒想過要挽回嗎?”


  江南低頭衝她一笑:“算了。天要下雨,你易寧嫂嫂要離婚。既然她不樂意,那就這樣結束了吧。”


  慈善拍賣的物品裏有一件唐寅真跡。起初競拍的人很多,但是漲到三百五十萬的時候,競拍的人已經寥寥無幾。韓菁就在這寥寥無幾少數人之列,她回頭看了看莫北,見他臉色一派淡然,沒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便繼續放心舉牌。


  再後來就隻剩下韓菁和另外一人在互相競拍,漸漸價格提升到了五百萬,遠遠超出了最初估價。而對方顯然還沒有要停止的意思,韓菁的固執也拗上來,兩人繼續咬得很緊。


  韓菁:“五百五十萬。”


  “五百六十萬。”


  “五百七十萬。”


  “五百八十萬。”


  “六百萬。”


  對方頓了好一會兒,直到拍賣師催促完第三遍,才再次舉起牌:“六百五十萬。”


  這次韓菁收了牌子沒有再競價。


  真跡被不知名買家拍走,莫北瞧了瞧一臉漠然的韓菁,笑了一聲:“剛剛看著競拍挺起勁的,怎麽這麽快就無所謂了?”


  “為了這麽張畫出六百多萬,真是太不值得了。”韓菁麵無表情,“我如果真的拍下,你才是太虧了。”


  “還可以,還沒有太離譜。”


  韓菁看了看出口方向,扭過頭來說:“我去趟洗手間。”


  韓菁在洗手間鏡子前麵站了許久,周圍空空蕩蕩隻有她一人,形單影隻的時候,手袋裏突然的震動響起,讓她嚇了一跳。


  沈炎聲音低沉:“在做什麽?”


  韓菁眯著眼睛觀察到拐角處盆景的微微晃動,漫不經心地回答他:“要不你猜猜看?”


  他笑了一聲:“那我猜你在慈善拍賣會上。”


  “你怎麽知道的?”


  “秘密啊。”沈炎說,“想知道嗎?”


  “……”


  沈炎聽起來很是好興致,讓韓菁都可以想象到他此刻單手撐著額角打電話的模樣:“拿你的一個秘密來交換我就告訴你,怎麽樣?”


  韓菁慢慢朝著那個盆景走過去,吐出兩個字:“奸詐。”


  那邊沈炎還沒有說話,韓菁突然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道拽進了最近的一間屋子裏,並且“啪”地把門合上。


  她的手機在揚手間掉到了門外,她被抵在門框上,來人一隻手卡在她的脖子上,韓菁拚命掙紮,手指抓上對方的臉頰,卻很快連同雙腳也一起被製住,等到她喘不過氣,生平第一次嚐到窒息的絕望感覺時,對方的手指終於稍稍鬆了力道。


  韓菁大口大口喘氣,一個陰冷的女聲貼著她的耳朵響起來:“韓菁,你不是說你不怕死嗎?我今天就掐死你怎麽樣?”


  韓菁的喘息稍稍平緩,抬起頭漠然地看著她:“你可以試試看。”


  韓冰的臉色背著燈光,眉眼間的厲色較之前多了幾百倍,冷冷地笑:“你以為我當真不敢?”


  韓菁的手腳依舊被她製住,她頭一次覺得自己身體不好的諸多壞處,連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韓冰還在掐住她的脖子,她的眼神裏有一種絕望和極端的憤怒,就像是一簇火焰,幾乎想將韓菁挫骨揚灰:“以前是我顧忌多,現在我什麽都沒有了,還有什麽好怕的?”


  韓菁無聲地看著她,嘴角還有一點譏諷的笑,讓韓冰更加憤怒,手下的力道又大了幾分:“憑什麽你就應該得到每個人的寵愛,我就得被逼著去另一個城市找生存?我到底有什麽錯?我的臉麵沒有了,我的家族沒有了,我不過就是愛上一個人,我憑什麽要受到這麽大的懲罰?我現在的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們!論裝可憐玩天真,誰比得上你呢,韓菁?論陰險狠毒,誰又比得上莫北呢?憑什麽好處都讓你倆給占了,本來最該被理解被同情的人是我!”


  “可這些和我有什麽關係。”韓菁譏諷地看著她,“讓你狼狽不堪的人是莫北,又不是我。”


  “你還想繼續裝傻?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個表情特別特別不招人待見?” 韓冰一手揪住她的頭發,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齒,麵目癲狂到近乎猙獰,“那麽多拍賣品,你獨獨競拍一件唐寅畫作!你就是知道那是韓家以前的藏品,是我爸爸最珍愛的寶貝,所以你才死死咬住那麽高的競價還不放!折磨人特別有快感是不是?現在你快被我掐死了,是不是也特別有快感?是不是?”


  韓菁臉漲得通紅,根本說不出話來。她的掙紮本就無力,在韓冰扼住咽喉後就更加沒了力氣,漸漸真的快要沒了呼吸。


  莫北的聲音忽然隔著門板傳進來,大概是在對一個女士說話:“小姐,打擾一下,請您幫個忙可以嗎?”


  趁著韓冰一瞬間愣神的空當,韓菁用盡了全力,手指緊緊揪住韓冰手腕,高跟鞋狠狠踩上韓冰的腳背,用盡最後的力氣推開了她。


  她迅速把門拉開,但她的手腳發軟,一瞬間就跪在了地上。


  下一刻她就看到一個身影在她麵前蹲下,隨後她就被一個熟悉的懷抱緊緊擁在了懷裏。


  莫北捧住她的臉蛋仔細確認她的狀況,韓菁揪住他的袖子不停地大聲咳嗽,他又很快撤出了一隻手給她拍背。他的懷抱安穩,力道也很溫柔,讓韓菁咳出來的眼淚漸漸止住。等她的狀況漸漸好一些,忽然聽到頭頂上方莫北冷冷開了口:“站住。”


  韓菁的眼角餘光瞥到不遠處那個明紅色的身影晃了晃,還是停下。


  莫北眼底的戾氣止都止不住,語氣帶著罕見的陰沉,以及隱隱的盛怒:“韓冰,我們離婚時候達成的協議,你全忘了?”


  韓冰回過身來,淚眼婆娑,妝容全部花掉,十分狼狽:“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是你讓我一無所有,都是因為你!我也要讓你嚐嚐失去的滋味兒!”


  “那你就試試看。” 莫北低下頭,把韓菁半摟半抱扶起身,語氣極清淡,“韓冰,今天的賬還沒算。”


  他倆慢慢向電梯走,身後韓冰不顧服務人員的拉扯,聲嘶力竭地喊:“莫北你一定會受到報應!我絕對不會讓你們好過!”


  韓冰的突然出現就是一個噴嚏,來得沒預兆,消失得也迅速。如果不是脖頸上傳來的痛感,韓菁幾乎要以為自己隻不過是經曆了一場噩夢。


  莫北把韓菁一路攙扶進車子裏,喂她一小口一小口喝掉水後,又很仔細地檢查她脖頸上被捏出來的紅痕。眉心微蹙,眼神裏蘊含陰沉。


  韓菁拽拽他的手指,提醒他回神。她嗓子疼,一時口不能言,便在他的手心裏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你在離婚協議裏寫了什麽?”


  莫北看了看手心,轉移了話題:“沒有什麽。隻是讓她不要再回T市。”


  韓菁有些懷疑地瞅著他,但莫北一副標準笑容,她照例是找不出破綻。隻好垮下肩膀,很是氣餒。莫北的眼睛又掃了掃她的淤痕:“一會兒請家庭醫生來看一下。”


  韓菁擰起眉毛,在他的手心裏繼續寫:“不要。”


  “越來越固執了。”莫北摸了摸她的鬢角,“好吧,不要就不要。”


  韓菁捏了捏他修長的手指,莫北低下頭,她無聲地對他說了“小叔叔”三個字,又在他的手心裏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


  “你會再結婚嗎?”


  莫北頓了一會兒慢慢開口:“我不知道。”


  “如果結婚的話會和誰結?”


  他這次回答得更慢了,思索了很久才又開口:“我都還不知道會不會結婚,這個問題是不是太超前了?”


  韓菁這次沒再問下去,收了姿勢扭頭去看車窗外。


  莫北的回答一點也不能讓她滿意。然而當人已經疼痛到了麻木,那些剩下的痛苦就不能再算得上痛苦。


  她這一次回來,隻是想讓自己找到一個結果。要麽就讓她一輩子就執迷不悟下去,要麽就讓她絕望到死心塌地。


  (四)


  韓菁這次遇險憂心到的不止莫北,還有沈炎。次日清晨韓菁慢悠悠穿著睡袍下樓,沈炎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和莫北一起說話。


  他們的談話在看到她下樓的一刻戛然而止,沈炎站起來,幾步走過來把她的手握住,很仔細地檢查她是否完好無損,最後說:“昨天聽到你這邊不對勁,淩晨從新加坡趕過來。”


  韓菁想了想,說:“可是,你怎麽知道我在拍賣會現場?”


  沈炎的嘴角抿了一個弧度:“我兄長那時候正和我打電話,碰巧看到了你和莫先生。”


  韓菁看了看莫北,他正雙腿交疊垂著眼,視線盡頭是手中的那盞果茶,對兩人的談話興趣缺缺。韓菁又轉過臉看沈炎,看到了他眼底略略的青色,他的皮膚一向偏白,怎麽都曬不黑,所以此刻這一點青色就顯得分明。韓菁說:“你不會一晚上沒睡吧?”


  “現在確實有點困。”沈炎點頭笑笑,“比較擔心你。”


  “我這不是好好的?”


  “好不好總得親眼看過了才知道。”


  “……你吃早飯沒?”


  “也沒有。”


  沈炎回頭看向莫北,正好莫北也抬頭,一副和顏悅色的態度,“既然這樣,那就留下來一起吃早飯吧。剛剛是我照顧不周,沒有叫管家上一些糕點。”


  “不用了。”韓菁拽著沈炎的胳膊踏前一步,安靜出聲,“我和沈炎出去吃。”


  莫北的眼睛眯了眯,說:“我已經吩咐廚師做了你最喜歡的海鮮粥。”


  韓菁眼神倔強:“不吃。”


  莫北定定看著她,一直看到韓菁別過臉去。兩人僵持的後果仍舊是莫北讓步,他隨手擱了果茶站起來,穩步離開了客廳,臨走前輕飄飄留下了一句話:“隨你。”


  因為沈炎來得匆忙,沒有帶行李,又打算順便在中國呆幾天再回去,所以兩人早飯後兩人一起去了商場,轉到男士區挑選臨時的衣物等必用品。


  這個地方韓菁極少會來。莫北的衣服從來都是量身定做,十幾年不變的寥寥幾種品牌,十幾年不變的地點,還有十幾年不變的裁縫。如今坐在柔軟沙發上,讓韓菁覺得十分的新鮮。


  更新鮮的是看著沈炎買衣服。他看起來好像對衣服的顏色款式大小把握都很準,進店掃了一眼以後,指著兩套衣服便點名要打包。


  這樣速戰速決的速度,和莫北簡直一模一樣。莫北進店的習慣是隨手翻品牌雜誌,隨即點出幾件想要的衣物,然後便量體裁身,基本一刻鍾內就能走人。


  但沙發實在很舒服,穿著高跟鞋的韓菁根本不想起來。眼珠轉了轉,擺出笑眯眯的態度:“你不試穿就打包?”


  “不必。”沈炎從錢包從取出銀行卡,“應該沒有問題。”


  韓菁推推他:“你就去試試看嘛。萬一不合適呢?”


  沈炎低眼看看她,一挑眉,稍稍側過臉,很快就有店內人員察言觀色地把衣服抱過來,笑著說:“先生去試試也好。不過先生穿什麽都好看,等一下上身的效果絕對可以媲美模特。”


  事實證明,店內小姐的話一點也不假。沈炎從試衣間出來後,韓菁撐腮歪頭瞧著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以後喃喃地說:“要不你就穿這一套,不要換了吧。”


  很快大家都笑起來。


  晚上韓菁由沈炎送回家,莫北正站在台階上喂著那隻貪食的金剛鸚鵡。見到他後,幾不可聞地微微眯了眯眼。


  “莫先生。”沈炎率先向他微微致意,莫北把方才捋上去一半的袖管褪下來,緩緩“嗯”了一聲。


  然後又把目光轉到韓菁身上:“吃晚飯了嗎?”得到點頭的回答後笑了一下,目光淺淡,對沈炎再次開口:“還要不要再待一會兒?管家新做了糕點,不是很甜,可以嚐嚐。權當彌補早晨我的失誤。”


  “多謝您。”沈炎目光也很真誠,“今天就不了。”


  莫北做了個手勢,麵容越發和藹:“那就不送了。”


  等沈炎走後,莫北把手中的堅果交給女傭,一邊吩咐:“做碗粥,簡單點兒就好。一會兒我在書房吃。”


  他的話被韓菁聽到,後者輕輕拽住了他的袖子,莫北回過頭,看到韓菁很清澈的眼睛:“你還沒吃晚飯嗎?”


  他說了一個“沒有”。


  她的目光閃了閃:“為什麽?”


  莫北低下眉眼瞧了瞧她,開口:“我在等你回來一起吃。”


  韓菁垂下頭看地麵,仍舊拽著他的袖子不鬆手,片刻後又揚起臉,說:“我們看了一場電影,中間出了點兒問題,出來的時候已經天黑了,就吃完晚飯再回來的。”


  莫北淡淡地“嗯”了一聲,沒有說什麽。


  韓菁望著他,咬著唇說:“我下次會打電話提前說的。”


  莫北又“嗯”了一聲。


  韓菁終於擰起了眉頭:“你的‘嗯’是什麽意思?”


  莫北身形不動,眉眼間的神色在暗色中稍稍有些模糊,又或者隻是因為韓菁看不懂,隻聽到他淡淡地說,“你不需要向我匯報。”


  韓菁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什麽意思?”


  莫北笑了一聲:“菁菁,你想想看這兩年你做的事,有哪一件是我想讓你不做你就肯不做的?又是有哪一件是我想讓你做而你肯乖乖做的?”


  韓菁慢慢鬆開他的衣角,低聲說:“你在生氣?”


  “我不會對你生氣。”莫北轉身離開,“我隻不過是有些遺憾。”


  這大概是頭一次主次轉換,莫北對韓菁冷戰。莫北進了書房就一直沒有再出來,韓菁無法知曉他此時的心情是否已經平靜。她站在樓梯口,看到女傭端著粥進去又出來,出來又進去,糾結半晌還是不曉得到底要不要去道歉。


  她從沒給莫北道過歉。“對不起”三個字如今也還是很難說出口,更何況,她對莫北又實在有些怨氣。


  然而一個小時候,韓菁還是在遲疑不決之後站在了書房門口。


  她站在門口,又開始新一輪的糾結。手指每次總是在距離房門一厘米的地方停住。這個動作循環重複了幾乎一刻鍾,直到管家的話音從背後傳過來:“小小姐,你怎麽一直站在門口,為什麽不進去呢?”


  下一刻房門就被從裏打開,莫北看了看她,讓開位置:“怎麽不進來?”


  韓菁望著他,眼神透著糾結。莫北看了看她,又說:“進來說話。”


  她跟著他進屋關門,坐在沙發上咬嘴唇,莫北把剛剛沒來得及擱下的筆扔回桌麵上,輕聲說:“你和沈炎,有沒有想過要分手?”


  韓菁抬起頭來看他:“我和他為什麽要分手。”


  “因為你以前說,你對他隻是不討厭。” 莫北淡淡地說,“你如果不想和他一輩子都呆在一起,那我建議你們還是提早分手。菁菁,沈炎不是你能控製的人。”


  韓菁很仔細地觀察他的臉色,說:“如果我不想分手呢?沈炎對我挺好。而且我也沒想過要控製他。”


  莫北斜靠在書桌邊沿,雙手抱臂看著她:“對你挺好的人有很多,沈炎隻不過是其中一個。你不想分手,但是你也沒有想過要和他結婚,是不是?”


  韓菁沉默。莫北一語中的,她半晌才想出可以反駁出他的話:“什麽都可以慢慢培養。”


  莫北步步緊逼:“那你的意思就是說,你現在這樣年輕,就認定了想要和沈炎一起白頭到老,是不是?”


  韓菁抬起頭,眼神倔強:“有什麽不可以?”


  莫北接著說:“好。那就繼續推理。如果你們不分手,將來一定會一起去新加坡生活。按照你如今回家的頻率看,未來的每一年你在T市的時間未必會超過十天。”


  韓菁半晌才說:“然後?”


  莫北笑了笑:“這樣的話,菁菁你給我的感覺,就是讓我覺得,我從小一手養大的珍珠快要被人摘走了。”


  韓菁心神微微震動,眼睫“刷”地掀起:“你會舍不得嗎?”


  莫北仰頭看了看天花板,拇指與食指交互打圈了一會兒,重新把視線落回她身上,柔聲說:“我的確很舍不得。”


  “你很討厭沈炎?”


  莫北揚眉:“我確實不是很喜歡他。”


  “為什麽?”


  莫北笑而不答:“菁菁,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讓你在我和沈炎之間隻能選一個,你會選誰?”


  韓菁很長久地望著他。他在明知故問,她卻不再想讓他如願以償。


  韓菁眉眼之間都是冷色:“為什麽要把你們兩個比較?”


  他笑了一下,撿起桌案上的筆,低頭捏了捏,淡聲說:“隻是突然想起來。”


  韓菁的目光定在他身上,語氣咄咄逼人:“如果我確實打算和沈炎結婚,你怎麽想?”


  他抬起頭:“我不讚成。”


  “就是這樣?”


  莫北的眼睛裏有東西湧動,但他依舊很好地控製了情緒,語氣淺淡:“就是這樣。”


  韓菁垂下眼,牙齒咬住嘴唇,半晌低低吐出一個字:“好。”


  兩人對坐靜默了許久。莫北不知想到些什麽,單手撐著額角,盯著手中的筆一言不發。韓菁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過了半晌突然開口:“小叔叔,我也問你一個問題。”


  莫北抬起眼,她的視線直直撞過來:“如果當時你與韓冰訂婚的時候,我讓你在我與她之間隻能選一個,你會選誰?”


  莫北給她的答案沒有思索時間:“當然是你。”


  韓菁“嗬”了一聲,望著牆上一副國畫望了半晌,幽幽地說:“可是你仍然娶了韓冰。”


  莫北第二天去公司,韓菁一個人關了機,開著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早飯的時候她冷著一張臉,沒有人敢問她究竟是為了什麽。等到莫北離開,她抓起車鑰匙往外跑,也沒有人敢問她去了哪裏。最後她握住方向盤一路開上了高架橋,T市這一帶建設的風光極好,左右視野廣闊,綠色植被覆蓋地麵,很是心曠神怡。然而她並沒有什麽心情欣賞,她從前一晚到現在都憋悶得難受,把車速開得十分快。


  這些天她過得並不比在英國時愉快。每次看到莫北溫柔的模樣她都莫名覺得鼻頭發酸。她把眼淚忍下去了無數次,她想到了那麽多往事。


  一次次觸碰試探,折磨了這麽久,還是在原點。除了偏執越來越深。莫北已經變成她的執念,她的信仰。她的固執成了魔,讓她不由自主飛蛾撲火。莫北在任何時候的任何行為任何語言都滴水不漏,曾經她是那麽迷戀他這樣的完美,可現在她如此恨他這樣裝聾作啞。


  她無法知曉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她自認已經表現得那麽明顯,隻差站在他麵前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那三個字,他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笑意,眼神淡然,從她八歲到她十八歲,一直都沒有變。


  她那麽累。從沒有什麽時候像現在這樣容易哭泣,失眠,疲憊,不堪一擊。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被打磨得像是灌滿了水的氣球一樣透明薄軟,稍稍一碰就會崩潰。


  等韓菁拐過了彎,才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後麵有一輛車子一直在跟著她。而等她想要擺脫的時候,那輛車子突然加速,直直地撞了上來。而她還沒有刹車完畢,就又撞上了前麵不遠處的一輛車子。


  陷入昏迷隻花了很短的時間。


  她再混混沌沌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醫院裏。周圍有低低的說話聲,她隻聽清了一句話,不像是來自莫北,更像是江南的聲音:“想魚死網破嗎?要真就死了還真是太便宜她了。”


  韓菁困得要命,手指動了動,發現早就被握住,勉強睜開眼,有隱隱綽綽的身影。那個人俯身下來,用微涼修長的手指輕輕蓋住了她的眼睛,聲音是莫北特有的溫柔:“乖,再睡一會兒。”


  韓菁迷糊得睜不開眼,又受他聲音的蠱惑,真的很快就又睡了過去。


  等她再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是待在了醫院病床上。病房裏空空蕩蕩,就她一個人。


  然而門外卻有說話聲。兩個熟悉的低沉男聲,帶著隱隱的爭執。韓菁頭疼欲裂,勉強聽終於分辨出那是沈炎和莫北的對話。


  莫北的聲線一貫的優雅,即便是在說著十分肯定的拒絕:“去新加坡?這不可能。”


  沈炎冷靜回答:“莫先生,你至少需要征求一下韓菁的意思。她如今並不想待在T市,這一點誰都可以看得出來。”


  莫北笑了一聲:“菁菁想要什麽我自然會滿足。她身體狀況沒有什麽問題,隻是腿骨折,這和去不去新加坡沒有什麽關係。”


  隻這幾句話韓菁就不想再聽下去。她的手碰到床頭櫃的玻璃杯,使勁一撥,杯子落地應聲而碎,很快門就被打開。


  握住門柄推開的沈炎,最先到她床邊的是莫北。他摸了摸她的額頭,見她睜著眼珠不說話,微笑安撫:“終於醒了。你的腿骨折了,需要靜養。回頭請廚師煲湯,一定要喝。”


  韓菁微微蹙著的眉尖沒有展開:“誰撞的我?”


  莫北的笑容稍稍收斂,慢慢答:“韓冰。”


  這個答案真是意料之中。韓菁看看床尾,自己的腳真的是被包成了一顆粽子。她又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背,上麵青色的血管明顯得觸目驚心。停了一下繼續問:“她現在人呢?”


  莫北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簡潔四個字回答她:“還在搶救。”


  但轉眼他又笑著安撫她:“剩下的事交給我就可以。你隻需要負責別亂動亂跑,好好養傷就夠了。”


  韓菁抬眼,安靜看向他:“我不想待在這裏。”


  莫北挑眉:“等下辦理完出院手續我們就回家。餓不餓?要不要我叫點粥給你喝?”


  韓菁依舊蹙著眉,轉過頭看了看一直站在一邊沒有做聲的沈炎,垂下眼睛想了想,片刻後聲音很低地開口:“我不想回家。”


  這個回答讓莫北沒有預料到。他愣了一下,撫摸她額頭的動作頓了下來。很快身後沈炎接了腔:“那是想去你自己的公寓,還是回新加坡?”


  韓菁看了看莫北,他的麵色顯得冷淡,嘴唇抿起來,本來半彎腰站在床邊,此刻緩緩站起來,盯著她沒有說話。


  韓菁的嘴巴張了張,她在他的注視下動都不能動。然而莫北身後的沈炎抱起了雙臂,也同樣用一雙墨黑眼睛看著她。他的目光明明什麽感情都沒有,但卻莫名地幫助韓菁硬下了心腸,扭過頭看著床頭對麵的電視機,說了一聲“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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