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果沒有初相見

  第六章


  如果沒有初相見


  見到秦斂之前的那個冬天,蘇姿尚未嫁人,蘇啟對南朝的算計尚處在口頭上說說而已,而我在太醫院眾人的提心吊膽中,如十幾年前我剛出生時太醫所預言的那般沒有再咳嗽。


  按照禦醫的說法,我隻需要在接下來的兩年中好生調養,便可一生福壽安康。雖然人人都知道福壽安康就跟恭祝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一樣是句套話,但這句套話安在向來拿喝藥當喝水,慣於折騰太醫院的我的頭上,卻還是十五年來破天荒的第一次。所以當德高望重的太醫院提點唐大人顫顫巍巍地吐出這四個字的時候,連一貫漫不經心的蘇啟都稍稍坐直了身子,並且露出了一點兒笑容。


  父皇很歡喜,蘇啟很歡喜,我也很歡喜。心情一好,我便有了興致研習之前不曾研習過的一些東西。比如說我開始在自己往年養病的小院中嚐試種花種草。


  我先是命人挖了池塘,種了荷花。後來蘇姿到訪,看看牆角一溜春風吹又生的狗尾巴草,抿唇微微一笑:“為什麽這裏不也種些東西?種點薔薇花也好啊。”


  我便又聽了她的建議種了薔薇花。我把蘇啟叫來,讓他挖土,我來撒種,然後讓他埋土,我再指揮侍官抬來水桶。


  接著我又讓蘇啟澆水,這回他終於怒了。道:“你自己怎麽不來?”


  我輕飄飄地道:“我來也行啊。”說罷就要去拿舀子,一邊拿一邊還捂著胸口做出弱不禁風的孱弱模樣。


  蘇啟伸出已經髒兮兮的白靴擋在我麵前,無語地望了我半天:“……算了。你要是真澆出個好歹,這罪責我可擔待不起。”


  當薔薇鑽出第一個綠芽的時候,蘇姿造訪我這小院的次數漸漸多起來,並且每次都顯然是經過精心妝扮。然而每次陪我聊天的時間卻又不長,隻坐片刻就又要離去。我自認從皇宮到我這裏並不算太近,而蘇姿盡管親密如親姐,可她一向和我一樣的懶,現在突然如此勤勞起來,待的時間又這樣短,連比她愚笨的我都替她覺得虧本。後來我終於覺察出一點端倪來,和阿寂對望一眼,肯定地道:“蘇姿必定是借見我的名目出宮來見其他人。”


  阿寂點點頭,道:“那我去看看。”


  不出盞茶功夫她已回來,稟告:“大公主的確沒有直接回宮,而是拐去見了一位年輕公子。”


  我嘴裏含的水差一點漏了出來:“蘇姿喜歡上一個男子了?”


  阿寂沒有答,繼續道:“那座宅邸就在一條街外。”


  我想了想,有點兒興奮:“那你再去查查那是哪戶人家。這裏的人非富即貴,大都能門當戶對,姐姐如果喜歡,為什麽不直接稟明了父皇求親呢?”


  阿寂“嗯”了一聲,停在原地不肯走。我奇怪地望著她:“怎麽了?”


  她說:“那位公子長得很好看。”


  “這不是好事嗎?”


  “問題是,”阿寂慢吞吞地說道,“那位公子好看得過了頭。”


  我難以想象一位好看得過了頭的公子會生出什麽樣的容貌。在那之前我表麵一直都在否認但心中卻又在不情不願地承認,蘇啟是我遇到過的僅有的一個好看得過了頭的男子,沒有並列。除去他之外的那些男子,都隻能算得上好看罷了。然而當我問阿寂是蘇啟好看還是那位公子好看時,她卻皺著眉苦惱地想了半天,最後為難地告訴我,兩個一樣的好看。


  我無法想象和蘇啟一樣英俊卻又長得不一樣的男子該是什麽模樣。我抓心撓肝地想去親眼看一看,卻又被太醫們慎而又慎地囑托不得出去。我那療養小院雖然占地麵積不大,守衛卻是相當森嚴。因為我小時候逃跑過太多次,而我又不懂得創新,導致我能想象到的逃跑辦法早已被侍衛們了若指掌,繼而一一堵死,除非我開發出新的主意,否則不論是天上地下還是後門狗洞,我都逃脫不出去。


  我想了三天三夜,在繼火燒水淹裝死等主意都被阿寂一一否定之後,終於想出一個新方法。


  我開始向父皇請求提前學習如何製作人皮麵具。


  蘇國皇室在外界一直有些神秘。有人說皇室祖先曾留給後世一份無以倫比的豪奢財富,就藏匿在大山某個角落;有人說蘇國的皇室每一代都會詭譎地誕生一位生下來就能預知未來的皇子;還有人說蘇國的公主們擁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我卻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如果硬要說它有哪裏神秘,那隻能勉強說,製作精妙絕倫薄若蟬翼的人皮麵具,是它同其他皇室相比僅有的特殊之處。


  就像是鑄劍要分上等中等下等一樣,人皮麵具也有好壞優良之分。這世上其他地方製作的人皮麵具的確可以仿得麵容惟妙惟肖,然而再精妙,也依然無法和蘇國皇室做出來的相提並論。皇室做出來的麵具,一分一毫都相似到極點,單從容貌上以假亂真是很容易的事,不論仔細觀察還是伸手去摸,都不會覺察出任何痕跡。蘇國曆史流傳有秘密傳說,萬玄帝臨死前,因擔憂眾皇子為爭權而自相殘殺,曾令一位親信暗衛戴上人皮麵具偽裝自己,直到剪除內定人選以外其他勢力後才宣布駕崩。


  然而這項活計卻是隻有蘇國帝王的公主才可以學,並且必須學。相傳這一規矩建立的原因是,萬玄帝晚年寵愛會製作人皮麵具的惠國夫人,死前這一技藝又幫了他的大忙,於是他在擬旨立太子之餘,又下了一道旨意,從此蘇國的公主們就被迫而無辜地陷入了這一莫名其妙又萬劫不複的境地。


  我相信,鳳闋舞同製作人皮麵具一起,是蘇國皇室的每一位公主都會切齒的仇人。這兩項技藝占據大量時間,又勞心勞力,卻對自己沒多少用處。前者眾所周知卻難得一見,要求公主們在及笄之前學完;後者則是徹底的秘而不宣,要求公主們在及笄之後掌握。


  我想去看那位據說好看得過了頭的年輕公子時,正處於尚未及笄又將將及笄的尷尬年紀。我焦急心切,便想回宮去向父皇提出這一請求。然而上天從來不體諒我的心願,那時候正值父皇出宮祭祖,要七天之後才能回來。


  宮中能管事的隻剩下監國的蘇啟一個。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向他提了出來。


  蘇啟像看鬼附身一樣地看著我,托著下巴道:“你先告訴我個理由。”


  我道:“沒有理由。”


  他不緊不慢地回我:“那就別想讓我批準。”


  我試圖以激將法令他中計:“才不是呢。一定是你沒有這個權利,不敢批準而已。”


  蘇啟微微一笑,“刷”地搖開折扇,靠在太子位上悠悠閑閑:“那我就沒這個權利好了,你回去慢慢等著父皇回來罷。”


  我立刻上前抱住了他的胳膊:“哥哥,我錯了……”


  他“嗯”了一聲:“那就明天交給我一份你的道歉書和請求奏折,你若是寫得情真意切,我就同意好了。如果草草了事的話……”


  我發愁道:“你明知道我文采不行……”


  他懶洋洋地道:“就是知道你文采不行。”


  “……”


  然而蘇啟終究還是答應了我的請求,在我一字未寫的情況下——我隻是假裝被他氣得咳疾複發,把太醫流水一樣地請進了我的小院去了而已。那個時候我一邊憋住呼吸裝出難受的痛苦模樣,一邊在心中總結,沒想到蘇啟監國比父皇臨政竟要好對付得多,最起碼我除了撒嬌和苦肉計之外,還敢無中生有地騙騙他。


  四月初,牆角的第一株薔薇花開放的時候,我一邊按照書中教習的那般研究麵具個中訣竅,一邊令阿寂畫出那位年輕公子的具體模樣。然而阿寂的畫技實在是比我還要差,如果是她所畫成的那個樣子,方圓十裏我可以找不下一百個出來。


  四月中旬,牆角的薔薇花次第盛放的時候,我終於按照書中描寫製成了第一張人皮麵具。盡管不太熟練,麵具表皮也略顯粗糙,並不能真正戴著出去,然而我還是為又接近逃跑成功近了一大步而高興。


  五月中旬,牆角的薔薇花招蜂引蝶無數的時候,我終於仿照一名侍女的樣子勉強做成了一張可以渾水摸魚的人皮麵具。


  第二天上午,我便讓阿寂敲暈了那個侍女,再迫不及待地戴上了麵具,由阿寂引領著出了小院,無暇他顧,直奔街外的那座外表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甚至還有點樸素的房子。


  那一天的陽光活潑而明媚,那座房子的門前整潔幹淨,卻無人守著,連大門竟都是洞開的。


  我莽撞冒失地邁了進去,不遠處有個男子聽到動靜,抬起頭來,慢慢放下了手卷。


  那是我頭一次見到秦斂。


  我見到他的第一眼,隻覺得,這世上多少丹青手,大概也畫不出他的三分神韻。


  我無法忘記秦斂那一天的模樣。我如不速之客一般闖進他的院中,他自躺椅中起身,淡裝便服,魚白腰帶,雙手交握籠於寬大袍袖中,很仔細地打量我。


  未過片刻,他唇角微勾,指了指自己脖頸處,忍笑道:“小姑娘,你的人皮麵具是誰粘的?這裏沒有粘牢。”


  “……”


  我立時大窘,臉上紅暈在麵具底下從額頭迅猛竄到了耳朵根。見他絲毫沒有避嫌的意思,隻能故作鎮定地扭轉身,呲著牙使勁按了按脖頸處,並且試圖拿衣領遮掩。然而蘇國女子的衣裳向來都是領口偏低一些,就算我試圖了許多遍,到頭來還是失敗告終。最後隻好摸出懷裏的一塊半透明紗巾,往臉上倉促一遮,在密密的頭發下打了結,才終於轉回頭來。


  哪知這次秦斂卻更加好笑地瞧著我,很無情地繼續揭露我:“蘇國風氣開放,女子出門與男子一樣。不知姑娘為何不欲以真麵目示人,殊不知現在這個樣子,倒比之前還要更引人注目一點兒。”


  我清了清嗓子,道:“我是個醜八怪。不敢嚇到人家。”


  “哦?”他連挑眉的模樣都十足好看,唇角微笑淡如清水,瞧起來卻分外沁人心脾,道,“說自己是醜八怪的人一般都不怎麽醜呢。”


  我很鄭重其事地看著他:“我真的很醜。”


  他仍是唇角含笑,點點頭不再追究的樣子,隻問:“那好罷。你是誰?為什麽會找到這裏來?”


  我睜著眼睛說瞎話:“我迷路了。”


  “那你的家在哪裏?”


  我理所當然地道:“都說了迷路了呀。知道回家的路還會迷路嗎?”


  他望著我,嘴角抽了抽,大概是被我的無恥程度驚詫到,隻好閉閉眼,才捏著額角說道:“小姑娘,說謊是不好的行為。”


  我想了想,很肯定地說:“聽說你這裏前兩天經常有一個很漂亮的姐姐到訪。”


  他仔細觀察我,然後很肯定地回答我:“沒有。”


  “一定有的。你在撒謊。”


  他臉色不改,收起躺椅上那卷半展的駿馬圖,說道:“你撒謊在先,咱倆扯平了。”


  “……”


  我沒有料到他竟然達到了和我一樣的無恥程度,張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瞟我一眼,又問道:“剛才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我想了想,認為自己雖然第一眼見到他就很喜歡,卻也同時覺得不該簡單地第一次就把真實的名字告訴他。這樣沉吟片刻,摸到衣裳上別著的裝有玉陀花的香囊,隨口說:“玉陀。”


  他又一挑眉:“玉陀?”


  “對啊。玉陀花的玉陀。”


  他笑笑,那眼神顯然不相信:“你姓玉麽?這個姓在蘇國好像不常見。”


  “不常見又不是沒有。”我臉皮厚得自己都驚訝,然後繼續臉皮厚下去地問他,“哥哥你叫什麽名字呢?”


  他微微訝異,抬起眼:“你們不知道我叫什麽?”


  我道:“我們為什麽要知道你叫什麽?”


  “都不知道我叫什麽就敢硬闖我的宅院?”他單手撐著下巴,似笑非笑一眼,“你倆可真大膽。”


  我還是麵不改色:“那你叫什麽呢?”


  他又笑笑:“你可以叫我禾文。”


  在蘇國,禾姓比玉姓更不常見,我很懷疑地瞅了他一眼:“你姓禾嗎?禾苗的禾?”


  他和我一樣大言不慚地道:“對啊。”


  “……”


  即便九成九是化名,我仍然覺得禾文這個名字相當不適合他。在我的心目中,一個男子就應該像是他這個樣子,內斂的,從容的,漫不經心的,可這個名字卻如此單薄,以至於無法承載這樣一個蘊藉風流的人物。


  我和這位禾公子的第一次見麵並沒能持續多長時間。我的衣角甚至還沒有沾到石凳,阿寂就已經暗暗催促我回去。而我回頭望一眼秦斂,他的五指鬆鬆攏住茶杯,正漫不經心地掩去一個嗬欠。


  明顯沒有留我的意思。


  我好歹還顧及公主這一尊位的一點顏麵,隻好放棄厚臉皮繼續蹭下去的想法,跟著阿寂一起回去。我在最後一步踏出去之前停住,想了想,回頭,問他:“你每天都在家嗎?”


  他微微一笑:“並不一定。”


  “那明天呢?”


  “也不一定。”


  “那……你是人還是鬼?”


  他意味深長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天上圓盤大的太陽,緩緩地道:“你覺得呢?”


  我在回去的一路都魂不守舍,其實我覺得任何一個女孩子看到這樣一個男子都應該有一點魂不守舍。我問阿寂:“你覺得他的本名應該叫什麽呢?”


  阿寂默不作答。


  我又道:“他為什麽不說實話呢?你覺得他應該有什麽隱情呢?”


  阿寂繼續默不作答。


  當我打算向她問出第三個問題的時候,阿寂驀地止住腳步,低聲道:“二公主,大公主來了。”


  我一抬頭,正好看見蘇姿坐在正廳的中央,正低眼喝下一口花茶。


  我跟著阿寂一起停住,僵直身體,動彈不得。


  蘇姿並不抬眼,隻淡淡地說:“阿寂,去領罰十杖。蘇熙,把你的麵具卸下去以後來找我,我有話說。”


  我抓住阿寂的衣角:“不可以罰!”


  蘇姿抬起頭,目光陡然淩厲:“我就知道你學這門技藝是為了跑出去,教習書的第一頁是怎麽說的,你都忘記了!這是皇室不傳之秘,就讓你這麽招搖過市!下次再這樣,我讓她們連腦袋都摘了你信不信?阿寂,你還杵在那兒幹什麽,還不去領罰!”


  阿寂最終還是低著頭福身退了出去,我站在原地,蘇姿拿著已經浸好溶液的一塊絲巾走過來,冷著臉細細將我的臉擦一遍,等到幹了,又換一塊浸了酒的絲巾,再將我的臉擦一遍,待幹了,再換一塊隻浸了水的柔軟棉布,再將我的臉擦了一遍。


  這一次等到幹了,麵具終於細微地翹起一角。我閉著眼,感覺到她的手指把每一個地方都輕柔地按揉一遍,才緩緩把麵具從下往上撕下來。


  我睜開眼睛,蘇姿已經坐在了旁邊鋪著軟墊的椅子裏,臉上還是一片冷色。她重新把茶杯捏在手裏,抿下一小口,淡淡地問:“你去哪兒了?”


  我沒有再撒謊,直接告訴她:“我去了前街,看見了那個你前些天一直去看的男子。”


  蘇姿的手一抖,茶杯差一點掉出手心。


  她蹙著眉抬頭望我,我也仰頭望著她,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蘇熙,我去那裏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會想成什麽樣?”


  “你不過是以為我喜歡他。”我沒想到蘇姿眼睛也不眨地把這話說了出來,並且她繼續說下去,“我的確喜歡他,但那已經是之前。”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為什麽?”


  她平靜地說:“因為沒有未來。長痛不如短痛。”


  我還是那三個字:“為什麽?”


  蘇姿把那張人皮麵具一點點剪成碎片,緩緩地道:“你既然去過了,也就能看出他說話時隱瞞良多。這樣一個人,自稱沒有功名錢財在身,可談吐和相貌又是頂尖,那麽他不是既真的無錢無名,也沒有賺取功名錢財的願望,就是因為某種目的小隱於此地,實際擁有盛名和財富,但又和我們並非一池之水。”


  “你怎麽得知他跟我們不是一池之水的?”


  蘇姿笑了笑:“蘇啟和父皇的手下親信中,沒有一個人像這樣。而除了這些人,你覺得這世上還有誰能和我們是一池之水?”


  我正要辯駁指不定他是還沒有來得及被父皇蘇啟發現,蘇姿先開了口:“總之我以後不會再去那裏,你也不能再出去,更不能去那裏。”


  “我什麽都不會做……”


  蘇姿仔細審視我,過了片刻道:“我也曾經以為我什麽都不會做,我甚至還發過誓我永遠不會喜歡上他。”


  下午蘇姿還未回宮,蘇啟又造訪小院。蘇姿見到蘇啟的第一句話就是請他在小院四周多加五名守衛,她還沒有說緣由,蘇啟捏著象牙扇風姿颯爽地搖了搖,未加思索便笑著問道:“蘇熙,你跑出去玩了?還是戴著那什麽麵具?”


  “明明蘇姿也一樣……”我還沒把發現了一個美男子的事情說出來,捏著棋子的蘇姿突然重重咳嗽了一聲,我張張嘴,隻好委委屈屈地又把話尾咽了回去。


  蘇啟眯著眼瞧了瞧我們兩個,道:“你倆有事瞞著我。說說我聽聽。”


  蘇姿說:“你先跟我說說最近蘇國跟南朝之間的恩怨聽聽。”


  蘇啟隻隨意一笑:“小打小鬧月月都有,有什麽可說的。無非就是南朝派了個態度傲慢不識抬舉的使節過來,言語挑撥刻薄不知收斂,我們把他扣下了,南朝派人來交涉,我們不放人,他們就來劫獄,我們有將士武藝太高強,一時沒收住刀子,不小心把那使節的胸口戳了個窟窿,重傷不治,死在牢獄裏麵,南朝就發怒了而已。”


  蘇姿用手指攏了攏衣袖,道:“你這僅僅是一種版本吧,我怎麽還聽到另外一種版本呢?說是南朝其實並沒有劫獄,而是你自己安排的人手,隻是為了殺了對方使節而泄憤呢?”


  蘇啟眼睛都不眨一下地道:“你怎麽能這麽說話,我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麽?上個月蘇國打下盛國,被南朝趁火打劫奪走了兩個城鎮我都沒說什麽,我會為了區區一個使節幾句沒腦子的話就要殺他?笑話。”


  蘇姿道:“你在別人麵前擺出這種義正詞嚴的表情就夠了,不要再在我和蘇熙麵前還滿嘴的忠孝信義了。跟政治沾邊的人到頭來隻剩下兩種,一種偽君子,一種真小人。而你蘇啟,在偽君子麵前是偽君子,在真小人麵前是真小人,至於為什麽你雖然滿口雌黃仍然有許多人選擇信任你,也隻不過是因為你裝得比其他人都好罷了。”


  蘇啟折扇一收,笑道:“你這話說得也對也不對。跟政治沾邊的人有哪個心腸還能是幹淨的?那些滿口仁義廉恥心係蒼生憂國憂民的人,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不知柴米貴死人的無用書生,就是一輩子做不到高官或者做到高官馬上就喪命的可憐鬼。跟權勢沾邊的都得帶著點兒虛偽,並且權勢越盛,人就得越虛偽。而他們明知我非萬能還要選擇信任我,大多是因為我又能承認我的虛偽,又還保留著一點兒浮於表麵的同情心。所以我在偽君子麵前是真小人,在真小人麵前是偽君子,應該這樣說才對。”


  蘇姿道:“我管你是真小人還是偽君子,想想蘇國怎麽會傳出對本國不利的謠言才是正經事。”


  蘇啟道:“南朝派來都城的細作沒有幾十也有十幾,散播一點謠言也算是他們的職責所在,過兩天就自動散了,又沒什麽大不了的。”


  “在你嘴裏就沒有什麽大得了的。”


  蘇啟雙手一攤,道:“否則你還能讓我怎麽說?我是一國儲君,你還要讓我滅自己威風不成?這本來就隻不過是蚊蟲叮咬,難道你還要讓我大刀闊斧地砍過去?”


  我對這些政事向來都左耳進右耳出,而蘇啟和蘇姿也一致默契地在有關爭辯中自動忽略我。我懶懶趴在石桌上,忽然想到今天上午不但算是一無所獲,反倒令人沮喪地冒出更多疑問。以前我隻想知道他長得會是什麽模樣,今天回來之後,卻連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家裏幾口人人均幾畝地地裏幾頭牛都想要了解得清清楚楚。


  好在這種沮喪沒有維持太久,我在第三天又偷偷跑了出去。這次我換了更為穩妥的辦法,先是讓先前那個侍女扮作我的模樣留在內室中,並讓阿寂守著她,我則扮作那侍女的模樣,在襦裙外套上寬大的不起眼的粗布麻衣後出了門,直奔那個自稱禾文的男子所住的小院。


  這一次我的手扶上他的大門門框時,他在看一張不知名的圖;我躡手躡腳邁進門檻時,他已經將圖卷起來收回袖中,眼神也落到我身上,凝視了一會兒,嘴角漸漸彎起。


  他閑散地籠著手,笑容清淡,似有若無:“你又迷路了麽?”


  我清了清嗓子,望向石桌上的硯台紙張,道:“你是在畫畫嗎?打算畫什麽呢?能幫我畫一張嗎?”


  他這次終於肯請我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使我得以仔細認真地用眼睛描摹一遍他的麵容,隨即便聽到他悠悠開口:“我是會畫畫,你想讓我畫什麽呢?”


  我回過神來,指了指自己,認真地說:“畫我行嗎?”


  他捏著杯耳的手指頓了頓,才慢條斯理地道:“可你現在這張麵孔不是你。我畫出來的便也不是你了。”


  我理直氣壯道:“人家不都說畫畫好的能夠透過表象抓住人的內在氣質什麽的嗎?難道你不可以做到嗎?”


  他竟然很認真地想了想,才微笑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那我盡力。但我畫畫要收工錢的。”


  我低頭去找錢袋,沒想到他又很快輕飄飄扔過來另一句話:“小姑娘,我不缺錢,所以我不收銀子。我隻收別的。”


  從小到大我從蘇啟那裏聽過不少他故意用來嚇唬我的恐怖故事,不是以人養蠱,就是拿錢索命,或者以腿換糧,再者以命償賭,立時很警惕地望著他:“你收什麽?”


  他很好笑地望著我:“這要看你了。如果你有什麽特殊絕技能讓我覺得很好,我就作了這幅畫。如果沒有,那就很對不住了。”他閑閑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補充一句,“我雖然很窮,但我畫的畫還是很值錢的。所以這樣算起來我還是很虧,因此所以一定得是你的絕技才可以。”


  “……”


  我知道他自然不會窮,窮人不會有他這樣飄逸的俊雅,也不會日日呆在庭院中不事耕作。更何況,他雖然穿著普通,卻也好歹是錦衣繡服,他腰間的玉玦細膩溫潤,若我是外行,自然以為那不過是一塊普通的上等玉,可惜我並非是個外行,我一眼就能看出那塊玉玦價值傾城。


  然而那時我並未覺得這些疑點稱得上疑點,我滿心滿眼想的是,我很喜歡看他的笑容。於是盡管明知他在信口胡謅,我還是慎而重之地考慮了一下,最後,我答應了他的要求。


  後來回想,大概從那時候起,我便開始泥沼深陷。


  秦斂是一杯鴆酒,無色無味清淡如水。知難而退的是蘇姿,飲鴆止渴的是我。


  我跳了蘇國皇室獨有的鳳闕舞。這個舞很特權,隻有所謂的天潢貴胄才可以學,並且一學就是八年以上。這個舞也很特別,看過它的人很少,知曉它是蘇國皇室特有的舞蹈的人更少。我在此之前隻完整跳過一遍,便是跳給身為師傅的蘇姿看。


  鳳闕舞是一種難度很高的舞蹈,看著美好,學起來頗枯燥。長長的水袖裹了風,細碎的鈴鐺如有靈性般直直敲擊在玉器上,可以使清靈之音繞梁三日而不絕;腳尖長時間踮起,旋轉,腿要直腰要彎,身體的平衡如同束縛在一根危險的蛛絲上。


  我當時被迫學它的時候,百般不情願,隻覺得是活受罪。然而等我跳給他看的時候,我卻又覺得,當初硬生生承受的一切又都十分值得。


  臨近結尾的時候,我從拂麵的袖擺後麵偷眼過去,看到他的外衫是均勻的天青色,繡著幾縷花紋滾邊,月白為帶,犀玉為玦,半撐著下巴,慵懶地半靠石桌,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彈在劍身之上,錚錚作響。


  牆角有火紅色美人蕉在熱烈盛放,美得嬌貴又驕傲,可他眼角細長,嘴角含笑,輕裘緩帶的模樣,竟又要比那些顏色更好看十倍。


  等我一曲完畢,他輕輕鼓掌兩下,微笑頷首:“多謝你的舞蹈。請你明天以後來取畫。”


  我咬了咬唇,慢慢蹭到他身邊,在他不遠不近的位置上坐下,癟嘴道:“你不能現在就畫嗎?”


  他卻很不客氣地拒絕了我:“我作畫的時候不喜歡被人看著。”


  “……”


  接下來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蘇啟和蘇姿都沒有怎麽光臨我的小院。據說蘇國的邊境遭遇了某些麻煩事,而都城之中也莫名謠言四起,還有小國前來和親等等,於是朝堂上的臣子天天圍在父皇和蘇啟的身邊團團轉,一條條指令分走了蘇啟所有精力,讓他沒空再去扇店淘折扇,也沒法擠出一個半時辰的時間花費在從皇宮到我小院來回的路程上。


  蘇姿也變得十分忙。她已到了出嫁的年紀,父皇前幾日突然透出要為她尋覓夫婿的意思,次日各府的貴公子便開始聞風而至,穿著各式華貴衣裳,模仿蘇啟捏著一把折扇,打著各種借口邀請蘇姿出遊聽曲鑒賞時興歌曲,一時間拜帖幾乎遞軟了蘇姿貼身丫頭的手腕。


  他們兩個人不來,這個小院就我一人獨大。我戴著人皮麵具大搖大擺走到大門口,隻消給他們看看公主信物,侍衛們便會乖乖將刀戟靠兩旁,目送我離開。


  不過後來再想想,我那時候去看秦斂的次數其實並不算太多。雖然我很想一天去一趟,然而阿寂總是會麵無表情攔住我,我實在不聽話的時候她還會臉不紅心不跳在我的早膳中暗中加寧神藥物,逼著我一睡就是一整天。


  更何況秦斂也常常不在家。我去五次,總能碰上兩次他不在。比如我如他所言那般隔了一天去拿畫的時候,他的大門就一直緊閉,如何敲門也沒人應。


  我不甘心就這麽回去,又因擔心迷路而無處可去,隻好就坐在他的大門口一直等。我托著下巴看螞蟻搬家,又撿了小石子圍在四周讓它們無路可走,而直到我玩到無聊時還是不見秦斂回來,後來就趴在自己胳膊上睡了過去。


  我再醒過來是因為感覺有東西碰到了眼睛。睜眼一看,一件薄薄的淡藍外衫披在我身上,再一扭頭,半尺外坐著一個人,正把我剛才圍成堆的小石子一粒粒扔到一丈之外的牆根去。


  我捏住外衫一角,正巧他回過頭來,看看我,淡淡笑了笑:“醒了?”


  我直覺應該把外衫還給他,但另一個直覺又在提醒我很舍不得,掙紮半天,還是假作依舊很冷,從而把外衫裹得更緊一些,問他:“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不算很久。”


  “那你為什麽不進去呢?”


  他說:“你坐在我家門口睡,我總不好一個人進去。”


  我瞅著他,一直等他問我已經在這裏等了多久,如此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回答一句“至少已經一個半時辰了,我從前從來沒有等人等得這麽長過”,然後他說一句“對不住”,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讓他賠償給我一些東西,比如說再畫一幅畫,比如說送我一件禮物,再然後我就能以回禮的名義拎著禮物來看他,如此我就有了下一次再來見他的理由。我盤算得很好,越想越覺得合情合理,於是滿心等待他問第一個問題,未料他竟兀自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將鎖打開,踏進去,又停住,回頭很奇怪地望我:“你很喜歡坐在那裏?”


  “……”


  我隻有鬱悶地跟他進去。然後看他推開屋門,我正要跟進去,他卻微微一笑,不動聲色阻我進入:“我要換衣服,勞煩你在石桌旁等一等。”


  我隻好在石桌旁等一等,所幸等待時間不長,不消一盞茶的功夫,他已經換了一身很輕便的墨綠薄衫出來,手裏還拿著一卷畫,在石桌上鋪開,上麵赫然是一個女子以袖叩缶的模樣,姿態輕盈,以紗巾掩麵,眉眼微彎,像是帶著笑,腰際的流蘇香囊顏色正好,每一根編結都描得十分細致。


  我看了半天,半晌說:“這個印章……”


  “怎麽了?”


  我低頭看得更仔細一點,確認那印章的確直不直圓不圓得相當詭異,於是很狐疑地望著他:“這印章不會是你畫上去的吧?”


  他把雙手籠在袖子站在那裏,帶點兒研究地注視我,過了一會兒唇角抿出點笑容:“竟然讓你瞧出來了。”


  我:“……”


  接著他又很有耐心補充了一句:“我現在的化名沒有印章可以用,真名又不能告訴你,畫上少了印章又失了穩重,隻好畫一個來充數了。”


  我:“……”


  我很想質問他怎麽可以這麽理直氣壯地無賴,又想起前天明明是我先死皮賴臉闖入這裏還不肯走,理虧在先,隻好又把氣憋回去,把畫卷起來很小心抱在懷裏,又嘴硬道:“其實畫得不怎麽好看。”


  沒想到他點點頭,竟然很讚同我的話,然後悠悠道:“誰讓你現在這幅麵容實在是平庸得很,我總不好昧著良心作畫。”


  我頓時怒了,賭氣轉身朝大門口作勢要走:“我走了。”


  他的雙手拱手袖於衣袍裏,好笑瞧著我,並不阻攔:“好走不送。”


  “……”


  我硬著頭皮在他的注視下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過身,走到他麵前,仰臉望著他,很委屈地說:“我在門口等你那麽久,已經很餓了呀,你不可以請我吃飯嗎?”


  一炷香後,我和他坐在附近最大的一家酒樓裏,看小二把飯菜一盤盤端上來。禾文聲稱自己已經吃飽,隻靠在窗邊漫不經心喝茶。我端起小碗喝湯,聽到不遠處有人在高聲談論皇室的八卦。


  蘇國一貫言論開放,再加上有蘇啟這種懶得費力掩飾隱私的人,於是人群聚集的地方便是信息交流的地方,隻要於蘇國國情無礙,大概什麽話都能說一說。此時我就聽到了關於蘇啟的那些風流事:“太子殿下做過很多出格的事,也都很有名,不過兩年前有件把太後皇後聖上都驚動的事,你們當中有人肯定不知道。”


  另一人問:“什麽事?”


  “太子殿下一年多前給花色坊的一個青樓女子贖身了,如果光是贖身也就罷了,他還把她帶進宮了,如果是偷偷帶進宮也就罷了,那女子還是光天化日之下讓轎子從皇宮大門給抬進去的!”


  “那太後跟聖上不得氣壞了?”


  “可不是,第二天早朝就有大臣上本彈劾,說蘇啟毫無儲君自覺,讀過的聖賢書大概都在溫柔鄉裏泡爛了,難以擔當祖宗的千秋基業,照此下去,國將不國。結果殿下操著手慢悠悠說,第一,為青樓女子贖身,解救她們於水火之中,這本來沒有錯;第二,青樓女子一旦贖了身,照常該與平常女子無異,既然平常女子可以入宮,那贖了身的青樓女子也理應可以入宮;第三,身為百姓的父母官,本應心存仁善,對這些誤入風塵本就淒苦的女子抱有憐憫之心,盡力幫助她們,結果反而以一副鄙夷口吻出口諷刺,不把南朝的虎視眈眈當做重中之重,卻來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實在是做官做久了,做出來一副高高在上的派頭,真該貶到邊疆縣境去做兩三年的縣令,把心肝腸肺都拿粗茶淡飯清洗一遍再回來。”


  另一人插話道:“可這明明於禮不符啊!青樓女子就是青樓女子,出身擺在那裏,她出現在皇宮裏,讓那些出身士族的閨閣小姐怎麽辦?”


  那人喝一口茶,等吊足了大家胃口,才笑著說:“後來也有大臣是這麽反駁的。結果蘇啟說,如果說青樓女子出身低微,與皇宮的高貴不符,那請諸位想想我朝太祖高皇帝原也不過是一名苟活於田間的奴仆,有幸得貴人相助,才得以將胸中甲兵盡數發揮,才能打下如今這江山,得我朝如此盛世。卿家口口聲聲拿出身做文章,難道是對太祖高皇帝有什麽不滿,更甚者是對父皇有什麽不滿,以春秋之喻在泄憤?這話一說出來,那臣子舉著笏板又驚又氣,身子抖了一會兒,竟然當場暈了過去。”


  這件事我也有所耳聞。蘇啟做得太過不合章法,當時盡管上下嚴厲封鎖,還是有小道消息吹到我的耳邊。隻是我怎麽都難以相信蘇啟能是個癡情種,會單單為了看上一個青樓女子而要把她弄到宮中,果然當天下午蘇啟來看我,我向他詢問前因後果時,他挨個欣賞養在我房中的數盆玉陀花,邊漫不經心道:“那個小繁花被花魁排擠得快死了,我看她可憐,就幫她贖了身,又突然想起來我要是把她帶到宮裏去,王之霖跟陳苞肯定會借題發揮奏表彈劾,我看他倆不順眼已經很久了,早弄出去早好。等事情一了我就把小繁花送出宮。”


  我問他:“你什麽時候動機能單純一回呢?”


  蘇啟直起身,瞥了一眼我隨手扔在桌上的扇麵,指著畫上的自己嘖了一聲:“畫得一點兒也不像我,我什麽時候穿過白衣?臉畫得更差,新晉的榜眼王霖之才長這種櫻桃小嘴。”又翻過另一麵,指著秦斂,衝我笑道,“你以為我不想動機單純麽?可我不做刀俎,就隻能為魚肉。既要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就得有超出萬人的心機手段和狠心腸。你問我何時動機才能單純,等藩鎮削了,貪官沒了,這個人死了,我的動機指不定就能單純一回了。”


  我將湯喝完時,那邊的人已經從蘇啟聊到了蘇姿,說近來絡繹不絕的求婚者裏有兩大熱門,一個是宰相家的公子,一個是藩鎮廉王的親侄子,賭坊早就開始下注,押這兩人的占了九成九,也因此其他士族公子的賠率已經漲到了一比五十甚至是一比一百。


  我偷眼看了看對麵坐著的禾文。他依然保持一副雲淡風輕的態度,見我盯著他瞧,眉目仍然不動,隻笑著問:“難道你也想下注?”


  我搖搖頭,大著膽子問他:“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子呢?”又立刻解釋,“你不要誤會,我隻是隨便問問。”


  他捏著茶杯的手指頓了頓,眼睛瞟過來,在我的臉上定了一會兒,一直到我渾身發毛,他忽然微笑起來,悠悠道:“如果是一個文懂詩書武懂兵法喜琴愛畫又識情識趣冰雪聰明的大家閨秀,沒有誰會不喜歡吧。”


  這世上沒有比蘇姿更文懂詩書武懂兵法喜親愛畫又識情識趣冰雪聰明的大家閨秀了,他的話一說出來,更加確定了我關於他也喜歡蘇姿的猜測。


  我頓時有些沮喪,旁邊那些人的談論也聽不下去了,隻一塊接一塊地吃方才端上來的芙蓉玉露糕。禾文倒是聽得很有興趣,連坐姿也沒有變過幾次,以至於我得以仔細觀察他搭在桌沿上的手指,修長整潔,是一雙既適合彈琴又適合練劍的手。


  過了一會兒,那雙既適合彈琴又適合練劍的手微微動了動,慢條斯理去取芙蓉玉露糕,摸了一下沒摸到,禾文的注意力終於收了回來,轉眼一看桌上,那碟糕點已經空空如也。


  然後他抬頭,正好看到我把最後一口糕點咽到喉嚨裏去。


  他握著杯身瞧我,說:“你……”


  我有些心虛,於是打算先下手為強,挺胸抬頭道:“我隻是吃你幾塊糕點,你不會這麽小氣吧?你還想吃的話可以再叫一碟啊。”


  “哦?那小氣的我現在告訴你,”他輕飄飄地看著我,輕飄飄地道,“你的嘴角有東西。”


  “……”


  我一直試圖搞清楚禾文是做什麽的。雖然我有數次都是看他在作畫,卻也不能就此確認他是個畫畫的。這就像是蘇啟雖然時常擺弄折扇,卻不能就此確認他是個扇匠一樣。我試著考慮他從事各種職業的可能性,覺得像他這樣輕裘緩帶又耍賴無恥外加對什麽都漫不經心的人,倒是很適合從事政治。


  然而後來當我拐彎抹角問他的職業時,他被我問得緊了,就告訴我他不過是一個富商之子,和別人一起來都城做些買賣。但我對他的回答仍然表示相當懷疑,並指出他的家中根本就無貨物可賣,他卻笑而不答,隻隨手拈起一塊芙蓉玉露糕塞進我的嘴裏。


  那段時間我偶爾會生出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心中巴不得秦斂就隻是一個富商之子才好,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像話本上寫的那些惡公主一樣,利用權勢求父皇求蘇啟幫我將他搶來當駙馬。當然這種事情隻是一人獨處時想想而已。


  不過,他會在我來的時候特地準備小點心,這是很讓我開心的一件事。我把這件事看做我們兩個相處的進展,因此對他這些我自認為小小的隱瞞也就不以為意,很快聽憑他輕而易舉地轉移了話題。


  後來慢慢地,在我看來,我與秦斂的關係更加好了一些。這不光表現在小點心上,還表現在他願意隨手彈兩隻不成章法的曲子給我聽,甚至偶爾還肯與我一起合奏,這種進展讓我越來越樂不思蜀,而半個月後,我就在這種樂不思蜀中聽聞了有關蘇姿婚事被敲定的消息。


  是蘇姿親自挑選的當朝宰相之子,據說文武雙全,樣貌上佳,為人溫柔有禮,是個夫婿的好人選。父皇和蘇啟對此也很滿意,禮部很快就將日子定了下來,是在第二年的春季。


  我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二天又溜去見了禾文。又一次敲門無果,這一次我不肯再等,順著牆角緊貼的一堆爛瓦破磚踩了上去。我當時慶幸這院落所築牆圍太低,又擔心他這樣一來會不會招惹來小偷。後來我在吭哧中終於爬上牆頭,卻沒想到下一秒就有一枚箭矢破空呼嘯而來。


  “誰!”


  那聲音淩厲陰狠,我卻來不及分析。隻顧及以一點花拳繡腿的本事,以及這些天憑借勤勞走路舒展開的靈活筋骨,來避開那枚突如其來的箭矢。我用盡全力,最終到底還隻是堪堪避開,那枚箭矢削去了我的兩根頭發,在我的耳邊又呼嘯而去。


  我驚魂甫定,瞪大了眼往院裏瞧,卻見到禾文站在院落正中央,手執玉扇,雙手抱臂,正好笑地瞧著我。一身月白色長袍修長玉立,旁邊的火紅色薔薇花開得正好。


  我望著他他望著我,接著他先開口:“你這算不算是,一枝紅杏出牆來?”


  我看看地麵,再看看他,哭喪了一張臉,道:“我下不來了。”


  “……”


  最後他溫和地道了一句“失禮了”,提著我的腰將我這枝紅杏從牆頭摘了下來。


  我的腳挨到地麵,忽然便想起剛才那一聲“誰”音色粗厚語氣狠絕,無論從哪一方麵都不若眼前這個人同我講話時的模樣。便抬起頭問:“我打擾到你了嗎?剛才你這裏是不是還有別人?”


  他微微一笑道:“沒有。”


  想來那時候我還實在太小,他說什麽我便認為就是什麽。他說沒有我就以為是真的沒有,甚至還給那黑影找了個樹影淩亂舞動的借口。而禾文將我從牆頭上抱下來,意味著我和他之間終於邁入了一個新階段。在此之前我連他的一點衣角都摸不到,而這一次我終於夠到了他的袖子,便如何也不肯再撒手。他向前走了幾步後,停下,低頭看看衣服,再抬頭看看我,我把衣服攥得更緊,很誠懇地望著他,說:“我被嚇到了,我不拽著你腿會軟的,腿一軟就會走不動了。”


  他笑一笑,忽然從懷中摸出一塊雞血石,顏色鮮豔,形狀可愛,下麵有密密的流蘇墜子,正是我上次在他這裏愛不釋手戀戀不舍的那一塊。


  他成心把那塊石頭晃來晃去,看我的眼神也跟著晃來晃去,最後笑著說:“你如果能從我手上拿走,它就屬於你了。”


  下一刻我就伸出雙手去搶,被他輕飄飄躲開,還是笑悠悠的模樣:“咦,你不是腿軟了麽?”


  我:“……”


  我在接下來的半天裏就一直圍著那塊雞血石打轉。禾文的武功太好,腦子也太靈光,導致我不論強攻還是智取都失敗。我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也沒能把它從禾文的手上搶過來,最後看著他那副依然好整以暇的模樣,索性抽了抽鼻子,趴在石桌上大哭起來。


  我努力讓哭聲震天,肩膀還在一聳一聳,在心裏忐忑盤算他是否會中招。鑒於蘇啟就很不屑這個伎倆,我心想如果禾文在一盞茶的時間裏還沒有就範,那我就隻得再改個法子。卻沒想到他和蘇啟的路數完全不同,我隻佯哭了五聲,就從圈著的手臂裏看到有衣角出現在我腳邊。


  我抬起臉,他拿折扇在我的額頭上輕輕一敲,掌心攤開,滿臉無奈:“它是你的了。”


  我飛快把那塊石頭搶過來,自下而上偷偷抬眼覷他,見他臉上已換上了一副“我就知道你在裝哭”的嘲弄,思考了一下,說:“我拿東西和你換好吧?”


  他將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單手支著下頜沉吟說:“還是不用了吧。實話說,你渾身上下好像也沒什麽東西抵得上那塊石頭的價錢……”


  “……”


  我知道我已經很喜歡禾文。然而我每次從禾文那裏回來,試圖通過回憶找出一點禾文也喜歡我的蛛絲馬跡時,卻每次都隻能失望地想到我在他那裏絞盡腦汁賴著不走的事,而想不出他有一點點表示想要看到我的例子。


  最後荷花盛放的時候,我再次去看禾文。這次他正在泡著清茶,於柳樹下獨酌。他微微仰著頭,神思有些恍惚,我不敢出聲打擾他,默默在小石桌前一同坐下。


  他終於歪過頭來看我,唇角一點清淺笑容:“玉陀,我要離開這裏了。”


  我放在桌沿上的手停住。抬起頭來望著他,張張嘴,卻啞住,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倒了杯茶,交到我的手上。淡褐色的茶水因我手指的顫抖而顫抖,就像是雷雨天之前不安穩的湖水。


  他的語氣溫和:“我想總不好不辭而別,所以在這裏等了你兩天。”


  我啞著嗓音道:“你什麽時候走呢?”


  他說:“馬上。”


  “為什麽要走呢?”


  “我的事情辦完了,該回去了。”


  我道:“你能不走嗎?”


  他道:“不行。”


  “那你還會回來嗎?”


  他頓了一下,說:“我不知道。”


  我的淚珠差點就滾了下來,趕緊扭過頭,用衣袖遮住。他好聽的嗓音又漫漫響了起來:“玉陀,喝了這杯茶,權當給我踐行。”


  我擦擦眼角,有點兒抽噎:“不喝。”


  他說:“這茶有延年益壽清心安神的作用,並且有些清甜味道,很難得的,你不嚐一嚐麽?”


  我仍然賭氣:“不喝。”


  他想了想,說:“裏麵有你喜歡的清甜味兒。”


  “不喝。”


  “當真不喝?”


  我言辭堅決:“當真不喝。”


  “那好罷。”他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會兒,微微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輕聲道,“小姑娘,後會有期。”


  我魂不守舍走回去,晚膳滴水未進,就寢前卻突然咳嗽不止。我咳嗽得十分厲害,連脊背都弓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上氣不接下氣,後來忽然胸腔一滯,嘔出來一口鮮血。


  阿寂大驚,十萬火急從宮中傳來太醫診脈。唐太醫被人從被窩裏光溜溜地拎出來,到我這裏來的時候連腰間的帶子都沒係好。他切完我的右手又切脈我的左手,最後忽然神情大變,自凳子上起身,跪了下來。


  他抖抖索索地道:“公主……公主似是中了慢性毒藥。”


  我的小院當天晚上十分熱鬧。先是其他太醫魚貫而入,後是蘇啟蘇姿被通傳駕到,再是父皇母後駕到。


  我咳嗽得快要暈過去。幾位太醫擦著汗水輪番診脈,又湊在一起討論方案,最後在蘇啟蘇姿一盞茶不下十遍的催促下,終於齊刷刷地跪了下來。雙手伏在地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他們還沒說話,蘇啟的臉色就沉了下去。


  其實也不用他們說話,行動就是最好的證詞。按照我從小到大的經驗,太醫躬身站著說話的時候,一般都代表我的病症立等可好,無關緊要;而他們若是跪下來,手垂在身側,脊背如蟾蜍那般斜向上彎,一般則代表我的病症需要假以時日,但仍能痊愈;而他們若是跪著,手伏在地上,頭亦低下去,則代表我的病症有點嚴重,需要一個月乃至一個冬天的靜養。


  然而如今我卻是第一次見到他們能把額頭低到這種程度,幾乎是緊緊貼在了手背上。


  “不知公主是如何中了慢性毒藥,隻是毒性雖烈,卻仍能治好。然而這藥將公主的咳疾複引了出來,且公主本就正氣虛弱,隻怕……”


  蘇啟冷聲道:“往下說。”


  “隻怕日後冬天會更易外感風寒之邪,且將邪蘊於肺,壅阻肺氣,氣不布津……”


  蘇啟一個茶杯扔出去:“說重點!”


  太醫哆嗦得像個篩子,幾乎是字不成句地顫巍巍抖出最後一句:“公主,公主怕是難以活過二十歲……”


  我雖然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病怏怏,卻未曾真正想過,我會在二十歲這樣的年紀就死去。


  我本來以為我的死亡該是還遠。我常常想,一個人不能總是壞運氣。有人先甜後苦,有人先苦後甜,命運該是像一根扁擔,即便中間顛顛簸簸,也終有好壞抵消的一天。


  我忍過一碗碗湯藥,一根根針灸,一年又一年痛苦的冬天,不是為了太醫口中的這個答案。


  在別人的生命裏,二十歲理應是攀上人生第一個頂點的年紀。父皇二十歲時,囚禁了自己的親兄長,接過了象征皇權的蘇國國印;蘇啟二十歲時,領兵出塞神出鬼沒,朝堂之上睿智又鋒芒,談笑間便能指點出一個妙計錦囊。


  我雖不是男兒,卻至少也算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雖不指望在二十歲的年紀美名遠播名滿天下,卻也希望至少能有自己的一塊用武之地。


  然而回顧我活過去的十幾年,卻好像都沒有落下什麽值得炫耀的東西。我讀過的書,學過的琴,練過的劍法,都還沒有來得及賣弄給別人,就要離開我的親人,這個世界。


  被迫倒數生命的日子,著實有幾分不甘心。


  我不甘心,蘇啟也不甘心。他用了嚴酷手段封了所有知曉內情的宮女侍官的嘴,一邊從民間延請名醫,一邊又對外宣稱我是中了毒,需要調養,並下令徹查下毒事宜。


  經此一事,我倒是順便額外知曉了蘇啟的另一麵。敢情他之前同我講故事般教我的那些手段都稱不上是手段,那隻能算是把戲;而如今他在做的事才能算得上手段,折扇一收是真正的雷霆霹靂。


  我身邊的人,獸,禽鳥,乃至花草都被一一排查。我躺在床榻上嗅著寢殿中揮不去的藥香氣,對於蘇啟的詢問,回應的是閉目假寐一聲不吭。


  其實並非猜不到,禾文離開時想要給我喝的茶,大概就是解藥。


  隻是仍然想不通他為何要下毒,又是如何下的毒。而既然他給我下了毒,又為什麽最後讓我喝下那杯茶。


  我想不明白,便也再懶得去想。反正來回不過都是自己的猜測,既然找不到當事人來驗證答案,那所有的猜測也隻能是給自己徒增煩惱。


  我也不再過問進展情況。如果是好消息,隻怕人人都爭著邀功請賞,又何必是現在這幅模樣。


  再後來,我的寢殿中,所謂的名醫來了一個又一個,又走了一個又一個,父皇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陰霾,蘇啟的脾氣一天比一天糟糕,人人小心翼翼噤若寒蟬,就連窗台上那隻一直歡快的黃鸝鳥都縮著脖子不敢再叫。


  又過了一個月,我的中毒症狀終於漸漸好轉,咳嗽也慢慢減少。按照太醫的說法,雖然二十歲時的結局難以避免,但若用藥石與針灸壓製,至少能保證我在這幾年內能夠過得稍稍舒坦。


  於是接下來的半年,我都在所謂的藥石與針灸壓製中度過。一直到年底,有關蘇姿大婚的各項事宜都準備妥當,我的病情也逐漸好轉,據唐太醫說,我的情況已基本穩定,藥石和針灸都可以取消,若是以後偶爾再犯咳疾,隻需用玉陀花即可。


  這半年裏我不得隨意走動,閑極無聊也隻能在屋中看書彈琴。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刻苦修習以前被我唯恐避之不及的古琴,又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看完了數本兵書,甚至還有《易經》和《易傳》。後兩本占卜之書雖晦澀難懂,但裏麵反反複複透露出的順其自然之理讓我漸漸認了命。而且再後來蘇啟還安慰我,說人終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而我必定是個重於泰山的。我說這話我聽著都慚愧,虧得你也能臉不紅心不跳得說出口。他把茶盞一放,肅著一張臉,難得甚是款款深情地看著我,同我說,我在他心中就是重於泰山。


  我聽了大是感動,於是想著這個世上,長壽有長壽的活法,短命也有短命的活法。假如從生命的長度來看,那我活得無疑很慘淡;但若從生命的寬度來看,也許我還可以趁著這三年,替蘇國做點兒什麽。


  恰逢那時候蘇國鄰邊的小國仗著有南朝背後撐腰,一改原先唯唯諾諾的態度,開始如一塊難啃的骨頭一樣負隅頑抗。蘇國投入的兵力如泥潭深陷,在邊境死磕下去對峙的結果就是國庫的銀子和糧草流水一樣迅速減少。父皇和蘇啟焦頭爛額,我僅僅呆在床上都能感受到宮中那股繃緊又焦慮的氣氛。


  在那之前我很不懂得蘇啟和秦斂何故為了土地相爭不斷。盡管蘇啟不止一次地告訴我,蘇國和南朝就好比是兩條狼,其他國家就好比是盤中肉,狼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須不停地剝皮食肉;而當所有的肉都吃光,再無其他食物的時候,除你之外的那一條狼便成了你不得不消滅的對象。這便是所謂的弱肉強食,你死我亡。然而我又每每同他強辯,說為何狼一定要吃葷,而不能改吃素,然後蘇啟就每每顯得很憤怒,道:“你懂得什麽叫意義吧?我不去搶不去爭,活得跟個馬夫無異,那我還當這個儲君幹什麽用?”


  之前春懶意遲不覺天亮到天黑的我一直難以理解蘇啟說的所謂意義這個詞,到了掰著手指過日子的彼時卻忽然福至心靈,父皇和蘇啟在這世上最留戀最在意的便是這江山,這兩人為了蘇國千秋心甘情願地殫精竭慮,不知不覺間便成了此生的意義。


  而我,曾經為了一個連真名都不得而知的男子放下公主身段刻意討好,潛意識以為那便是我最留戀最在意的事,是此生的意義,可到頭來反而因為他即將丟了自己的性命,重新灌下數天湯藥,如此來看,我的意義實在是沒意義,這一生過得實在飄渺無趣。


  又過了數日,蘇啟忽然拿了一小張畫像來找我,等遣走所有侍女,他把那張鋪在桌子上,對我說了四句話。


  “這個人就是南朝太子秦斂,半年前曾來過蘇國都城。”


  “蘇熙,你是不是見過他?”


  “你中的毒,是他下的?”


  “你喜歡上他了?”


  我已經因他的第一句話一片空白,後麵的字一個都沒聽進去。蘇啟瞪著我半晌不能言,他自小從未打罵過我,拐著彎損我也隻在我從不在意的事情上,如今即便氣得再狠,咬牙半天,也隻能遷怒於手中的折扇,把極好的白玉扇骨生生捏碎成數段。


  那清脆的一聲終於讓我回過神,用簡直能氣死人的茫然眼神問蘇啟:“他就是秦斂?為什麽和畫扇上長得不一樣?”


  說完自己都想鄙夷自己。和三人成虎一個道理,莫說作畫的畫師很可能根本沒見過南朝儲君,就算見過,一張畫像被描摹了無數遍苟延殘喘流傳到蘇國這裏來,不求樣貌八分像,便是能有本人的五分神韻已是足矣。


  我和蘇啟四目互瞪,他把碎了的折扇往桌上一扔,坐下來抿抿唇,再抿抿唇,終於還是長歎了一口氣:“蘇熙,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呢?”


  又過了幾日,前廷大臣雲鬱突然造訪我的宮殿。我對這個人的印象僅限於是父皇為他百年之後蘇啟的皇權鞏固而安排在蘇啟身邊的一名忠心耿耿的臣子,長相平庸,手腕卻十足難纏,和蘇啟兩人湊一起簡直就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


  這個人能來找我,八成和前幾日我被挖出來的那件丟臉之事脫不開幹係。蘇國公主愛上了微服私訪的南朝儲君,深為其姿容氣度所折服,即便是吞了毒藥命不久矣還情深不悔嘴巴死緊,這等皇室醜事就算我能咽下這口氣,知道內情的高官重臣們怕也會代我不甘心。


  果然,雲鬱行了禮,開篇就是引經據典,從可考的亂世妖姬鼻祖妲己到杜撰的禍國紅顏話本中的李圓圓,我聽了兩盞茶的功夫,趁著命人給他添水的空當禮貌問他:“雲大人,你是想我做什麽呢?和親還是美人計?”


  雲鬱被茶嗆了一聲,道:“公主是我國第一美人,南朝太子文攻武略皆有所成,二人若能喜結連理,必定是曠世佳話。”


  我道:“那就是要我和親了?”


  雲鬱又道:“我國東南邊境至今不太平,麓族國君因有南朝支持而傲慢無禮,去年陛下大壽,不但沒有進獻貢品,反遣使者前來挑釁……”


  我真是不耐煩他這一副裝模作樣的腔調,打斷道:“那就是要我美人計了?”


  雲鬱看著我,沉吟片刻,說:“應是以和親之名,行美人計之實。”


  “……”


  嘮叨一番,雲鬱的來意終於明確。他侃侃而談,當著我的麵絲毫不避諱想要把我利用到底的目的:“眾所周知,我國與南朝從未真正交好,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希望我們能在對南朝的外交上占取主動。如今南朝國君身體日衰,大行之日恐不久矣。公主既然與秦斂有數麵之緣,若是能嫁給秦斂,將有三點好處。”


  “其一,若秦斂為公主容貌所攝,假以時日,公主寵愛不絕,漸有掣肘之能,使秦斂沉迷美色,漸廢朝政,起義四起,民不聊生,則此為南朝之禍,我國之幸。”


  “其二,若秦斂立意堅毅,不為所惑,然公主暗中以大皇子秦旭為事端,繼而竊得南朝機密,最後殺秦斂,扶秦旭,離間內廷,使之亂象叢生,無暇覬覦其他小國,亦為南朝之禍,我國之幸。”


  “其三,若公主以上皆事敗,秦斂必殺公主以定民心。此乃下下之策,卻也得解決之法。太子殿下必會在事發之前出使南朝,務必迫南朝定下君子之約。”雲鬱說到這裏頓了頓,對我察言觀色一番後繼續道,“萬一東窗事發,請公主切切將所有罪責攬在自己身上,並痛陳今時今日秦斂在蘇國對您做下的卑鄙之事,屆時我蘇國將揮兵南下,為以身殉國的公主殿下您討回一個公道。”


  我聽罷沉默半晌,說:“第三條沒聽懂。”


  雲鬱俯身下去,深深地行了個大禮:“公主聰穎伶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國色天香被譽為蘇國第一美人,必不會使情況惡化到第三種地步。”


  我說:“你的意思是,如果到了第三條的境地,我隻需要按你說的做好,其他的事情我都不用知道了?你這是打算讓我死得不明不白嗎?”


  雲鬱的話前言不搭後語:“聽聞公主出生時漫天霞光遲遲不散,天命師為公主測算……”


  我擺擺手:“別再說我吉人自有天相了。我問你,你來跟我講這些掉腦袋的話,父皇知道嗎?”


  雲鬱深深伏身下去,道:“陛下尚不知曉。”


  “真的?”


  “是。”


  我撐著下巴瞧他的模樣,就像是看到了他身後我的父皇。弱冠即位,眼光獨到深遠,手段果決淩厲,在位已有二十餘年,能臣迭出,吏治清明,民間都說他是個好皇帝。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格外長,直到雲鬱後背滲出的冷汗已經染濕外衫,我才坐直了,徐徐說:“我去找父皇。”


  雲鬱這些話敢和我說,卻萬死不敢和蘇國的一國之君講。他的意思,簡單來說僅是一句話,人固有一死,既然我早死是早死,晚死也是早死,還不如死得有價值一些。然而這句話實在有些難以企口,他來找我,無非是想讓我自願把脖頸送到套子裏去。若是他直接稟報父皇他已經把主意算計到一個瀕死的公主頭上去,就算是為了所謂的江山社稷,父皇也得讓他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雲家正統隻這一個兒子,而雲鬱還未大婚,雲家香火還未延續,他還不能死。


  其實找了父皇也沒什麽好說的。我隻不過是把雲鬱同我說的轉述了一遍,我跪在冷硬的青石磚上,父皇良久不言,直到我忍不住將麻木的雙膝微微挪動半分,他才緩緩地問我:“這是誰的主意?”


  我不答,他便又接著問:“雲鬱?”


  我驢唇不對馬嘴:“生為蘇國公主,能為蘇國盡一份力,是女兒的責任。”


  他笑了一聲,又問我:“蘇熙,你老實告訴我,你去南朝的原因,是源於雲鬱那些虛言妄語呢,還是你自己想去?”


  我的額頭抵在手背上,大聲說:“求父皇成全。”


  父皇淡淡地說:“我成全不了,你和秦斂本就沒有可能。”


  我抬起頭,說:“女兒也沒有想過和秦斂有可能,兒臣隻是想要問他一個問題。”


  父皇並不問我那個問題是什麽,隻是說:“雲鬱讓你行離間美人計,我卻覺得你隻是想去那裏和親。”


  我說:“女兒以列祖列宗起誓,此去南朝,女兒定不辱使命。若有違背,就讓女兒墮入十八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父皇沉默良久,終究還是同意。蘇啟知曉後,公子風度全失,將我大罵一通,而後指著我說:“帶兵打仗是男人的事,你去南朝幹什麽?雲鬱那個畜生,怎麽不讓他妹妹去和親?”


  可是他再罵,這計策也已經敲定,我也還是跟隨父皇來了南朝。而抵達都城的前一天,我仍是未找到延緩生命的良方。


  嫁給秦斂之後的日子,照實來說,其實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我一直想問一問秦斂,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就是那個在蘇國的庭院中為他跳鳳闋舞的那個姑娘,然而轉念一想又作罷,因為答案無論是或不是,都牽引著一個黯淡的結局。


  來到南朝後,阿寂曾經同我說,一邊是蘇國,一邊是秦斂,公主無論怎麽做都勢必對不住其中一方,還不如就順遂心意,和秦斂好好過下去。


  我說,自我成親第一天,秦斂就安排人手不動聲色地提防我。你以為我們能自欺欺人地再過多久?

  阿寂說,秦斂不義,而雲鬱亦不仁。公主總想著對得起蘇國,對得起陛下,對得起秦斂,為何不想想怎麽才能對得起自己?

  我愣了愣,才說,我就快要死了,對不對得起自己,沒有什麽關係。


  一個將死之人,看什麽都會慢慢變得極淡。對秦斂的執念,蘇國公主的重擔,隻一個死字,這些痛苦都可以煙消雲散。


  原先的時候,雖然不說,對這個字卻也是恐懼不已的。不甘心這樣的陰差陽錯落到我身上,不甘心就這樣認命,不甘心幾百天之後就要離開人世,然而被秦斂關在柔福殿這十幾日,我卻漸漸想通,並且內心寧靜。


  死之一字,仿佛眨眼間變成了誘惑。蘇啟和秦斂的針鋒相對,蘇國和南朝的短兵相接,或死或傷,或生或亡,我都不會看到。


  我仰頭遙遙看向宮殿外那些月桂樹,它們都被重重上等紅綢纏住了枝椏,視線再往下一點,我隻能看到柔福殿這高高的宮牆,然而卻還是可以想象到,現在的外麵,會是什麽熱鬧景象。


  後天,秦斂即將迎娶趙佑儀。雖不是正妃,卻是先皇欽點,又是名門閨秀,等我一死,又極有可能將皇後的位子取而代之,這樣一個人嫁進宮來,排場是一定要做足的。


  我摸了摸頭上的鬢釵,那裏麵藏有一小撮毒藥,名曰魂醉,摻入水中無色無味,服下後死狀安詳,宛如熟睡一樣。


  是我從蘇國帶來,父皇親手交給我,計劃要秦斂服下的。


  卻遲遲沒有動手。


  我終究還是心軟,被動又愚蠢,犯了婦人之仁。猶豫了這麽久還不能下了決心,秦斂都已經親口承認了要殺我,他甚至已將我軟禁起來,甚至就要迎娶趙佑儀,我還是下不了手。


  我打開宮門,立時有宮女躬身問我想要做什麽,我盡量把語氣放平淡:“我要見秦斂。”


  她直板板地回我:“陛下有吩咐,他不會見您。”


  她這句話我每天一次地已經重複聽了十幾遍,這一次我看看她,沒有再退回房中去,而是摸出懷中一根尖銳的簪子,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伸手要奪,我往後一偏,簪子已經紮進皮肉裏。


  我能感受到有血順著脖頸滑下來,這個倒黴的輪班宮女睜大眼,我扶住門窗,冷聲道:“去叫秦斂過來。”


  她咬著唇看我半天,還是匆匆轉身而去。


  從某種程度來看,我身為蘇國奸細,受到的待遇還算不錯。目前為止僅僅是被禁足,尚且衣食無憂,還有多人時刻貼身伺候,比當初的預想好太多。


  柔福殿中十幾日以來一直靜寂,除了白色的小貓偶爾咪嗚一聲,平日裏這裏連樹葉落地的聲響都能聽清楚。


  這裏安靜得過分,然而在這宮殿之外,整個南朝都城都應該是雲譎波詭的。當年秦斂能悄無聲息潛入蘇國都城幾個月,如今蘇啟便也能照貓畫虎把南朝都城折騰不輕。從五歲的小乞丐到麵冷心狠的刺客,蘇啟的安排必定緊鑼密鼓,即使秦旭落敗,也還是能讓秦斂忙得透不過氣來。


  我仰頭看看灰得無一絲生機的天空,幾乎可以想象出來未來的模樣。


  我等了一個時辰,那個宮女還是沒有回來。這裏的宮人個個明敏,自我紮了脖子後更是步步緊跟,一寸不落。我沒什麽胃口,晚膳未進,隻半躺在美人榻上半眯半寐,朦朧中聽到衣服摩擦的簌簌聲響,並且很快有隻手落在我的額頭上,溫暖地徐徐地滑下,一寸寸輕緩描摹我的鼻尖,嘴唇,臉頰,耳廓,最後到了脖子。


  我漸漸清醒了,卻沒有勇氣睜眼。


  忽然想起大婚之初,在秦斂還是殿下而非陛下的時候,他常常像現在這樣。每每他公務繁忙,我撐不過先睡去時,他回來後總是先用手指對我從頭發到脖頸的撫摸,然後是輕柔至極的攬懷入抱,等我不堪其擾地睜開眼,入目便能看到他的清淡一笑,眼睜睜瞧著他俯身下來,一番刁鑽的唇齒糾纏,以及八九成免不了的大半夜芙蓉帳暖。


  而今天我等了許久,幾乎要被他的手指哄得再度睡過去,也沒能等到他的懷抱。


  我隻得慢慢地極不情願地睜開眼,喊了一聲:“秦斂。”


  秦斂的動作在我的聲音響起來時停下,我看著他收回手,從塌邊站起來,身姿稍有清減,然而目光沉黑依舊,神情斂了往日笑容,直直看著我,不發一言。


  過了半晌,燈花劈啪一聲打破死寂,他終於緩緩開口:“找我有什麽事?”


  我說:“你要娶趙佑儀了?”


  他說:“是。”


  我說:“後天?”


  他說:“後天。”


  我說:“你打算什麽時候殺我呢?”


  他微微別開眼,沒有說話。


  我又問:“永安殿修好了沒有呢?”


  他說:“修好了。”


  我說:“是要讓趙佑儀住進去嗎?”


  他說:“不是。那座宮殿隻是你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一如既往的輕柔平靜,望著我的眼中黑色如墨。我看著他,心突然像是錦瑟絲弦一般劇烈彈了一下,張口時語氣難以抑製地帶了哽咽:“秦斂,我不想你娶趙佑儀。”


  臨近暮色時分,房間中盡是昏黃。窗外有冷風呼嘯,爐火旺盛的屋中仿佛乍然冰涼。


  我抬頭看屋頂的雕梁畫棟,再次澀聲問:“怎麽樣你才能不娶趙佑儀?”


  秦斂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聲開口:“玉陀,當年在蘇國,你恨不恨我?”


  恨這個字,區區幾筆,要想雕刻在心頭,卻沒那麽容易。


  我想我真的是除了容顏之外一無是處,就算當年在蘇國知曉那僅剩三年光陰,我隻怨過命運,怪過天意,卻不曾想過秦斂才是個中始作俑者。


  我心軟,懦弱,連恨意都無法凝聚。這樣一個蘇國公主,真是一無是處。


  我說:“那你呢,你當初喂毒給我,有沒有後悔過?”


  他看著我,輕輕地道:“我悔不當初。”


  我微微閉眼,沒有說話。


  我自從見到秦斂後,向上蒼祈求過許多東西。秦斂離開蘇國都城時我希望能再見到他,後來雲鬱真的給了我這個機會,我便希望能盡快嫁給他,再後來來到南朝,我在國宴上與秦斂重逢,又希望我們能長長久久,百年好合。


  所求過多,越來越飄渺不切實際。許是老天終究不耐,於是將一切願望一並收回。


  如今國境逼迫,我和秦斂真正陌路,我不敢再索求太多,隻祈求今晚他能對我稍微保留幾分真話和良心,盡管明日禍福難定,今晚他說他悔不當初,那麽我接下去的決定也就不會後悔。


  我垂下頭,低聲說:“剛才你還沒來,我在想,不算蘇國那段時間,我和你相處總共才七個月。再刨去中間你領兵邊疆和會見群臣批改奏折等等的時間,假如我睡著之後無知無識的時候也不算,還有冷戰那幾天也不算,那我和你真正在一起,隻不過短短幾天光陰。”


  我如今看著他的目光想必十分貪戀,幾乎要將他的每分每毫都記在心上:“我很後悔,我們那幾天為什麽要冷戰呢?明知道會有今天,那時候竟然還有閑情閑心去冷戰。”


  我現在想,我當初就應該像小白跟在我腳邊一樣跟在秦斂腳邊寸步不離,他入睡時我也入睡,他起床時我也起床,他寫字時我就磨墨,他吃飯時我便舀湯,就算粘得再煩人,也總好過如今的回憶屈指可數,瘦骨嶙峋。


  他的眼睛背著燭火,依然是難以描摹的深邃暗沉的黑。秦斂微微動唇,忽然伸手攬住了我。


  我被他緊緊摟在懷裏,耳中傳來他極艱難吐出的兩個字:“玉陀。”


  我眼前已經被淚水模糊得看不清,嘴唇也抖動得有些說不出話,半晌才斷斷續續開口:“你是南朝的國君,我是蘇國的公主。可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他說:“我知道。”


  我說:“我一直很想殺了你,可我一直下不去手。”


  他說:“我知道。”


  我被他抱著,緊得不留縫隙,伏在他的肩膀上看窗外,幾乎不想動。待萬裏霞光也斂去,房間中搖曳的燭光漸漸顯現,我才輕輕推開他,說:“秦斂,我倒杯茶給你喝好不好?”


  他的後背猛然一凜,望向我的眼神愈發黝黑。過了半晌,直等到房間中一盞蠟燭“啪”地一聲熄滅,他才開口,隻一個字:“好。”


  我很快把兩杯茶端了來,用杯蓋掩了,平平整整放在榻上的小桌上。


  我沒有看他,別開眼,輕聲說:“這兩杯茶,一杯裏麵是碧螺春,一杯裏麵是魂醉。魂醉為宮廷百毒之首,世間無解,相信陛下早已耳聞。我想讓陛下先選一杯,剩下那杯便是我的。你我共飲,陛下五成生還,五成命喪黃泉。當然,陛下也可以不選,我自己將這兩杯都飲了,今日之後,世間再無蘇熙,蘇國南朝之亂,再與蘇熙無關。”


  燭光黯淡,映得房中人影幢幢。我沒有看那茶杯,隻望著秦斂。看著他掃了那茶杯兩眼,定了一會兒,又抬起頭,目光卓然地看向我。


  我從未真正了解過他,然而這一刻我篤定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麽。


  他必定在想,我實在是粗心大意,右手方向的那盞茶杯,杯沿上竟還留著一丁點魂醉白色粉末的遺跡。


  我也表現得仿佛真是粗心大意。


  隻是這樣來選,就變得不公平。然而對於我來說,這樣卻才是真正的合乎實際。


  我不曾指望過秦斂肯去選一杯毒茶真的飲下去。


  蘇姿曾說,嫁給一國之君是最悲哀的事情。嫁給昏君,就會被指著脊梁骨罵,被說成是妲己再世,紅顏禍水,禍國殃民;嫁給明君,就算你是中宮獨寵,你還是要等著他批改奏折召見群臣,江山為重,不可替代,更遑論以一介女子之流。嫁給一國之君,不論皇後還是妃嬪,總要將對夫君的要求降到最低,才能活得下去。


  如今,秦斂肯真的為我提出的兩個選擇猶豫,已經符合了我的預期。


  時間仿佛隻過了一瞬,又仿佛已經過了許久。茶水由溫燙轉至溫熱再至寒涼,我終於等到秦斂伸手去拿茶杯。


  他去拿的是左手的那一盞。


  我扶住桌沿,跟著去取了剩下的那盞。


  他把茶杯擱到嘴邊,一時沒有喝。


  我一飲而盡。


  屋中一片寂寥,隻聽得到遠遠的打更聲音。


  下一刻,秦斂手中的茶杯跌落,在桌腳摔得粉碎。他卻像是無暇理會,隻倉促卻緊緊抱住了我。


  魂醉發作,時間不短不長,恰恰剛夠燃完一炷香。期間無苦無痛,唯臉上會漸漸現出酒後的醉紅,等到那淡淡的紅色蔓延到耳根脖頸,人將猝然死亡。


  我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太短,幾乎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才好。


  臉上猶如火燒,大概是毒茶開始起效。我想了想,費力掙脫出一絲間隙,從懷中摸出一塊繡布,白色的底布,枕皮大小,上麵的鴛鴦已經繡完,荷花隻有輪廓,黃色花蕊的絲線還未補上。


  我遞到他的手上,說:“聽說按照南朝風俗,趙佑儀嫁進宮中,我是要以繡品為禮的。雖然我手法拙劣,難登大雅之堂,但禮總是要送的。隻可惜時間太短,我又做得慢,隻來得及繡了一個枕麵,但還是希望你能收下。”


  話剛說完,我忽然感覺到耳後一熱,然後是一片潮濕。


  我頓了頓,有些不敢相信地試探開口:“你是哭了麽?”


  我想扭頭去看,他卻將我抱得更緊,並且按住我的腦勺,讓我連頭都無法轉動。我被摟得呼吸都困難,耳畔忽然響起秦斂的聲音,低沉更勝往常,仿佛是在強自壓抑哭聲的模樣:“蘇熙,蘇熙。”


  他說得急促,且越來越快:“你不要這樣。我不殺你,也不娶趙佑儀,我什麽都不計較了,你回來。”


  他一遍遍地在我耳邊說,重複又重複。


  我從未見過秦斂這般張皇無措的模樣。就算上一次我在蘇國被他下毒,他也是一片雲淡風輕的。他總是沉穩淡然豐神俊秀,錙銖計較從無差錯,古井無波運籌帷幄,想到幾年前在蘇國聽評書,開篇便是一句“如今天下七分,群雄逐鹿,能人輩出,唯蘇啟秦斂稱得上公子二字”,可如今他抱著我的手臂卻在發抖,他的手指撫摸到我的後頸,我隻覺得仿佛和雪花一樣的冰涼。


  我突然覺得心口的酸意仿佛煙花爆破一般膨脹開來,炸得五髒六腑全部移位,攪得內裏天翻地覆,綿延不斷生生地疼。


  難道說,太醫騙我,魂醉的功效不止在於麵部,它還會像是鶴頂紅那樣讓人臨死都痛苦不堪麽?

  我的臉頰越來越熱,且那熱度已經從指甲大小蔓延到手心大小。


  一炷香的時間還剩下一半。


  我思索片刻,慢慢地道:“你現在這樣說,可如果我真的沒有死,你真的這樣做,你肯定會後悔,並且恨我的。”


  他低聲道:“我不會。”


  我感覺到四肢開始酸軟,眼前也有些發黑,而熱度已經蔓延到了耳廓,定定神,才能勉力說出話來:“可惜那樣也沒辦法了呀。以後你隻好忘了我了。”


  他的臉孔依然好看一如往昔,卻浮現出深深的痛色。他攬著我,低聲問道:“忘不掉了,怎麽辦呢?蘇熙,你想不想我下去陪你?我這樣對不起你,你不恨我麽?不想我做些什麽來償還麽?”


  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話也斷斷續續地開始不甚連貫:“忘不掉也沒辦法了。我本來是怕你將我早早忘掉,才想做個枕頭給你。我想讓你天天枕著,白天忙於國事沒空想我,晚上睡著之前看見枕頭的時候總要記起我。我本來想著,我不敢奢求你一輩子都記得我,什麽時候等枕頭上的絲繡壞掉了,你也就可以把我忘記了。”


  我並沒有說實話,其實我奢望秦斂做的有許多。我希望他一生隻有我一個,我亦希望蘇國和南朝能相安百年,我甚至真的希望他現在就能下來陪我,可我知道,這些都無法實現。


  我所能真正希望他做到的,便是他能不要那麽快忘了我。


  我知道,從明日起,兩個國家便是真正的天翻地覆。醞釀許久的狼煙四起,蘇啟會以我為由起兵伐南,秦斂會在明日上朝時又恢複從容自若的模樣,冷靜地應對蘇國的挑釁。


  他對我的懷念大概隻有這短短一晚。


  我有些悵惘,隨即又很快釋然。


  將死之人,無論多麽費勁地去想身後之事,都無異於多管閑事。


  有大顆淚水滴到我的臉上,很快還有第二滴,第三滴。


  我的眼前已經一片模糊,我想安慰他一句,卻發覺已經說不出來話。而很快我連觸感都不再強烈,臉上的灼燒已經感覺不到。


  一炷香的時間所剩無幾。


  秦斂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遠,直到徹底聽不見。


  我困極,順從魂醉的驅使,漸漸閉上眼睛。


  最後的時刻仿佛看到了蘇國的那個夏天,仍是沒有任何沉重之感,每一天都過得像是天上那輪活潑潑的太陽一般,等待,拜訪,歡笑,繼續等待,如此循環。


  我和秦斂相處了兩個月,卻仿佛是隻待了兩天那麽短。


  而回顧我之前的十五年,我再挑不出其中一年,能比我遇見秦斂的那一年還要讓我印象深刻。


  人最無奈的事莫過於清醒地看著自己淪陷,然後一步步走向死亡。


  蘇姿曾說,如果不想為一個人傷心難過,一是忘記,一是比他先死去。


  我無法忘記,到了不得不抉擇的時候,就隻能選擇後者。


  從此一切與我無關。


  懦弱,卻亦是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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