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二十年,十二歲

  第十章


  二十年,十二歲


  基本上,在南朝人的心目中,蘇熙這個名字就相當於另外四個字的存在:狐色媚人。若是再換四個字,那便是:禍國殃民。而再換句話說,秦斂在南朝人的心中有多英明神武,蘇熙在南朝人的心中就有多恨之入骨。


  這很可以理解。當一個本來大有可為的君主,被一個懷有異心的他國女子生生絆住手腳,為了這個女子丟掉政事丟掉城池乃至丟掉整個國家時,人們往往不會太去追究這個君主的錯誤,而會把手指頭全部戳到這個女子的脊梁骨上。


  曆史上這樣的女子多的是,這便證明這是一條普適的定律。因此南朝也這樣想,也就不足以為奇。


  而另一條普適的定律則是,曆史上這樣的女子大都沒什麽好下場,或者被毒死或者被燒死或者被絞死等等,總之沒有一個是可以自然老死乃至病死的。


  假如據此推理,那麽我之前的下場簡直算得上優渥。蒼天大概覺得這樣優渥的下場實在不該配在身為禍水的我的身上,便趕在抵達藏郎之前,在我被病痛折磨死之前,及時派了名南朝左相出現在我麵前。


  隻是這樣想的話,本來寥寥無幾的生存希望就更是一無所剩了。


  我靜了靜神,努力把這些不好的念頭趕出去,平心氣和地問他:“你要帶我去哪裏?”


  尚琰的聲音比之前更冷:“找個合適殺你的地方。”


  他這樣說,其實我也有點怕。隻是在怕的時候奇跡般地愈發鎮定,腦中飛快想著以前學過的如今已剩的不多的談判方法,又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這話問得多可笑。”尚琰涼涼嗤了一聲,“你之前死了也就罷了,偏偏還要活過來。如今南朝人個個都恨不得誅你而後快。”


  我停了停,才問他:“你的左相位子看來是決定不要了對不對?”


  他並不愚笨,想來也是,能坐到南朝左相的位置上,如果性格不那麽盡如人意,那就說明有其他勝過他人的地方。我聽到他冷笑一聲,反問我:“想學你哥哥蘇啟那般,舌燦蓮花讓我改變主意麽?不要做夢了。我既然下定決心殺了你,就沒想能活著回去。”停了一下,又警告我道,“也不要嚐試耍花樣,拖延時間沒有用,我走的這條路蹊蹺得很,不要指望陛下能在你死之前尋到你。”


  “秦斂已經同哥哥簽了文約,如果我現在就死了,他也會下去陪我。”我尋找他說話的方向,把視線轉過去,試圖放平語氣,淡然道,“你這些努力就白費了,你有沒有想過?”


  然而我仍是失算,尚琰的語氣比我的更加淡然:“這不勞公主殿下操心。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麽不原地殺掉你?這就是我要把你帶走的理由。”


  我的心跳愈發得快,恐懼的感覺不可遏製地溢上來,盡管語氣還很奇怪地平靜:“你要把我帶去哪裏?”


  “這裏是山區,再往深處走一走,就是狼群經常出沒的地方。” 尚琰的聲音森冷得仿佛能夠滲出血來,“我希望狼群能在天亮之前把你吃得精光,連點骨頭渣子都不剩下。俗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陛下現在癡迷你,找不到你自然就會一直找下去,假如一直找不到你,就肯定會有找累了的時候。那時候對你的心慢慢淡下來,和你們無恥蘇朝簽的那些破爛文約自然就作廢了。他就仍然還是原先那個冷靜自持的君王。”


  他的語氣帶著不為所動的堅決,我默然半晌,才又恢複了說話的力氣:“要是秦斂一直不肯死心怎麽辦?”


  尚琰道:“總要試一試才行。照你現在這個樣子,沒可能活著趕到藏郎國了。與其眼睜睜看著陛下陪你赴死,還不如就試一試。興許還有希望呢。”


  “那你有沒有想過,上一次我自殺,引起了兩國戰爭。現在我被你殺死,蘇國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我這句話大概觸到了尚琰的逆鱗,他的牙齒磨得咯咯響,聽動靜簡直想要將我生吞活剝下去:“上次要不是蘇啟耍那種無恥手段,南朝怎麽會輸?你還好意思談這個?”


  我無話可說。


  又過了沒一會兒,馬車的奔跑慢了下來,而我隱約聽到了狼嚎的聲音。


  我被尚琰拖下了車。因不能走路,很快便不得不跌到了地上。由於雙腿不能走路,倒不會感到多痛,隻是方才被割傷的手指不慎觸到了冰涼而尖銳的石子上,立時便感到一陣鑽心的痛。


  我呼吸急促,聽著尚琰踏著石子的聲音越來越遠,很快便上了車,然而並未立刻動身,仿佛是在打量我,良久歎息一聲,同我道:“熙公主,你不要怪我。”


  他的馬車終於遠去,而這周圍寂靜一片,一時間隻聽得到我的喘息聲。


  又過了片刻,一陣樹葉被風沙沙拂動的聲音後,我又聽到了遠處的狼嚎聲。


  我看不見東西,隻覺得害怕。


  我握了握脖頸中的玉墜,希望秦斂這一刻可以出現在我麵前,卻也同時知道,這不可能。


  而我自己的手邊沒有任何可以防禦的武器,甚至目不能視身不能移,想來想去,隻有等死一途。


  突然記起似乎蘇啟以前說過,狼群不吃死物,遇到狼群無法脫身的時候,不妨裝死看一看。然而隨即又想到方才手指流了血,不知道這樣細微的血量會不會更快地引來狼群。


  我埋首伏在地上,聽到狼嚎的聲音越來越近,漫天遍地的惶恐,簌簌發抖。恍惚中想起方才睡著之前,秦斂還在揉我的發頂,他的聲線低沉而溫柔,講著之前他遇到的困難事哄我睡覺,說他頭一次領軍出征,與大隊人馬走失,又在山穀中迷了路,等了三天無人救援,天氣久久陰沉,夜裏也沒有月亮,他不能辨清方向,已經餓極,對著不知名的野果,正在采摘與不采摘之間猶豫,又遇到和他一樣餓極的狼群。


  我那會兒聽得津津有味,卻也擋不住困意的驅使。聽他講到這裏,雖然很想聽下去,然而轉念一想,他現在既然躺在這裏抱著我,那就意味著那時他必定是安然無恙。這樣一想心神隨即鬆了下來,很快沉沉睡了過去。


  此刻卻很後悔沒有聽下去。現在的我想不到任何對付狼群的良策,不曉得裝死的同時是否也意味著等死。我實在害怕,眼眶卻莫名幹澀,哭不出來,隻不由自主低聲喃喃:“秦斂。秦斂。”


  秦斂方才在替我換衣裳時,告訴我今天穿的是淡紫色。而我現在伏在地上,想到地麵無論如何也沒有淡紫色的時候,不知狼群的眼睛是否也會和人一樣,如果是的話,這樣打眼的顏色,必定會在第一時間發現。


  我再想不到如今可以激勵自己活下去的言語。隻覺得害怕難以形容,一遍遍念著秦斂的名字,念了許多遍,聽到狼群奔跑的聲音,越來越近,仿佛帶著發現獵物的興奮。我漸漸死心,不想死心也隻能死心,隻簡單地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如果一定會死,至少要在被狼群咬斷喉嚨前先殺死自己。


  隻是就算自殺也成了難題。我手無寸物,手邊唯一可以殺死自己的東西甚至隻有這群狼。不得不作罷。


  我聽到近在耳邊的狼嘯,綿延不絕,威懾十足。甚至可以感覺到有野畜環伺在指尖流血的地方輕嗅。緊緊閉上眼睛,陷入絕望。


  然而等了片刻,卻沒有等到喉嚨處意料之中的一咬。我恍惚中回神,才想起方才似乎聽到有箭矢遠遠斬破疾風呼嘯而來,擦過我的發梢,而後是沒入狼身體內那沉悶卻幹脆的聲音。


  我可以感覺到有狼的屍體側壓在身上,卻沒有動,不能動。


  我知道那是秦斂。一瞬間竟失去所有力氣,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安心。


  一支支箭矢自百步開外穿透而來,沒有間隙,每一支都不曾虛發,我聽出一匹匹狼次第倒下的聲音,聽出狼群漸漸生出的焦躁與恐慌,以及聽出箭矢沒入狼身的果決與從容不迫。


  等到周圍又隻剩下風吹動秋葉的沙沙聲音,我聽到馬蹄聲起,遠遠地向我這裏奔馳而來。


  我費力地想要撐起身,還未平展開雙臂,已經聽到馬兒近在咫尺的嘶鳴聲,隨即那隻狼的屍體被移開,我被一把拽進一個人的懷裏,緊緊擁住。


  這個人的懷抱我已經十分熟悉,近來,睡著之前我在這個人的懷中,醒來之後也在這個人的懷中,隻是這一次卻不複往日輕柔,我被秦斂按在懷中,從發頂向下,沒有一絲一毫的間隙。我被抱得有些疼痛,然而沒有開口,隻默默聽到他的呼吸急促,似有冰冷涼意,過了好一陣,才慢慢平複。


  良久,他輕輕地說:“嚇到你了對不對?我們這就回去。”


  我“嗯”了一聲,感覺他將我打橫抱起,撈到馬上。我向後抵住他的肩膀,低聲說:“秦斂,我有些困。”


  他的手臂緊了緊,繞過我拽著韁繩的手停下來,抱起我將我翻轉過來麵對他,拉起我的兩隻手環在他的腰際,將我的頭溫柔按在他的脖頸間,他在我的額角落下輕輕一吻,輕聲回我:“睡吧。”


  這一覺睡得很久很久,我才終於醒過來。


  醒來後阿寂便告訴我,我已經睡了整整十日。她說這話的時候喉嚨裏有含糊不清的哽咽,她以前跟著我從沒有哭過,我稍稍一怔,摸索著拉住她的手,安撫她:“總算我醒過來了,對不對?”


  秦楚卻在身後插話:“其實這些天你已經和死去無異,呼吸微弱,脈搏幾近於無,秦斂怎麽叫也不醒,我那四弟一向喜怒不形於色,這一次卻被你嚇個半死。”


  我咬了咬下唇,小聲問:“那……秦斂人呢?”


  “啊,你說他,”秦楚安然道,“南朝重臣自從聽說四弟簽了那種陪葬文約就一直對我們圍追堵截,我們逃了很久,這回終於因為你病重耽擱了時間被追上了。現在四弟正在前院安撫這群棺材蓋已經給掀開了一半的老不死們。”


  “……”


  秦楚又道:“話說回來,那天你被狼群團團包圍,我遠遠看著都覺得心驚膽戰,你居然十分鎮定地臥在那裏,連哭都沒有哭一聲,真的很勇敢。”


  我心說這話其實才不對,應該說我已經怕到連哭泣都顧不上了,然而既然秦楚非要把勇敢這個詞安在我頭上,我也就姑且收下好了,於是心虛地對他的誇獎表示了感謝,默默地沒有反駁。


  阿寂很快把秦楚趕去看廚房中為我熬製的湯藥,她坐在我床邊,告訴我那天綁架事件的詳情和後續。


  簡單來說,尚琰計劃詳細,先是讓手下拖住秦斂,又迷暈了負責守衛的暗衛。阿寂因前去煎藥得以幸免,回去後發現不對,急忙去找秦斂。那一日尚琰帶我去的地方是一處懸崖,秦斂找到我的時候,周圍岩石光滑,而我離懸崖隻有一丈遠。暗衛找到尚琰時他的屍體早已冰涼,隻留下一張遺書別在衣襟上。這份遺書秦斂一直沒有看,直到剛才去見南朝眾臣前才啟開,又在看了沒兩眼後扔進了火堆裏。


  其實稍微想想就能猜到這樣一個耿直忠臣要說些什麽,無非是字字血句句淚,說不定真的就是一份血書,情真意切,雖九死而猶未悔地懇求秦斂放棄我,趁早回去南朝。


  客觀看的話,尚琰真的沒有什麽錯。如果我身處尚琰的位置,眼睜睜看著曾經沉穩睿智的君王忽然之間拋下所有國事,甘心為一個異國女子赴死,不管是什麽緣由,我也同樣會認為這女子是禍水,這事實難以接受。


  然而就如同蘇啟曾經為自己辯言的一般,是人便有一些私心。如果當事人換成了我自己,心中經過反複思量後,我最終還是很希望秦斂能夠時時陪著我。


  這種陪伴在一定程度上來說,真的十分自私。可是我難以抵擋它的誘惑。


  我在喝完最後一口湯藥的時候秦斂回來,帶著一身入秋後的清寒。阿寂退出去,秦斂在我身旁躺下來,將我摟在懷中,捏著我的鼻尖,帶著淺淺笑意問我:“睡了這麽久,醒來又沒有看到我,有沒有想我一點?”


  我揪住他的衣襟,一本正經地回答他:“很想你。”


  他仿佛是怔了一怔,很快笑得更加清朗了一點,力道正好地揉著我因睡久了有些酸軟的手臂,帶著一點戲謔:“我記得當時在南朝,你很喜歡偷偷地親我。現在膽子變大,已經可以這樣坦白了。”


  如果此時我可以看到他,此刻我一定要給他一個惡狠狠的眼神,覺得這樣才能顯得我並不是那麽喜歡他。然而事實是不可以,我便隻能用惡狠狠的口氣糾正他:“我才沒有很喜歡!隻有過一次!”


  秦斂毫無誠意地“哦”了一聲,閑閑道:“可我記得還有人曾經為了看我而去爬我家牆頭,那時被我看到,很有點一枝紅杏入牆來的意思。”


  我有些惱羞成怒,故作淡淡地回嘴:“那又有什麽,好像還有人曾經為我哭了呢。”


  “……”


  這句話殺傷力著實巨大,秦斂所有的話頓時梗在喉中,半晌沒能說出一句話。他長久不言,我總疑心他此刻在磨牙,很擔心他會想點出其不意的方式拐著彎報複回來,於是不動聲色地開始警惕,並且小聲催促他:“你為什麽不說話?”


  良久,他長長呼出一口氣,憋出一句話:“對啊,我是哭了,那又怎樣?”


  “……”


  這一次輪到我說不出話來。我張張口,再張張口,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秦斂居然也會有被我說到惱羞成怒外強中幹的一天,我實在是太成功了,太有成就感了,簡直此生無憾。


  秦斂見我不說話,語調一轉變得十分溫柔:“好了,我們來討論一下……”


  我截住他的話頭,忽然之間福至心靈,開口問他:“你是不是臉紅了?”


  他又是一哽,立刻道:“我沒有。”


  “才不信。”此刻的我萬分可惜不能親眼看到他,隻能伸出手,順著他的衣袖一路往上,“我要摸一摸你的臉才能確定。”


  “……”


  那天夜裏我和秦斂並沒有討論他和南朝眾臣最後達成的協議。我隻知道次日這些大臣便離開了雪山山腳,返回南朝。秦斂甚至沒有意思意思一下去送送他們——我的病情稍有些好轉,一行人馬便即刻起程,不分晝夜地前往藏郎。


  直到秦楚支開阿寂和秦斂單獨來找我,問了我幾個問題:“蘇熙,假如你真的能活下來,該怎麽做?”


  他的語氣肅然,不複往日調笑,讓我有些不適應:“你想說些什麽?”


  秦楚道:“我們來談一些現實的問題,你不要怪我的話太直接。假如你真的死了,那以後南朝要怎麽樣自然與你無幹。秦斂要下去陪你,這是他的選擇,我不能憑這個指責你什麽。然而如果你有幸活下來,你會怎麽做呢?回到南朝去,還是留在蘇國?如果你留在蘇國,那南朝的事自然與你也什麽幹係,後麵的問題也不必再問;但我想你大概會希望和秦斂一同回到南朝,你有沒有想過接下來你要麵對什麽局麵,你怎麽麵對整個南朝人民,你想讓秦斂怎麽做?”


  我總算明白過來他這次談話的意圖,也了解他為什麽要支開阿寂:“秦楚,你是在給南朝那些臣子當說客?”


  “沒錯,我確實是說客。我雖然不喜歡幹涉政事,但那是在南朝有我沒我都沒什麽差別的前提下。但如果南朝要打亂,我還是會記起我的皇室身份的。”秦楚語氣沒什麽波瀾,淡淡說道,“我知道你現在和秦斂蜜裏調油十分恩愛,恩愛得讓我實在羨慕,但是說句很不動聽的話,人之將死,誰都想抓緊時間恩愛。但如果你確實病愈,一些話就得有人開個頭,秦斂自然不會對你說這些,他又寶貝著你不讓你接觸外麵那些老臣子,那麽就隻能輪到今天我坐在這裏。”


  我定了定神,道:“你請說。”


  “我不愛說場麵話,就直說了。蘇熙,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為人善良,懂得為別人著想。然而在南朝人裏,對你能有這種印象的人不超過兩個手掌。當然這局麵不能怪罪在你身上,這是秦斂當時默許趙佑臣這麽做的後果。並且他的這一行為醞釀的苦果他也已經嚐過了。但是無論如何,現在秦斂的行為在南朝人眼裏,與昏君無異。而且在他們心中,會造成這種局麵全都是因為所謂狐色媚人的你。”


  “如果你還想繼續和秦斂相互扶持走下去,就得快些改善這一點。否則還是會像之前的蘇南戰爭一樣,兩國鬥個你死我亡。到頭來不是你再死一遍,就是秦斂下場淒慘。秦斂是君主,雖然以他的能耐不管做什麽都綽綽有餘,但按照他的個性,他除了做君主也不喜歡再做些別的什麽。當然如果你希望他退位陪你浪跡天涯,他估計最後也會答應,但他必定不願。”


  “因此,想要把矛盾解決,除了讓他退讓和盡力之外,你和蘇啟也要妥協一點。至少你要做些什麽,讓南朝人看到你以及你身後的蘇國所代表的誠意。你哥哥蘇啟實在讓人看著不省心,做事太過隨心所欲沒有章法,但從以往來看,隻要你和蘇姿開口要求,不管是什麽他都會答應。所以至於需要妥協什麽,需要你做什麽,相信你我心中都有數。我說這些也許你會覺得有些利用你的意思,但不妨換個角度看,那句老話怎樣說的來著,各退一步,海闊天空。蘇啟把他那點狼子野心收一收,秦斂自然不會主動去招惹蘇國。”


  我停留半晌,慢慢問:“那等到我死了之後呢?”


  秦楚不甚在意地“咦”了一聲:“這個我還沒想過。”很快又說,“不過也不需要想,這又不是該你我操心的事,至少現在不是。現在我的任務隻是無償負責通過你來達成一個兩國友好和睦的邦交關係。那些老頭子又沒有給我什麽報酬,我能說服你同意剛才那些事已經算對他們很夠意思了。其他的回頭再說。”


  我大是無語,又聽到秦楚說:“這樣說你是同意了?”


  我沉吟片刻,說:“我試試看。”


  秦楚將手中兩塊玉玦清脆一碰,欣慰道:“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一大半了。我就知道蘇熙你必定會通情達理,難怪能教出阿寂那樣玲瓏剔透的女孩子來。”


  “……”


  聽他這樣評價阿寂,我簡直不知該說些什麽好。想想秦楚之前是多風流的皇子一個,現在居然變成了阿寂踹他左腳他甘願伸出右腳給她接著踹的癡情種,世間之大,果然無奇不有。


  未料他居然可以猜出我的心思,認真道:“你不要拿這種表情對著我,好像我是什麽大怪物一樣。秦斂沒跟你說過吧,一百多年前我們南朝還有憑著這點揪出寵妃給皇帝戴綠帽子的曆史呢。南朝皇室曆代都是忠誠英俊又溫柔體貼的好男人,不信你可以考證考證。


  我的嘴巴緩緩張開,半晌才又緩緩合上:“還有這等事?”


  秦楚道:“那個寵妃生下的兒子娶了一個大臣的女兒,結果娶妻好幾年以後還是風流得要死,甚至還勾上了這個大臣新納的小妾,把綠帽子親手戴到了這個大臣頭上。這個大臣盛怒之下發誓要端了這個王爺,沒想到順藤摸瓜摸到了陳年舊事,發現這個皇子不是先皇的親生兒子……後麵就不多說了,這事兒鬧得太醜,壓了很久才平息下去。總而言之,這充分說明我們南朝皇室癡情的優秀傳統源遠流長,並且根深蒂固。所以啊,你以後不要再懷疑秦斂對你的癡情程度。”


  “……”


  秦楚說了這麽久,估摸著快要到阿寂回來的時候,便起身告辭。他推開了門,又關上,我已經他已經出去,沒想到他還留在屋中,同我道:“還有最後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誠懇道,“這種話一般都不當講,所以你還是不要講了吧。”


  “不行我還是要講。”秦楚直接罔顧我的表態,腳步在房間裏踏了數圈,在我聽得快要睡過去的時候方才停下來,語氣猶豫,又有些嚴肅,“雖然我這個弟弟從小就與我不算親厚,但我一想到你的死期也是秦斂離世的那天,還是很有些心酸。蘇熙,你真的不想看著他好好活在這世上,而是陪著你去陰間麽?”


  之前我從未想過有一天秦楚的口才會這樣好,囉嗦半天有的沒的之後突然一針見血地戳在最重點上,這簡直比蘇啟的咄咄逼人還要讓人精神抖擻。


  其實近來隻要沒有在昏睡,我便一直在暗暗糾結這個問題,並且越來越發愁。前些天有一次試圖挑起這個話題,勸秦斂再考慮一下,結果那時剛剛醒來,暈頭轉向之間輕易就被他將話頭不動聲色地轉移到了天南海北,再想起來已經是我睡過去醒過來再睡過去再醒過來之後了。


  雖然再想起來的時候對秦斂的行為感到泄氣,但另一反麵又再次確認了秦斂真的是喜歡我的,喜歡我到了這種地步,這樣想著就會越來越覺得心口滿溢漲開,之前的那些委屈漸漸變得忽略不計。


  而忽略不計之後,就愈發覺得就算秦斂樂意,我也不該讓他如此做。我一直很想做一個讓別人看起來比較滿意的公主,至少要做到大度與善良,寬容與忍讓,總之既然做不到蘇啟蘇姿他們那樣睿智,那至少要讓蘇啟性格裏所有亂七八糟的缺點都不能出現在我身上。


  此外,在我嫁去南朝之前,教習我夫妻相處之道的姑姑也告訴我,在皇家,幸福比情感更重要,理智比幸福更重要,責任比理智更重要。我那時候雖然不是很懂,並且後來也沒能嚴格按照這條訓誡來做,然而卻一直覺得這句話實在很正確。


  這樣一想,便覺得心裏那點微弱的私心此時必須要無視掉。我雖然膽小,卻並不特別膽小,死亡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雖然陰間聽起來便有些陰森,但既然人人都可以過得,那我自然也可以過得,不必一定要秦斂陪伴。假如我實在舍不得他,還可以在陰間的奈何橋上等著他。如此告訴自己後,就愈發覺得秦斂還是繼續活在這世上最好。


  我打定了主意,便第一時間與秦斂商談。這一次我態度堅決,頭腦又較為清醒,在秦斂轉移話題的時候及時截住了他,抱住他的腰身,埋在他的寬大衣袖中,小聲說出我想了一個下午,自認為很有點玄妙哲理的一句話:“你如果真的喜歡我,就繼續活在這世上。每年在我忌日的時候燃一炷香,同我說說話就可以了。”


  秦斂一下一下輕柔撫摸我的頭發,一時沒有言語。


  我抱緊他,鼻尖是他的淡淡衣香,似有若無,是好聞的味道。此刻的我十足慶幸我的五官並未完全衰竭,還可以聽到他的聲音,嗅到他的香氣,同他講話,感覺到他手心裏的暖意。這一切我都留戀不已。


  良久,他才低聲開口,聲音溫柔,若帶梅香:“你隻告訴我,我下去陪你,你會不會開心?”


  我很沮喪於他問的這個問題的難度。知道一旦說會,那麽我方才勸他的所有話都沒了作用;然而如果說不會,又有些違背我的本心。我實在不會撒謊,而秦斂又這樣聰明,隻是一點點的痕跡就會被他一眼拆穿。


  我考慮著措辭開口,試圖避開正麵回答他:“關鍵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我怎麽想的並不重要,你還活著就……”


  他截斷了我的話:“你怎麽想的很重要。”


  我張張口,真的很想知道他現在的神色。更緊地抱住他,低聲說:“你能這樣想就很好了。我最近想,也許老天很公平,可以許給每個人一世一個願望,那麽我這一世的願望就是嫁給你,我既是實現了,便不可以再求更多。如果這一世要求太多,下一世也許就不會過得太好了。”


  我的額頭上被蜻蜓點水地一碰,他說話間低轉幽回,令我忍不住要沉溺:“可是你要我活下去做什麽呢?蘇熙,我不想再眼睜睜看著你離開我一遍,我會受不了。”


  我的眼眶開始有些濕潤,實在聽不得這樣的情話。我在今天和他講這些話之前本來鼓足了勇氣,想著自己既然都已經麵對過凶惡的狼群,那麽無論什麽樣的後果我都可以一笑置之,可他現在隻是說了區區幾句話,就讓我的自信全部潰不成軍。


  我哽咽道:“可是……”


  他輕聲打斷我:“假如我們調換,我先死了,你會不會想念我?會不會很傷心?”


  我的眼淚被他用手指拭去,我小聲道:“可是,我死了,你也許會傷心,可能還會想念我,但傷心最終會有痊愈的一天,想念也會越來越淡薄,那時你就會想起來還有很多其他事要做。活下去,會有很多好處。未來意料不到,我活下去尚且不能,你不可以輕易放棄自己。”


  他說:“如果到了有一天,我真的忘了你,喜歡上了其他女子,熙兒,你會不會傷心?”


  他真的很會為難我,要我回答這樣的問題。我想到那個可能發生的場麵,頓時有些委屈,眼淚奪眶而出,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抱住我輕輕搖晃,唇輕輕印上來,聲音比吻更輕柔:“會很傷心對不對?就算我真的沒有喜歡上其他人,你也會擔心是不是?所以為什麽要撒謊,其他人怎麽想都好,都沒什麽重要。你隻需記得,在我心裏,你最重要。”


  雖然太醫一直強調要我平心靜氣,這樣才有可能將性命延遲到抵達藏郎的那一日。然而在離世前要擔憂的事情這樣多,每回從長長的昏睡中醒來,即使很疲累很疼痛,也總會不由自主地想這想那,直到再度昏睡過去,因此太醫的建議施行起來著實困難。


  眾人漸漸變得沉默,即使我看不到,也可以察覺出他們在努力強顏歡笑逗我開心。我自己則可以明顯感受到生命在偷偷溜走,就仿佛一隻盛滿沙子卻在底部漏了一個小口的布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不能阻止的流失,到如今已然所剩無幾。若是按照秦楚那一次偶然說漏嘴的話,那便是我如今的每一天都是上天的額外饋贈。


  我在抵達沙漠的前一日徹底陷入昏迷。陷入昏迷前同阿寂有過一次商議。


  我同她說我的困境,並且希望想個辦法讓秦斂改變主意,在我離世後仍然活下去。阿寂默然半晌,問我:“公主真是這樣想的?”


  我隻簡單回給她一個字:“是。”


  “公主打算怎麽做?”


  “我想不到好辦法,翻來覆去隻想到一個主意……”我說,“我想找一個女子代替我活下去。”


  阿寂很聰明,很快反問我:“公主是希望效仿陛下,做一張公主自己的人皮麵具,讓秦斂以為公主還活著?”


  我說:“你熟悉我的所有事,所以如果你肯幫忙同那個女孩子講一些我的事,她在最初幾天就大概可以蒙混過關。到時候再想個主意,就說我由於一些事要回蘇國,讓秦斂幾年見不到人,慢慢他的思念和傷心就會淡下來……”停了一下,接著說,“到時候就算被他發現我是假冒的,至少他能體會到我想要他活下去的苦心,如果他肯尊重一下死者為大,就會繼續活下去。”


  阿寂又是默然,半晌問我:“公主想要誰假扮?”


  “其實,”我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覺得你就很合適。隻是要看你願不願意。”


  “公主說什麽,自然我就做什麽。隻是,”阿寂清冷的聲音一如既往,沒有什麽起伏,“公主這樣做,我心中莫名難過。”


  我沒有再解釋什麽,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發現自己能使用的力氣已經剩下不多了。


  我知道自己的情況已經相當糟糕,這一次清醒過來的時候聽到太醫正壓低聲音同秦斂講話,說我怕是撐不過三日,猶疑著問他要不要準備後事。聽到這話後我雖然看不到秦斂的神情,卻總覺得可以感受到他的難過。隨後我聽到他的聲音,竟是冷靜得不成樣子:“準備吧。”


  我知道他心中必然並非這樣鎮定。前些天我也是從昏睡中醒來,尚未睜動眼皮,便發覺他正握住我的手,是十指交纏的樣子,大抵是坐在床邊,同以為還在昏睡的我低聲說著什麽。起初我意識混沌,並未聽得太清楚,清醒後慢慢回味,才想起他那時候說的話竟是脆弱如斯:“蘇熙,你快些醒過來。陪我說說話。你這樣一直睡著,我有點害怕。”


  那一刻我隻覺鼻間酸得難以言喻。


  然而,同時,他這樣說,我便越發想讓他活下去。


  我在同阿寂講話完,才想起還可以嚐試另一種方法。人們都說,死者為尊,按照這一觀念,如果我臨死前留有遺言,那麽隻要秦斂可以辦到,不管他情願不情願,大概都會礙著我而答應。而我現在的狀況既然已經被太醫判定為可以去準備後事,這就代表我此刻說的話與遺言也沒什麽差別了。


  然而理論很完美,施行起來卻有點困難。我很想將心中已經改變了的主意說出來,逼著他答應,卻發現已經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了。眼淚倒是流得很容易,在張開嘴的那一刹那已經簌簌地掉了下來。可我並不想留給他一個哭泣的最後印象,於是心中越發急切地想要把眼淚收回去,改成一個微笑,卻反而越急越亂,一直沒能笑出來。


  這個樣子一定很難看,我在心中絕望地想著,感覺到秦斂的手指慢慢移上來,他的手十分溫暖,溫柔細致地捧住我的臉時,我的眼淚愈發洶湧而出。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自懂事起,其實便很少哭泣。而自從十六歲第一次見到他,之後的每一次掉眼淚,真真假假,都是因為麵前的這個人。


  我真的很舍不得他。


  他放柔了聲音:“不要害怕。我們馬上就要到藏郎了。會好的。”


  這話顯然是在哄我。我知道我們雖然已經到了大漠邊緣,然而離藏郎卻還有許多天的路程。我急於將心中的話說出來,卻失望地發現仍然沒有力氣開口。


  秦斂輕輕地說:“怎麽了?是不是舍不得我?”


  我的眼淚愈發湧出,用盡了力氣眨眨眼,希望他能明白。


  而他顯然是明白了,笑了一下,握緊我的手,同我道:“不要擔心,不論在哪裏,我都會一直陪著你。”


  我很想回答他,我確實舍不得他,卻不再希望他在我死後也要去陪著我。無奈喉嚨裏遲遲發不出聲音,隻好用口型向他述說,說了半天,積聚的力氣一點點地都用光了,他還是沒有回複,像是沒有看懂。


  我實在著急,聽到他終於開口說話,卻不是我想聽到的意思:“我終究做過一些事,即使你認為可以理解,我卻無法用同樣的理由安慰自己。盡管你沒有絲毫抱怨過,我卻知道你受過的委屈很多。而我,除了陪著你,想不到還有其他可以撫平你委屈的方式。而你如果離開我,大概也會覺得孤單,我下去陪著你,你不會覺得害怕,我也願意,這樣不是很好?”


  我怔了怔,眼淚驟然急雨一般掉下來,無聲大哭。


  我再度醒過來的時候,第一反應是我已經到了陰間。因為我睜開眼後,發現躺著的自己居然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床頂帳子上那些奇異而猙獰的雕梁畫棟。念及視力已經恢複,我更加確認我到了陰間。而等我轉過頭,發現自己的手腳都有知覺並且感覺並不像之前那樣沉重後,就愈發確認我的陽壽已盡,陰壽正式開始。


  我坐起來,轉了轉頭,聽到有人隔著門扇正在交談。微微定睛,屋中有昏暗光亮,映出門窗外影影綽綽的兩條人影,而其中一個人的嘴正在一張一合,言語不甚流利:“她很快就能醒過來,但是身體隻是暫時恢複。我還有些地方需要再想想,過幾天再和你談該怎樣治好。”


  說完這句話後,就聽到門板“吱呀”一聲,我應聲望去,一眼看到秦斂那張熟悉而好看的臉龐。


  我愣了愣,下意識道:“你也死了嗎?”


  雖然房間中昏暗得看不清楚,但我總疑心我看到了秦斂的額角跳了兩跳,然後才是微笑,鎮定地回答我:“沒有。這裏是陽間,藏郎國。”


  我很幸運。在昏迷後的第二天,已經沒了呼吸但身體還未涼透的時候,得到了頭一次走出大漠的丹烏的救治。


  隻是若要深究丹烏走出大漠的原因,就會發現我幸運得相當令人無語。我發現“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句話真是哪裏用哪裏對,蘇啟的暗衛神奇地承襲了他那種奇特到不可考的大腦思路,在收到我也許趕不到藏郎國的消息後,開始死纏爛打地追在丹烏身後,用各種理由請他走出大漠,並且迅速找到了丹烏喜歡美人的這一愛好,很快加以利用。


  他們先是向丹烏信誓旦旦地保證這一次需要診治的病人,蘇國二公主蘇熙是一個絕色美人,美人如今危在旦夕,性命就握在他手裏,隻有他一人才可英雄救美;在用一通甜言蜜語把丹烏得意洋洋地捧到了天上結果發現他還是有點猶豫後,又讓其中畫工最好的一個暗衛竭盡平生所能畫了一雙極漂亮的眼睛給丹烏看,說這便是蘇熙的眼睛,有這樣眼睛的美人必然不會是個醜人;在發現說完這些話後丹烏還是剩下一點點猶豫後,更是鼓動說,蘇熙雖然已經嫁了人,但所嫁給的南朝君主實在是個混賬,如果丹烏喜歡,不妨向秦斂商量一下,把美麗又委屈的二公主搶過來。


  丹烏聽到這裏,終於答應動身。


  我聽秦楚轉述這些內情的時候正在喝茶,聽到最後大是汗顏,滿口的茶水全部嗆了出來。抬頭去望正從善如流給我拍背的秦斂,沒想到他居然是微笑,隻不過嘴角翹起,眼睛卻在嗖嗖射著寒光,輕飄飄道:“他試試看。”


  秦楚被他的眼神逼得無處躲藏,清咳一聲別開眼,搖著扇子道:“這個鬼地方天氣真不怎麽樣,熱死了,阿寂,我們一起出去透透氣?”


  阿寂頭也不抬:“不去。”


  “那我也不去。”秦楚走到門口,打開門看到外麵明晃晃的太陽,腳步頓了頓,又訕訕回來,在眾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底下轉移話頭說,“都說藏郎國獨尊巫蠱,昨日我同丹烏聊天,他說若是他把一種相思蠱下在人的身上,那個人便會立即愛上他。秦斂,丹烏這兩天一直在蘇熙床前轉悠,你這兩天注意點。”


  秦斂看起來頗不以為意,隻是本著尊重兄長的原則還是笑道:“不勞三哥費心。”


  依據話本定律,如果一個人病重,千裏迢迢地前去求醫,必定是會遇到千難萬險的。而這千難萬險之中,路途上的曲折隻是小小的一方麵,等遇到了所謂的神醫,才是真正苦難的開始,這個病人肯定要支付一些代價,如果被索要錢財其實最容易搞定,然而一般來說神醫肯定是不要金銀的,那就意味著要讓出另外的東西,並且往往是病人最舍不得給的,給了必定會肉痛終生的。這其實很可以理解,把一隻錢袋從另一個人那裏搶過來尚且要動一番腦筋,更何況是一個人的性命。如果人人都可以在快要死過去的時候輕易活過來,那麽閻王府也就不必開了。


  我本著這樣的想法,在當天晚上向秦斂提出疑問。他的回答是,丹烏是個對巫蠱之術鍾愛成癡的人,除去最基本的成本,目前為止還沒有索要額外的代價。我問他最基本的成本是什麽意思,結果他頭也不抬說就是治病所需要的基本花銷。


  我呆了一呆後,感到很憤怒,假如在我初初嫁入南朝扮傻裝懵的時候他這樣糊弄我,我就算心裏很想咬掉他一塊肉表麵上也不會說些什麽,但現在明顯我和秦斂之間已經沒什麽再需要解決的問題,此外我還是一個病人,病人總是有點身嬌肉貴的特權的,並且這點特權在昨晚的時候被我及時意識到,於是我惡狠狠地瞪著他,道:“我認為我們今晚有必要分床睡。”


  秦斂聽罷放下書卷,很有興致地撐著額角看我:“為什麽?”


  我低頭裝作擦眼淚:“你都這樣不尊重我了,為什麽我還要給你占便宜。”


  他低頭看了看我撐在他裏衣衣襟上的手,斜著眼睛看我:“到底是誰在占誰的便宜?”


  “……”


  我不動聲色地把手收了回來,別開眼想要下床:“我忽然覺得有點渴需要喝點水……”


  結果被他一把撈回去,按在床上,然後我眼睜睜地看他眼角微微彎起,翹起的唇落下來,落在我的嘴唇上,接著便是一記溫柔而霸道的碾壓。


  我到睡覺前也沒能從秦斂嘴裏套到答案,反而被他折騰得困意叢生。第三日清晨,見到丹烏。前天晚上我一直問丹烏長成什麽樣,秦斂告訴我,丹烏年紀很老,皮膚黑得像焦炭,長相也一般,臉上還塗有各種亂七八糟的五顏六色,看久了會對我的身體恢複不利,這也是我醒來後身為醫生的他自慚形穢沒有立刻來看我的原因,並且建議我能少看他一點就是一點。


  他當時說這話的時候表情認真口氣嚴肅,雖然有一點點懷疑,但還是真的以為就是這樣。直到見到真人,發現丹烏與秦斂大致同樣的年紀,皮膚也沒有那樣黑,長相也十分俊朗,隻在額角塗有一點綠色後,才頓悟原來秦斂那一晚居然是在吃醋。


  我回頭去看秦斂,發現他正仿若著迷地讀著書卷,遲遲沒有抬頭。我隻好又回過頭來,丹烏他衝我微微一笑,言語不甚流暢地同我道:“剛才有人來報告說你醒了,我就來看看你。”


  丹烏從陶罐中捏出一隻白色的蠱蟲,從我的食指指尖鑽進去,過了一段時間又出來,蠱蟲已經變成了黑色。他看了看,皺了皺眉,把蠱蟲放回陶罐,想了想,問我:“我聽說你的哥哥給過你十年壽命。”


  我點頭稱是,他又問:“你知不知道這十年壽命是如何給的?”


  我微微睜大眼,聽他繼續說下去:“這秘術既然是從藏郎傳出去的,就和蠱蟲離不開關聯。要先從贈予人的身體裏將這蠱蟲養十天,一天就是一年,再人蠱分離,把蠱蟲塞進被贈予人的身體裏,再養十天,這個人的壽命就延續下來了。不過這秘術對人傷害極大,贈予人減損的就不隻是十年壽命這樣簡單,並且隻是在有血緣關係的人之間進行,所以肯用這秘術的人不多。你哥哥必定十分疼愛你。”


  我心頭大震,想與蘇啟那張一向漫無所謂的臉龐聯係起來,卻如何不能。尚未將這一大段話消化完畢,聽到他又說:“看你的樣子像是不知道你哥哥付出的代價,想哭是不是?可現在不是你為他愧疚的時候。你現在身體裏也有一隻蠱蟲,是它讓你現在能看到東西能跑能跳,但這隻蠱蟲隻能再維持五天。五天之後它就死了,如果你沒有我的治療,你還是要死。”


  “我給你治療,方法和你哥哥給你續命差不了多少。你的情況有些特殊,毒性深入骨髓,沒法拔出來,就隻能徹底消除了再造新的,連同五髒六腑一樣要換新的。這是最麻煩的地方。我想了這幾天,隻有兩個辦法,你們這兩個選一個,決定後告訴我結果。”


  他說完後,把小小的陶罐放在手心裏慢慢摩挲,眼中突然變得似笑非笑,渾然一副看好事的態度,這個模樣讓我心中一跳,那一瞬間許久未見的直覺竟又冒了出來,隻覺得後麵的話一定不會讓人太高興。


  丹烏說得分外慢條斯理,仿佛存心要讓我一個字一個字消化下去:“我能製出兩種蠱蟲,一種比較溫和,清除能力不是很好,但不會損害你不該損害的地方,這類蠱蟲進了你體內,可以讓你再活十年,十年後,就是我也不能再救你生還;還有另外一種蠱蟲,這類蠱蟲清除能力很好,好到不止會清理了你體內該清理的毒性,還會讓你其他地方受到損害,這種蠱蟲進了你體內,有兩種後果,一種是你當場斃命,另一種是你從此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病,老,死,但前提是你會因為蠱蟲的攻擊而失去一大部分記憶,你甚至可能會回到幾歲孩子的心智,什麽都要讓人重新教起,這不能避免。這兩種辦法,我說清楚了,給你們三天選擇時間。”


  他的話音落下時,一時沒有人肯接話。過了一會兒我才能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到秦楚正張大了眼瞪著他,阿寂還是清冷的神色,秦斂麵色冷靜,握住書卷的手卻放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秦斂率先打破沉默:“據說藏郎國的秘術還可以推知未來。你既然是藏郎國第一秘術師,應該可以看到蘇熙的未來,知道她有沒有可能活到十年以上。”


  “推知未來的前提是之前沒有過逆天行道。她本來隻有二十年壽命,被她的兄長強行續命才活到現在,我再推知未來,也推知不了她的了。”


  秦斂又問他:“第二種辦法你有幾成把握能讓蘇熙活下去?”


  丹烏想了想:“一半以上。”


  “以上多少?”


  丹烏笑了笑:“雖然蠱蟲由我控製,但它們好歹也是活物。是個活物就有不確定的時候,我不能給你太具體的數,隻能說一半以上,七成以下。”


  秦楚插話道:“藏郎國人民都說經你接手的病人從沒有死亡的曆史,現在怎麽變成了這樣?”


  “我治病有兩個規矩,第一個是不能有人看著,第二個是所有的病人隻接手一次。通常有兩種選擇的時候,我隻會告訴他們第一種,那樣他們非但不會像你這麽質問我,反而對我感激涕零。” 丹烏從懷中摸出一粒黑色藥丸,掰碎了扔進手中的陶罐,懶洋洋地道,“現在我坦白地告訴你們兩個,甚至都沒有在意萬一你們選擇了第二個又真的當場死了會給我的名聲帶來壞影響,你們應該感謝我才對。”


  這樣的事情,我不能立刻作出選擇。下意識去看秦斂,他眉頭皺起,顯然也有些舉棋不定。


  看來之前我想到的話本定律還是很有點參考的價值。人若是半隻腳曾經踏過閻王殿,那麽不論如何挽救,也是要損失一些東西的。而我前後兩次都走在了陰間的小路上,那麽這一次要付出一些代價,想想也是情有可原的。


  當夜,我突然夢到了小時候的一件事。那是我四歲的時候,蘇啟帶我去禦花園中玩耍,偶然碰到了蘇國的天命師,他看了看我們,將手上的一支荼蘼給了蘇啟,蘇啟看我眼巴巴,轉手想給我,卻被天命師攔住,我立時扁嘴,開始醞釀嚎啕大哭,結果他蹲下身,若有所思望我半晌,那時我隻覺得他的眼睛黑如墨玉,看久了正有些暈眩時,突然聽他開口問我:“熙公主,假如有一天,你必須要在失去性命,雙腿癱瘓,失去記憶,與失明之中選一個,你選哪個?”


  那時我不加猶豫便道:“自然是失去記憶了。”說完不再理會他,繼續盯著蘇啟手裏那支荼蘼。


  再後來便有些不分明,仿佛他隻是笑了笑便離開,並且也不記得蘇啟有沒有將那支荼蘼給我。我在夢中,卻清楚地知道這又不是夢,而是我四歲那年真實發生過的事。此前我總覺得蘇國的天命師徒有虛名,很少見他們對未來有所預言,此刻在夢中想起,一下子醒來,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隻不過雖然提前告訴了我,卻也沒什麽用。天命師那時並沒有告訴我應該選擇什麽,在結果沒有到來之前,我仍然不知道我現在的選擇對不對。


  這樣一想,便不自覺更加沮喪。


  次日,蘇啟的一封飛鴿傳書,由暗衛遞到了我手上。他寫這封信大抵是在剛剛得知尚琰一事後,因此短短的字條大部分都用來問候秦斂,從質疑人品到能力再到整個南朝,統統被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其言語之精悍,想象之豐富,感情之充沛,讓我大開眼界。唯有最後一句是給我,便是讓我好好地,竭盡全力地活下去。


  他這樣說,我愈發茫然無措。心中很懊惱丹烏給出選擇,又是一夜難以成眠。而秦斂大抵也是相同的感受,在我夜裏又一次翻身後,他從身後擁住我,鼻息就在耳畔,輕聲問我:“睡不著?不知如何是好?”


  我默默點頭:“你選出比較中意的辦法了嗎?”


  “如果選出來了怎麽辦?”


  我抓住他的衣袖,在黑暗中誠懇地望著他:“我都聽你的。”


  他停了停,笑了一下,俯身過來親了親我的額頭,才慢慢開口:“若要我選,我選第二個。”


  秦斂說,人所麵臨的選擇,大體歸納起來無非兩種,一種是保守,一種是急進。當然如果在急進的時候有個保守的選擇作為退路,自是再好不過。可惜我們往往隻能在兩者之中選一個,這個才最痛苦。而按照秦斂的意思,他往往會選擇急進。因為如果人在這兩種選擇中猶豫不決,那必然由於保守意味著現在安全未來肯定不安全,急進意味著未來可能安全現在卻不安全,雖然有人說急進比保守要冒險,那卻隻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如果從長遠計較,保守猶如覆巢,必無完卵,急進雖然也會死,卻也會活。這就像是政治改革,雖然保守偏安可以苟且偷生,然而既然有人提出要改革,就說明它有改革的必要。既然有,就要做,現在不做,以後也要做。以後不做,就會後悔。如果因為選擇保守,未來失敗了,那是咎由自取。如果因為選擇急進,現在失敗了,那是命中注定,雖然遺憾,卻不會後悔。


  他難得會解釋得這樣耐心,我默默思索半晌,默默地說:“父皇曾說你是天生適合玩弄政治的人,果真如此。舉個例子都要和政治改革沾一沾邊。”


  “……”秦斂嘴角抽了半抽,淡淡地道,“不好意思,承讓了。”


  “可是……”


  “可是?”


  “可是,那樣就算我活下去,也要失去以前的記憶的。”我小聲說,“丹烏也說了,我變成個一無所知的傻瓜也說不定,那,那樣的話,你還會喜歡我嗎?會不會喜歡上別人?”


  秦斂“唔”了一聲,沉吟了片刻,嚴肅說:“這個麽,我也說不好。”


  我立刻發怒,凶巴巴:“你不可以喜歡別人!隻可以喜歡我!”


  他的語氣裏聽起來很是不以為然:“可如果真的沒辦法喜歡上別人了怎麽辦?”


  “……”我一下子有些不好想,聲音裏很快帶上一絲哭腔,“你怎麽可以這樣……”


  我的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傷心的樣子,秦斂起初還很有興致地旁觀,後來覺察出不對勁,立刻將我抱在懷裏,手在我的頭發上撫摸一遍遍,說出一堆以前我聽都沒聽過的情話,我還是在哭,最後秦斂終於無可奈何:“我說的是玩笑話,你怎麽會聽不出來?”


  我的哭聲更大:“你居然還指責我……”


  秦斂徹底投降,將我一把抱起,推在枕頭上,捉住我的雙手細細密密親吻。我在陷入無意識之前推開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卻很快又被他扒拉下來,他在我的上方,笑著看我:“做什麽,親一親都不行了?”


  我眼淚汪汪,小聲問:“你真的不會喜歡上別人嗎?”


  他歎了口氣,認真望著我,說:“真的。”


  我望進他的眼睛裏去,考慮了片刻,覺得他的話還算比較可信,遂大度地道:“那,給你親一下好了。”


  “……”


  秦斂同我說,既然我左右無事,不妨將想保存的記憶寫一部分寫來,如此等到真的失去記憶的那一天,看著自己之前的字跡,總會覺得可靠。但我想寫的著實太多,多到自認為湊成一部蘇國二公主秘史流傳於世都可以,可體內的蠱蟲無疑等不到我寫不完秘史的那一日,於是便很有些糾結,同秦斂商議:“隻剩下半天時間了啊,可我覺得我需要至少半年。”


  秦斂全然老神在在的態度,將我一把撈起,抱到書桌上,微笑道:“其實我覺得你寫三句話就可以了。”


  “啊?”


  他的額頭抵住我的額頭,輕聲說:“第一句是‘我是蘇熙’,第二句是‘秦斂是我的夫君’,至於第三句……”


  “是什麽?”


  “第三句是‘凡事問秦斂即可’,如此就夠了。”


  “……”


  我可以看出秦斂這幾天一直在試圖逗我開心,可我還是有些害怕。我仍然時不時擔心那三成當場斃命的可能,也擔心活過來卻失憶後的事情,然而每每這些擔心又在看到秦斂臉上仿佛不可動搖般冷靜而從容的態度時,漸漸消弭無形。我不知秦斂是否也有與我同樣的隱憂,但他從未說出口,也不曾表露出一絲一毫的慌亂,並且在我每每欲言又止厚臉皮蹭入他懷中時,他總會輕抱住我,柔聲哄我,表現得篤定而且睿智,仿佛又回到了我初見他時那般姿容極好,神情更佳的模樣。


  他這個樣子,我便莫名心安了許多。一遍遍試圖在心中安慰自己,雖說命途多舛,但多舛還能活到現在,就意味著其實我一直都幸運。既然已經有驚無險地幸運了這麽多次,那麽大概還可以繼續幸運一次。


  丹烏在三日後到來,手裏依然標誌性地握著一隻盛有蠱蟲的陶罐,此外還背了一隻木簍。我見了他就開始不自主地緊張,死死攥住秦斂的衣袖不願放手。


  丹烏笑了笑:“我還能給你們一點時間話別。”


  其實本沒有什麽好說的。遺言早就在還未到藏郎國之前便說過了,隻是想到這樣一分開,再醒來以後於我來說就是一片空白,那種緊張感就揮之不去。丹烏搭著手耐心等我,秦楚在一旁倒是有些看不過去,出聲道:“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蘇熙,你勇敢一點。”


  我弱聲道:“我勇敢不起來……”


  秦斂笑了一聲,唇角一抹清水彎痕,在我耳旁耳語:“等你醒來,我告訴你一句你最想聽的話好不好?”


  “真的?”隨即反應過來哪裏有不對,憤怒指控他,“那時候我九成已經不記得你現在說的話了,萬一你反悔了怎麽辦?”


  話音落下,聽到秦楚扶額出聲:“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聰明了……”


  我最終沒能從秦斂那裏提前套出那句所謂我最想聽的話,在目送他們出去的時候,秦斂的腳步停了停,轉過頭問丹烏:“需要多久?”


  “你最好祈禱時間越久越好。”丹烏頭也不抬,將木簍裏千奇百怪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說道,“如果少於兩個時辰我就已經推開門,那就表示她已經死了。如果超過了三個時辰我還沒有把門打開,你不如就去廚房煮點粥,準備給她醒過來的時候端給她。”


  我仍然緊張,丹烏拿著一根針在我的手指上比劃,比劃了片刻又停下,抬起頭同我說:“這一針下去,你就會睡過去,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


  我點點頭,他又說:“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要不要考慮換另外那種蠱蟲?”


  我搖搖頭,丹烏卻也跟著搖搖頭:“我真不懂你們。十年已經不算短,你還會留著你們的回憶,這樣相處下去不是很好?更何況你的身體狀況實在不好,就算真的能醒過來,照我看也活不過再一個二十年,又丟了之前記得的那些事,你們這是在得不償失。”


  我問他:“我活不過二十年這件事,你也告訴秦斂了嗎?”


  “那天他來問我,我就說了。”


  “既然他明知我活不過二十年還要選第二個,就說明他已經慎重考慮過。”我想了想,說出一直沒有說出口的想法,“更何況你也說過,選第一種隻能再活十年。今後我每天早上醒來都會想起我活不過十年,明知在倒數壽命卻無能為力這種事我體會過,很不好受,到最後一年的時候也許會崩潰。這樣的事不願意再體會一遍。不如就選第二個。”


  丹烏看我半晌,沒有再發問,隻是說:“我的針下去後,你不能再後悔。你要想好。”


  我點點頭,下一刻就覺得指尖一痛。


  眼前漸漸有些模糊,直到忍不住困意,閉上眼睛。


  在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仍然有些不舍,對死亡的惶恐漫湧上來,即使墜入了夢中,也仿佛如影隨形。


  我不想就這樣死去。


  那一日在蘇國,蘇姿飲茶我喝藥,對著十數年如一日的黑色湯藥,很想就把它順手倒進花盆裏。哀怨地認為這樣的日子實在難過,這樣的人生實在沒有意義。


  這樣想,便這樣說了出來,蘇姿並未反駁我,隻是笑了笑:“你才十二歲,還什麽都不懂的年紀。以後經曆得多了,自然會明白。”


  到了現在終於懂得,人所不願意死去的理由,便是我此生的意義。


  我的這場夢境遲遲沒有收場,反而出現越來越多的人。阿寂,蘇啟,蘇姿,秦斂,甚至還有已經死去的趙佑儀,走馬觀花一般出現,而其中最多的,是秦斂。


  秦斂的麵容在夢中出現一遍遍,卻仍舊覺得不夠,想再看一遍他的微笑,他抿著唇的模樣,他的風致與氣度,和他與我相處時浮現的溫柔神情。


  我很想快點醒過來,再親眼看一遍。很著急,卻沒有辦法。


  這場夢境似乎十分久,久到最後所有的人影又都漸漸消失,隻剩下我一人站在那裏,周圍空曠深遠,蕭瑟寂寥。


  站得久了,漸漸覺得很累,同時慢慢開始痛,仿佛每一寸骨骼都被釘入鐵釘一般地痛,又避不能避,逃無處逃。一直到忍無可忍的時候,那種尖銳的疼痛才驟然撤離。卻仍然浮在夢裏,四處都是空白,而我無處可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從夢中漸漸清醒。隱約感到床邊坐著一人,緩緩張開眼,那人的輪廓慢慢清晰。一個側影,已然如畫。


  他端著一碗湯水,眉眼坦定,神情自若。看我望向他,唇角微微抿起,勾出一個相當好看的弧度。


  他的手指輕輕撫上我的發鬢,溫柔地道:“熙兒。”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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