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從三月三日上巳節開始, 新科進士們的遊宴基本上沒有停止過。
光是明江,童少懸就遊過二十多回,導致她再看到畫舫都惡心。
騎馬騎得頭暈目眩, 同期們的名字和官位還需一一記牢,否則便有怠慢之嫌。
除了天子設宴宴請她們之外,她們自己私下還會組各種各樣的局。
彼此宴請還不夠,想要結交她們的官員仕人們的筵席也是鋪天蓋地。
作為天子欽點,且已經授官的大理寺評事,童少懸自然是所有人宴請的重要目標, 這段日子在童府基本上看不到她的人影。
唐見微已經很忙了, 可童少懸更忙,弄得兩人見麵的時間少之又少。
唐見微甚至在閑來館聽到打馬球的幾位兵部男官在那兒議論,說今年的狀元長得可真是嬌俏可愛, 殿試之時對著天子應答如流,文采卓絕。
“此等女子世間難尋, 也不知道婚嫁與否。”
唐見微一聽, 臉都綠了。
怎麽著,博陵的小妖精們還沒撲,你們這些糙漢倒是先惦記上了?
想得可真美。
那兵部男官在旁人的提醒下, 回眸和狀元本人的妻子唐見微一個對視, 知道自己說了不得了的話。
這唐三娘可不好招惹, 她媳婦不好肖想, 便速速灰溜溜地走了。
不行!
唐見微太不放心了, 得跟去看看!
春日裏的明江最是熱鬧,對於博陵百姓而言, 位於郊區的明江是她們最為喜愛的踏春之處。
三月初始徘徊花開滿千頃, 明江兩岸麗人如織。
這是博陵的春浴之日, 也是消病去邪,洗滌身心的祓禊日。
每年的三月初,博陵百姓有到明江邊上禊飲踏青的習俗。
這習俗從一開始真的入江春浴,洗淨汙垢,演變成後來的賞花宴請。
而博陵的各大世家未婚的男男女女,全都來到江邊,鋪設豪棚,欣賞新科士子們遊江的身姿倩影。
若是有看對眼的,立即邀請到棚內一敘,說不定這婚事就定下來了。
唐見微悄悄來到明江邊,看到遠處童少懸和一群的進士騎馬而來。不知提及何事,相談甚歡。
即便自遠處瞧,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什麽□□風得意。
童少懸穿著一身竹青色圓領官袍,頭戴襆頭,腳蹬祥雲皮靴,看上去清爽又有濃濃的書卷之氣,官袍在陽光的映照之下,雅致的暗紋更顯高貴。
這是唐見微第一次見童少懸穿官袍。
她的阿念即便在一群的才俊之間,也是絕對的焦點。
就算騎術並不怎麽高超,抓著韁繩的動作有些發緊,可她本人的風姿卻絲毫不減。反而因為騎馬時的略略局促,在超然的文士之風內,帶著一絲不容忽略的可愛。
童少懸和一身皂袍的石如琢常常並駕前行,兩人騎著馬相互照顧,時不時側耳傾聽一番,倒也不寂寞。
唐見微在江邊的市集裏隨意采買些東西,一邊逛著長街一邊追隨著童少懸的身影。
童少懸和石如琢正在聊著如何推托明日永安侯的酒筵,卻聽身後有人議論道:“那女子是誰?尾隨咱們可是好長一段路了。”
“哪裏是追隨咱們,分明是看上咱們的狀元了。”
“長思,你這般受歡迎,不怕回家被夫人罰跪嗎?”
童少懸這幾日沒少被男男女女圍觀,甚至還有直接將家中孩兒的八字往她懷裏投的。
這麽直白的事她都經曆過了,何況是被尾隨。
童少懸聽著大夥兒的打趣,隨意往後一瞧,這一瞧可是差點將她從馬上給驚翻在地。
尾隨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家正牌夫人!
唐見微手裏拿著兩盆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盆玩,正躲在一麵豐茂的徘徊花之後,偷偷往她這兒瞧。
被發現之後,立即將腦袋縮了回去。
童少懸:“……”
同期們並非所有都是博陵本地人,有些隻知道童少懸已經娶妻,並不知道她妻子長得是何模樣。
而罪魁禍首還是唐見微本人。
唐見微悸動難平的臉上帶著興奮到有些扭曲的笑容,若是不知道她關注的是自家夫人,將她當成癡纏狀元的瘋女人也怪不得別人。
唐見微沒想到自己會被發現,與童少懸對視的一瞬間立即藏了起來。
糟了,都是阿念實在太好看,光顧著看阿念,沒想到會被發現。
這若是被同期們知道妻子這般不著調,阿念該被嘲笑了吧?
沒想到童少懸非但沒嫌棄她,反而艱難地下馬,喊了她一聲,向她跑來。
躲在徘徊花之後的唐見微:“你怎麽過來了?!”
童少懸覺得好笑:“你跟了我一路,不就是想見我麽?怎麽還不讓我過來?”
童少懸沐浴在春光之中,清爽迷人,幾朵開得正豔的徘徊花搭在她的肩頭,讓她看上去就像是自畫中走出,仙風道骨的仙人。
唐見微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童少懸時,那個羸弱少女已經漸漸長大,眉眼之間的顏色更加鮮豔,更迷人。
“來。”童少懸拉著唐見微的手,帶她從徘徊花叢之後走出來,介紹給同期們,“這位是我的夫人,唐三娘唐見微。正好路過此處,惦記著我,便來看看我。”
同期們紛紛下馬,向唐見微見禮。
唐見微頓時有種山寨夫人的威風。
“原來這就是唐三娘……”
人到了眼前,仔細一瞧,同期之中好幾位郎君和娘子都紅了臉:
“都說博陵雙微美若天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童少懸:“……”
唐見微:“…………”
大好的日子,提什麽博陵雙微?
唐見微麵上帶著笑,心裏提著刀——這博陵雙微的名頭,得找個機會徹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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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少懸好不容易學會了自己騎馬,可是這騎馬終歸不是什麽享受的事情。
特別是對於像童少懸這類原本身子骨就弱的,在馬上騎了一整日,回來腰酸背痛不說,腿間更是發紅發腫,坐都坐不住。
唐見微看她這麽可憐,實在於心不忍,恨不得替她去應酬。
有時候童少懸被迫喝了些酒,在熱泉裏泡著泡著就睡著了。
唐見微看了實在心疼,不忍叫醒她,便直接將她從熱泉裏撈了出來,裹上浴衣之後抱回臥房。
回到臥房趁她睡著的時候,為她輕輕按摩腰背,在受傷的腿間上些藥,希望等明天一早醒過來,這些疼痛都會離她的阿念遠遠的。
“這樣的日子到底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童少懸睡了一會兒昏昏沉沉地醒來,見唐見微還在盤賬,而她因飲酒所引發的頭痛還沒有消退,喉嚨也幹澀發苦。
整個人瞧著憔悴了許多,童少懸這還沒有正式進入官場,就已經被官場疲於應酬的歪風邪氣吸幹了精力。
酒氣還有些沒下去,童少懸借著酒勁說:“若是有朝一日,我真的能夠當上丞相,第一個整治的就是這些不正之風!”
唐見微笑著捏捏她的臉:“那我就等著童評事加官進位的那一日了。”
童少懸一個翻身,窩進唐見微的懷裏撒嬌,耳朵貼在唐見微的肚皮上:“讓我聽聽,咱們的小崽子今天想對阿娘說些什麽。”
唐見微點了點她的腦袋:“這才多久時間啊,哪可能聽得著動靜?”
“說不定呢,咱們倆的孩子起碼是神童起步。別的神童半歲會說話,咱們家的或許在你肚子裏就會說話了呢”
唐見微被她逗笑:“我這是懷了個神童還是懷了個鸚鵡啊。”
回想這次雨露丸意外發生作用的前因後果,唐見微依舊覺得有點兒像是做夢。
“看來天子並沒有誆咱們,的確是體弱可得。一場意外的風寒就讓我懷上了。”唐見微摸著童少懸的腦袋,想起了大姐和大嫂,“大嫂到現在肚皮還沒動靜。”
提到這事兒,童少懸的小腦袋在唐見微的掌心裏翻了一翻,抬頭看著她:
“我記得那年在夙縣,鶴華樓對咱們家的貨物下手,大嫂為了保護貨物受了傷啊。那定是體弱之時,且十二顆雨露丸也服用了,為何依舊不見孕相?”
唐見微想了想說:“可能大嫂的身子骨跟我還是不太一樣。畢竟大嫂自小為了繼承家族事業,勤學苦練,你瞧她那輕功,飛簷走壁不在話下。我這種隻會一些腿腳功夫的真的不能和她相提並論。大嫂是高手中的高手,估計黑眉王蛇也奈何不了她。”
童少懸聽她所言極是,渾身軟綿綿地重新趴回唐見微的懷裏:
“是啊,大嫂的確很厲害,自我認識她開始,就沒見她生過什麽病。就算是夙縣那種濕冷的冬日,冷至骨髓的日子,她也就是單衣之外披一件裘衣罷了。大嫂身子是真的好。”
唐見微覺得雨露丸的秘密還是得告訴路繁。
無論她和大姐如何決定,唐見微不好守著這件事不說。
唐見微披了件披肩打算直接去找南院找大姐和大嫂,童少懸本來也想跟著去,但這會兒剛剛在熱泉裏泡軟,實在是起不來,一起來腿間紅腫就刺得她一激靈。
“你就別去了,老實待著吧。”唐見微擼了她腦袋一把,“我去去就回。”
大姐和大嫂一般而言都睡得挺早,雖然也有可能是熄燈比較早。
唐見微走到她們院前,發現燈還亮著,說明還沒睡。
她正要上前敲門,卻聽到路繁沉悶的聲音從裏麵傳來:
“臨沅是誰。到現在……你還不願意跟我說嗎?”
唐見微腳下一個滑步,急忙退了回來,差點閃著腰。
大姐和大嫂這是怎麽了?
唐見微和大嫂有相同的疑惑,臨沅是誰??
聽大嫂稍帶哭腔的聲音,莫非……大姐在外麵有人了?不會吧?怎麽可能。
她倆形影不離,平日裏大姐有多疼愛大嫂,唐見微都看在眼裏,絕對不是虛情假意。
大姐這個人看著心思深,其實特別照顧家裏,出什麽事也是衝在頭陣,護犢子的姿態是典型的長姐做派。
不過……
在夙縣的時候大嫂好像就對大姐有些疑慮,當時唐見微的建議便是讓大嫂全心全意相信大姐。
自那以後,兩人安穩了一段日子,沒想到恩恩愛愛到了博陵,當初隻是模糊的疑慮居然都有名有姓了?
唐見微覺得自己在這兒扒牆根實在不雅,可她無法說服自己馬上離開。
實在太想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路繁問完之後,童少臨沒有立即回答她。
院子裏極其安靜,隻有一絲絲風吹動,吹起樹葉的聲響。
半晌,童少臨終究是開口了:“她是我兒時的玩伴。我以前在你的老家闌縣讀過幾年的書,你是知道的。她和阿泖,便是我在書院認識的同窗。幾年前阿泖來博陵應考,也有數年未聯係了。”
童少臨的聲音很平穩,當她說完之後,隔了幾息,路繁問出一句十分不得了的事:
“你心裏一直無法抹去的那個人,就是你這位同窗,對嗎?當初在山上住了那麽久,耿耿於懷的就是這個人的死,是麽?”
聽到路繁所言,唐見微心裏一緊。
終究是說出來了。
當初路繁曾跟唐見微說過,童少臨願意從山中出來,跟她一塊兒回家,說明當時的傷口愈合了,路繁並不想繼續給她添堵。
可這回臨沅這個人大概因為這個舊相識阿泖的出現,被擺到了明麵上,路繁無法再繼續裝傻,隻能被迫直麵童少臨心裏傷口,也是刺痛路繁的那根刺。
童少臨沒有立即回答她。
沉默,便是肯定。
路繁想要的並不是童少臨的沉默,她想要童少臨否認。
可是當她發現童少臨並沒有否認的時候,路繁的心在一點點地變冷。
“阿照……”路繁狹長的眼眶慢慢變紅,蓄著淚的眼睛不敢眨動,隻怕一眨就會落下不爭氣的淚珠,“我一直以為你是真心待我。”
童少臨即便到了這時候,表情依舊沒有什麽變化。
清冷的眼中毫無淚意。
路繁忽然發現,童少臨極少在她麵前坦露情緒,笑容是她最擅長的表情。
而童少臨的眼淚,路繁搜遍了所有的記憶,基本沒有見到過。
童少臨依舊沒有回答她這句話。
路繁心痛若死,搖搖欲墜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童少臨跟上來:“你要去何處?”
“我現在沒法和你相處。”路繁說,“我去東院住一段日子。”
路繁背對著童少臨,看不到她的表情,也沒等到她上前來抱住她,讓她別走。
路繁淚如雨下,無聲地快步離開,在童少臨的眼眸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