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隔壁董家

  春節回老家，大年初一，我給老嬸子任長霞去拜年，在她家裏，給碰見了一次時下這個年代極其少見了的相親。


  老嬸子任長霞家，是我的東隔壁鄰居，她小兒子董大成的二女兒，名字叫董潔，北京醫科院校畢業的高材生，現在省城醫院裏工作。


  董潔一米六個頭，單薄瘦小，貌不驚人，品相一般，過去因為學業，一心撲在學習上，她又是考研，又是考博，甚至還考上了博士後留洋海外，海歸滿載，學曆很高，所以給耽誤了婚姻大事。董潔成了這個年代為數不多的一個大齡剩女，她已經三十二歲了，還沒有處對象，可是急壞了她的娘李香琴。


  董大成離世已經有十年了，而董潔的繼父羅誌祥，又是一個不善言辭的木訥人，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每天都是光知道悶頭幹活，三個繼子女的婚姻，他一概不過問，李香琴急得火急火燎，於是就安排了這個相親，而董潔相親的對象，竟然是我高中時的老同學芮旭華的獨生兒子芮斌輝。


  大年初一，我去東鄰董家拜年，正好看到了村裏的媒婆王嫂帶著我老同學芮旭華和他的兒子芮斌輝在董家，一問才知道，原來是老同學芮旭華帶著三十三歲的兒子芮斌輝過來相親，媒婆王嫂巧舌如簧，極力撮合的攛掇著兩家的大人，還是讓芮斌輝和董潔他倆小的單獨出去逛一會街，彼此之間都了解了解。我有點好奇，如果這就是兩個素不相識的青年人相親，那真的是尷尬至極了。


  初二早上，我打掃大門口，恰好李香琴也在掃地，因是晚輩，她就主動和我打起了招呼。


  我問及了昨天的事，李香琴苦笑了一聲，然後才對我說：“管叔，潔兒那丫頭看不上人家孩子，也不知道這丫頭心裏是怎麽想的，唉！這女大不由娘啊！”


  “不要急，慢慢來！”我安慰了她一句。


  這時，我大姐一家來了，我急忙停止與李香琴說話，將大姐一家孑迎接進屋。


  初一見了一麵，老同學芮旭華才知道我是董家的鄰居，於是，他就在初三前來登門拜訪。


  坐下閑聊中，芮旭華十分生氣，他告訴我說：“老同學，不瞞著你，我聽媒人王嫂說，董家貧寒，董潔又特懂事，所以才帶兒子上門相親。再說了，我兒子芮斌輝，也是名牌本科院校的碩士研究生，剛參加工作，年薪就是二十萬，按說起來，我兒子配她，是綽綽有餘，她卻是不願意。


  說起來頭疼，我兒子芮斌輝，唉！他啥都好，就是內向，不善言辭，不會取悅女孩子，討女孩子歡心，所以，婚姻一直耽擱到了至今，還得讓我來給他安排相親。


  麻煩老同學留意操心一下，有合適的茬口，給我兒子搭個橋，牽牽線，早日了卻了他的婚姻大事！”


  “一定，一定！”


  送走了老同學芮旭華，正準備回屋，身後突然間傳來了一聲：“管爺爺，新年好！”


  轉身一看，竟然是隔壁董家的那個八歲大點的養女兒董璿。


  “好！好！璿兒，真懂禮貌，給，壓歲錢！”我急忙回應著，從口袋裏掏出了十元錢。


  “謝謝管爺爺！”董璿歡天喜地地接過了十元壓歲錢，一張小嘴，就像抹了蜜一樣的甜：“璿兒祝管爺爺身體健康，新春快樂，萬事如意！管爺爺再見！”


  “璿兒越來越可愛了，爺爺喜歡，璿兒再見！”


  看著董璿蹦蹦跳跳真可愛的樣子，我的內心很是複雜。


  隔壁董家，四世同堂，董璿的曾祖母任長霞，過了年，就是九十四歲高齡的一個老人了；她的爺爺董浩明也己經是七十八歲年紀，尚且健在人間；她的養父名字叫董大年，是董大成的孿生兄長，哥倆和我同歲。


  董家哥倆結婚都早，當時都不到法定年齡，大概十六、七歲吧。


  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見的死亡，就是隔壁董大年的親生女兒董明珠給發生了車禍。


  那是一九九五年秋天的一個禮拜天下午三點左右，我出門要辦一件事情，剛推著自行車走出自己家的院門，就看到了不遠處路口，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鬧鬧哄哄，我急忙推著自行車過去，走近才看到一塊白布下，蒙住了一個人，上麵沾有血跡。


  我從周圍人的談論中，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經過。


  事故就發生在這個三岔的路口，鄰居董大年九歲的女兒董明珠騎著一輛自行車上街去買書，回來時，不幸被一輛摩托車撞倒，頭磕碰在一塊大石頭上，來不及救治，當場就死亡了。


  有個老人買菜回來，她遠遠看到了那個肇事者可能是一個醉漢，當時出事後，他醉眼朦朧的下了摩托車，興許是看到了自己酒駕撞死人，弄出了人命，嚇得趕快騎著那輛沒有掛牌照的黑摩托車，逃逸著走了，因為距離遠，買菜老人沒有看清那個醉漢的模樣，隻是看到他上了東去的那條路。


  沒有監控，買菜老人也沒有看清肇事者的麵容，這起事故，也成了一個懸案。


  當時，我因為有急事，並沒有在那裏多加久留。


  死亡這個詞，在那時看來，依然讓人渾身發冷。


  在那個很少有天災人禍的年代，這種車禍厄運帶來的痛苦，隻有當事人熟知。


  失去女兒後，董大年的妻子趙麗每天哭哭啼啼的，她接受不了，大腦受到刺激，瘋瘋癲癲，始終都是走不出那個可怕的陰影，後來，董大年在路旁給揀了一個被人遺棄女嬰，抱回家來撫養，這個棄嬰，就是董璿。董璿雖然是養女，但卻聰明伶俐，懂事聽話，鄰居們都覺得這是對喪女之痛的董大年夫妻倆的一種最好安慰。有了董璿之後，趙麗才慢慢的給恢複了正常人。


  我們那一代人，成年之後，剛好趕上了改革開放，打破了“大鍋飯”，新形勢下，成家之後，為了養家糊口，許多的人，都是選擇了出外經商或者去打工，有些人離家後在外地久居不回，也有些人多年後回家來，財大氣粗地在老宅子上蓋起了新房子。


  記憶中，董大成是八十年代末期離的家，一走就是一年，隻在在過年的時候，他才回家來一次，他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從前的車馬郵件都慢，回家的路要走上一整年。


  董大成和我同歲，相比較他哥董大年油嘴滑舌來說，就是個特別老實的憨厚人，多年來，他一個人外出打工，一整年的心酸，恐怕都是寄托在了過年的那幾天。


  董大成的妻子李香琴賢惠淑德，留在家裏，伺候著一家老小，還要撫養自己的三個孩子，她主要靠做豆腐之類的東西在街上賣錢，那個時候，李香琴會經常過來我的家裏，給我健康長壽的老奶奶送上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腦。


  我的老奶奶，生前為人和善，古道熱腸，喜歡助人為樂，幫助鄰裏化解矛盾，和睦相處，因此，左鄰右舍，都非常敬重老人家。


  董大成常年在外打工，他的三個孩子，從小就懂事，放學回來，趕快做好自己的作業，然後就幫忙他（她）們的媽媽李香琴幹活。


  做豆腐特別費功夫，豆子要洗，要泡，要磨，要煮，要點鹵水，要壓。董大成三個懂事的孩子，就在各個流程上分了工。


  這樣的日子，雖說很清苦，但是，依然很有奔頭。


  忽然，有一天，睛天霹靂，一份緊急電報，傳過來了一個噩耗，外出打工的董大成，在幹活的工地上，突發心髒病，送醫途中死亡了。


  這件事，董家全家都瞞著一個人，就是董璿的曾祖母任長霞。


  董大年千裏搬回兄弟董大成的屍體，讓他葉落歸根，辦喪禮的那幾天，董家人把董璿的曾祖母任長霞給送到了她娘家的小弟弟任達華那裏。


  喪事完畢，任長霞老人被接回家來後，對自己在娘家呆了十幾天，感到很高興，因為她說，自從出嫁以來，就沒有在自己的娘家呆過那麽多天。


  任長霞是我們那裏忠貞不渝、人人尊敬、善良慈祥的一位老太太，瘦弱、駝背、小腳，如果有小輩孝敬長輩，送來好吃的，她總會分給左鄰右舍小孩吃，即便她家並不富裕。農忙的時候，自己家裏的活都做完了，不用別人招呼，她總會幫著鄰居家剝玉米，摘花生。


  我聽過一些任長霞老太太的故事，她十二歲就嫁人，十八歲生下了兒子董浩明不久，丈夫董卿雲就去世了。孤居寡守一個人，不僅給公婆養老送了終，還把兒子董浩明拉扯著長大成了人。


  等到兒子董浩明娶了媳婦，有了孫子孫女。好日子沒有過多久，兒媳婦張太珠也得了乳腺癌去世了。從那以後，任長霞老人就幫著兒子董浩明給養大了兩個孫子。等到孫輩們成家立業，她又幫忙著照顧起來了重孫重孫女，而且家務活一點都沒少幹。


  從我記事起，任長霞老太太一直就是個駝背，不曾直起過。


  自從董大成去世了以後，董家仿佛是家裏最大的支柱倒了。遊手好閑的董大年夫妻倆鬧騰著給分了家，可又嫌棄奶奶任長霞和父親董浩明累贅，不願意贍養。


  善良的李香琴，孤兒寡母，毅然承擔起來了贍養兩個老人的責任。


  分家之後，老的老，小的小，飲食起居，經濟來源，都成了問題。


  李香琴依然守著手工作坊，大女兒董颯也在中專畢業之後，出去打工，賺錢貼補家用。


  有鄰居說，曾經多次都看到李香琴爬在丈夫董大成的墳頭上撕心裂肺的大哭，路過的人看到後，心裏都是難受，卻又怎麽都拉不起來她。


  其實，在董大成離世之前，董家就用多年的積蓄給蓋起了二層樓房。董大成突然間去世之後，樓房被董大年夫妻倆鬧騰的一分為二，分給李香琴母子居住的靠西邊房子裏麵，空空蕩蕩，連個像樣家具都沒有。


  命運依然在董家作祟。


  無所事事的董大年、趙麗夫妻倆忽然間因為組織邪教被抓起來了，董家被搜查了一遍，僅有的三萬塊錢，也被沒收上交了。


  我並不了解邪教是怎麽一回事？但是，反邪教的宣傳單，卻是看過不少。


  董大年和趙麗夫妻倆參加了邪教以後，很少在家裏呆，他們收養的女兒董璿，也幾乎給成了沒人管穿衣吃飯的孤兒了，又是善良的李香琴主動給承擔了撫養這個可憐的養侄女董璿的飲食起居大問題。


  由於是邪教的組織者，最後，董大年和趙麗夫妻倆都是受到了刑罰，一個被判了有期徒刑十五年，一個有期徒刑十二年。


  所有的邪教，都是對精神的控製，但是有人會在其中找到一種精神寄托和慰藉。當年董大年和趙麗夫妻倆的喪女之痛，一直都在，雖然過去了許多年，並且還收養了董璿，但是，他們夫妻倆，始終都是緩不過來。


  人，總得為自己找一個足夠活下去的理由。


  過了幾年，李香琴找了一個人過日子，那個人就是她現在的丈夫羅誌祥。羅誌祥和我以前認識，他比我大兩歲，他前妻李雪卉的娘家，和我家是一門遠親，如果按輩分仔細算起來，他還是我的一個外甥女婿。


  外甥女李雪卉比我還大了一歲，潑辣能幹，年輕輕的，毫無征兆，突然間心肌梗死，去世了。當時也就三十歲，留下了兩個女兒和一歲大的兒子。


  我不知道外甥女婿羅誌祥和李香琴兩個是怎麽給走到一起的，但是，這種事，我懶得打聽。


  後麵得知，我外甥女李雪卉死後，可是給羅誌祥留下了個大熬煎。羅誌祥父母雙亡，他孑然一身，也沒有兄弟姐妹，這一兒兩女，大女兒羅佳慧十二歲，二女兒羅佳茵八歲，兒子羅鑫鵬一歲多，他要養活起這三個孩子，必須出外打工賺錢，然而，孩子們都那樣小，怎麽辦啊？總不能全帶上，和他一起去打工的地方吧。


  就在羅誌祥因為三個孩子的事情發愁的時候，有好心人幫忙給他穿針引線，羅誌祥認識了李香琴，一個死了老婆，一個沒了丈夫，生活的艱辛，讓這二人迫於無奈，答應願意結合在一起。


  然而，董家人集體反對，尤其是董大成的三個孩子，都不接受，當時，孩子們年齡雖然小，但都覺得，如果他（她）們的媽媽李香琴再婚後離開家，那麽，已經快七十歲的爺爺，還有將近九十歲的曾祖母誰來照顧啊。


  其次就是公公董浩明的反對，他也是擔心著兒媳婦李香琴再婚後會離開這個家，因為他的大兒子董大年和大兒媳婦趙麗都坐牢了，而小兒子董大成也是英年早逝，李香琴如果改嫁，這一家老小，可該怎麽辦啊？


  後來，還是多虧了李香琴搬救兵，過來懇求著我的老奶奶出麵，前往了董家，給做通了董明浩老哥（和我一輩）的工作，這才勉強答應讓羅誌祥和李香琴結合一起了。


  羅誌祥很快就變賣了自己的家產，帶著他的三個孩子入贅到了董家，與李香琴一起承擔起來了贍養老人、撫養七個孩子（羅誌祥三個，李香琴三個，外加一個董璿）的義務。


  大概過了半年，羅誌祥就得到了董家老小的認可，默認了他的存在。


  和李香琴結合之後，羅誌祥就一直住在了董家，贍養老人，無微不至，關心七個孩子，不偏不倚，照顧有加。


  羅誌祥和李香琴結婚那年過年的時候，我過去董家給嬸子任長霞老人拜年，看到了羅誌祥一直在廚房裏麵忙活著，他們兩家的兒女和董璿七個孩子都在，他很熱情自然地叫著這些兒女，使喚著他（她）們擇菜，包餃子。


  我發覺那冷清了多年的董家，仿佛一下子比周圍任何一家都要熱鬧。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李香琴的二女兒董潔原來早就有了意中人，所以她才排斥相親。誰都沒有料到，董潔竟然是青梅竹馬的暗戀上了自己繼父羅誌祥的兒子羅鑫鵬。


  羅鑫鵬相貌堂堂，體格魁梧，有一米八的個頭，十八歲時，奪魁全縣理科狀元，考上了清華大學，碩士研究生。


  窗戶紙捅破，還是二人當時已經九十五歲的曾祖母任長霞老人過壽時無意中說的一句話：“如果這兩個孩子能夠走在一起就好了！”


  心細如發的李香琴觀察到了女兒董潔和繼子羅鑫鵬倆都不自然。


  壽宴過後，李香琴和羅誌祥夫妻倆分頭旁敲側擊，很快就得到了兩個孩子的答複。


  肥水不流外人田，欣喜若狂的夫妻倆覺得兩個孩子走在一起，親上加親，過去，這兩個孩子，都是因為求學，耽誤了婚姻，而今，年齡都不小了，於是，就張羅開了這兩個孩子的婚事。很快，羅鑫鵬和董潔就喜結了連理。一時間在當地傳為了佳話。


  有了這個開頭，李香琴的兒子董永建也如願以償地與繼父羅誌祥的小女兒羅佳茵給組成了一對，幸福美滿。


  這兩對小兒女的結合，使由盛轉衰的董家，又由衰給轉盛了。


  和睦的董家，瞬間讓人羨慕嫉妒啊！

  李香琴和羅誌祥給祖母任長霞老人隆重的過了百歲生日，突然間，樂極生悲，八十二歲的董浩明竟然給死在了母親的百歲宴席上，接受不了兒子死在前麵的任長霞老人，刹那間，老淚縱橫，悲傷逆流成河，不幸給得了老年癡呆症，她不再認識身邊任何的人了，並且還倔強固執的很，她經常會穿錯衣服和鞋子。


  百歲的任長霞老人，已經是老得哪兒也去不了了，她隻能每天拄著拐杖，靜靜地一個人坐在自己家的大門口曬太陽。她是個什麽都不記得的人了，但是，曆經了百年人生，撫養了董家三代後人，而今的她，已經是五世同堂了，我想，她，才是看遍世間荒蕪與命運曲折的那個人吧。


  善哉，善哉，隔壁董家的光景，是越過越好了！


  …………………………


  筆者注：任長霞老人2018年農曆臘月二十六下午四時三十八分，終於走完了她一百零四歲的人生路，成為居住地繼我祖母後的第二個長壽者。


  臘月二十九日上午一時，哀樂聲中，給任長霞老人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和孝子賢孫們一起步行著去了墓地，為這位百歲老人送最後的一程，那天，我剛好回家過年碰到了，於是就加入了送葬隊伍裏。


  安息吧！辛勞一輩子的老嬸任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