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黎念在坐臥不安又無能為力中度過兩天,她對商鬥和經濟法了解甚少,看完新聞後仿若困獸,無從著手。期間她給韓家父母撥了電話,那邊韓父勉強鎮定的語氣和韓母突然發出的一聲抽噎讓她準備良久的安慰陡然變得蒼白而毫無意義。
這兩天她做過的唯一一件略有意義的事情就是去了看守所,看到了韓道。
韓道精神很好,甚至還是那種慣常的無所謂的模樣。他麵不改色地環顧四周,笑了一下,竟然還有閑情同她打趣:“這幾個月太累了,現在正好歇一歇。你不是說我可以改行寫劇本嗎?現在時間這麽多,倒是真的可以考慮。”
黎念望著他的笑容,愧疚心理反而愈來愈重。不管怎麽說,他如今的狀況都和她有脫不掉的幹係。
“……真的會被公訴嗎?”
韓道微微一笑,沒有正麵回答,隻是說:“你不用擔心那麽多。我會沒事的,放心吧。”
但黎念根本無法放心,她隻覺得深重的挫敗甚至是淡淡的恐慌。她不自主就想到了三年前,那個時候她也是這樣,在懵懂中一覺醒來,卻陡然發現自己的世界已經發生了巨變。她嫁給了對其一無所知的陌生人,她的家族隨後傾散衰敗,再之後,最重視的人也離她而去。她恍惚覺得自己孤零零站在原地,不理解從何時開始就已經孑然一身無枝可依。
如今似乎儼然是當年的翻版。一切都發生得毫無預兆,卻又分明是已被密謀了良久。安銘臣依舊是那個笑到最後的贏家,隱忍,不動聲色,然後驟然出手。不講情麵,不留餘地。
黎念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曾經險些被他那些溫柔和體貼迷惑了雙眼,差一丁點就忘記了安銘臣曾經露出的涼薄本色,還以為那才是他的本質。如今得感謝他再次用事實提醒了她一次,黎念再次慶幸自己前兩天及時地收了昏頭沒有一廂情願下去。
黎念設法聯係到了為韓道做辯護的律師,盡管她對經濟犯罪沒什麽概念,但還是詳細詢問了假如公訴後被判無罪的可能性。可是律師的措辭始終不確定,盡管語氣中透著樂觀,但“應該”“很大可能”“沒有意外的話”等等詞匯也同時被他羅列了長長的一串,雖然黎念很能理解這位金牌辯護律師謹言慎行的風格,但她心中還是十分忐忑。
律師一個人侃侃而談就有五分鍾,黎念聽得越來越煩躁,卻除了信任和等待之外又無可奈何,隻好壓抑住失望和想要指責的心態耐心聽他說完,然後禮數周全又幹脆利落地掛了電話。
她因為此事夜不能寐,又試圖去找其他有用的人,卻有捉襟見肘之感。安銘臣既然敢做,就會做得周全。而其他人出於各方麵的考量,對她的回答都是模棱兩可,無法完全保證。
她越發焦急,手頭的通告能推則推,餘下的時間都用來關注韓道的狀況。
幾天奔波下來,黎念身心俱疲,發了低燒,渾身酸痛,偏偏公司高層組織旗下藝人聚餐,她和Ada都要列席。
晚宴地點定在頂層,黎念困倦到極點,沒了以往的機敏,盡量往宴會的角落裏縮,Ada在她耳邊囑咐的事她基本都沒聽進去。
她低燒不退,溫暖的室內讓她的臉頰紅得像是天邊彩霞。黎念撐到一半笑容都僵硬了,又過了五分鍾,她的忍耐力到了極限,趁著輪番敬酒的熱鬧場麵,和Ada打了聲招呼就借口去洗手間跑了出去。
這個俱樂部設施完善,不僅有大型宴會場地,還有專門的休息室和會議廳。黎念開了一間房,一頭紮進被子裏再也不想出來。
她睡得迷迷糊糊,隱約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似乎有人進了房間。但這個地方一向以保密聞名,黎念似醒非醒間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所以又翻身睡了過去。
所以,當她揉著眼睛醒過來,看到安銘臣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的時候,一下子徹底清醒。
黎念“啊”了一聲,又極快反應過來:“你怎麽會在這兒?”
安銘臣本來是坐在離床最近的沙發上,看到她醒來,慢吞吞站起來:“這個俱樂部有我股份,我為什麽不能在這兒?”
“你憑什麽進我的房間?”
安銘臣挨近她床邊,手裏還拿著這個房間的房卡,看到她條件反射地向裏一縮,短促地笑了一聲:“你還是睡著的時候比較可愛。”
黎念不想理會他,光腳跳下床,四處尋找剛剛被扔得亂七八糟的外套。她隻穿了一件中衣,在溫暖的房間裏並不覺得冷,但安銘臣的目光卻讓她感到如芒在背。
她背對著他係大衣的扣子,動作很快,卻仍舊沒有快過安銘臣,黎念剛剛轉身,就被他以三麵環臂一麵背牆的姿勢壓製在牆壁上。
黎念睡了一覺,頭疼得越發厲害,甚至比之前更加感覺不舒服。她的耐心迅速流光,話說得沒有力氣卻有十足氣勢:“讓開!”
“你不打算幫韓道了?”
他一開口,黎念才發覺他喝了酒,但眼神尚算清明。隻是衣服不怎麽整齊,深灰大衣被扔到了一邊的沙發背上,並且身上有女子的香水味道。隨後他貼上來,緊緊挨著她,手臂就像是鋼筋水泥一般牢固,她根本挪不動。
“我一直在幫,隻不過是沒有用到你而已。”黎念越來越不耐煩,麵無表情地瞧著他,“我不想跟你在這兒耗時間,請閣下放開手臂。”
安銘臣輕輕哼笑了一聲:“那你打算找誰呢?你認識的人我都認識,你不認識的人我也認識。你找我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了。”
他越發貼近,那股若即若離的女用香水味道也越來越濃,甚至掩蓋過了某種固有的清香氣,黎念咬了咬牙,深深吸了口氣,盡量心平氣和地和他開口:“安銘臣,你把韓道整垮,你有什麽好處?你的心眼就這麽小。”
“激將法?對我不管用。”安銘臣低下頭,嘴唇離她不到五厘米,“你知道我想要什麽。”
黎念的眼神微微向下,可以看到對方襯衫衣領已經被扯開一粒紐扣,而原本幹淨挺括的棱角處儼然一枚淡淡的卻依舊可以辨別出粉紅顏色的唇印。
她冷冷地盯著那個地方將近十秒鍾,慢慢回答他的話:“您太抬舉我了。安董的心思誰能猜得到。”
她說完使出全身力氣推開他,成功。拎起手袋便走,身後安銘臣跟上來,把她細瘦的胳膊捏得生疼,聲音同樣低沉:“我的話還沒說完。”
“你挑今天晚上問這種問題,不覺得不合適嗎?”黎念試圖甩開他,卻被他越抓越緊,話音猛地變大,又想起這裏的場合,於是又迅速低了下去。
“那我給你打電話,你會接?”安銘臣微微蹙著眉,“坐下,我們好好談。”
“我跟你沒什麽好談的,我覺得惡心。”黎念冷嗤,指著門口,“你最好現在就走,否則我走。”
兩個人麵對麵站著,他稍稍低下頭,很仔細地瞧著她的表情,嘴角抿著,慢慢地說:“我們談談。”
“不談。”他擋住她的去路,黎念使勁去推他,“走開!”
他紋絲不動。
黎念仰起臉憤怒地無聲質問他,看到他麵無表情後,惱火地轉移開視線,正好再次落到那枚粉嫩水靈的口紅印上。
她盯住那裏,咬著牙不置一詞,過了一會兒見他依舊沒有要放她走的意思,突然低下頭去翻手袋,找出帕子抬手去擦他衣領那一點礙眼的玩意兒。
她用了很大的力氣,花了很長的時間,白色的絲帕漸漸染上了指甲大小的粉色,而衣領那點異樣顏色則慢慢暈開,最後隻留下了十分淺淡的痕跡。
黎念依舊沒有解恨,她的手帕擦完那裏,轉了角度又惡意地去擦口紅印附近他脖頸的那塊皮膚,她的力道依舊十分大,冷眼看著那裏在她的手下漸漸由蜜色轉為深紅色,幾乎破了皮。
這期間安銘臣一直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用一雙暗沉沉的眼眸瞧著她皺著鼻子抿著唇去擦痕跡,瞧著她終於解了恨罷了手,看也不看把帕子直接扔掉。
黎念輕輕拍了拍手,抬起眼皮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可安銘臣的目光太複雜莫測,像是層層的蠶繭,把她細細密密纏繞,漸漸將她裹得透不過氣來。
他微微靠近了一些,張了張嘴,還沒有開口,已經有手機鈴聲先他一步響起來。
安銘臣皺了皺眉,拿出手機看了看,沒有接,扔到了一邊的沙發上,任其自生自滅。
電話不依不饒地響,在黎念聽來十分令人煩躁。安銘臣卻置若罔聞,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
“請你接電話,快要吵死了。”
安銘臣還是沒反應,黎念索性自己走過去,按了接聽鍵。
那邊輕快又帶著一分抱怨的聲音傳過來:“表哥,你出去好久,去哪兒了呀?”
“我有事。”說完他就把電話掐了。
黎念本來已經退到離他三米遠的地方整理妝容,看到他快速掛了電話,心裏暗叫不妙,眼睛瞟向門口,籌謀著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她如此提防,他卻沒再攔她。直到她的手指握住門把手才在身後叫住她。
安銘臣隨意坐在沙發扶手上,把手機扔到一邊,說:“黎念,我給你一天時間考慮。你知道我想要什麽,你答應了,韓道就是完全安全的。”
黎念抱著抱枕窩在沙發裏發呆了一整天,睜著眼從天黑看到天亮,心裏滿滿當當隻有一個念頭,很想把安銘臣從頭到腳當作A4紙撕成碎片。
她的低燒還是沒有退下去,但不影響她正常的思考。她糾結了一個晚上,終於還是決定認命。
黎念花費了兩個小時的時間對自己重塑信心,然後終於扔開了抱枕,去了浴室洗了手,回到梳妝台前開始塗抹保養品和化妝品。鏡子前依舊是那張不諳世事不經風霜的漂亮麵孔,和四年前相比,除了眼神以外,其他都沒有變。
記得曾經Ada真心實意地誇讚過她“皮膚真好,眼睛真亮,連素顏都很美”,還記得曾經安銘臣每次在兩人獨處的時候最愛做的事便是抱著她,手指長久流連在她的臉頰,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然後就會緩緩彎起眼,微微低下頭,兩人鼻息相聞額頭相貼或者是他捏住她的下巴吻上去,長久的纏綿。
她還很清楚地記得他當時埋在她的脖頸中,悶悶笑聲中說的話:“真是越看越漂亮,瞧得久了好像連心情都能變好。”
黎念收回思緒,很仔細地畫著妝容,每一筆都淺淡得讓人幾乎看不見,但卻又分明是出自刻意的修飾。她又因此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直到最後左看右看都沒有察覺到瑕疵,才稍稍滿意。
然後她把衣櫃拉開,找出一件明紅色的大衣,仔細檢查每一顆扣子是否都釘緊,每一寸衣料是否都完好,確認無誤後,才放心換上。
這件衣服安銘臣曾經給她買過一件相同的,被她半年前離開的時候留在了水晶莊園。後來她一時衝動發作,以一種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心情又去了專賣店,專門訂做了件一模一樣的買了回來。
不過再定做時她的碼子比之前小了一號。她自從離婚後體重就一直減輕,春天的許多衣服都無法再穿,尤其是褲子,穿在身上從緊身版變成了肥大版。
黎念拎了手袋,沒有戴帽子圍巾和手套,然後拎了車鑰匙離開。
她到達水晶莊園是下午五點十分,安銘臣沒有在家。大門緊閉,隻有一邊雕花的圓柱雪白靜穆,和她半年前離開的時候相比沒有任何變化。
黎念摘了墨鏡收在包中,收攏衣擺,在門前的台階上抱著雙膝坐下來。
已是零下的天氣,周圍又空曠,北風呼嘯著刮過來,黎念很快不可抑製地打了一個冷戰。她的下巴低低地埋在衣領裏,卻還是抵擋不住冬天寒意的入侵。她刻意沒有戴圍巾帽子和手套,細嫩的皮膚裸露在空氣裏,像是被刀刮一樣疼。
她的手肘支在屈起的雙膝上,手臂交叉環過雙肩,手指藏在衣領下麵,她的頭發已被吹亂,五分鍾不到,眼睛都被吹得睜不開。
黎念權當是在拍戲的時候冬天跳進了冰水裏,整個人低著頭縮成一團,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不知等了多久,她在涼意中慢慢眼皮沉重,額頭貼住袖子垂下去,眼前漸漸模糊蒙矓。
她想起了許多過往片段,從最開始到現在。她第一次疑惑而懵懂地見到安銘臣,木著臉和他去民政局登記,在新婚第一天開始同他在水晶莊園冷戰,繼而得知噩耗後同他大吵大鬧地離婚。
再然後他麵對她的質問眼神沉靜又心不在焉,他在宴會燈光下和女伴低眉淺笑,他跟她四目交錯卻陌生得仿佛路人。
再然後她拍戲受傷後他抱著她輕哄入睡,在水晶莊園單腿跪下去喂她吃牛排,在瑞爾辦公室把她抱到桌案上輕柔地吻著她,把資料無所謂地攤在書房裏任她翻查。
最後一個場景是他倆在最終離婚前,他姿態從容卻又言辭譏誚地嘲諷她終究仍舊是設了計使EM陷入困境,那個時候他的眼神涼薄,看著她仿佛是看著一個陌生人,話語也狠絕,讓她除了接受無從回應。
黎念覺得很難受。
回憶這種事,有一個萌芽就可以瘋狂鑽出土壤。
一幕幕鏡頭飛快掠過,她越發覺得一陣揪心般的疼。可有些細節又是格外美好,讓她的鼻子很快就犯了酸。黎念立刻仰起頭,咬住自己的袖子止住抽噎,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成功把淚水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定了定神,終於把所有雜亂思緒趕了出去,開始好好給自己做心理準備。她計劃著見到安銘臣後的第一句話該怎樣才能說得得體,考慮著他後麵每一步她所能猜到的反應,然後做出對策,計較著假如談判成功,她該如何善後,以及假如談判失敗,她又該怎樣收場。
她想得太多,最後竟然將身體的寒意忽略。等她終於從冷凍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她已經在蕭瑟中等了五個小時,而安銘臣依舊沒有回來。
她坐得太久,也挨凍太久,最後已經全身發抖雙腿僵硬。困極的眼睛強撐著睜開,黎念牙關緊咬又等了十分鍾,還是沒有任何人回來。
她再也撐不下去,終於放棄。
她的鼻子和臉頰已經被凍得通紅,手指埋在衣兜裏,依舊還是冷。黎念試圖站起來,卻發現雙腿已經麻木沒了力氣,隻好扶住一邊的柱子慢慢挪動腳步。
她靠在冰冷的圓柱上待了片刻,緩過勁來後頭疼欲裂,身體搖晃得不由自主,大團大團白氣從口中呼出來,她的低燒轉成了高燒。
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挨到自己的車門,然後遠遠開過來一輛車,前車燈光線耀眼雪亮,黎念扶住車頂,被照射得一陣刺眼,惱火得很想詛咒。
對方的車速很快慢下來,有人推開車門下來,然後一步步向她走過來。
黎念明紅色的衣裳在柔和路燈下格外打眼,臉頰被凍得通紅,嘴唇咬成泛白色,零下十攝氏度的天氣,隻裹了一件單薄大衣,雙肩瘦弱,長而卷的頭發被吹得四散開,露出了皮膚白皙的脖頸,以及小巧的耳垂。
她勉力站在原地,沒什麽表情地瞧著越走越快的安銘臣。
直到他在她麵前站定,黎念使了此刻可以集中的最大力氣,伸出手掌扇了上去。
她發著燒,力道不大,但聲音清脆。安銘臣抿著唇,表情依舊平靜。
“安銘臣,你不是就想看我求你嗎?你不就是咽不下被我算計的這口氣嗎?你不就是要享受我求饒服軟的感覺嗎?現在我為了來求你,為了向你示弱,為了向你服輸,還額外在外麵等了五個小時,你滿意了嗎?消氣了嗎?覺得高興了嗎?”黎念說著說著,眼淚漸漸積聚在眼眶,“你真卑鄙。我真後悔,我怎麽就認識了你。”
她連說話都沒了力氣,質問的力度一點都沒有,聲音又細又弱,幾乎被風刮走。等說完,她顫巍巍地去拉車門,被安銘臣攬住肩膀,強行按在懷裏。
她冰涼的臉頰被他壓在肩膀處,衣領的扣子硌到了她的鼻子,她拚命掙紮,不知什麽時候眼淚就掉了下來。
“滾開,我不想再見到你。
“放手。
“別碰我。
“滾開。
“滾。”
但是不論她說什麽,安銘臣都還是牢牢把她摁住。最後黎念的力氣終於全部用光,軟綿綿地倒在他身上,任他輕拍後背,一點都不反抗。
安銘臣覺察出不對勁兒,偏過頭一看,黎念緊緊閉著眼,臉色蒼白得不像話,儼然已經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