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檀香
柳離本來都已不耐地轉身了, 聽了“小九”兩個字,卻又倏然回過頭來,眼神如刀般拋向寧子露。
夾槍帶棒的話幾乎都要說出口,卻又在到嘴邊時, 生生咽了回去。
身為郡主, 不可對公主口出惡言, 這點分寸她還是知道的。
剛回來就知道用寧子笙的名字來壓她, 足可見七公主對宮內的人際關係著實好生研究了一番, 也不知她到底想做什麽。
眼看著兩人愈發僵持,博士們的脖子覺得都涼嗖嗖的, 連忙又出來打圓場:“七殿下,實不相瞞,郡主也算是初來乍到, 才呆了幾個月,還是微臣們對司天台更加熟悉, 您看,不如……”
柳離看著這群人跟牆頭草似的搖來晃去,心裏也不是很舒服。
他們身為臣子,就是得對主子點頭哈腰賠著笑, 誰也不敢得罪。這種根深蒂固的尊卑思想,自然是她這個現代人所看不慣的。
她不想再讓這些博士們夾在中間為難, 直接利落地朝寧子露微微行了個禮, 放軟語調:“殿下恕罪, 淳寧的分內事自然不能讓博士們擔待。若不做完手上的事, 後幾日便會忙得不可開交, 今日實在是脫不開身, 還望殿下海涵。”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 隻要是個在意麵子的人,都不至於一再相逼。
可寧子露偏偏就不要麵子。明明方才還楚楚可憐,現在卻懶得裝了。
“原來如此。”她狀似訝然地點頭,“可郡主做不完事,同我又有什麽關係。我隻要郡主陪我轉轉罷了。”
柳離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被一顆粘人的牛皮糖粘上了,說不出的別扭。
她不想再站在這裏被眾人圍觀了,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暫時不跟七殿下計較:“行,那就去轉轉。”
剛好觀星台又新修了幾十級階梯,看七殿下這柔柔弱弱的樣子。想轉就轉,累死你。
有了寧子露的吩咐,沒人敢上前打擾,隻得看著這郡主和公主一前一後地離去,麵麵相覷。
看著這氛圍……還真怕她們會在路上打起來。
柳離故意走得很快,就像生怕寧子露能跟上似的。果不其然,不過片刻,七公主就被她甩在了後麵。
“郡主。”寧子露貌似體力不怎麽好,走了一會兒就開始喘氣,看著柳離健步如飛,張口叫住了她。
可柳離存心跟她作對,卻並未為她停下腳步,隻是側眸一瞥,話中充滿了嘲諷,說著和她之間的距離更遠了:“殿下,可還有許多階梯沒有爬呢。”
“……”寧子露胸口一起一伏,手搭在旁邊的石柱上,猶自想要休息一會兒,“你掉了東西。”
她玉指一點,狹窄的一條石板路上,赫然是柳離隨身帶著的鴛鴦荷包,就落在寧子露腳邊。
柳離下意識一摸腰間,也不知道荷包什麽時候沒的,隻得折返回來將其撿了起來,好在今早有人打掃過這條路,上麵並沒有沾什麽塵土。
她起身抬頭的片刻,隻感覺有什麽東西從頭上拂過,而後看到了寧子露的表情。
明明方才還累得不行,此時,這份情緒卻一掃而空,在寧子露麵上再也尋不見,甚至還微笑著朝她道別:“郡主,今日就到這裏,告辭。”
這回換成了柳離看著她的背影,滿臉發懵。
這步子邁得一點也不小,體力很是充沛,和方才大相庭徑。現在看來,這七公主對司天台也沒有什麽興趣……那來司天台折騰這番,到底是在幹什麽
而且,在七公主和她說“告辭”的時候,對她的好感度直接漲到了500(情同手足),卻又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回到了0,變化之快,堪比寧子笙。
隻是,寧子笙的好感度在浮動之後,肯定會固定在一個值上,或漲或跌,都是有數的。
可到了寧子露這裏,漲和跌都在一瞬間。
短暫地和她情同手足了一下,然後又變成了素昧平生。柳離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總之就是匪夷所思。
她在心裏委婉地問係統:“寧子露剛才是在幹什麽,她是不是思維異於常人啊?”
原著裏,明明是個成熟冷靜的正常人。
係統幫她把描述寧子露的那兩行字加粗了一下:“請看,神出鬼沒,捉摸不透。”
……真·捉摸不透。
她隻看到了寧子露輕快離去的背影,可她沒有看見,寧子露的幾根手指正輕輕握著幾根細不可查的發絲,指縫間還夾著薄薄的小刀片。
那發絲烏黑油亮,正是屬於柳離的落發。
*
寧子露走進太後寢宮的時候,又換上了那副溫順無害的麵孔。
太後不喜別人近身伺候,這麽多年,寧子露承擔了許多本該由侍女來幹的活兒。看見是她,守著大門的侍衛便直接放行,無需通報,暢通無阻。
“來了?”
殿內煙霧嫋嫋,是檀香的味道,卻好像還夾雜著其他的東西,飄過來時,有股說不上來的刺鼻感。
寧子露卻像是聞不到一樣,全無異樣,禮貌地站在太後寢房門口:“皇祖母,是我。”
李太後認得她的聲音:“進來。”
一推門,便看到李太後跪坐在蒲團上,而她麵前是一尊大威德明王像,六麵六臂六足。
李太後口中默念著什麽,在青麵獠牙的大威德明王像之下,即便被那不會動的眼珠子狠狠注視著,亦是絲毫沒有害怕,隻是無言地磕了個頭。
“回皇祖母,拿到了。”
寧子露恭恭敬敬地遞上一個油紙包,被李太後看也沒看地接過,隨即打開,放到鼻邊嗅了嗅。
七公主心想,這殿裏的味兒這麽重,她對著幾根頭發,又能聞到些什麽?
沒成想,李太後銳利地眯起了眼睛:“這不是淳寧的頭發。”
“皇祖母明察。”寧子露無辜,“這正是孫女親手從淳寧郡主頭上拿到的。”
“真是你親手拿到的,淳寧郡主的頭發?”
“千真萬確。”
太後回想著手下稟報的消息,寧子露確實去司天台專程尋了柳離,便不疑有他,再次抿著唇觀察了一陣,隨即細細凝眸看去。
因上了年歲而略顯渾濁的雙眼此時格外清明,用指甲撚著其中一根,將它拎了出來。
“這根不好。”
“這根也不好。”
寧子露耐心地等著太後挑了半晌,最終,油紙包裏隻剩下了一根最後的發絲。
太後道:“是了,就用這根。”
她很快將那發絲放在麵前的蠟燭上燒了,燃出的灰燼簌簌落在油紙包裏,積了薄薄一層。
“拿去抖進我床下的壇子裏。”太後將紙包好,又交還給了寧子露,“一點都不能少。”
“遵命。”
外頭的燭花偶爾劈啪作響,寧子露進了裏間,把太後所說的壇子緩緩拉動,亦是發出不小的響聲,令人聽得分明。
她看著紙包裏的頭發灰,隻覺得無趣極了。
寧子露清楚得很,這些年太後表麵上在廟裏“吃齋禮佛”,實則並非如此。
太後確實信奉佛祖,可她同時也相信那些來路不明的巫蠱之術,在廟裏養了一幫不知從哪裏來的巫人,盡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把廟裏弄得烏煙瘴氣。
寧子露想,若是哪一天佛祖顯靈,定會將這些人全部狠狠罰一通。
也不知太後聽信哪個巫人之言,相信隻要讓年齡相仿的未出閣處子親手拿到某人的頭發,便能憑此詛咒其上下三代不得安寧,奪其福運,化為己有。
寶安的母親已經逝世,太後對她的恨意本來已沒那麽強烈,卻在宴席上看到柳離的那一刻,又故態複萌,欲咒之而後快。
但寧子露可不信這個。
她是拿到手了沒錯,可這紙包裏包著的,壓根就不是柳離的頭發,而是她隨手從侍女那裏弄的。
壇子都已經拿出來了,寧子露卻也沒有按照太後的話將灰燼倒進去,而是輕輕吹了口氣。
“呼。”
那些東西隨即散落在空中,消失不見,油紙包裏已然空無一物。
寧子露麵無表情地想,不知道太後還要折騰多久,整天鑽研這些邪門歪道,看著便令人心生不快。
好像,最近在這宮裏頭唯一讓她覺得有趣的,就是那天,在淳寧郡主宮門口看到的那個會吵架的小丫頭。
若是把那個丫頭要過來解悶,也不知淳寧郡主會不會同意。
她揉了揉鼻子,裏麵塞著東西,這就是她能忍受這氣味的秘密。
又是無趣的一天。
*
寧子笙悄然出現在柳離房間裏已經成為了一個約定俗成的慣例,隻不過今天稍微晚了些,晚到柳離險些沒撐住,沐浴完直接趴在榻上,眼睛半閉半睜,困得不行。
“起來。”她輕聲喚柳離,“發還濕著,等下再睡。”
“……不。”柳離嘟囔著,完全不想動彈,將腦袋埋得更低了點,“我困。”
寧子笙看這副模樣,知道大概是叫不動了,隻得拿了一旁的巾帕來,將她的頭發裹在其中揉搓著。
還好頭頂都已幹得差不多了,隻餘下些發梢,費些時間,慢慢也就擦好了。
隨即,她便察覺到了不對勁。
“這裏。”寧子笙把那縷發絲遞到她眼前,“你看。”
柳離胡亂伸手摸了一把,沒覺得有什麽不對:“怎麽了,不就頭發嗎。”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在這個時代,所有人都對頭發很是珍視,更何況女子還要梳高高的發髻,不會輕易動自己的頭發,有人甚至一蓄就蓄十數年。
柳離亦是如此,可如今位於腦後的一縷,竟無端比旁的缺了一截。
寧子笙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