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離枝眼睛不由自主地睜大:“你……”


  “我今晚沒有去見鬼的聚會,等的就是你來找我,”罌粟彎下腰,衝著離枝微微一笑,“離枝姐果然不負我的期待。”


  她念離枝的名字時候,一字一頓。離枝瞳孔微微緊縮,很快失聲道:“你是在裝瘋賣傻!”


  罌粟不置可否,看她開始驚慌的樣子,朝著她又笑了一笑。


  那一瞬間她竟莫名的眼波流轉,光華無算:“你看,我要是不裝傻,你怎麽能把我這麽順利就虜來這種地方呢?”


  罌粟一邊說,一邊朝著她走過來。離枝一邊往後退,一邊想要爬起來,卻被罌粟抓住征兆,很快又是一腳踹在腿窩上,這一次罌粟沒有留半分力氣,離枝一下子磕在地上。


  近身格鬥這種項目,離枝一直便認為與端莊的禮儀不符,從來沒有認真學過,也就從來不是由楚行手把手教出來的罌粟的對手。她被罌粟再一甩,膝蓋便紮上一邊的冰棱,霎時疼得眼冒金星,半晌沒有緩過氣來。


  半晌,離枝才察覺罌粟半蹲在了她麵前。冰庫裏的溫度太森涼,罌粟穿得單薄,已經凍得嘴唇發白,精神卻很好,眼中更是亮得出奇。離枝看了眼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匕首,忍不住說:“你想幹什麽!”


  “我什麽都還不想做,隻希望你剛才怎麽對我的,我就怎麽還回來。”罌粟歪頭瞧著她,慢慢道,“我並不常殺人的。至今真正是在我手裏喪命的,不超過五個。比想殺我的人數少多了。比你殺過的人也少多了。離枝姐,今天你恰恰是第五個。”


  離枝麵色發白,撐著手臂往後一步步地退:“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


  “你把阿涼的死嫁禍在我頭上,如果我不是清醒著,剛才還要被你一刀利落刺死。我今天要是不殺你,你改天找到機會,還會殺了我。”罌粟那一瞬間的眉眼精致秀美無倫,語氣淡淡地,“我怎麽就不能殺你了?”


  離枝看著她漸漸落下來的匕首,嘴唇哆嗦著,失聲道:“……爸爸會找你算賬的!”


  罌粟微微垂著纖長的睫毛,平靜看著她:“那不正合我意。令尊最好是直接把你的死算到楚行頭上,才不枉費我這麽辛苦陪著你折騰一場。”


  離枝怔了一下,失口喊道:“你連楚行也要算計!”


  罌粟語氣涼薄,不緊不緩:“說了那些都不幹你的事。”


  她的目光裏有些令人恐慌的東西,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離枝已經退到牆角,仍舊忍不住想要往後退,一邊搖頭,一邊下意識道:“你不要殺我……”


  她想要推開她逃跑,罌粟冷眼看著,也不去追。離枝方才被罌粟踢得過重,邁了兩步,很快就又跌回到地上。她回頭,看到罌粟那張冷靜到不帶情緒的臉孔,恐懼不可抑製地漫湧上來,拚命拍著牆壁,大聲喊:“救命!救命!華玉峰!華玉峰!”


  “你是來殺我的,現在反倒在喊救命,可笑不可笑?”罌粟目光譏誚,冷聲說,“想找華玉峰嗎?還是死心吧,要是沒有我叫華玉峰把保鏢都支開,你以為你剛才會那麽容易就上了二樓?”


  離枝死死瞪著她,終於絕望:“罌粟,你殺了我,你也不得好死!”


  罌粟恍若未聞,隻露出一個極淺淡的笑容來,柔聲說:“離枝姐,罌粟來送你上路。”


  罌粟把匕首切下去的時候,有片刻恍惚。


  她和離枝之間的冤仇,從最初她來到楚家的時候便開始。這十年來她跟離枝的相處,不管多麽仔細地搜索,都找不到一次兩人是真正言笑晏晏過。


  從見到離枝的第一次開始,兩人就已經結下了梁子。那天罌粟由管家引領去花園找楚行,途中遇到離枝時,手裏正抓著兩個軟糯香甜的無花果。聽管家沙啞著嗓音介紹“離枝小姐”時,眼中看到的離枝,不過是個眉眼間美麗安靜、養尊處優的小姐。


  那時罌粟尚未考慮過許多事,也不會想到自己剛剛取代了離枝的地位,由此不管是對離枝做什麽,在他人和離枝眼裏,都會帶著些居高臨下的傲慢意思。她隻是站在那裏,打量著離枝與被離枝打量兩件事同時進行了幾秒鍾後,乖巧地叫了聲“離枝姐”,然後看了眼手裏心愛的無花果,忍痛把其中一個遞了過去,說:“給你。”


  離枝看了眼那黏膩膩的東西,細不可見地一皺眉,然而到底還是接過去,微笑了一下,語氣禮貌地道了謝。罌粟以為她是嫌棄小,又忍痛了一下,將手裏另外一個也遞了過去,說道:“我還有。你都拿去。”


  那天楚行的起居處中,茶幾盤子上不過還隻剩下一個,還是罌粟考慮到長幼尊卑問題,特地留給楚行的。罌粟雙手捧著無花果,眼巴巴看著離枝,離枝停了一下,把另一個無花果也接過去,又一次道了謝,禮儀無懈可擊。罌粟看她頭也不回地漸漸離去,背影裏帶著自己不可企及的素雅與輕俏,越發覺得好看,便停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看下去,一直看到離枝走得遠了,突然一揚手,將她剛剛給的無花果都丟進了路旁的花叢裏。


  罌粟後來不止一次地想起這件事。每次想起她和離枝之間那些林林總總的敵視,源頭不過是這麽一件小事的時候,都覺得分外可笑。然而可笑的同時,她們之間那些早已釀成的行差踏錯,都隻能像是雪球一般,越滾越大,直到你死我活,再也回不去。


  那天等進了花園,罌粟見到正在抿茶的楚行,未來得及說話便被他放下茶杯,一把揉在了懷裏。罌粟手上的無花果汁也被他注意到,拿了手帕一根根手指地抹去。一直到把最後一根手指清理幹淨,楚行輕輕撓了一下她的手心,笑著說:“臉蛋怎麽垮成這個樣,誰惹了你?”


  罌粟把臉埋進他懷裏,抱著他的腰身,悶悶地說:“有人不喜歡我。”


  楚行摟著她笑問:“嗯?誰不喜歡你?”


  罌粟仰起臉來,說:“離枝姐她不喜歡我。”


  再後來的事情,罌粟已經漸漸模糊得不記得。隻記得楚行當時仿佛眉眼溫柔裏又帶著些好笑,說不過是場誤會,又摸著她的發,隨口哄了她兩句。


  年長之人大概都以為年幼時結下的梁子僅是活扣,輕輕一拽,就能解開。因而都不以為然。隻有罌粟和離枝自己曉得,她們兩個都不是什麽大度之人。每一次怨恨都是一個死結。


  相鬥並未隨著時間深長而消弭,反而冰凍三尺,越發難以調和。爭鬥到後來,再小的事,也總要分個高下輸贏。至於究竟是為了什麽,大概連離枝和罌粟自己都不曉得,並且也不在意。


  楚行帶人經過冰庫時,其餘人都未有所覺地繼續往前搜找,楚行看了兩眼周圍,腳步陡然停下來。


  冰庫裏的冰牆極厚,即便是被人從裏麵用盡全力拍打,傳到外麵甚至都不及腳步的聲音大。路明也未聽到什麽異樣,他跟在楚行後麵,還未開口,便看到楚行臉色沉下來,微微偏頭,靜默聽了幾秒鍾。


  路明試探著開口:“……少爺?”


  楚行的視線盯向冰庫庫門,發令的時候,聲音甚至微微顫抖:“打開它。”


  庫門被人用力踹開,楚行一眼看到罌粟臉上和手上都是血的那一刻,身形不可抑製地晃了一晃。


  他的麵孔在短短的時間裏變得沒有血色,大步走過去,到後麵已是小跑。冰庫中路滑,他的步子又有些不穩,膝蓋很快就撞到一邊尖銳的冰棱上。楚行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然而根本恍若未覺。


  罌粟捂住嘴站著,麵前是胸口插了一把匕首的離枝。罌粟見到有人進來,手抖了一下,很快跪在了地上。


  她的眼神茫然,嘴唇發白,身體微微顫抖,全然一副似哭未哭的驚嚇過度模樣。眼珠還未攢聚起目光,人已經被楚行抓住雙手,在確認了血跡大多來自離枝後,緊緊抱在了懷裏。


  楚行呼吸微微急促,手在劇烈發抖,不停親吻她的發頂,低聲一遍遍地說:“罌粟。罌粟。”


  罌粟被他牢牢抱著,終於有些回過神來。而後呆滯了一下,忽然大哭起來。


  她軟在楚行胸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又灌了涼氣,開始咳嗽起來。楚行拍著她的背,緊緊貼著她的臉頰,輕聲哄說:“沒事,沒事,不怕,不怕。”


  他說到後麵,在眾目睽睽之下,竟有哽咽聲。路明在一旁看了不忍,然而還是低聲提醒道:“少爺,這裏太冷,罌粟穿得又單薄,再凍下去指不定會有個好歹來!您快帶她出去才是!”


  楚行把大衣脫下,把罌粟裹著一把撈起,橫抱在懷裏,罌粟臉上淚痕未幹,混著血跡,頗有些狼狽。楚行低下眼,看著她下巴上那道翻開血肉的傷口,眼神便是一深。


  他一麵大步往外走,一麵極盡輕柔地問:“疼不疼?”


  罌粟被他一瞬不瞬注視,哭泣漸漸緩下來,隻抽噎著,不說話。楚行低下頭,鼻尖在她寒涼的鼻尖上碰了碰,一時沒有分開,在她唇邊輕聲說:“不怕。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


  回去住處,又是一陣兵荒馬亂。


  罌粟在回去的路上已經暈過去。楚行小心把她放進浴缸的溫水中,泡了許久後抱回床上,從頭到腳都拿熱毛巾擦了數遍,又把她的雙腳放在懷中整個包住。管家遞上傷藥,楚行拿過來倒出一點,一麵問:“鄢玉還沒到?”


  “剛剛打了電話催著,現在已經在路上了。”


  “再催。”


  楚行把傷藥抹到罌粟的下巴上,罌粟眉毛很快就蹙起來,把頭往裏一偏。楚行在她耳邊哄了幾句,罌粟聽不進去,掙紮得越發厲害。楚行把她從被單裏挖出來,像抱著初生嬰兒一般地抱著她。罌粟眼角掛著淚珠,被他輕柔拍著背哄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漸漸安靜下來。


  路明踏進臥房時,看到的便是楚行雙手抱著罌粟,貼在她臉頰邊,低聲哄她入睡的模樣。路明躊躇了一下,還是上前,低聲說:“少爺,離枝已經送去醫院,現在正在急救。按照急診醫生的說法,生死五五分。您看?”


  楚行拍著罌粟的背的手停下來,罌粟本就不甚安穩,很快將一對方才略略平展的眉毛又皺起來。楚行看見,手下又恢複拍背的動作,一邊問道:“告訴梁天成了?”


  路明肅然回道:“還沒有。”


  方才楚行抱著罌粟離開冰庫時,離枝雖然血肉模糊,尚還有一口氣在。罌粟那一刀插在離胸口緊要處兩厘米的地方,路明俯身下去檢查的時候,離枝在意誌混沌中,拚了全力抓住了他的褲腿。


  路明跟她共事十幾年,平日裏互不認同行事作風,更未曾交心過,然而在這種生死的關口,路明看著狼狽不堪的離枝,終究還是心軟。


  他若是再晚上幾分鍾,離枝便能直接被抬去停屍房了。然而不管怎樣,現今這個情況,搶救過來與否,都是一樁麻煩。


  之前離枝在罌粟陷害下死裏逃生的那幾次,離枝背後的梁家都是追債一般地問楚行要後續處理結果。離枝差點被罌粟悶死在桑拿房中的那一次,離枝的父親梁天成更是勃然大怒,直接提槍過來楚家,親自問楚行索要罌粟的性命。罌粟當時被關在禁閉室中,對外麵的事一無所知,隻有路明知曉,楚行不眠不休幾個白天晚上,才把這件事全部壓下去。


  這次離枝要是死了,路明都能想見梁天成得鬧到何等天翻地覆的地步來。離枝要是沒死,梁家那邊仍會不依不饒不說,單是罌粟跟離枝雙方繼續鬥個你死我活的脾性,有朝一日把整個楚家都賠進去也說不定。


  罌粟雙目緊閉,楚行的視線落在她下巴的傷口上,默然瞧了片刻,開口:“梁天成再來,什麽條件都不答應。”


  路明怔了一下,下意識道:“但是梁天成脾氣暴躁,自己女兒成了現在這樣,他不會善罷甘休……”


  他的話沒有說完,楚行淡淡抬起眼皮,路明頓時啞住,片刻後改口道:“我明白了。”


  十分鍾後,鄢玉總算姍姍來遲。甫一進門,便被推到床前給罌粟做檢查。鄢玉一向養尊處優慣了,覺得這種待遇忍無可忍,把醫藥箱一放,不陰不陽地同楚行說:“我從進來,到現在還是第一次踩在你家的地板上。路上那種飆車都不算,剛才打我進門,根本就是給你手下那些保鏢給架進來的。”


  若在平時,楚行還會同他不痛不癢回上兩句。這次楚行隻瞥了他一眼,開口平淡:“診金翻十倍。”


  “……您安撫人的方式還真是直接果斷得很啊。”鄢玉還想說什麽,看到楚行的臉色,到底還是收了話,認命打開了醫藥箱。不過一會兒就檢查包紮完,把醫療器械一一收起,在楚行盯著看的視線底下,不緊不慢地,用一種照本宣科的語氣說道:“下巴上傷口會留疤,需要去我診所做一趟修複。至於凍傷,神經沒有病變,皮膚組織也沒有喪失,隻不過有幾處水腫,問題都不大,算是輕微程度的凍傷。罌粟在冰庫裏才凍成這程度,算她運氣好。”


  楚行聽了,略一點頭,很快管家便察言觀色地上前,要把鄢玉請出去,鄢玉一擺手,有些懶洋洋地道:“先等等。”


  他沒有站起身,反倒雙腿搭起,朝著罌粟一揚下巴:“這次她在冰庫裏受了不小的刺激,我還有些有關精神方麵的問題要單獨跟她談一談。所以,勞煩你們所有人都先出去。”


  等臥房中隻剩下兩個人,罌粟緩緩睜開眼,眼珠攢聚到鄢玉身上。鄢玉抿了一口水,衝她慢悠悠一笑,聲音溫柔地道:“罌粟,製造麻煩永遠都比收拾麻煩容易得多,你說是嗎?”


  罌粟隻低下頭審視自己的手指,沒有搭話。鄢玉看她一眼,又說:“聽說離枝現在正在醫院急救,生死可能對半分?”


  罌粟麵無表情說:“你指什麽?”


  “這種大好機會,還有性命的風險,你竟然沒有一刀插在她心髒上。”鄢玉薄唇微微一翹,“你是故意的,還是真嚇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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