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啞女喜兒
半個時辰之後,這個名叫萍兒的娼妓做了滿滿一大鍋羊肉湯,搬到了正房的桌子上麵,準備的碗筷卻隻夠沈方和章惇兩人使用。
“姑娘,把你爹爹和妹子喚來吧。”
萍兒紅著臉說道,“我爹爹和妹子已有湯水泡幹饃吃,不用打擾兩位恩客。”然後麻利的給沈方、章惇兩人滿滿倒了兩杯酒。
章惇端起酒杯,便要與沈方同飲,看到沈方皺著眉頭,一臉不快的樣子。
“子矩,他們或許自己吃飯更加自在一些,我們無需管他們。”
“章學士,若是在府上,家丁丫鬟眾多,沈某也不會糾結於此,在這橫山小鎮,寒風刺骨,正該就著炭火吃些湯餅暖暖身子,這位姑娘的父親體弱多病,如何能挨得住。”
“姑娘,我家公子既然發話了,便請尊父尊妹進來一起吃飯吧。”
萍兒見沈方對自己的家人如此尊重體貼,心中一暖,眼淚不爭氣的落了下來,然後趕緊一擦,低聲道,“賤婢遵命。”
沈方看著萍兒離開的背影說道,“姑娘,在我二人麵前勿要自稱賤婢,為生活所迫,也不是你的錯。”
萍兒的腳步停了一下,雙肩抖動,畢竟還是沒有哭出來,然後快速地向屋外跑去。
章惇歎了一口氣道,“子矩何需如此多情,莫非果真有獵豔之心?!”
“不讓一個女子為了生活出賣自己肉體,不讓一個孩童因窮困而受到欺淩,忍饑挨餓,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底線。我現在沒有精力一個一個去拯救,但遇上了便順手幫忙,對我而言算不了什麽,對於他們卻如同救命一般。”
“章某失言了。”章惇慚愧道。
沈方知道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很難平等對待處於社會底層的窮苦人,象章惇這樣出身名門,早已對這些社會的陰暗麵習以為常,他們所考慮的是如何讓百姓過上美好的生活,但具體到每一個個體卻是他們不願意輕易觸碰的。
隻過了片刻,萍兒便和另外一個身材瘦弱的女孩攙扶著一個麵色赤紅的老漢掀起門簾進來正房,老漢便要下拜,被迎上來的沈方扶好。
老漢感激道,“兩位官人盛情相邀,小老兒卻之不恭,便來打擾,請官人恕罪。”
沈方將老漢扶著坐了下來,好奇道,“老伯似乎是讀書人。”
老漢笑道,“小老兒哪裏是什麽讀書人,隻識得幾個字罷了。”
沈方、章惇命萍兒和瘦弱女孩坐下,見桌上沒有碗筷,那個女孩象一陣風似的跑出去,隻一會兒工夫便拿了三副碗筷回來。
章惇滿意道,“這小丫頭挺機靈的,若在大戶人家定是一個合用的丫鬟。”
章惇言下之意便有為老漢家指點出路之意,但老漢、萍兒卻沒有領情,老漢歎道,“不瞞官人,小老兒在京兆府還有一遠房侄子,隻需到了京兆府,老漢一家便能有個著落,萍兒和翠兒嫁個人家,也好過賣身為奴。隻可惜,小老兒到了這橫水鎮,便染病不起,隻是苦了我這苦命的女兒。”
萍兒不安道,“爹爹,你別說了,別擾了官人們的酒興。”
老漢咳嗽幾聲,不再說話。
借著炭火,吃著鮮美的羊肉,幾人很快便渾身熱乎,老漢原以為吃完飯食,便會被支使回房,沒想到,這位年輕公子與自己聊天的興趣似乎比與女兒更加濃厚,喝了幾杯溫酒之後,老漢借著酒意便敞開了說。漸漸地,沈方、章惇的臉色均沉了下來。
他們雖然也聽說邊境的百姓生活苦楚,但絕不會想到除了西夏人劫掠以後,官兵們也把邊境百姓當做免費的勞力隨意差遣。為了防止西夏人搶走牲畜、糧食,早在兩年前,官兵們便將離西夏邊境百裏內的農戶全部往後方遷移,這個老漢姓李,原本居住在深山之中,本以為守著幾畝薄田能夠渡過這兵災年,沒想到半年前一支軍隊路過之後,用五貫錢強行征買了家中的牲畜、糧食,將三間本就殘破不堪的房屋扒倒,強令他們投親訪友,到後方找營生,甚至一個帶隊的校尉還仗著勢大,強行奪了女兒的清白。李老漢這一輩子,西夏人沒見到,身上的苦重倒是大周官兵所致。
萍兒不住地勸說父親不用再講,可李老漢難得遇到認真傾聽之人,根本不聽女兒的規勸。萍兒隻好一邊為沈方二人倒酒,一邊偷偷察看兩人的臉色,若是兩人有一點厭煩,說什麽也要把父親攙扶回去。
“李老伯,現在還是先把病養好,去京兆府也不是一件難事,明日我送你一輛馬車,你們一家三口便是整個大周都去得。”沈方笑道。
老漢連忙擺手,“這可如何使得!”
“李老漢,你便收下吧,我家公子開了口,這些事便是小事一樁。”章惇也笑道。
李老漢大喜,趕緊跪下磕頭,連同萍兒、翠兒一起跪了下來。
沈方將三人攙扶起來,在攙扶翠兒的時候,發現翠兒暗沉的小手後麵露出潔白的手腕,翠兒象是做了什麽虧心事,趕緊將手縮了回去。這時沈方才留意翠兒的小臉,小臉上麵因燒炭火臉上有一些灰塵,但模樣周正,眸皓齒,竟然是一個美人坯子。
翠兒低下頭去,不敢與沈方直視。
“李老伯,我看翠兒象是官宦人家的子女,你們可知道她的來例?”
李老漢歎了一口氣說道,“小老兒和女兒逃難經過一個村莊之時,在一個大戶人家的倉庫尋些糧食,沒想到沒找到糧食,卻發現翠兒躺在地上人事不醒,這戶人家心狠,竟將這個啞女留了下來,自己帶著糧食、細軟逃命去了。”
沈方細細地看了一眼翠兒,雖然身穿普通漢人的衣服,而且已長時間沒有清洗布滿了灰汙,但從衣服的質地而言,絕非一般大戶人家使用,象這樣的家庭怎麽可能把這個乖巧的女孩獨自留下?至於啞巴,對於大戶人家而言,又算的了幹什麽,難道還差一口飯吃?
章惇見沈方留意翠兒的衣服,也注意起這個不起眼的小丫頭,他是富貴人家出身,同樣一眼便看出翠兒衣服的不同之處,從質地上來看,頗象官宦人家的常服。
沈方注視著翠兒說道,“翠兒小娘子,你既然能聽懂話,便不會是天生的啞巴,可有什麽難言之隱?”
翠兒漲紅著小臉,過了一會兒哇得哭了起來,“我不是翠兒,我是喜兒,我想回家!”
聲音清脆婉轉,宛如百靈鳥在歌唱,這喜兒哪裏是什麽啞巴,分明是個小人精。
李老漢和李萍兒都是一驚,有些氣急地看著喜兒,李萍兒急道,“翠兒,我們父女待你不薄,為何你欺瞞我們這麽久?!”
喜兒繼續哭著,“我怕!”
沈方笑道,“現在便不用害怕了。李老伯,萍兒姑娘,這喜兒或許是逃難到那個村莊,被你們救起之後,擔心又入虎穴,便不敢出聲,後來相熟之後,你們既然已將她當做啞巴,她便不好意思發聲了,她擔心你們嫌她對你們有提防。”
喜兒連忙道,“就是哥哥說的這個意思。”
沈方聽到哥哥這個稱呼,想起遠在昌國的蕙兒,蕙兒今年已經十四歲,過不了多久便要許配人家,章惇的次子、三子、蘇軾的長子都是沈家的選擇對象。
“承你叫哥哥,我便好事做到底,帶你回家,可好?”
喜兒聞言一喜,然後愁眉苦臉道,“我家住在西夏興慶府。”
李老漢、李萍兒聞言一驚,怒道,“翠兒,你居然是西夏人?!”
喜兒無奈道,“我生在西夏,可我也是漢人啊!”說完之後,再度哭了起來。
沈方與章惇相視一眼,均從對方眼裏看出一分警惕之色,興慶府離渭州(注:今甘肅平涼)足有七百餘裏,喜兒身為一個十來歲的女孩一個人怎麽能跑這麽遠的地方?若說此中有陰謀,他們二人說什麽也不會相信,若非沈方執意來萍兒家裏“體察民情”,又怎麽可能見到喜兒;若非李老漢一家在荒村中將喜兒救活,隻怕喜兒當時便會餓死。
沈方微微一笑,“巧了,我和章管家正好也要到西夏做生意,正好能順路送你一程。”沈方已改口稱章惇為管家,萍兒雖聽沈方叫這個中年男人為章學士,也沒有過分留意,如今聽到章管家一稱,隻倒是遇上了做生意的世家子弟,侍奉更加殷勤。
李老漢卻將信將疑起來,“小老兒承公子的情,公子能送我一輛馬車,莫說是一個翠兒,便是十個丫鬟也買的起,隻是如今兵荒馬亂,邊境早已禁絕商旅往來,公子如何能過得了邊境?若是被兩邊的兵士發現,便會被當做細作射殺在當場。”
“沈某能前往西夏,自然有辦法和門路,李老伯可聽說過昌國沈家?”沈方已決定冒充一下沈披的三子,堂兄沈封的名號。
“小老兒孤陋寡聞,並沒有聽說過。”李老漢歉意道。
沈方和章惇相視一笑,白浪費了許多表情,“沈家和西夏那邊有些生意,在朝廷裏麵備過案,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
“那公子的貨物呢?”李老漢還是不信。
“李老漢,沈家在鳳翔府也有分號,我家公子身份尊貴,自然不可能親自發運。”
“小老兒失禮了!”李老漢雖然明知沈方、章惇之言漏洞百出,但他早年行走江湖,閱人無數,也能看的出來沈方、章惇絕非惡人,更不會貪圖翠兒這種十來歲的女孩,現在正值亂世,花齡少女隨處可見,既使是販賣至青樓也不會找這種青澀年紀,白費幾年糧食。說到底,他還是是擔心恩人的安危,擔心這兩位恩人不知輕重,自投虎口。
“喜兒小娘子,你還沒說是否願意與我二人同行?!”
喜兒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
吃完飯食,李老漢與沈方二人聊的盡興,對於李老漢在早年間經曆的風土人情,沈方、章惇二人見識甚廣,居然都能說個短長,李老漢一時竟似忘了自己重病在身,直到劇烈的咳嗽響起,李老漢一時竟說不上話來。
等李萍兒拍打了半天,李老漢才長舒了一口氣,“小老兒不中用了,打擾了貴官休息。”
“無防,李老伯,若是你這病在京兆府治不好,不如持我的信物去京城尋蘇子瞻蘇學士,讓他幫你想想辦法。”
李老漢眼睛發亮,“莫非是有天下第一才子之稱的蘇老爺?!”
沈方與章惇相視一笑,“正是!沒想到蘇學士在這偏遠之地也有這麽大的名聲。”
“蘇老爺乃天上文曲星轉世,不同凡人~”李老漢還準備嘮叨,聽到了女兒的咳嗽聲,“小老兒遇到兩位貴人,一時心喜,多說了幾句,兩位貴人勿要責怪。”
沈方、章惇兩人一笑作罷,將李老漢送出門外,盯矚晚間多用木炭,勿中了煤煙。章惇見時辰不早了,便回到旁邊的正房打坐休息。
沈方回到正房沒一會兒,一個人影便閃了進來,收拾了鍋碗桌椅,端了一桶熱水進入房中,沈方坐在床邊用熱毛巾擦過臉麵,隻覺清爽了幾分,萍兒跪著脫他的鞋襪,在府中他已經習慣了侍女的侍候,如今在這偏遠的小鎮,還能有人幫他燙腳,也是一種享受。
床上的棉被雖然嶄新,但仍然有一些潮冷,沈方吹滅了燭火便要歇息,隻聽得房門一響,萍兒手持蠟燭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
“萍兒姑娘?不是說過了,不用你侍候了?!”
女人沒有說話,將床邊蠟燭點燃,快速把衣服脫光,鑽進了沈方的被窩,一個滾燙的身體纏了上來,沈方覺得身體有些暖和,但還是笑道,“萍兒姑娘,被窩過一會兒便暖和了,不需要你來暖。”
女人爬了上來,手便往緊要處探去,沈方趕緊用手製止。
李萍兒低聲道,“公子是嫌我髒麽?我剛才已經洗了兩遍了。”
“不是,我們隻是借宿一晚,並沒有其它想法。”
“那公子是嫌小女子姿色不堪入目?”
李萍兒雖然隻是中人之姿,但在燭光之下,動情的女人也有一番異樣的風味,沈方感覺自己的心也起了變化,但是他還是知道輕重。在沈府,自己的貼身侍女各個貌美如花,每日殷勤侍奉,所為何事,他焉能不知,可是他就算精力再旺盛也不能給兩位愛妻帶來額外麻煩。在這橫山小鎮,他與李萍兒萍水相逢,明日一別便永生難見,若是這女子有了身孕,難道還要滴血認親不成?!
“那倒不是,沈某家中還有兩位嬌妻。”
“哦,小女子明白了。”李萍兒低聲道,“公子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