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鯉魚

  珂芋沒搭話,因為她知道,阿餘前輩自己一定會繼續說的。


  “人族啊,生米恩,鬥米仇,最講人情世故,彎彎繞繞花花腸子多,明明命不長,不過百年之數,卻盡是折騰……唉,我給你講個笑話。”


  “說是有個仙家小輩,一回入人族市集,在魚市,見一潑婦與各個商販爭執不休,他一時好奇,駐足聆聽。”


  “卻失望的發現,那潑婦隻是為了用半塊靈幣,買到一條燦尾魚。”


  “燦尾魚是一種尾巴顏色各異的靈魚?”


  通識很誠實的告訴珂芋相關信息。


  “對,通常能賣到五塊靈幣,因為它不光肉質鮮美,勉強能當仙珍的食材,腹內常有魚珠,單是魚珠,就值兩塊靈幣。”


  阿餘前輩這樣一說,珂芋也能理解婦人的行為有多荒謬了,她具現出人形,擺出傾聽的模樣。


  “那些魚販當然不賣,燦尾魚對人族來說,本就不易得,若是尾部花紋上佳,價格翻倍也不是難事,哪裏可能半塊靈幣賣給這婦人。”


  “然而這婦人依依不饒,喋喋不休,所有魚販也不開心了,就無視她,當她是個透明人,而那婦人離去之時,牽著孩子,懷裏多了幾尾小鯉魚。”


  珂芋:?

  “也沒什麽奇怪的,魚市裏的活魚,都是黎明時分撈上岸的,活蹦亂跳的,跳出水池是常事,幾百條魚,魚販未必能一一顧得過來。”


  “加上那婦人喋喋不休,周遭的魚販多少分心,她的稚子便依照吩咐,撿拾那些跳出來的小魚。”


  “最後,婦人喜滋滋的牽著孩子離開了集市,然後這個經常在此買菜的婦人,再也沒出現在集市上過。”


  珂芋:???

  什麽情況?原本她以為這是個婦人花了一個上午在集市裏嚷嚷,為了幾條不值錢的小鯉魚,讓自家孩子丟了品性的寓言故事,怎麽到了後頭就變成恐怖故事了呢?

  一個常去買菜的婦人,突然之間再也不去了……怕不是去不了了啊喂!

  於是她問:“為什麽撿了幾條小鯉魚,就沒命了?”


  “珂芋,你想啊,集市人來人往,魚兒跳到地上了,為什麽別人不撿,輪得到你一個小小稚童撿?”


  珂芋想了想,覺得信息量太少,想不通。


  “嗬……那個時候的練氣士,想學我仙族的緣法。”


  這句提示就夠了,珂芋抬起臉說:“那些鯉魚有問題?”


  “對,魚市有上千條鯉魚,但隻有一條金鯉魚,準確來說,是一條即將換麟的鯉魚,帶回去,放在鍍金的盆子裏養幾天,鯉魚的鱗片就會全部脫落,然後長出金色的魚鱗,帶著這條魚去山水門——練氣士的一個山門,就能被收為內門弟子。”


  珂芋:……


  “就是想學仙族的緣法唄,因為金鯉魚難得,所以僅在一年中的某一天,混入一條金鯉魚,覺得如果有人能在這一天,那麽多鯉魚之中,恰巧買到那條鯉魚,當是福緣深厚,深得天道青睞之輩,而且金鯉魚在修真者文化之中,是吉祥的象征,認為可以一躍龍門,化龍登天……總之就是很厲害。”


  “可是呢,這有一個問題,實際上我仙族講的緣法不是這回事,‘緣法’二字,其實是為了向其它幾族理解何謂‘緣’,而創造出來的詞。”


  “非要解釋的話,在我們看來,緣其實就好比杯子掉在地上,你當然知道水會灑,電光閃爍,雷聲當然後置,說到底,就是很普通,很平常的東西,可咱們是這麽大白話的指導了,但人族卻不知為何,反而覺得緣更加玄妙了,玄之又玄,然後又想盡一切法子,讓它變得更玄……”


  “比如魚市藏的那條金鯉魚?”珂芋問。


  “對,而且這個法子剛剛用的時候,還出了不少笑話。”


  “呃,難道是買到金鯉魚的人不懂其中玄妙,殺了紅燒?”


  阿餘臉上的表情很愉悅:“有啊。”


  “還有得到了金鯉魚,卻沒有靈根的?”


  “有啊。”


  珂芋:……


  阿餘似乎也能感覺到後輩的無語,並覺得這與自己當年的看法有相似之處,頓覺欣慰。


  “所以啦,之後就變成了地方各個家族小輩們的專場啦,隻要那一天到魚市買鯉魚的,都有仙根,可是,他們又不願意對凡人明言,說白了就是想故弄玄虛,搞得凡人不知所以然,隻能用他們的理解告誡後輩,讓他們在每一年的那一天,絕對不能動魚市裏的鯉魚。”


  “可是時間這麽久,到底是有風聲傳出去了,那婦人不知從哪裏聽到了流言蜚語,也想讓自己的稚子來個鯉魚躍龍門,成為人上人。”


  “所以她一早就領著稚子到了魚市,可這一天的鯉魚,本就是天價,原本半塊靈幣就能買一筐的鯉魚,現在一個靈幣才一條,那婦人舍不得,這才出此下策。”


  “婦人能生活在山水門腳下,是識字,知禮儀廉恥的,能拿出靈幣,生活總不會差,真狠下心來,十幾條鯉魚還是買得起的,但是她覺得,這流言不知真假,付出這麽多不值當,可轉頭卻又覺得,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得到這麽大的機緣,偷幾尾鯉魚也沒啥,大不了以後不讓他再偷就是了……”


  “嗬,恐怕婦人到死都不知道,如果她當時規規矩矩買魚,哪怕真買到了那條金鯉魚,山水門也隻能牙齒打碎了往肚子裏咽;如果隻是撿了幾條普通鯉魚回家,什麽都不會發生;如果撿了金鯉魚回家,卻不知其玄妙,那最多就是山水門派人過來把金鯉魚買回去而已;就算知道其中的玄妙,山水門派人過來的時候,對著他們磕幾個響頭,也罪不至死。”


  “偏偏是壞了規矩去偷魚,還偷到了那條金鯉魚,又知道其中的玄妙,山水門的人過來了,又不知進退……用你們人族的話來說,就是太不知好歹,你不死誰死?”


  說完這麽一個故事之後,阿餘問後輩,這個故事中的婦人是否可笑,如今早以不在的山水門又如何。


  “確實有些滑稽,一團淤泥糊孩子臉上,卻指望其長成一朵白蓮?出淤泥而不染,萬花之中隻有蓮,真當誰都能擔得起‘君子如蓮’這四個字?”


  因為貪婪而前往魚市,教唆孩子犯罪,卻以為可以通過事後的管教來彌補,最後因為懷璧其罪丟了性命——換誰來聽,都是滑稽。


  但,也很可悲。


  “至於山水門……故弄玄虛,真想用這個法子,那條魚就該一直放著,不光要保密,這個法子也隻能用一次,選擇特定的日期……隻不過是變成內門弟子的甄選罷了。”


  阿餘聽後笑笑說:“可是你這樣做,不就又回到原點,可能會挑到沒有仙根的孩子了嘛?”


  珂芋白了一眼阿餘前輩,這才說:“我已經看到《百物治》六卷了,前邊的什麽《風水律》、《千言鑒》、《基礎仙法大全》啥的,我都看完了。”


  阿餘愣住了:“你……兩周,都看完啦?掌握啦?融會貫通啦?”


  “嗯,我能一心萬用,一邊看一邊練,同時看幾十本書也不是什麽難事。”


  阿餘前輩深呼吸,回憶自己的學生時代,告訴自己要有前輩的亞子。


  “不,不錯……有我當年的一半風采。”


  珂芋也沒管阿餘前輩的窘迫,隻是繼續說:“鯉魚,說到底也就是一種魚,主要作用是拿來吃的,雖然有鯉魚躍龍門的化龍之說,但那指的也不是金鯉魚,金鯉魚這玩意吧……”


  珂芋剛剛臨時抱佛腳,翻到了後邊鯉魚的那一篇,金鯉魚,說白了就是胎變,也就是基因突變,鱗片能適應周圍環境,改變偽裝色,比如你放銅盆,它換麟之後就是銅色,盆地鋪幾層荷葉,換麟之後就是綠色,盆裏塗一層紅漆,換麟之後就是紅色。


  總之,隻要周圍環境顏色變化劇烈,超出了原本鱗片能略微變化顏色的範疇,那麽金鯉魚就會全力開始換麟。


  至於人族為何總傳這樣的鯉魚能生得很大,能有道行什麽的,也很簡單,因為不光人吃鯉魚,海裏的東西,食肉的,基本也都吃鯉魚,而偽裝色能幫助金鯉魚比同類生存機率高一點點點。


  動物草木成精,古來有之,活得長了,成精了,有什麽好奇怪的?


  這就是仙族口中的“緣”字真意,與人族理解得神神叨叨完全不一樣。


  “我又沒說這種機緣能找到仙根,用這玩意來做機緣……不就是凝成一個‘吃’字嘛?就算天衍地推裏的衍數和推數全上陣,使勁算,大概能找到幾家燒菜特別擅長紅燒鯉魚的?”


  “哈哈哈!”


  阿餘笑得戰術後仰:“對,就是如此。”


  之後,雖然人族總結出了很多緣法的規律,多不會如此荒謬滑稽了,但重複著一個死循環——


  通悟仙族緣法傳承的野生大佬出現了→大佬留下了傳世真意供後人閱讀→大佬說得好有深意啊→和仙族教的也沒啥大的不同→到底是要悟可越悟越玄乎→一頓操作猛如虎等於零→又有一位野生的大佬出現了……


  如此循環往複,跳不出輪回。


  所以珂芋心裏跟明鏡似的,根本沒有什麽開宗立派的想法,她一人的善意沒有用,對於人族的現狀,不會有任何改善,對於其他幾族來說(貌似也過得很慘啊),也是如此。


  仁慈的必須是製度,而不是某個人的意誌。


  就連她的知識,也是同理。


  其實,在得到阿餘前輩的幾本講法理基礎的啟蒙讀物之後,珂芋算是蓋棺定論了,仙族的絕大多數知識,都需要於凡人來說極高的悟性才能理解,因為兩者之間,層次差太多了。


  仙族就算有心,也沒法用人族能理解的方式講解這些定理,就好比麵對一個連1+1=2都算錯幼童,你怎麽也想不到辦法能和他解釋清楚,1+1到底為啥=2。


  “到底是悟性這一數學工具,人族用不好,不合適。”


  受到過科學唯物主義辯證觀教育的珂芋,直接將悟性這種各大宗門世族最為重視天賦,玄而又玄,問道登仙的根本,稱之為數學工具。


  這是上輩子,幫助人類理解真理的工具統稱。


  在她看來,這工具除了沒得準確的刻度,與尺子圓規之流,不存在本質的差別。


  阿餘倒是沒在意她的低聲自語,隻是又問,在她看來,人族的規矩又如何?


  少頃,珂芋給出了十分糟糕這一評價。


  那一天的魚市自然是有山水門人看著的,對哪條是金鯉魚也心知肚明,但是他們就這麽看著婦人因為無知和貪小便宜犯下大錯而不在犯罪發生之前阻止,這是不對的。


  這就好像有個警察,明明看到那人要偷貴重的包包,卻沒有製止那人,等到那人搶到了包包,再上演一出十裏追悍匪的戲碼,然後人贓俱獲,路人紛紛叫好,微信微博走起。


  而那小偷,根本不知道自己偷的那個其貌不揚的包包價值六位數,以為自己拘留幾天就出來了,哪想到是10年以上的牢飯——雖然確實是活該,但給人感覺就是有哪裏不對。


  與其說是釣魚執法,不如說是惡意的想要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婦人,得到淒慘的下場。


  當然,這個比喻珂芋一個字沒提,而她的回答,讓阿餘前輩十分開心,完全沒有意識到,兩者的思考回路從來不在一條線上。


  所以他拋磚引玉,引出自己真正想說的:“那,現在你明白了吧?人族的情理事故很複雜,明明不過百年壽元,卻盡是折騰,你說把這些虛與委蛇的時光,哪怕是三分之一的勁放到實事上,人族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不是說如今人族風頭最盛,其他幾族勢微嘛?這語氣怎麽好像……?

  意識到自己有些東西說早了,阿餘趕緊說:“總之,和人族打交道,莫過於兩種法子,一來,是陪他們折騰,二來,是掀了棋盤。”


  “我怕你對人族不夠了解,一時不查,就陪他們折騰去了,以後想要不折騰,估計會有點曲折。”


  珂芋謝過阿餘前輩,覺得阿餘前輩總算是有了點大前輩的模樣,也是,哪怕是一隻豬活了一萬年,也該有點見識了……等等,這比喻是不是有點奇怪,豬本來就是很聰明的哺乳動物來著。


  “嗯嗯嗯,你終於明白咱是個多麽可靠、厲害的大前輩了,不錯,不錯。”


  看來阿餘是永遠都不會明白,他這輩子都成不了珂芋心中的大前輩這一事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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