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0 章
“二姐?!”
童少潛看著眼前這個人, 身高臂長,一身武官慣穿的米黃色圓領窄袍加窄褌、玄色皂靴,這一身打扮最是方便騎射。
最顯著的武士標誌便是紅色抹額。
這人和四妹長得十分相似, 五官幾乎如出一轍, 可蜜色的肌膚卻和白皙的童少懸全然不同, 目光之中帶著一種強烈的審視意味, 似乎和她對上視線, 就會被她從麵容一直洞察至內心深處。
長得這麽相似肯定是她們童家的人。有一種可能性——
這個人或許就是少小離家, 十多年都沒有見過麵的二姐。
這人見童少潛看自己看傻了,樂嗬嗬地再捏了童少潛的臉蛋一把:
“想到小時候笨笨的,長大反而聰明了一點, 居然能猜出我是誰。不過阿深啊,你這個頭是怎麽回事?從我離家從軍之後你都沒長多少吧,阿念是不是都比你高了?現在你是全家最矮了吧?”
“……”
就隻會逮著她欺負的討厭氣息,果然是二姐童少灼。
這二姐小時候就老是逗她, 說她臉圓圓的肉肉的, 看上去特別好吃, 就老咬她臉。
這二姐根本不會梳頭,非要搶著婢女們的活幫她梳, 每回梳頭都能揪下她好幾根頭發, 疼得她齜牙咧嘴。
童少懸小童少潛兩歲,而童少潛小她二姐兩歲。
童少潛六歲的時候她二姐已經八歲,那時候個頭就已經超過大姐, 算是她們童家四姐妹裏個頭躥最快的, 走出去人家都以為她及笄, 是個大人了。
二姐勁兒也大, 什麽水盆水桶一手就能拎起來。
自小家裏都是讀書人, 或是被阿耶迫害的假讀書人,也隻有二姐是真的一點書都讀不進去。
那時的童少懸不過是個被大夫們斷言“活不過十五歲”的小病孩兒,童長廷看看家裏這一個兒子和三個女兒,沒一個是讀書的料。
作為追崇文士的大蒼百姓,童長廷不想就這麽認輸,開始計劃著晨起讀書的事兒。
他相信讀書破萬卷,相信神童並非生下來就神,也是需要開蒙、培養和教育的。
何況在這文士遍地,科舉能改變個人一生甚至是全族命運的時代,不讀書寸步難行,到頭來不過就是個種田莊稼漢。
無論如何,書是一定要讀的。
早起讀書睡前默寫,童少灼就是這樣差點被逼瘋的。
她深知自己全然不可能是個文士,一見書卷就發困,和聖賢典籍估計是相看兩厭。
與其這樣耽誤下去,不若離家出走,棄文從戎。
畢竟比起讀書來說,舞槍弄棍將不順眼的人打得滿地找牙,這才是她喜歡做的事兒。
本以為她想從軍的想法會讓耶娘勃然大怒,完全不支持。
沒想到耶娘和她徹夜長談,確定女兒的想法不可能改變之後,也沒有再阻止她,甚至將家裏當時僅有的五兩現銀全都給了她,讓她不要著急去戰場,可以先去薄州親戚那兒磨練磨練。從小小的府兵做起,慢慢地一邊學習一邊成長,等到有本事自保之時再上戰場不遲。
童少潛永遠記得那個成天欺負她的二姐離開夙縣的那一日,她有多開心……
“你記錯了吧阿深。我記得我離開夙縣的那天,你被阿娘抱在懷裏哭得差點抽過去了。鼻涕眼淚一起流,非拽著我的衣衫不讓我走的小屁孩兒是誰啊?”
童少灼直言不諱地提醒她。
童少潛:“……怎麽可能。我舍不得你?我為什麽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天天咬我臉,拽我頭發?”
童少灼更正:“那是二姐在給你梳頭呢,你怎麽不識好歹?”
童少潛再更正:“就是因為我識好歹,誰成天欺負我我可是記憶猶新!”
兩個人在這兒掐上了,童長廷親自去買了暖呼呼的胡辣湯回來讓大家喝。
“謝謝阿耶,阿耶真好。”童少灼嘴甜,對著十多年沒見過麵的阿耶也格外親熱。
哪像是十多年沒見著麵,也就十多天。
宋橋囑咐童博夷去買些紅布,去錢莊兌些銅錢回來,等到小孩兒一出生,就要給穩婆家分紅包。
她又去穩婆臥室門口轉了一圈,聽裏麵的動靜小了很多,似乎有阿念陪著,阿慎能更為集中注意力了。
宋橋急得滿頭汗,那邊又突然聽說今日救下媳婦的是早就說要回博陵養傷,卻遲遲沒有消息的二女兒!
阿徹回來了?!
這麽突然,還是在別人家裏重逢!
宋橋帶著季雪秋心她們幾個去買了一堆的冰糖葫蘆回來,給穩婆家上下都分了,特意留了一串最大的給二女兒。
“謝謝阿娘。”童少灼一手端著胡辣湯,一手拿著冰糖葫蘆,感歎道,“沒想到這麽多年了,耶娘還記得我喜歡吃什麽。”
宋橋和童長廷都激動得有點說不出話來。
離開身邊這麽久了,雖然時常有書信往來,但是當長大成人,活生生的二女兒站在她們麵前的時候,時光忽然有了具體的模樣。
宋橋微微抬頭看,女兒已經比自己高半個頭了。
她摸著童少灼的臉,眼淚忍不住滴滴答答。
“哎呀阿娘,你哭什麽,我這不是活著回來了麽,好端端的呢。不僅自己回來了,還將阿念的媳婦連帶著孩兒一塊救回來,你該敲鑼打鼓歡迎我才是。”
童少灼手裏都是食物,想要幫她娘擦眼淚都騰不出空來,隻好一口氣將胡辣湯喝完,再兩口嚼幹淨冰糖葫蘆,終於有手幫宋橋抹眼淚了。
到底是在外當兵這麽多年,隨身連個手絹都沒有,直接用手背給宋橋擦掉淚水。
童少灼手背粗糙,抹了兩下宋橋眼淚是被抹掉了,臉也差點被刮花。
痛得要命的宋橋:“……別擦了,阿娘不哭了。”
童少潛在一旁看著直搖頭。
白長一張這麽好看的祖傳臉蛋了,粗魯,太粗魯了。
一家人在產房門口等著唐見微和孩兒的消息,童少灼說了今夜與她這位素未謀麵的妹媳巧遇的過程。
童少灼一直都在邊關行軍作戰,兩年前後背受了傷,漸感吃力。
天子聽聞她們夜刺輕騎的戰功卓著,心疼她們在前線賣力傷痕累累,便給她們封了官爵,命她們不要再在前線受苦,好好回博陵養病授封。
這對夜刺輕騎甚至是全軍而言,都是天大的榮耀。
童少灼更是被封為七品致果校尉。她不過將滿二十四歲,以她這個年紀而言,能得到七品的校尉階品,已經是讓同齡人望塵莫及了。
童少灼在邊關一直都與童府書信往來,雖然她人沒有陪在家人身邊,但從阿娘的書信之中能夠得知童家發生的所有事。
從阿念長大了,成為十裏八鄉有名的神童開始,一直到她娶了當年悔婚的唐家三娘子,再到阿念高中狀元,舉家搬遷至博陵……
種種大事小事都通過阿娘每次寄來的信細數得一清二楚。
有時候童少灼實在是太忙了,來不及回信,但是阿娘寫的每個字她都有在認真閱讀。
所以她離開童府這麽多年,但家裏所有人的事兒依舊了如指掌,更是知道阿念的妻子是唐三娘唐見微,小字阿慎,是茂名樓和閑來館的老板,還是博陵有名的大美人。
她今天一大早才進了博陵城門,有一位同袍托她們帶回來的遺物需要先送去同袍家中。
得知女兒戰死前線的噩耗,一家人慟哭不已,童少灼心裏難過,就留下來照顧了大半日。
到了傍晚時分,她和戰友們才從府上出來,一個個饑腸轆轆的找了個小酒樓吃飯喝酒,聊聊往後的打算。
童少灼沒怎麽喝酒,就陪著戰友們聊聊天。她怕帶著一身的酒氣回家,會讓許久沒見過麵的家人和從未蒙麵的妹媳對她有意見。
幸好她沒喝酒,維持了極為清醒的頭腦,在和同袍散夥各歸各家,慢悠悠地騎馬往崇文坊走的時候,看見了一輛掛著“童”字銀符的馬車向她駛來。
童?
童少灼本身對這個字特別敏銳,加上輕騎出身,眼神極為好使,一眼就看清了。
莫非這是我們童府的馬車?
童少灼立即精神起來,不知馬車裏坐的會是誰!
童少灼開心地就要迎上去,卻見一大群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樂人殺了出來,將童府馬車與身後跟隨的馬車隔開。
與此同時,童府的馬車向右行駛,而另外一輛與之長得一模一樣,甚至掛著同樣童府銀符的馬車從另一側路口行駛出來,朝前行駛。
待樂人散去,後方原本跟隨的馬車視野裏隻有那輛假冒的馬車,誤以為還是自家那輛,便繼續跟著。
實則已經跟錯了。
童少灼看清了這便是狸貓換太子的伎倆,估計童府的人被暗算了。
無論馬車裏坐的是誰,那都是她童家的人,都是她的親人,她絕對不可能讓自己的家人陷入危險。
輕騎出身的童少灼想要悄無聲息地跟蹤一輛馬車實在是太輕鬆了,全程她都跟在馬車之後,一同進了院子裏埋伏在樹上。
滿院的人沒一個發現她。
童少潛:“……我怎麽覺得你說這段話是想要誇自己呢?”
童少灼笑笑地看著童少潛:“阿深是臉不疼了嗎?”
童少潛見這粗魯的女人就要上前,真的要捏她臉,立即躲開了。
這感覺太奇怪了,分明是自己的親姐姐,可因為太久沒見,這個人身上的氣息讓童少潛覺得很陌生。
不像是自家姐姐,而是外人。
……
童少灼正和家人說著話,突然一聲嬰兒啼哭聲,將她們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過去。
穩婆推門出來,一身的汗,頭發也有點亂,但臉上滿是笑容:
“恭喜啊恭喜!是位千金!”
宋橋她們立即激動得低喊出聲,童少潛問:“那,那我們可以進去看看嗎?”
“可以可以。”
童博夷在宋橋的眼神示意下,立即給穩婆分紅包,童長廷和童博夷兩位男性先留在外麵,宋橋她們迫不及待進屋去。
“阿慎!阿慎你怎麽樣了?!”
宋橋一行人都過來看唐見微,唐見微被童少懸安穩地抱著,一向優雅美豔的唐見微此時頭發亂糟糟的,蓋著紅色的被子,看上去非常虛弱,但被童少懸抱著,很安心。
“我……還好。”唐見微的嗓子也有點啞。“讓我痛了這麽久的小兔崽子呢?給我看看。”
宋橋立即將小千金抱了過來給唐見微瞧瞧。
唐見微看了一眼就皺了眉,更是心慌:“我和阿念的女兒……怎麽這般醜?”
難怪唐見微嫌棄,這小孩兒臉上皺巴巴的,眼睛沒睜開嘴卻咧老大,猴頭猴腦的樣子實在跟唐見微所想象的孩子相差甚遠。
宋橋哈哈大笑:“你這傻孩子,嬰兒剛剛出生都這樣!長長就好看了!”
童少懸問她:“阿慎,你想給女兒起個什麽名字?”
唐見微想了想說:“之前想了那麽多名字咱們可以慢慢挑選,但小字我想好了,就叫阿難吧。希望起了這個小字,回頭大災大難見著了知道她已經受了很多苦,能放她一馬。”
宋橋聽著覺得略有些不吉利,童少懸卻是很喜歡:
“行!就叫阿難了。一木難支,正是告誡她一人之力難以成事,當廣交益友;而‘或多難以固其國,啟其疆土;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宇。’多難興-邦,放之個人身上也可成立。阿慎,你這個‘難’字藏了許多警省之意。”
唐見微:“……”
讀書人是不是想太多了?
唐見微心道,其實我本意隻是覺得生個孩子實在太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