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楚行又與李遊纓說了兩句什麽,一轉眼,便看到罌粟站到不遠處。
她的眼裏全是戒備,慢慢問:“你在這裏幹什麽?”
楚行淡淡地說:“你拿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罌粟說:“先生已經將人打斷了腿,還想要人怎麽講話?”
楚行望向她,罌粟緊緊盯著保鏢的衣服口袋,眼睛一眨都不眨。那個樣子,仿佛隻要稍微動一下,她能立刻撲上來,與包括楚行在內的人同歸於盡。
李遊纓突然笑了笑,出聲道:“楚少爺碰巧路過,剛才在說你小時候的事。”
罌粟仍是沒有收斂眼神,看著保鏢的口袋,慢慢走到李遊纓身邊,把水遞給他,低聲說:“有什麽好說的。做的全都是蠢事。”
李遊纓接過來,笑著說:“那就不說下去了。坐在這兒有些涼了,我們回去?”
罌粟點點頭,把李遊纓半扶起來,又小心陪護在一邊。她的動作這幾天做下來,如今不需言語,已經十分默契和熟練。兩人一起慢慢走出去十幾米,罌粟也沒有回頭試圖看楚行一眼。
又過了兩三天,罌粟在蔣家小花園裏跟著蔣綿學習修剪花枝的時候,再次接到路明的電話。
她的第一反應便是掛斷。過了一會兒路明又發了短信過來,罌粟看也不看直接刪除。又過了幾十分鍾,兩輛黑色車子突然疾駛至蔣家大門停下,路明神色肅然地從車上走下來。
罌粟看他走到近前來,麵色冷淡:“路總助有何貴幹?”
路明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罌粟小姐,阿涼姑娘前天半夜時候被人勒死了。”
罌粟頭也不抬,漠然開口:“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路明隻張著嘴,沒有說話,罌粟停了一會兒,抬起眼皮來,慢慢地說:“你以為,是我把她弄死的?”
“離枝小姐拿出了跟你有關的物證和人證。”路明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罌粟小姐想要洗脫嫌疑,麻煩跟我回趟楚家。”
罌粟麵無表情:“我沒殺她。”
路明還是那句話:“罌粟小姐請上車。”
罌粟看了他一眼,微微冷笑了一聲:“你也以為是我殺的?”
“……”路明說,“罌粟小姐,請上車。”
罌粟抿了一下唇,站在原地停了一會兒,還是扔掉手裏的花鋤,朝著車子走了過去。
罌粟端坐在車子裏的時候,麵沉如水,一聲不吭。
路明看她這個樣子,一麵有些膽戰心驚,一麵心裏又覺得,阿涼被人勒死這件事,在離枝花了一天時間找全了人證和物證之後,事已至此,其實已經沒什麽再好審問的了。
已然人證物證俱在,不管在哪裏,都是不可抵賴。
要是提起動機問題,對罌粟就更是簡單不過。這位祖宗向來心眼極小睚眥必報,你碰她一下,她必定要十倍百倍地紮回來。這樣一個人,殺人動機用三個字就能解釋完畢,看心情。
更何況阿涼又得罪過她。當初雖然已經被罌粟親手逼瘋了,但若是這兩天罌粟心氣不順,又偶然想起阿涼來,覺得不夠解恨,再賭氣趁夜一條繩子給勒死了,對於“秀麗可人,心狠手辣”的罌粟來說,那早已經算是熟極而然,做得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情。
即便罌粟剛才否認,也做不得什麽準。她以前殺了人之後臉不紅心不跳否認的次數已經多了去,即便拿台測謊儀來測一測,大抵驗證的結果都能指向她說的是真的。可即便是真的,整個楚家上下,又有誰還會相信?
少爺再縱容這位祖宗,如今每次出了事,下意識裏不照樣也認為全都是罌粟做下的?
進了書房時,楚行和離枝已經等在裏麵。旁邊還戰戰兢兢坐著精神病院的兩名護工,是這一次阿涼死時的人證。
藏香的味道嫋嫋,楚行本來正翻著手裏的書頁,見到罌粟麵色平靜地進來,眉梢微微一抬。
離枝已然在一旁慢條斯理開了口:“罌粟,證據已經都在這裏,阿涼的死,你還有什麽好說?”
罌粟掃了一眼地上的繩子,平淡地說:“阿涼不是我殺的。”
離枝冷冷笑一聲:“你隨口說一句不是,就真的不是了?你當親眼看見你潛進阿涼病房裏的這兩個護工眼睛都花了?精神病院裏種的那些半枝蓮,楚家沒有,方圓幾公裏也沒有,怎麽偏偏你車子的車輪底下就沾著花瓣?剛才叫人把你的車門弄開以後,連刹車器上也有半枝蓮。你敢說你前天晚上沒有去過精神病院?”
罌粟眉目不動:“前天晚上我在蔣家。沒有出門。”
“你在蔣家?誰能證明你在蔣家?”離枝嘲諷道,“上次你逼瘋阿涼的時候一天一夜去了西南邊境,你那會兒也說是在蔣家,也說逼瘋阿涼跟你沒關係。你當這次誰還會信?不要認為你人住在蔣家,就能跟楚家斷了關係。楚家暗殺過的人再多,也絕沒有殺過無辜之人。你行事毫無忌憚,既然壞了楚家的規矩,就要按照楚家的規矩辦。否則個個像你這樣,楚家以後還有什麽臉麵?”
罌粟抬起頭,去看楚行的臉色。又重複了一遍:“阿涼不是我殺的。”
離枝在一旁尖聲道:“你還狡辯!每次殺人以後都說不是你殺的!哪次最後查出來還不都是你做下的!證據確鑿下你還這麽說,究竟還有沒有點兒臉麵!”
楚行始終都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態度,顯然對罌粟的話根本不聽信。罌粟站在那裏看著他,等了一會兒,臉色慢慢發白。
楚行隨口道:“你還有別的什麽話說?”
罌粟緊緊咬著牙關,臉上冷得像是一塊透白的玉。過了半晌,突然極短促地笑了一下。
她盯著楚行,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好。阿涼就是我殺的。我就是看她始終不順眼,前天不想再忍下去,就幹脆給她勒死了事。先生這次準備如何處置我?”
罌粟說這段話的時候,眼睛裏仿佛有兩團火苗,簇簇燃燒。等到說完時,不過是錯眼的工夫,再看過去的時候,那裏麵已經是一潭死寂,沉暗暗的,泛不出半點波光。
路明在旁邊看到,心下忍不住一動,已經聽到楚行下了令:“去禁閉室。待兩天。反省。”
罌粟忽然又笑了一聲,仰臉看著楚行,表情裏含著濃濃譏諷:“按照楚家家規,蓄意殺害無辜之人,懲罰無外乎兩種。如果自首,則自斷雙臂,以後都做個廢人;如果抵死不認,後又被人發現,那就是以命償命,自裁以謝罪。罌粟敢問先生,去禁閉室自省,又算是楚家家規裏哪一種?”
罌粟把話說完時,楚行看著她的臉色,已經沉得能滴出水來。罌粟毫無顧忌地望回去,下巴抿得緊緊的,脖子挺直,一眼便看得出已經是木頭一樣硬。
路明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書房內像是繃起一張無形的弓,連離枝都謹慎地閉起嘴不敢聲張。
過了不知多久,楚行閉一閉眼,冷淡開口:“路明。帶她去禁閉室。”
路明微微鬆一口氣,加著小心應了一聲,轉過臉去看罌粟。罌粟仍在牢牢盯著楚行,直到路明低聲催促,才收了視線,還沒等路明把躬身往外請的手勢做完,人已經一個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路明跟在罌粟後頭,一直到了禁閉室門口。有人把門打開,罌粟走進去的時候,路明想了想,還是加著小心開口:“罌粟小姐餓了沒有?少爺隻說在禁閉室反省兩天,但沒有提起不得飲食啊。少爺這次這麽處置,已經是這幾次以來最輕的了。你不要一個人總是去鑽牛角尖,啊?我叫人給你送點水果點心來?”
罌粟沒有回話,也沒有回頭,背影和剛才一樣挺直倔強。路明在心裏歎了口氣,正要走,忽然在罌粟剛剛走過去的地上,看到了兩小片水漬。
路明心裏一噎,立刻抬頭去看罌粟。罌粟仍是頭也不回,卻像是腦後長著一雙眼,冷冷地問:“你看見什麽了?”
“……我什麽都沒看見!真的!”路明反應過來後,立即倒退一步,“我這就去廚房看看有什麽吃的喝的!我這就走!”
他把那句“您好好哭”使勁咽回喉嚨裏,後麵有大張著口的老虎一般轉身拔腳就走。
等兩天後罌粟從禁閉室出來,第一眼便看到管家正靜等在門口,見到她,欠了欠身,輕聲說:“罌粟小姐辛苦。”
罌粟理都不理,繞過他肩膀走過去。管家看了一眼禁閉室裏麵小桌子上一口未動的飯菜,說道:“罌粟小姐兩天沒吃東西,必定餓壞了哇。廚房裏在給罌粟小姐熬魚粥,現在大概剛剛端出來,罌粟小姐不妨暫時留步,跟著我先去餐廳一趟喝一些魚粥,再論別的。您說呢?”
罌粟腳下不停,繼續往前走。管家跟著她身後,又緩緩開口:“罌粟小姐現在是要立刻回蔣家,照料那位李家的少爺嗎?”
管家見罌粟仍然充耳不聞,歎了口氣,勸了最後一句:“罌粟小姐,請最好不要跟那位李公子走得太近啊。”
罌粟仍然無動於衷,越走越快,直到遙遙將管家甩在身後。
管家已是十多天沒有見過她。看著罌粟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的過程裏,隻覺得她的背影比以前更為倔強,也更為纖細,腰身已經極窄,連手腕都好似清減不少,遠遠望上去一眼,竟讓人模糊產生種搖搖欲墜,一捏即斷的錯覺。
罌粟走後,管家去了書房,耷拉著眼皮把事情略略說了一遍。楚行聽完,手中鋼筆半晌未動。沉吟良久,說道:“把路明找來。”
半個小時後,路明從書房裏出來,卻赫然是一副冷汗淋漓,腿軟飄忽著的模樣。
管家正要端茶進去,看到他魂不守舍的驚慌樣子,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溫聲道:“路總助?路總助?”
路明渾身一震,下一刻幾乎不假思索地拖住了管家的胳膊:“周管家,從現在開始,等到後天早上您要是還見不著我,能好心幫幫忙,把我的屍身給收一收嗎?”
“……”管家望著他,誠懇道,“您今天吃錯了藥了?”
路明不理會他,又問了一遍:“您能嗎?”
“……”管家沉默片刻,溫吞著回答,“可以。隻是,路總助方便把您的銀行卡密碼事先告訴我嗎?否則您的棺材本該誰出,您自己想過嗎?”
罌粟離開楚家後,並沒有立刻回去蔣家那裏。
她去了附近的公園,坐在長椅上,仰著天空發呆許久。直到暮色四合,掩得天色已經什麽都看不見,才慢慢起身,隨便找了地方吃了晚飯。一直到晚上八點多,才回去蔣家。
蔣綿很快就迎上來,見隻有她一個人,“咦”了一聲,問道:“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李遊纓人呢?你們兩個怎麽沒有一起回來?”
罌粟心裏微微一沉:“我今天一直都是一個人。李遊纓沒和我在一起。為什麽我倆會一起回來?”
蔣綿“啊”了一聲,張了張口,疑惑道:“剛才你不是打來電話,叫李遊纓出去跟你一起吃晚飯的?今晚在家吃飯的隻有我和哥哥啊。我還擔心李遊纓一個人不方便,叫車子送他過去的。”
罌粟整顆心都沉下去,猛地抓住蔣綿的胳膊:“李遊纓什麽時候走的?”
“……半個小時之前。”
罌粟額頭上一下子滲出一層密密細汗。搶身拿過蔣綿的手機,給路明撥電話的時候,手指都在發著抖。
她撥了數次,都是無人接聽的狀態。罌粟又撥了數次,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接通。
路明尚未開口,罌粟劈頭大聲喝道:“李遊纓在哪裏?路明你好大膽子!你們不準動手!聽到沒有!給我住手!”
路明頓了一下,低聲道:“罌粟小姐,對不住了。”
他的話音剛落,便聽到一聲槍響。
雖不大,在這個時候,也已經清晰得足夠。
罌粟癱坐在沙發上,直望著前方,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