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景致在病房裏醒過來的時候,四周寂靜無人。她還是頭一回遭遇這種情況。她身體一向健康得很,並不輕易生病,更沒多少機會住院。偶爾住院肯定也是前呼後擁,小時候是景肅年,後來是商逸,她要是往病床上躺一躺,各種嗬護安慰必定是流水一般捧上來,更不要說一睜眼就能看到床頭有人趴著等她醒來這種小事。


  她伸手去夠一旁的應急按鈕,牽扯到肩上的槍傷,忍不住悶哼一聲。很快有護士小姐開門進來,看到她醒過來,長出了一口氣:“我去叫鄢醫生。”


  過了五分鍾,鄢玉站在她病床前,大致檢查完後合上文件夾,推了推眼鏡,開口:“你開槍技術不錯,沒射到關鍵位置,肩膀還能用。”


  景致失血過多,開口有點兒虛弱:“當然。我的生物課從來都是全班第一。人體解剖圖我至今倒背如流。”


  “還有一點,有關你的毒癮。”鄢玉繼續安然開口,“雖然我這裏不是戒毒所,不過你如果想在我這兒治療,那也可以。而且念在你一直在用生命給我的診所做投資的分上,戒毒的錢我可以給你打個九八折。”


  景致麵無表情:“那我還得說聲謝謝了?”


  “不必客氣。”鄢玉突然想到什麽,從文件夾裏抽出幾張紙,擺在她麵前。


  “商逸說他不想見你,這是他托我給你的。裏麵是景家之前一半以上的家產,你現在簽個字,這些就都是你的。”


  景致立時抬起頭,目光如炬地盯著他。鄢玉神色不變,繼續說:“另外,在你昏迷這段時間,商逸跟道上宣布你和他取消訂婚關係。從此以後你倆各不負責。這些東西都是他宣布之後讓我交給你的。”


  景致靜了有幾秒鍾,然後有點兒費力地把紙筆接過來,一頁頁地簽上字。鄢玉手搭著手,看她把文件簽完扔一邊,又從文件夾裏拿出一張收據,擺在她麵前。


  “手術費檢查費住院費醫藥費,全部加起來五十萬。如果要在我這兒戒毒,那就再加五十萬。”鄢玉一本正經地開口,“我這裏從不賒賬,商逸又說槍傷和毒癮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後果,他不負責。那麽景小姐,今天下午就請把錢給我轉過來吧。”


  景致冷著臉問:“你把我當銀行搶?”


  鄢玉說得心安理得泰然自若:“我這種定價方式,按照經濟學的理論來說就叫作分級價格差別。如果換作商逸,五十萬後麵還要再加一個零才行。景小姐,跟他比,我對你已經很善良了。話說回來,跟商逸那種變態待在一塊兒很痛苦是不是?現在你倆終於分手了,感覺如何?”


  “我就是覺得有點兒可惜,”景致抿起唇安靜了片刻,才說,“早知道一槍開上去就能解脫,我何必之前費那麽大功夫跟他去周旋。”


  “你倆真是變態中的戰鬥機啊。”鄢玉悠悠感慨了一句,“你想好以後怎麽辦了沒有?”


  “不管怎麽辦,也總得等到戒了毒癮以後再說是不是?”


  等鄢玉領著護士離開病房以後,景致心中仿佛輕盈飛起來一般,那種解脫的輕鬆感溢上來,嘴角越翹越彎,擋都擋不住。按照所謂壓力越大彈得越高的皮球定理,景致甚至覺得這是她活了二十多年來最高興的一天。她把手裏那份轉讓書翻來覆去看了又看,最後終於確信了這個事實,她真的跟商逸已兩不相幹。


  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從開始到現在,酸甜苦辣各種味道嚐了個遍。景致一向畏懼皮肉之苦,然而這次這一槍射上去,她卻覺得分外甜蜜與值得。


  她得償所願,滿腦子盤算的都是以後的事。這種興奮感強烈而漫長,導致她連晚飯都沒心情吃,隻希望能下病床狠狠地跳上兩跳。


  一直到過了好幾天以後,景致睡醒一覺,睜著眼躺在床上,才把商逸這兩個字重新咀嚼了一遍。


  兩人分開的時間尚有些短,她還能在腦海裏清楚描繪出商逸臉上每分每毫的微笑。


  曾經在景家沒倒之前,她也曾有過幻想。那時候她年輕氣盛,目空一切,喜穿豔麗紅裙,一呼而百人應。她覺得唯一的敵人就是她的兄長景舟,而她也並不把他放在眼裏,認為除掉景舟隻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那時商逸區區幾句話,就能讓她橫眉怒目,接著再區區幾句話,又能逗得她眉開眼笑。那時她把道上所有的男子挨個排查一遍,最後不得不承認,在她私心的排名中,再沒有比商逸更合適的男人。他的樣貌好,睿智而沉穩,溫柔又有趣,陰險卑鄙得恰到好處,又肯與她合夥捉弄別人。那時兩人也並非沒有默契,而看在景家的長輩眼裏也幾乎是命定的姻緣,那時她被他逗弄得惱得很了也不過是摔門而出,抑或踢上幾腳,從未想過要互相算計,鉤心鬥角,那時她以為自己真的可以跟他攜手與共,白頭到老。


  景致想起自己頭一次喚他哥哥的時候。那時景肅年還沒有被診出癌症晚期,亦不知他們兩人在樓上已然劍拔弩張,將她喚下樓來,笑著做介紹:“商賢侄,這就是我那頑劣不堪的小女兒,景致。阿致,這就是我和你說的商逸,叫哥哥。”


  那時他穿一件簡簡單單的襯衫,難得是白色的,舉手投足間慵懶散漫,卻吸引了在場人的眼珠唰唰都往他身上轉。一雙極漂亮的眼睛掃過來,微帶笑意,他低頭不動聲色地打量她,她雖然口頭上不肯承認,卻也明白其實他是真正的身姿修長,豐神俊逸。


  她很少叫過人哥哥,連景舟都是直呼其名。那一次卻在他笑意盈盈的注視下有些心虛,更有一絲她拒絕承認的臣服躲在心底,她遲疑了片刻,最後仍然把眼睛斂起,有些別扭,但相當禮數周到地說:“……逸哥哥。”


  時隔多年,景致有些詫異自己居然還能記得那天的天氣,是令人愉悅的雲淡風輕,陽光正好;亦記得那時的景象,是朝氣蓬勃的花未凋零,人亦未老。


  景致這一場回憶被突如其來的毒癮打斷。


  鄢玉已經給她開了戒毒藥物,但顯然效果不太夠。她這些天來症狀發作得都沒什麽預兆,隻捂著頭一直喊疼,發低燒,稍微喝一點水就會立即嘔吐。再後來就會有些迷失心智,這時候不管任何人靠近她一米之內,都會遭到各種毫無形象的抓撓踢打。診所裏不少人和物都因此慘遭毒手,唯獨鄢玉安然無恙。如此過了兩天,鄢玉看著診所裏越來越多被破壞的醫藥用具歎了口氣,拿出手機給商逸撥電話。


  “景致快瘋了。醫院所有人都管不住她。”


  商逸笑著說:“醫院管不住也應該是醫院的責任。再者說我知道醫生都喜歡誇大其詞,景致要是真的瘋了,你會說她快死了,而不是快瘋了。”


  鄢玉冷冷開口:“我不管那些。我隻知道你今天不立刻過來,以後就永遠別來。再來找我給你們看病,我肯定給你下毒藥。大家同歸於盡。”


  “……現在外麵在下大雨你知道嗎?”


  鄢玉慢條斯理地說:“我知道。所以景致已經跑到院子裏去了。現在在淋雨,沒人敢攔她。她前幾天剛動手術,肩傷還沒完全好,又犯了毒癮,身體非常虛弱。換句話說就是,她現在這種情況非常不適合淋雨。要是因此就這麽死了,絕對算自殺,不是我的錯。”


  “……”


  鄢玉這家診所後麵自帶一個小院兒,裏麵種著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植物。鄢玉覺得自己真是非常倒黴,A城已經幹旱了許久,今天他企盼許久的大雨終於落下來,正該是高興的時候,然而在看到景致無意識地把這些植物一棵棵拔光後,鄢玉那顆原本高興的心已經降到了穀底,摔得滿滿都是血。


  倒是有護士想要上前去把已經神誌不清的景致拖回房間內,卻被鄢玉攔住,他咬牙切齒:“什麽都別管,就讓她拔。一會兒把賬翻十倍記在商逸頭上。”


  “可,可是商少爺不是說他不管醫藥費了嗎……”


  “那是他沒看到景致這副模樣。”鄢玉的心在滴血,字也是一個一個擠出來的,“你以為他看見了還會這麽做?”


  三十分鍾後,商逸撐著傘,麵色恬淡衣冠楚楚地出現在診所門口。又過了半分鍾,商逸把傘丟在身後,麵色陰沉地大步走到院子裏,大雨傾盆之中,把不停摳土的景致一把抱住。


  鄢玉見狀,嘴角微微一撇,毫不猶豫地摸出手機,調出攝像狀態,全神貫注地對準他倆。


  一邊的小護士看到:“……”


  景致被人束縛住的第一反應就是甩過去一個耳光。商逸躲閃不及,有半個抽在臉上。她犯癮後的力氣成倍增長,一邊跟來打傘的保鏢忍不住一驚,要合力把景致拽開,結果商逸反而更緊地摟住:“叫他們都走開。”


  保鏢遲疑著開口:“商少爺,是不是需要拿些繩子過來?”


  商逸抬起頭看他一眼,聲音在嘈雜的雨聲中依然清晰:“你聽不懂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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