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兩人從度假村回到T市已是淩晨。自下了飛機的那一刻,氣氛就開始漸漸變得微妙。秦鷺帶著微微蹙起的眉頭來接機,在見到安銘臣出來後明顯鬆了口氣,小跑著迎上來,旁邊有人接過他手裏的行李,秦鷺立刻很有效率地把手中的手機遞了過去。


  電話那頭似乎說了一長串都沒有停歇,安銘臣很認真地聽著,臉色淡淡的,隻是在末尾的時候“嗯”了一聲,語調裏帶著慣常的慢條斯理:“我現在去公司。”


  他這一去就是三天沒有回來。黎念則每天都忙於趕通告。自己待在家時,思量了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上網。找到財經版塊,翻到股票的K線圖,黎念發現事實果然如同韓道預料的那般,EM珠寶股價近幾天一直都在一跌再跌。


  在之前兩人的見麵中,韓道告訴她:“EM珠寶是老牌子,資金雄厚背景也硬,但是有許多老頭子占著高位隻吃飯不幹事。以前安家老爺子手段溫和,為人爽朗,把義氣看得比什麽都重要,自然不動他們。但安銘臣跟他家老頭子不一樣,他是個貨真價實的商人。在他眼裏,利益是第一位的。


  “安銘臣上位以後,前幾年他著手發展,並購打擊其他企業,EM成績不錯,自然會受到這些老家夥們的支持和擁護。但如今企業大了以後,他一把矛頭對準企業內部,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雖說這些老油條對公司發展沒什麽作用,但對整人耍陰相當有研究。正好安銘臣最近有擴展其他業務的計劃,罔顧這些人反對,把資金抽調出了相當大的一筆。彈劾書還不好寫?雞蛋裏挑骨頭還不容易?安銘臣如果成功了,就代表這些老前輩真沒什麽用了,安銘臣要是失敗了,公司將會損失慘重。他現在處在兩難境地,小念,你這個時機把握得剛剛好。


  “公司最大的悲哀就是內訌。製衡和角力其實也不過那麽幾個招數,見招拆招如果拆好了自然好,就怕會唇亡齒寒。老家夥們糊塗了,對一個自家後輩出手,其實還是在自尋死路。我們隻不過是在外麵推了一把,助他們一臂之力罷了。”韓道抿完一口茶,接著說,“看著吧,這些老家夥的心還是挺狠的,棄卒保車的陰招他們使得出來。”


  他想了想,又慢慢補充了一句:“改革總是會遇到阻力,這是必然的。但實話來講,假如沒有我也跟著在旁邊做幫襯,那些老古董們都鬥不過安銘臣。沒有你跟我阻撓,最長一年時間,他就能把那些人從EM裏踢出去,甚至說不定EM珠寶成績還能翻一番。”


  黎念遲疑了一下,問:“總得不看僧麵看佛麵吧。安家老爺子還健在,他們就這樣轟轟烈烈搞內訌嗎?終究還是會被調停吧?”


  “你不了解安銘臣。”韓道說,“安家老爺子最近在國外度假呢,一年半載回不來。安銘臣不是那種乖巧的人,一不會把這事對他爸說,二呢,他爸對他也有意見,被他那些老戰友老朋友們一忽悠,不同意安銘臣改革是其一,甚至想著拿這事兒給他點兒顏色看看,說不定也是有的。”


  按照新聞中報道,EM珠寶早前幾日的股價波動就十分異樣,更有媒體直指其暴漲暴跌是其在造局。EM人事動蕩,兩天內連換高層三將。從他們度假回來的前一天,那張EM珠寶的K線圖就開始呈震蕩下滑的趨勢。


  但黎念分明記得,回來前一天晚上他們還在床上一起玩撲克。黎念當晚輸慘,被安銘臣威逼利誘要叫十聲“老公”,黎念反咬一口說他出老千,安銘臣要求她拿出證據,她自然拿不出,安銘臣不懷好意地去捉她,黎念逃出臥室,但終究還是被他逮住扔回床上,然後他和她倒在床上一起開懷大笑。


  他的樣子就像是什麽都還不知道,笑得像個孩子一般快活,眼睛亮晶晶,嘴角甚至有笑紋蕩開,那些深沉和算計仿佛都離他遠去。


  但黎念確認安銘臣是早已知曉她的動機的。


  有一次她洗完澡,偶然聽到他在陽台上接電話。安銘臣的聲音很低,中間似乎還隱隱夾雜著爭執。而即使隔得很遠,黎念也可以辨別出對方是一個中氣十足的中年男高音,口氣聽起來和安銘臣一貫持有的慢條斯理十分像。


  那一刻她心中某些一直忐忑的疑團終於得到了解釋。她本來一直懷疑為何他們的關係在告知天下被媒體爭相報道後,卻還是得不到財大勢大的安家的一點回應,而媒體也不約而同地對雙方父母的背景條件都選擇了緘默,如今答案終於明晰。隻不過還是因為安銘臣的打點,他的手段依舊那麽好。


  其實黎念也並不曾覺得這些詭異是出於巧合或者僥幸,隻是當事實這樣活生生地驗證在她耳邊時,還是讓她有些無法完好消化。


  這次度假的時間剛剛好,正是安銘臣新開辟的酒店連鎖開張時期,也是EM珠寶宣布競購失敗的下一周,還是瑞爾與韓道的合作案提前完成卻還沒來得及驗收的第三天。


  林子昭提醒過他這是瑞爾的關鍵時期,她也在暗示想要他的全部身家之後含蓄地問他那時候最重要的是什麽事。安銘臣這樣精明到變態的人,不會不知道如果沒有她,幕後東家韓道未必會那麽容易就把EM珠寶的股票成交價跌得那麽徹底。


  度假村回來的次日安銘臣起得很早,並且也強行不準她睡覺。他把閉著眼仍舊昏昏欲睡的黎念從被子裏挖出來,親力親為地給她套上衣服,又蹲下去給她套拖鞋。黎念中途想要掙紮,但很快體會到了安銘臣眼神的威力,於是嘴巴張了張,話沒有說出口就又閉上。


  但她依舊眯著眼一副睡不醒的模樣,安銘臣重重地捏了捏她的鼻子,黎念終於睜開了眼。


  她瞅了瞅他,語音含糊不清:“你今天是不是有比較重要的事?”


  “沒那麽重要。”他低著頭給她整理衣領,輕描淡寫,“現在你比較重要。”


  “剛剛打電話的是不是林子昭?”


  “為什麽這麽問?”


  黎念又要閉上眼:“不是他自然更好,否則如果讓他知道今天是我絆住了你,指不定又要說我是禍水。”


  安銘臣輕輕笑出聲來:“嗯……那也挺好。你以前不是背後還罵過我是禍害?咱倆正好天生一對。”


  她以為安銘臣會急匆匆趕到公司,沒想到等她慢吞吞洗漱完他還待在客廳裏。他不動聲色不急不緩,倒是讓黎念有些催促:“你今天真的沒有什麽事要做?”


  “沒有。”


  黎念很認真地盯著他。


  “好吧,下午是有一個。”安銘臣頂不住她凝視的眼神,承認,“三點半有一個關於新產品的發布會,我要做主題發言。”


  他頓了頓,又表情無辜地繼續補充:“可新產品不是我主持研發的,所以其實我也不知道要說點兒什麽。”


  “除了這些沒有了?”


  “嗯。”


  黎念明顯不信他。


  安銘臣依舊是淡淡地笑,並不再作答。他坐在沙發旁,穿一件深色大衣,如今前襟敞開,裏麵的淺色襯衫幹淨整潔,淡金袖扣在柔和燈光下依舊明亮精彩;麵容清俊,身材比例完美,臉上掛著微微的笑意,是俊雅的模樣。


  黎念還沒怎麽這樣詳細地研究過他的外表。細細瀏覽完畢,她眨了眨眼,突然走上去,身體前傾,一隻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安銘臣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但很快笑出來,低下頭環住她的肩膀,悶悶的笑聲通過胸腔傳達給她:“怎麽?”


  黎念的額頭埋在他的衣服裏,閉著眼揪住他後背的襯衫不鬆手。她的臉頰緊貼,甚至還可以感受到他的體溫,以及他固有的清香氣。


  她維持著姿勢一動不動,長久也不說話。安銘臣輕輕地笑,手指撫過她的頭發,流連於她的臉頰,在上麵輾轉摩挲,就像是在欣賞一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


  “下午和我去公司吧。”安銘臣良久出聲,“我開會你睡覺,晚上一起回家。”


  “不行。”黎念抬起頭,“過一會兒我要去一個新戲試鏡,很重要。下午有雜誌封麵拍攝。”


  安銘臣挑眉,垂下眼眸看著她,輕歎一口氣:“一定要去嗎?”


  黎念回給他一個“當然”的眼神。


  “好吧。”安銘臣抿了抿唇,終究怨念不過,伸出食指中指使勁夾了夾她的臉頰,“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呢?”


  黎念拂開他的手:“你又沒有問。”


  “……好吧。”


  Ada來水晶莊園接黎念的時候,黎念再次遭到了某人的千叮嚀與萬囑咐。


  她走得匆忙,隻穿了一件大衣。到門口的時候被他拽住,把手裏的手套帽子圍巾一一給她戴上。完畢後安銘臣還是在嘮叨:“帽子沒有捂嚴實。”


  黎念對著鏡子看了看,分明是沒什麽大問題,但還是屏住氣按照他的意思整理了一下。


  安銘臣又問:“手機電池是滿格?”


  “……差不多是,怎麽了?”


  他也不答,隻是走過去幫她撫平肩膀上一個小小的衣服皺褶,想了想又說:“……算了,沒什麽。”


  他的表現太莫名其妙,明顯操心得過了分。黎念仰臉瞅著他,見他張嘴又要發表建議,終於忍不住,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然後輕輕向上一推。


  安銘臣立刻沒了聲音。


  “我隻不過是去十公裏外的攝影棚,又不是去西天取經,你今天怎麽這麽奇怪?” 黎念看了看窗外的車子,“我先走了,再見。”


  她意圖繞過他,卻被安銘臣捉住了胳膊。他隻是抿唇瞧著她,一雙好看的眸子似笑非笑,卻並不放手。


  黎念頓時就領悟了他的意思。咬了咬牙,猶豫了一下,還是轉過身,拖著他走到室外看不到的一角,然後踮起腳尖抱住他的脖子,湊到他的嘴唇上,蜻蜓點水一般落下了一個吻。


  安銘臣低下頭配合她,眼睛微微彎起來,趁機抱住她的腰肢許久都不放開。黎念紅色的指甲在他的鎖骨處輕輕刮了刮,安銘臣有瞬間的失神,她則瞅準時機抬起腳尖踩了上去,趁著他吃痛的時候掙脫了他。


  其實細細回想起來,他們兩人都是無聲又默契地在做戲。安銘臣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借著戲傷的理由回來,看著她生硬拙劣的迎合,看著她因為緊張糾結而失眠多夢,看著她聯手韓道設下圈套。而她也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借著甜言蜜語和酒後醉言一遍遍試探她,看著他為掩飾眼底的探究而側開頭,看著他笑意清淺,看著他步入陷阱。


  這些她早早就明白過來,她就不信安銘臣不懂。但這出戲還是以不可思議的順利唱到了最後,兩個人都假裝沉醉其中,假裝沒有事發生,或者會有奇跡出現。


  黎念並不了解這其中真正的操縱過程。她費的腦筋不多,隻是給了韓道想要的文件,告訴了他安銘臣的行程。所以當韓道打電話告訴她“我們做到了”的時候,她也不曉得韓道已經將安銘臣打擊到了哪種地步。她曾經以為隻要目的達到,程度或其他都無所謂,所以也不曾關注和在意。


  韓道曾經問過她三次相同的話。第一次是在最開始計劃的時候,他末了問她:“小念,你覺得到時候你會後悔嗎?”


  她淡淡一笑,很是覺得荒誕的口氣:“怎麽會?!”


  第二次是在她第一次給他某些資料的時候,他對她說:“小念,開弓沒有回頭箭。你要想好。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想要後悔還來得及。”


  黎念如今回想起自己當時的表情,已經有點兒模糊,但大抵應該還是沒有猶豫的:“不會。”


  第三次是在她和安銘臣度假之前,韓道基本已經勝券在握,看到她當時淡淡蹙著眉,便笑著問她:“後悔了?”


  她當時是如何反應的?遲疑了三秒鍾,才說了一個字:“沒。”


  按照韓道的說法,隻要蓄了謀存了心,隻要她不後悔,隻要他肯吃虧,安銘臣手裏的任何東西他都可以讓它們變成曆史。如今他說到做到,她卻覺得心裏沒來由地有點兒泛疼。


  第三天安銘臣依舊沒有回來,黎念在莊園裏再也待不下去。她開始著手整理自己的東西。她的專屬衣帽間在她今年回來的時候還空空如也,如今卻已滿滿當當。黎念看了又看,除去幾件十分喜歡的,把其他的都打包扔到了室外的垃圾桶裏。還有她用過的牙刷毛巾拖鞋等等個人物品,凡是她不想帶走的又不想留下的,都被她十分幹淨地處理給了那個標著“不可回收垃圾”的黃皮筒內。


  最後清理完畢,她的行李箱裏隻有幾件衣物和一些化妝品。黎念歪著腦袋有些自嘲地想,這個宅子來的時候她就憂心忡忡,如今即將離開,她也一樣背著包袱。


  她計劃的情景原本並不是這樣的。


  黎念把所有的屋子都檢查了一遍,確認再沒有可以勾起回憶的東西,便拎了行李箱準備離開。


  她緩步走下樓梯,真正離開前把宅子的門鑰匙放在了客廳茶幾最醒目的位置上。有陽光直射進來,映在上麵閃耀鋒芒,刺目得像是要晃花她的雙眼。黎念直起身,看著那枚鑰匙,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悲壯感。


  茶幾上還很安靜地放著一本她從書房裏翻出來的管理書籍。外表看起來至少九成新,裏麵卻已經密密麻麻記滿筆記。安銘臣的字十分漂亮,下筆很重,又端正淩厲,是標準的楷體。看得久了,幾乎可以讓她聯想到他的那雙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掌心紋路清晰。伸手握住她的時候,會感到一陣暖意。


  這本書不是她擅長的領域,內容又艱深,很是有點兒難懂。純粹是前兩天她在煩躁之下為了靜心,從安銘臣的書房裏隨便挑出來的一本。因為它放在書架最中央的位置,書名既難得是花體又難得不是英文,才勉強被她拿下來翻閱。後來看到內容後直覺想要放回去,但等看到那一段段堪稱賞心悅目的黑色字跡後,她又改了主意。


  黎念瞥了它一眼,忽然產生一種莫名的想法,想要帶走它。


  不過當她的手距離那本書隻有一厘米遠的時候,又慢慢收了回去。黎念想了一下,返回樓上,把書放回了原地,然後在安銘臣的衣帽間的某個格子裏找到了一堆袖扣,懷著一點隱秘的心理拿走了一對最舊的。


  最後她出門,開車,離開。其間她的動作很幹脆,步子走得也十分快,戴著墨鏡沒有回頭。


  黎念回到自己原來的住處,在複雜的心情中繼續失眠,在失眠中繼續心情複雜。她沒有外出,沒有看電視,刻意避開外界的某些消息,隻是在無聊地翻看過期了的時尚雜誌。


  在第三天,她的手機第一次響起,黎念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接起來,通話後才發現對方是秦鷺。


  而且這次她問候完畢的第一句話和上一次簡直是一樣的:“請問安董有沒有和您在一起?”


  她的語氣暗含凝重,不是在開玩笑。可在這樣關鍵的時刻,老板的助理竟然不知曉老板的行蹤,黎念還是有點兒莫名其妙。


  她隻得實話實說:“助理小姐,我不知道他在哪裏。”


  “安董今天清晨離開公司,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也沒有說去了哪裏。他的手機關機,所以我想問一下您是否知道一些情況。”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秦鷺頓了一下,說:“不知道您現在忙不忙,可不可以請您幫個忙?因為安董每次心情煩悶的時候必定會去金度俱樂部散心,但那裏是會員製,要進去的話需要出示會員卡,我無法進入。您方便去看一下嗎?”


  “……我也沒有那裏的卡。”


  “您見諒,”秦鷺說,“如果您方便的話,可不可以在家裏找一下,等下我去取?安先生的卡想必在家裏。”


  黎念的口氣冷下來:“助理小姐,我現在沒在水晶莊園。假如你真的十分著急,你可以直接去家裏拿,不必一定要通知我。”


  “請您別生氣。是我一時糊塗了。”秦鷺很快向她道歉,“我明白了。抱歉打擾到您,十分抱歉。”


  黎念在第四天下午接到了安銘臣的電話。


  那邊的背景很安靜,安銘臣的語氣很平靜,甚至還如往常那般叫著她的昵稱:“念念,到水晶莊園來。”


  但他說完電話即被掛斷。黎念聽著那邊的三聲嘟嘟聲有少許的不適應,想了半天才發覺這好像還是安銘臣有史以來頭一回主動掛她的電話。


  黎念為了這次出行很是費了一番心思。頭發在腦後盤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和脖頸。手鐲和耳環被她摘下來,隻穿了一件樣式保守的長裙,外麵搭一件黑色小西裝,外加一枚寶石胸針別在胸口。因為款式的影響,加上寬大的墨鏡,她整個人看上去要比往常肅穆許多。


  因為堵車,等黎念輕手輕腳地推開別墅那扇厚重的雕花大門時,夕陽已經沒下去了半個,但依舊有晚霞的光亮從西方斜射過來,刺得黎念微微眯起了眼。


  安銘臣正蹲在花園裏很仔細地修剪花枝,手上和剪刀上都沾了泥土和綠葉。可他卻還穿著黑色的正裝,隻是領口和袖口都已被扯開。他背著陽光,看到她的身影出現在大門前,眼睛眯了眯,沒有說話。


  他沒有理會她,低下頭依舊專注修剪花束的形狀。他的眼神很沉靜,後背微微彎著,線條在斜暉的勾勒下十分流暢,就像是一幅鋼筆畫。黎念在離他五米遠的地方停下來,抿著唇一聲不吭。


  時間過得足夠漫長。安銘臣直到把剩下的所有植物都修剪完畢,才很緩慢地站起來。然後自顧自地推門進屋,洗淨了雙手,脫下外套扔到一邊,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坐下。


  黎念不清楚如今的EM情況究竟如何。可安銘臣隻是靜靜地雙腿交疊坐在沙發上,雙手成人字形交叉,就已然散發出一種慢條斯理又盛氣淩人的姿態。他隻是麵容稍稍清俊了一些,眼神卻越發深邃,一言不發地瞧著她,是那種於她而言久違了的清貴傲慢的姿態,沒有什麽形容枯槁,也沒有什麽焦頭爛額,依舊是好風度好神采,連嘴角抿起的弧度都十分自然。


  “情況很糟糕。”他看著她出神出夠了,終於肯開口,輕輕笑了一下,“可以用兩個成語來形容現在的我。竹籃打水一場空,賠了夫人又折兵。”


  “我原本想在結婚紀念日那天送你一份醞釀已久的禮物,但你沒有等得及,已經搶先自己拿走。”安銘臣依舊是那種獨特的輕快又沉穩的語調,“EM珠寶現在烏煙瘴氣外加財務危機,連破產重組的可能都有,念念,你和韓道的目的達到了。”


  他的語調很溫柔,眸子裏顯出一點心不在焉,說罷抬起眼皮看著她,微微傾身,慢慢地問她:“事情到現在,你有話想說嗎?”


  黎念選擇用沉默回答他。她不知到底該說些什麽,似乎此刻想到的每句話說出來都不合適。


  “沒有,很好。可我有兩個問題。”安銘臣重新倚靠回沙發,目光灼灼地望著她,“我要原因,你這麽對待我的原因。”


  黎念靜默了一下,不答反問:“那你當初又為什麽要娶我?”


  他的眸子明顯閃了閃,某個表情一瞬即逝,又很快恢複了恬淡的姿態,語氣淡淡地:“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黎念麵色淡漠:“就是你認為的那樣。我既想離婚,又想讓你嚐試一下一無所有的滋味。”


  他的嘴角牽出一絲微笑,淺淡得幾乎注意不到:“為什麽一定要和我離婚?路淵早就死了,你難道真的看上了李唯正嗎?”


  這是安銘臣真正的另一麵,說的話刻毒又歪曲。黎念被激得幾乎想立刻站起來,終於還是在情緒失控前忍住。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氣一動不動地坐在原位,話很冷淡:“你說隻問我兩個問題。”


  他對她的話置若罔聞,隻是好笑地看著她,眼中嘲諷意味十足:“你就為了這麽愚蠢的理由,連跟我接吻跟我做都可以忍受?親愛的,你不是一直把跟我上床叫作婚內強暴嗎?這場婚姻這麽委屈你,你還能強顏歡笑這麽久,連我都要佩服你的忍耐力。”


  黎念發誓她在來之前確實已經做了相當的心理準備,可是當這些刻薄話真正從安銘臣口中說出來的時候,她還是感到了十分的鈍痛。


  但她還可以承受。


  “第二個問題,”安銘臣冷眼瞧著她從怒轉靜,收回視線的時候看到自己袖口處遺留的花梗碎屑,捏起來認真地看了看,拂到一邊的煙灰缸內,然後極緩慢地開口,“你從拍戲受傷開始演戲給我看,到現在你得償所願,有沒有後悔過?”


  他這句話說得似乎很艱難,又很輕飄,最後的幾個字像是浮在了空氣裏,稍微失神就會聽不見。黎念靜默兩秒鍾,語氣很生硬又很確定地回答:“沒有。”


  安銘臣短促地笑了一聲,從茶幾上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卻又不點燃,隻是拿在手裏緩慢地轉動。他望著那支煙沉思,拇指在上麵慢慢摩挲,過了一分鍾,他突然動了一下,煙應聲而斷。


  他把折了的煙扔掉,又重新取了一根,這次很快點燃。安銘臣淡淡地看著指尖那一點明滅,慢悠悠地歎息:“念念,你的心真狠。”


  “苦肉計、美人計、釜底抽薪計,三十六計你用得真是好。下一步是不是就打算走為上計了?”半晌他再次開口,淡薄煙霧後麵的表情十分平靜,“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跟我離婚嗎?就如你所願。”


  黎念隨著他的這句話看向他。但安銘臣像是恍若未覺,眼神很恍惚,眉宇間像是經曆了一場大戰一樣現出疲憊的神色,微微抿著唇,側臉隱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裏,像是十分遙遠。


  “韓道沒有你,不會贏。而你呢,能仰仗的卻是我曾經那麽喜歡你。”他微微側過頭看了她一眼,聲音和神情都很平淡,“念念,記住你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以後不要後悔。不過後悔也沒有用,你再也沒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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