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8 章
衛慈的馬車進入菿縣之時, 菿縣的城門才剛剛開啟。
晨曉弱光中,她向城中人行人打聽宋府的位置,沒人知道什麽宋府, 又再打聽長孫府,倒是有人給她指路了。
指路之人瞧她時神色帶著同情, 衛慈心裏已然有數,咬著牙拖著疲倦的身子, 去了長孫府。
到了長孫府門口, 便見滿眼白幡。
身後跟著她趕了十多日艱苦遠途的婢女和護衛,全都累得脫形,衛慈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裏去,瞧見這情景隻怕衛慈會承受不住,立即要上來扶她。
誰知她站得穩穩的。
“我去一下。”衛慈回頭對她們說了一聲, 聲音平穩, 臉色如常, 不見異樣。
“喏。”隨從們隻能在原地等待。
衛慈上前叩門,開門的是披麻戴孝的宋橋。
宋橋在年少時有見過衛慈幾麵,幾十年來沒再碰麵,但當衛慈再一次出現在她麵前時, 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 這人便是當朝長公主。
那個曾經在搖星府門口的雪地裏站了一夜的昔日儲君。
兩人低聲對話了一番後,宋橋喊了馬車,帶衛慈離開。
隨從們麵麵相覷, 不敢讓長公主孤身一人離開,隨即上馬車追了上去。
馬車一路到了長孫氏的墓園, 衛慈跟著宋橋往山上去, 到了一座安靜的新墳前宋橋就離開了, 隻留衛慈一人在此。
衛慈站在長孫胤的墓前,看見“長孫胤”這三個刻在她心上的字出現在陌生、冰冷的石碑上,一時無言。
墓碑上寫著她丈夫的名字,她兒女的名字,她孫輩甚至曾孫輩的名字,擁在一塊兒,一一泣立。
沒有衛慈。
衛慈明白了,早也明白。
長孫胤這一生,與她沒有一字的關聯。
長孫胤即便死也是一樣,走得匆匆,就像是知道她要來似的,絕情絕義,絕不與她相見。
天際漸漸放亮,陽光罩在衛慈布滿血絲的眼睛裏,衛慈用幹澀發痛的喉嚨,慢慢背誦:
“平王錫晉文侯秬鬯、圭瓚,作。王若曰:“父義和!丕顯文、武,克慎明德,昭升於上,敷聞在下……”
她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誦《尚書·周書·文侯之命》。
“……柔遠能邇,惠康小民,無荒寧。簡恤爾都,用成爾顯德。”
背完之後,衛慈心口微微地起伏道:
“當初與先生決裂那夜,先生給我留的功課,便是讓我背誦此篇。當初我沒能完成,時隔多年,再請先生察驗。”
說完之後,看著墓碑笑了笑:“也不用察驗了,一字不差。”
背完了文侯之命,衛慈想再說什麽,發現一肚子的話早就在時光荏苒之中磨沒了。
那一腔的怨恨,也因為這一座墓碑,消散得無影無蹤。
即便還有深深的無力、失落,也無甚可說。
人死入永夜,再也聽不見,沒必要了。
……
衛慈走出來時,宋橋還在這兒等著她。
衛慈對宋橋這個人沒什麽印象,隻聽聞童少懸和童少灼與母親長得相似,便猜到她長相都隨了長孫胤。
如今見著了,的確很像。
“她是否有提到我。”
衛慈在問之前已經知道問題的答案了,隻不過隨意一提罷了。隻待宋橋搖頭否認,她便離開菿縣。
不承想,宋橋猶猶豫豫地說:“母親臨終之前,我忍不住問她。是否後悔當年舉家離開博陵。”
衛慈平靜地看著她。
“殿下……想聽嗎?”
“嗯。”
“她說,不後悔。若是留在博陵,以殿下的性子,能容我阿耶一時,也不可能容他一世,更不用說子嗣了……”
衛慈冷笑:“在她眼裏,我便是這等小家子氣。”
但想了想,又不得不承認。
到底是她的老師,對她很了解。
衛慈和如今的天子可不一樣,衛慈雖名為“慈”,字持惻,可她明白,身為儲君之時,為了讓長孫胤滿意她收斂了許多暴躁之氣。
本真的她,可不是個心慈手軟之人。
長孫胤何等了解她。
衛慈若是得了長孫胤,登了帝位,她便是這天下的霸主,心愛之物怎麽可能與旁人共享?
到時候長孫胤身邊的人定會被她鏟除得一幹二淨,不惜一切手段也會殺了宋明玉,將長孫胤與宋明玉的孩子們流放甚至直接誅殺。
到時候天子衛慈,便是個一身汙名的天子,是個被世人厭惡,惡名千古的戾君。
先生懂我。
即便犧牲自己的仕途,犧牲整個長孫府,也沒讓我走上這條邪路,也護長孫家周全。
衛慈看向天際,忍了許久的酸楚一時間有些難以控製,眼前一陣模糊。
“她還說了什麽嗎……”
宋橋神情有些閃躲。
“告訴我吧。”衛慈的語氣說不上祈求,也並不強硬,卻是讓宋橋無法抗拒。
在長孫胤漫長的昏迷期間,偶有清醒的時候,難得喜歡跟宋橋聊以前的事情。
聊了宋橋的外祖母,聊了宋橋夭折的大哥,自然也說及了博陵的往事。
宋橋明白阿娘對博陵有一些放不下的情感,即便她從不提及,可那股子拉扯不清的愁緒依舊縈繞在阿娘的心門上,宋橋明白。
博陵是長孫胤奮鬥過的地方,也是她留下許多回憶和牽絆的地方。
宋橋想要解開她的心結,便鼓足勇氣問了很多事,包括關於她和衛慈的往事。
一開始宋橋說的是“長公主”,長孫胤還反應了片刻,才明白她說的是衛慈。
在長孫胤的心裏,衛慈熟悉的身份還是“儲君”。
“她是我唯一的皇室學生,也是我曾經最得意的門生。”長孫胤提及年少的衛慈,是帶著欣賞的笑意,“你不知道她有多聰慧伶俐,再難的文章一遍就會背誦,舉一反三更是難不倒她。我曾經以為她會是一位承前啟後、再創盛世的帝王,沒想到……她走了一條歪路。
“我失敗了,她是我失敗的作品,原本極好的胚子落入我的手中,竟留下這樣的瑕疵。我對我自己很失望,對她也很失望。”
以長孫胤對衛家的了解,衛家人身上,特別是如今手握江山的嫡係一脈,骨子裏或多或少都有那股子偏執勁兒。
越是得不得的,便越想得到。
衛慈是她一手教導培養起來的學生,她太了解衛慈了,教導她的過程中,衛慈的聰明狠辣她都看在眼裏。
若她們一家繼續留在博陵,待衛慈登極之後,便會將帝王之術用在她身上。
家人會成為衛慈禁錮長孫胤的籌碼,而到那時,她家人性命不保,衛慈也將落下一身的惡名。
長孫胤決定離開,決定以自己的絕情冷漠換得衛慈的悔悟。
“那時離開博陵,想的便是她年紀尚幼,待我離去之後或許還有回歸正途的希望。以我一人仕途、我長孫家的前程,換回一位聖賢君主,還是值得的。可惜……”
在長孫胤離開博陵之前,先帝有來找過她。
“若是律真依舊執迷不悟呢?”
長孫胤道:“那便易儲。”
先帝將一卷牛皮卷展開,上麵是皇嗣的名字。
長孫胤提筆,在衛襲的名字上畫了一圈。
……
長孫胤在離開博陵的時候,還在教導衛慈功課,勸她多讀那些有益之書,便是在暗示,讓她回歸正道。
可惜那時年少的衛慈已經聽不進任何話。
宋橋說:“母親臨終前還在念叨,有愧於先帝所托,未能……為大蒼培養一名繼往聖,開來學,大有功於斯世的明君,實在慚愧。”
衛慈聽完之後靜默,禁不住潸然淚下。
宋橋心裏也不好受,但她覺得衛慈有權知曉這一切,而母親臨終前終於鬆口說了這麽許多,也當是想借她之口告知衛慈吧。
“對了,殿下,家母給您留了一物。”
衛慈全然沒想到長孫胤竟有東西留於她,驚訝地看著宋橋從袖袋裏拿出一張紙。
“家母說,並不希望你來,但你或許會來。若你真的來了,便將它交給你。”
宋橋將這張紙遞給衛慈之後便離去了,不打擾她。
衛慈看著這張被疊得齊齊整整的紙,心內忐忑難安,一時竟不敢打開。
她會對我說什麽……
三十年來的第一句。
衛慈撚著那張薄薄的紙,獨自一人坐在土坡上,看那朝陽升起,暉照大地,又看它緩緩落下,四野漸合,始終未動。
倒是在不遠處的小樹林裏躲了許久的唐見微和童少懸,以及童少灼和衛襲這四個人,陪著衛慈吹風受涼,瑟瑟縮縮。
這東南的冬日和博陵不同,沒有酷烈的北風,但那綿延陰冷,往骨頭縫裏鑽的陰風還是讓人受不了。
衛襲見她們仨凍得難受,便說:“你們先回去吧。”
“啊?那怎麽行。”童少灼不同意。
“我的皇姐,我陪著便是。”
“我的天子,我也要陪著。”童少灼不走。
唐見微和童少懸自然也是不離開的。
外祖母過世,長公主從博陵奔了大老遠來,一身風塵仆仆的模樣便知她風雨兼程,定是想要來見外祖母最後一麵的。
誰知天意弄人,這最後一麵終究是沒見著……
這樣的苦事,光是稍微帶入一番,都讓唐見微心裏絞痛,難以消解。
雖說她和衛慈成日裏鬥來鬥去的想方設法添堵,可這會兒,她心正跟著衛慈一塊兒難受。
最後一縷陽光都收盡了,衛慈低下頭,沒再猶豫,將紙展開。
看了一眼,準備了這麽長的時間,很快看完了。
紙上隻有兩個字——珍重。
是長孫胤的筆跡,一星點兒都沒變。
她到底是心軟了,留了兩個字的溫情給衛慈。
衛慈站起身,對著西邊深深一拜。
“先生……”
金輝斂進了山那邊,大地寂靜。
日月悄然更迭,沒有因為誰的離去而有任何的改變。
星輝獨自璀璨,對人世間的生死無動於衷。
山河依舊,知幾度春鶯秋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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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幾度、春鶯秋雁”——宋.葛長庚《賀新郎·一別蓬萊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