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事實上,在接受這段采訪之前,安銘臣還開了一整天的會議。等吩咐完秦鷺把記者送走後,他已經極度疲憊,歪在會客區的沙發上,困得隻想睡覺。可偏偏剛剛淺眠過去,林子昭就突然不合時宜地敲門進來,手裏還牽著他的寶貝女兒心心。


  安銘臣坐起來,微微一笑:“心心,來讓叔叔抱抱。”


  心心走過去,睜著水汪汪的一雙眼睛,踮起腳尖張開手臂環住他的脖子。她的臉蛋還帶著室外的些微涼意,安銘臣偏過頭在她的臉頰上蹭了蹭,點著她的鼻子尖兒,嘴角醞釀出一個笑意:“心心又長高了哦,這張小臉兒真是比你爹地漂亮一萬倍。”


  心心的長相絕對當得起“美麗”兩個字。唇紅齒白,眼睛大而亮,小辮子服帖地垂在身前,不說話的時候乖巧得就像是一個洋娃娃。她眨了一下眼睛,在安銘臣臉上親了一口,聲音嗲嗲的軟軟的:“安叔叔好。”


  安銘臣含笑低下頭,一大一小兩個人額頭相貼,逗得心心抿著嘴一直笑。林子昭瞅了瞅他,突然在一邊大煞風景地發話:“哎,我說你好像以前也沒這麽喜歡小孩子啊,今天你有點兒不對勁兒。”


  安銘臣笑容慢慢冷卻下來,卻隻是撫摸著心心的頭發,沒有作聲。


  林子昭坐下來,接過助理敲門端進來的茶水,又看著助理訓練有素地退出去,才挑起眉梢斜眼看他:“要是說因為離婚把你傷透心,那也得是一周以前啊,你的反射弧沒這麽長過啊也,怎麽,難道是剛剛那采訪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安銘臣垂著頭,慢慢笑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他:“我離婚了之後才知道原來黎念有了小孩子,發離婚公告之前我找了她一天,沒找著,後來讓李唯正幫忙詢問,才知道她已經做了流產手術。”


  他的話本來說得雲淡風輕,可最後四個字又過分的輕慢,連心心都聽出了異樣。她從懷裏抬起頭來,用安靜而且天真的眼神瞧著他。安銘臣又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頭:“叔叔有點事,心心先去外麵玩一會兒好不好?對不起。”


  黎念做手術的那家明度醫院恰是李唯正開設的私人醫院之一。


  安銘臣那個周六一整天都處於心情不好想法雜亂的狀態裏。他比較各種可能性,想法多得快要溢出來。在他眼裏這也許是一個契機,也許他們可以借此好好談談,而不是再像那天一樣在短短的幾分鍾裏就下了離婚的決定,導致現在措手不及。


  但他沒想過也沒想到次日會找不著她。他試圖打電話,失敗,找人,失敗,再打電話,還是失敗。如此循環一整天後,思路終於漸漸清晰下來,略略思索了一下就開始給李唯正撥電話。


  既然黎念不想把消息公開,她勢必也會在各方麵都要求保密。而明度則是公認的T市設備最完善且醫護人員素質最高的醫院。盡管已是晚上,李唯正還是很快就給了他一個明確的回複。黎念確實是在明度做了宮腔鏡取胚手術,時間是周六,比她告知他的時間提前了一天,並且已經在當日出院。


  他麵無表情地聽完,掛斷後隻想笑。黎念比他估計得還要決絕還要狠得下心,快刀斬亂麻這一招她用得真是和當初的釜底抽薪一樣漂亮。


  “她就是不願意跟我說實話,就是想躲開我把孩子拿掉。”安銘臣笑了笑,雙腿交疊,一副舒適的模樣,“躲得挺成功。”


  林子昭看著他那點笑容,覺得有點兒毛骨悚然,半晌問:“就這樣了?你們倆真的就這樣了?”


  安銘臣慢慢喝下一口水,一副懶散隨意的態度瞥了他一眼:“她都已經這樣了,我還能怎麽樣?”


  林子昭嘖嘖:“強,你倆都夠強。走走走,別喝白水了,一起喝酒去吧,解解憂,消消愁。”


  “不去。”


  林子昭一使勁,不由分說就把他從沙發上拖了出來:“行了,你就給我走吧。”


  進了會員製酒吧內,安銘臣也沒有消遣玩樂的樣子,隻是一個人懶懶地靠著吧台,一副溫吞吞的模樣,也不說話。林子昭在場子裏轉了一圈又回來:“你來這種地方就是為了喝白開水?大哥,好歹給點麵子吧,也不枉我千裏迢迢把你送到這兒來的燃油費。”


  安銘臣看了他一眼,挑釁一般又啜了一口白開水,在林子昭發飆之前笑:“最近喝得有點兒多,給我點兒時間緩衝緩衝。”


  林子昭瞪眼:“那咱來這裏幹什麽?還不如去打球呢。”


  “我看你喝。”


  “……”


  時間尚早,林子昭拖著安銘臣從酒吧轉戰俱樂部,路上又招呼來一幫的狐朋狗友。一行人浩浩蕩蕩進包廂,進去後見到安銘臣都裝著驚訝的表情樂開了:“哎喲,老四,你說我是不是眼花了?這坐的是哪位啊!怎麽長得這麽像咱們家老安呢!”然後就是哄笑。


  “是吧是吧,我就說他已經不來玩老久了。你知道我這一周給他打了多少電話,才算把他弄出來啊。”林子昭右手放在耳朵邊,做出在打電話的姿勢,“喂,幹嗎呢?開會呢。再打,睡覺呢。再打,辦公呢。我死纏爛打,結果給我回,吃飯呢。你們聽聽,你們聽聽,這話說得順溜的,還都不帶重樣兒的。”


  安銘臣睨眼回敬他:“得了吧你,我給你打電話,你那邊哪回不在‘乖寶貝乖寶貝’地哄心心?把人家弄哭又把人家弄笑,你這爹當得真不靠譜。”


  他的笑容十分清淡,幾乎看不到。幾個發小細瞧發現,老五笑著給他倒了一杯酒:“我說老三啊,有咱們幾個在,你就放心吧。韓道那小子敢背後放冷箭,真不地道,純找抽呢這是,回頭不把他折騰得下地獄這事兒不算完。”


  安銘臣的笑容又清淺了一點兒:“咱們背後幹幹缺德事就行了,說人壞話就免了。”


  一時間氣氛被這話題挑得有點兒沉,林子昭擦了擦手,忽然斜過身,伸手搭上安銘臣的肩膀,環過去用食指鉤住了他的下巴,笑得不像個良民:“我說銘臣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安銘臣偏頭冷冷淡淡地瞅了一眼,那雙眸子就像是藏了無數冰刀子。於是林子昭到了嘴邊的話一抽搐,打亂排列後就變成了:“爺,給妞笑一個。”


  眾人靜默了兩秒鍾,頓時拍桌子敲筷子地哄堂大笑。


  包廂內有人吞雲吐霧,加上被灌得有點兒多,中途安銘臣有些不舒服,便找了個借口起身出去透氣。


  他心不在焉地穿過幾道走廊,在拐角處沒有注意,一下子和一個女子撞上。


  他把她扶端正,低頭說了聲“抱歉”,很隨意地瞧了她一眼。那張如畫容貌上化著淡妝,眼尾挑起,鼻子俏直,紅唇小巧,水汪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五官玲瓏,像一個人。


  安銘臣不由得眯了眯眼,湊近了一些,看著那張麵孔若有所思,微蹙著眉,慢慢念出兩個字:“念念……?”


  他的手眼看著就要撫上她的眉眼,對方明顯愣了一下,後退半步,笑開:“安董?”


  這聲音要比他慣常聽到的要嬌嗲許多,安銘臣的眸子稍稍清明了一些,定住眼神看了看,不著痕跡地也後退半步,眼神恢複了漫不經心:“付助理。”停了停後道歉,“好久不見。對不起,我認錯了人。”


  他等著她先離開,付助理卻淡淡一笑:“安董也在這裏借酒澆愁嗎?”


  不過她沒得到對方的回應,便很快知趣地向他告辭後打算離開,可她的腳步虛浮,像是行走在雲朵中,安銘臣看了看,又叫住她:“你喝酒了?”


  付助理定住腳步,回頭笑了一聲:“安董,您信不信我比您的酒量還好?”


  他又看了看她,下了判斷:“你喝醉了。”頓了片刻又問,“有人和你在一起嗎?”


  對方沒說話,過了幾秒鍾眼淚突然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或許是覺著在外人麵前這樣很狼狽,很快就偏過頭去。


  安銘臣默不作聲地等著她哭完,然而一直沒等到。到最後包廂裏都已經有人打電話在催他回去,他摁斷,歎了口氣:“我叫司機送你回家。”


  他一路扶著她進了車,中途還被不小心扯掉了一顆袖扣。兩人一同去撿,又互相碰了頭。付助理站起來,頭發已經被北風吹亂,微微仰著頭對他笑了一下:“您真是好心。”


  “我一般都沒這麽好心。”安銘臣打開車門,做了一個請的姿態,“今天純屬意外。”


  她沒有說話,很順從地鑽進車子裏,見他轉身要離開又叫住了他,話裏有一點意味深長的意思:“安董,該過去的就叫它過去吧。”


  安銘臣隻是笑了一下,沒回答,目送著車子啟動離開,點了點頭致意:“再見。”


  他心不在焉地回了包廂,剛進去就得到了一群人的招呼:“哎喲喲,老三,你回來得正好。這正爆料爆到高興呢!林子昭剛剛招了一周和老婆歡好的頻率,來來來,大家都想想,看問問他什麽!”


  林子昭從歪頭咬著酒杯沿的狀態坐起來,明晃晃一副“我本來很生不如死但看到你我明顯被治愈了”的表情,率先叫出來:“咱都不說別的,就問他在床上試過的體位。體位,體位啊!”


  邪惡的問題,偏偏一群人又開始哄鬧。安銘臣笑了笑,單手撐著下巴環視了一周,說:“這有什麽好說的,女下男上,女上男下,沒了。”


  眾人“切”了一聲,對他的回答表示了一致的鄙視。林子昭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插嘴說:“就沒試過傳說中的回形針?真的沒有?”


  安銘臣還是笑:“這已經是第二個問題,你先說我再說。”


  “……”


  黎念比安銘臣做得要更徹底,沒有接受任何有關離婚的采訪。對於稍微有點苗頭的問題她都裝糊塗,對於挑明了的提問她則拒絕得十分幹脆。


  但娛樂圈總是擅長捕風捉影。黎念在商場大手筆購物的照片被拍到,她戴著墨鏡,身後的助理拎著好幾個袋子,於是當天晚上就被媒體指認成是離婚後用來治愈創口的血拚。


  黎念把這些都當耳邊風,她按時吃藥,按時去心理谘詢師那裏接受治療,但身體和精神狀況依舊是差得一塌糊塗。


  而這時八卦記者又曝光了一組有關安銘臣的照片。照片中他正從私人俱樂部中出來,臂彎中還扶著一個瘦弱的女子,雖然拍攝距離十分遠,但明顯可以看出兩人舉止親密,彼此間近得沒有間隙。女子揪著他的袖子,低著頭,長相有些模糊不清。再後來他十分體貼地為她打開自己座駕的車門,然後含笑目送女子離去。


  照片一連串有五六張,最後一張似乎是安銘臣感受到有人在偷拍,轉過頭看了看,單手插在褲兜裏,眉宇間帶著微微的不悅。


  一時間娛樂圈導向又變幻。有人指責安銘臣果然花心,婚內便招惹左迎等一連串的緋聞,離婚後就更加沒了顧忌,隻顧著流連花叢,這樣的婚姻真是早離早好。並且認為黎念簡直就是遇人不淑。


  黎念當晚做了噩夢,第二天起床後都心跳不止。她的臉色越來越差,心理谘詢師無法,隻好建議她去度假,結合治療,效果或許會好一些。


  黎念巴不得離開T市。她很快就接受了建議,向公司申請了半個月的假期。把最近的通告在一周內趕完後,籌劃著再次去旅遊。恰好韓道最近剛剛從繁忙中抽身出來,提議索性兩個人一起,黎念想了想,同意。


  他們先去了南方K市的海邊。當天下午入住酒店,晚上一起去吃海鮮。兩個人在大廳吃完飯,正打算離開,聽到一陣喧嘩,有一行人正從樓上下來,個個衣著光鮮,而走在最前麵的那個恰巧是他倆都認識的,黎念最不想見的,韓道得罪最深的。


  很顯然,安銘臣也看到了他們。


  這一行人都穿著統一的正裝,衣襟前還都別著一枚十分打眼的胸針。看樣子似乎是來這裏參加某個會議或者活動,結束後一起吃飯。


  這個見麵發生得很短暫。安銘臣本是漫不經心投過來的一眼,在看清是他們之後,臉上的笑容微微收斂,隨即就又漫不經心地錯開了目光。


  而黎念連感慨自己運氣真差的時間都沒有,也迅速掉轉視線,直接扭頭就走。


  韓道慢了半秒跟上來,他們離旋轉門最近,行動也快,就像是一陣風,那一行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消失在門外。


  除了認出他們的林子昭和安銘臣,對於其他人來說這裏就像是什麽都沒發生。


  安銘臣半摩挲著袖扣繼續下樓,旁邊林子昭突然用手肘捅了捅他,低聲說:“哎,就我得到的小道消息,韓道最近可和黎念走得太近了啊。”


  安銘臣很鄙視地看著他:“確實夠小道的,你消息真閉塞。他倆交流本來就明裏暗裏多了去了。以前是為了避嫌,現在是男未娶女剛離,加上又是聯手整垮EM的戰友,現在這樣一起旅遊自然不算什麽。”


  林子昭“嘿”了一聲,抬起手臂鉤住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捂住自己腮幫子,帶著不正經的調調說:“我怎麽覺著你這話就這麽酸呢?”


  “沒有的事。”安銘臣雲淡風輕,睨了他一眼,涼颼颼地說,“是你晚上泡菜吃多了吧?”


  黎念在回酒店的路上走得十分快,就像後麵跟著某隻鬼魅。她一言不發,神色匆匆,韓道跟在她後麵,隻是時不時偷眼瞄一下她,在發現她臉色越來越寒冷後,也不敢再發話。


  這個樣子的結果是,黎念跟韓道在從吃完飯離開到最後兩個人分別進各自房間的期間裏,一句話都沒有交談。


  因為他們的房間挨著,黎念覺得稍稍安心。她把門窗都鎖好後,在房間的自帶溫泉裏出著神泡了很久,直到覺得頭暈了才出來。可她如今的思路十分混亂,按照以往她失眠的經驗,這個狀態下去睡覺,她又會重蹈做噩夢或者輾轉難眠的覆轍。


  她真的是很頭痛,不理解為什麽中國九百多萬平方公裏的疆土,她卻走到哪裏哪裏就冒出來一個安銘臣。真是巧得讓她想吐血。


  黎念原本在路過前台的時候還想問問值班小姐是不是有位叫安銘臣的先生也在入住,想想又覺著這樣問很不現實,於是隻得作罷。她原本的計劃是在這裏觀光遊玩總共待四天,現在看來壓縮成兩天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她果然沒有睡意。十一點半披了睡袍在網上漫無目的地瀏覽,卻還是心煩意亂,她每見到人物圖片都會想到晚上她像是撞見鬼一樣撞見安銘臣的那一幕,並且每次都感到分外糾結和煩躁。


  迫不得已之下她想起了徐醫生。她的這位心理谘詢師告知她自己屬於典型的晚睡早起勤勞型,基本每天都要到淩晨兩點才會躺在床上,然後六點便會起床,竟也不會覺得困。末了還笑著補充了一句,假如晚上睡不著了完全可以騷擾她。


  黎念歪著腦袋想了想,拿過手機真的就騷擾過去了。


  接通後就聽到那邊的笑:“哎呀,你還是第一次晚上給我打電話。讓我猜猜,是睡不著了嗎?”


  黎念沒否認:“沒有打擾到您吧?”


  “沒有,我在看電視,正無聊。再讓我猜猜,失眠總是有原因的,不要告訴我你是喝了咖啡,那樣我可不會再承認你是我引導過的領悟力最強的人了。”徐醫生的聲音還是如往常那樣很溫和輕鬆,可以讓人慢慢放鬆戒備,“有什麽我能幫忙做的嗎?”


  “我昨天告訴過您我會先到K市旅遊,今天是第一天。”


  “是的。”


  “我今天……吃完晚飯後在K市這裏見到我的前夫。”


  黎念把最後兩個字咬出來,覺得十分不自然。以前她總是直呼安銘臣的名字,可是離婚後她便總覺得念出這三個字疑似含有“我們還存在某些潛在親昵關係”的意味,便堅決地拋棄了這個稱謂。可是她又一時想不到更加合適的稱呼。書麵化時可以稱作安銘臣先生,可口語化她就遇到了不大不小的麻煩。


  徐醫生“噢”了一聲:“不巧的巧合。然後呢?”


  “沒有了。我們什麽交流都沒有,連對視的時間都非常短,接著我就立刻離開了。”黎念皺著眉毛,還是承認了自己當時確實有落荒而逃的嫌疑,“我的反應有些狼狽,像是逃跑。現在我睡不著,我的心很亂。”


  對方沉吟半晌,慢慢組織著措辭:“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可以和他談一談?實話來講,你的前夫是你的問題根源所在。你以前告訴過我你是因為對黎家和路淵心存愧疚,所以才采取一些行動。但是在你和我的所有談話裏,你提到黎家和路淵隻有那一次,提到安先生卻是次次。你在對他的愧疚和留戀裏不能解脫,所以才會失眠,並且是反反複複失眠。”


  “可是和他談什麽呢?”黎念抓住自己的一把頭發無意識地揉來搓去,眉毛也皺著,“我找不到什麽好說的。而且現在交流會有什麽用嗎?”


  “我是心理醫生,但我不是一個技術精湛的情感專家。”徐醫生笑,“我隻是從你的描述中感覺,安先生或許心腸不軟,但卻一定是一個有軟肋的人。以前那個軟肋就是你。你為什麽不告訴他你把自己的錢都投到股票裏打水漂隻是為了想跟他同甘共苦呢?或許他也想和你談談呢?你們有許多疙瘩擺在那裏需要解開。比如你獨自決定拿掉孩子,但他未必就知道那是因為你實在不適合受孕而迫不得已的。”


  “……我不想說。我犯的錯,自虐也好失眠也罷,我全都接受。股票那件事我做得很傻,這種傻事做了就得了,再巴巴地告訴別人的話還是算了。至於別的,就算我說了他也未必會信。”黎念把頭發鋪在枕頭上,手指卷住發尾纏繞了好幾個卷兒,額前的頭發則有幾根撩進眼珠裏,刺激出了一滴酸酸的眼淚,“真要告訴他的話,我會害怕。”


  “而且,”她越來越小聲,再次想起了今晚安銘臣涼薄的眼神,眼淚不受控製地流了出來,話說得十分不情願,因為已經挖到了她最不願意提起的內心深處,“他又不會再要我了。我真這樣做的話隻是在自討苦吃。”


  又絮絮地說了許多。黎念在掛斷電話後抱住枕頭蒙住被子,在由焦躁轉為壓抑的心情中盡力睡覺。但心理輔導的效果明顯不錯,雖然她在剛開始時依舊有些胡思亂想,但後來還是慢慢睡著了,並且沒有做噩夢。


  第二天清早她很早就醒了,因為計劃去看海上日出,並且是獨自,因為韓道聲稱“曾經被老頭子早起四點半就從被窩拖出來沿著海邊拉練,所以至今日出都是我的噩夢”。


  海上還隻是剛剛露出了半角朝霞,離日出還有一段時間。黎念沿著海邊的沙灘低頭走,遇到漂亮的貝殼或者石頭就撿起來,但她的手小,不多時就滿了,等見到了更漂亮的,就把之前的扔掉,然後再撿,然後再重複。之後她覺得自己真是喜新厭舊,再過了不一會兒她又覺得連撿貝殼都是很無聊的舉動,於是放棄,手裏的貝殼全部扔掉,專心看日出。


  海邊的人不多,零零散散的幾個人。沒人主動打擾她,可黎念還是沒能看成日出。


  因為她,再一次地看到了安銘臣。


  黎念看著三米外的那個人,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悄無聲息飄到這兒的。她無奈地想,不知道此時此刻安銘臣看到她是不是也會產生和她一樣的想法,這個人怎麽就這麽陰魂不散?


  安銘臣一身清爽休閑裝,還戴著鴨舌帽,可臉色卻是明晰可見的麵無表情。手抬起在眉眼上方擋住刺眼的霞光,麵色冷淡,一言不發。


  於是黎念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她忽然想起來,其實這裏有安銘臣出沒並不算意外,因為早在許久之前他就有晨練的習慣。隻是在他們離婚前那段不正常的甜蜜期內,這一習慣被他主動拋棄,她才沒有及時想起。


  她還曾經在一次清晨的睡眼惺忪中問過他這個問題,他聽罷攬住她的腰肢,右手食指挑起她的下巴,微微一笑,答:“跑步哪有看你睡醒有意思。”


  黎念還沒來得及回嘴,他又說:“其實你知不知道你睡著的時候比醒的時候聽話多了?就窩在我懷裏,抱著我的腰一動也不動,乖得不得了。你醒了就會到處跑,你要是這麽一直睡不醒,時間就能更久一點兒。”


  這幾句話實在有種詭異的肉麻,其實並不符合安銘臣一貫的調笑不溫柔、溫柔不調笑的語氣,導致黎念立刻就清醒。可她當時還是沒有來得及回嘴,就已經被安銘臣接著挑下巴的姿勢,壓住她深深吻了下去。


  黎念浮想聯翩的時候,眼珠一直不自主地定在了安銘臣身上一動不動。她回過神來是因為安銘臣笑了一笑,揚了揚下巴對她示意:“我又不是日出,看我幹什麽。”


  黎念頓覺窘迫,刷地扭過了頭。


  他在離她三米遠的地方站著,靜默著保持不動。黎念覺得再這樣下去,她總應該說些什麽。


  “你來這裏開會?”


  “你住哪家酒店?”


  兩個人麵朝大海同時開口,頓了三秒又同時回答:


  “活動。”


  “麗華。”


  黎念緊緊閉上了嘴。這真是讓人越發窘迫的默契。


  “中國人不隻喜歡在適合調情的地方玩樂,還喜歡在適合調情的地方做生意。沒有辦法。”安銘臣在身前交疊雙臂,抿著唇沒有笑容,“不過我隻在這裏待三天,明天就走。”


  安銘臣的暗示語一向嘲諷性十足。黎念在心中想了想,漸漸變得恨恨起來。他直接說“相看兩相厭”不就可以了,還拐著彎的把他自己的厭惡感轉嫁在她身上?


  她索性沒有回答他。


  又是冷場。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蹲下去,手臂一伸,捏住了一隻十分漂亮的貝殼。


  黎念視力不錯,可以看清楚那上麵精彩細密的紋理,色彩交織變幻得十分有致,連貝殼的形狀都十分圓滿。


  大體來說,比她剛剛撿過的任何一隻都好看。


  這讓黎念有點兒鬱悶。


  讓她更鬱悶的是,怎麽兩個人都處在無話可說的境地,他就能分神去撿漂亮貝殼,而她隻是在目無焦點地凝視著遠方那隻小漁船,到現在都已經有點兒眼睛疼。


  安銘臣把它捏在手裏掂了掂,大概也覺得滿意,用拇指撚去上麵的沙土,握在手裏準備離開。他的背影單調、安靜而且從容。一襲白色勾勒出清瘦的身材,黎念眯起眼瞧著,突然發現,盡管安銘臣的臉上沒有多大變化,可他確實比之前瘦了一些。


  黎念在K市旅遊區遊玩的第一天,堪稱糟透了。清晨發作的脾氣看來真的能影響一整天,她一整天都在“強顏歡笑”,因為韓道一直在試圖讓她開心,不管是用笑話還是用鮮花。她不想讓他失望,隻好利用演員的優勢讓自己的臉上盛滿笑。可是韓道明顯避開了許多話題,他挑起的話頭都很安全而且小心翼翼,這樣的刻意,又讓她感到十分挫敗。


  並且,他們在中途還遠遠地碰到了安銘臣。他戴著墨鏡,混在一行人等中間,正微微側頭聽林子昭說話,因為太遠看不清楚表情。黎念那個時候正跪在沙灘上和韓道一起玩沙子,髒兮兮的手作勢要搭在他的肩膀上,韓道誇張地躲,她笑得難得是真心,卻在轉頭的時候不小心看見了某個人,於是笑容就這麽僵在了臉上,好不尷尬。


  不過她反應快,很快就若無其事地收斂了表情,繼續堆沙。


  黎念這次吃晚飯特地挑了一個隻能容下十幾個人的小飯店,她確信這次就餐會安全而且安心。可這隻是暫時,等她回到酒店房間,她又表現出了失眠的前兆,心煩意亂,看什麽都不順眼。


  她想給徐醫生打電話,又想起前一夜她在對話裏的建議,她想了想,又想了想,不得不承認了徐醫生的話是對的。


  然後她又想了長達五分鍾,在房間裏轉來轉去了十分鍾,終於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給安銘臣打電話。


  那邊接得很快:“喂?”


  “我想和你談談。”


  “現在?”


  “是的。”


  安銘臣頓了一下,說:“我在麗華1207房間。”


  黎念在自己房間裏明明構造了許多種對話,卻在看到安銘臣開門的一瞬大腦變成一片空白。


  他穿著黑色睡袍,越發顯得冷冽瘦削,頭發濕漉漉,看到她站在門口,閃身讓出空間,讓她進來。


  實踐和理論果然還是有很大差距的。黎念在自己房間裏想象的每段對話都十分流暢,偏偏一到了這裏,她腦海中的話全部都變成了他不配合的模樣,那些話都卡在她的喉嚨裏,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黎念走入,坐下,雙腿並攏,雙手置於膝蓋,姿態很端正,動作也一氣嗬成,乍一看乖巧得就像個小學生。可她的話卻一直說不出口。


  安銘臣看了看她,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溫水。放到她麵前的茶幾上,於是兩人有以下無聊的對話:

  “謝謝你。”


  “不客氣。”


  安銘臣自己捏住一隻手掌大的方形酒瓶慢悠悠地晃。他的表情在光線下晦暗莫測,見她長久不說話,率先出聲:“我們談些什麽?”見她猶豫不決,又補充,“你不要告訴我,你把要說的都忘記了。”


  黎念有點兒汗顏。他卻淡淡地笑了出來,突然拐上了一個話題:“黎念,你猜,韓道能為你犧牲到哪種程度?”


  黎念被他這句語氣平常卻又分明機關暗藏的話弄得打了個激靈,蹙眉看他:“你想幹什麽?”


  “我不想做什麽。”他低頭笑笑,“我已經懶得再做些什麽了。這隻是一個建議,你可以不放在心上。”


  他說得莫名詭異,可眼神又分明很淡然。黎念的手指摳進掌心,擰著眉毛看著他:“不要對付韓道。”


  安銘臣看著她,良久後漸漸彎出一個微笑:“你今晚找上我不是想說這個吧。那你想幹什麽?重修舊好嗎?”


  黎念欲言又止,不過神情明顯默認。安銘臣瞧著她,還是淡淡的笑容,曼聲說:“那你打算怎麽修?又想撩撥我嗎?這次你又想從我這裏拿到什麽?”


  黎念被狠狠刺了一下。她不敢相信這話出自安銘臣之口。他一向自製力完美,這樣的惡意猜測讓她措手不及,餘下所有的話都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她立刻反唇相譏:“你還有什麽值得我拿的?”


  黎念話音剛落,就聽到一聲尖銳鳴響,安銘臣手中的酒瓶突然拋物線狀從他手中跌落,碰到茶幾角被磕出一聲脆響,之後便滾落到地麵,有透明酒液立刻在毛毯上蔓延開來,連空氣中也漂浮開一股烈酒的氣味兒。


  他的表情冷峻,一言不發地起身走向床頭座機,他的手肘卻無意中纏繞上台燈的繞線,被他一甩,那圈黃色的柔和光暈立時不穩,在旋轉了兩圈之後,終於沒能保持平衡,墜落到了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安銘臣拿著聽筒掃了一眼,表情已經極度不耐煩,但話說得卻依舊冷靜自持:“1207房間出了點狀況,毛毯被弄髒,台燈摔壞了,請上來處理一下。”


  那邊似乎說了什麽,之後安銘臣便“砰”地掛斷電話。黎念心下一凜,還沒有動作,他們就已經聽到有門鈴在響。安銘臣看了她一眼,越過她去開門。


  沒想到這麽快服務生就已經過來,查看了一下狀況,開了窗,請安銘臣在一張紙上簽了字,又詢問是否考慮換一個房間,在得到肯定答複後,又是一陣效率而有條理的安頓工作,這期間隻花費了幾分鍾時間,之後便致意離開。


  從頭到尾安銘臣都是一副冷淡顏色,話說得也吝嗇,冷漠和疏離充斥全身。


  既然他們此刻相看兩相厭,黎念在服務生離開後也打算悄無聲息地走掉,可她的手指還沒有挨到門把手,他卻忽然叫住了她。


  “黎念,我想我現在是恨你的。你挑今天這個時間跟我談話,不是最佳時間。”


  黎念努力把這一晚的事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包括徐醫生。可安銘臣畢竟挑明了態度,他倆之間終於從表麵的不疼不癢走到了最冰點,如果她真的說不在意,那是假話。


  隻是所幸接下來的許多天她都沒有再見到安銘臣,她和韓道一起玩了十幾天,因為景點合意,遊人不多,時間安排也適當,黎念玩得相對輕鬆,甚至連旅遊第一天產生的心理陰影也消減了不少。


  但等她旅遊完畢回到T市,她就笑不出來了。


  她和安銘臣離婚的消息剛剛平息,新時刊娛樂版裏就又標上了和她有關的大標題:《黎念秘密旅遊半月另覓新歡,左迎安銘臣疑似破鏡重圓?》


  黎念被這幾個字劈得想吐血,而下麵貼出的照片則更讓人遐想。一張是她和韓道一起去逛街買東西的場景,韓道幫她拎著包,她戴著棕色墨鏡,正對著一隻特色玩具猶豫,而照片的截圖正好,恰是她回頭參考韓道意見的時候,恰是她露出一個笑容的時候。


  另一張照片展示的則是安銘臣和左迎一起出席某知名品牌晚會。照片裏的左迎笑顏動人,安銘臣同她並肩站在一起,掌心貼住她的腰際。兩人的衣服很搭配,動作也很搭配,甚至連身高都很搭配。


  接著,還沒等她把這些好好消化,第二天她就從Ada那裏收到了更加讓她頭疼的消息。而媒體的速度顯然比她也慢不了多少,當天下午網上就曝光了足以和之前勁爆新聞相媲美的事件:黎念左迎齊聚韓平電影,情敵見麵分外眼紅?


  黎念把報紙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鬱悶得不行。最後把報紙揉成了一團,瞄準五米遠的紙簍,扔了過去。


  卻是沒扔到,反而擲到了剛走進來的Ada身上。Ada看了她一眼,又把報紙彈開,看到那個太過顯眼也太過八卦的標題後,不怒反笑:“你想怎麽辦?”


  黎念很幽怨地看了她一眼:“還能怎麽辦?導演拍片不就是喜歡製造這種話題?認了唄。”


  Ada用報紙敲她的頭:“這種話私底下跟我說說就行了,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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