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長街,15
一方尋釁生事是傳統的敲詐勒索謀利手段和習氣,一方是上京專門鬧事打臉的,衝突是必然。
城門軍匪試探著進攻捉拿趙嶽,宿氏兄弟巴不得他們主動上來送死,兩隻戟斬開逼來的長槍,發狠就要趁勢宰幾個掂量掂量京軍的斤兩。
但,這幫城門軍卻是個個不傻,或是擅能趨利避害的老軍小油子,或是慣於在為非作歹中觀風進退的地痞惡棍,一看對手長戟削槍如切豆腐,鋒利得嚇人,稍沾上一點就得非死即傷,而且武力強悍,一戟掃過來,居然數個體格粗壯有力的弟兄震翻出去跌得狼狽,又顯然不怕在京城殺人闖禍,巴不得他們圍攻找死好順手殺了,都不用指揮就統一的嘩退遠了……
你們敢挑起事端行凶,但,是打是停就不是你們能說了算了。
宿良宿義齊齊冷笑一聲,催馬就反逼了上去,不趁勢殺得這幫爛軍屁滾尿流不敢不敢了,大爺我就不算英雄……
城門洞裏牆側,有個軍官正藏匿身形密切窺視著城外的局勢。
他正是今日當值此門的主官都頭。
領導自然是不用幹活的,不會頂風受寒站樁守城門遭罪,那是手下要幹的事要遭的罪。此前,他和其他當值的都頭等主官一樣正躲在城門不遠的那座屋內暖和無聊地歇著,驟然得報趙老二來京了的驚人消息,意外之下卻頓時喜出望外……
別人無法從幾乎一模一樣的皮裝蒙麵五騎中區分認定到底哪個是趙老二,或趙老二到底是不是真敢來京了,這都頭卻一眼望去就差不多認準了。趙老二九成是真來了,不是大家想當然的五騎中間的那人,而正是前側那揮鞭子打人的。
他不是新編入軍並提拔起來當軍官的黑幫老大什麽的,本就是禁軍,而且是個當兵有年頭了的京軍中比較典型的老軍痞,以往慣能仗著這身軍皮作惡刁難禍害百姓沾沾女人便宜或搞點油水花差花差。
當年,趙嶽護母進京看望趙公廉順便南下遊玩,這都頭正是把守城門刁難阻擋滄趙車隊進京妄圖敲詐好處的當值禁軍之一。隻是,那時候他還隻是個小兵蛋子,因緊捧領導臭腳,是領導的得力跟班,在隊中混得比較自在,但也因跟得領導行事太緊,當時很積極狗腿地跟著領導上去借搜查為名玩合法敲詐,結果榮幸地成了嚐到趙嶽鞭子滋味的先驅。
那鞭子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事過多年,卻至今在他的背上肩上還留著當時挨打留下的無法消除的鞭痕,每當脫了衣服,那扭曲如猙獰纏繞的毒蛇群一樣的粗大複雜疤痕都會嚇人一大跳,當時被抽得太狠了,鞭鞭抽得軍服撕裂皮開肉綻,條條深可見骨,那鑽心的劇痛滋味讓他至今想起來都會情不自禁皺緊眉頭嘶出聲來,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的倒黴當時……
這些年過去了,他已經不記得趙嶽長什麽樣了,但這條鞭子,他總記得清清楚楚,怎麽也忘不掉……長近一丈(宋丈約2米4),短也短不了多少,棕黑色的某種堅韌獸皮編製,既粗又長,裏麵也不知夾著什麽東西,鞭稍一段還帶著刺鉤,整條鞭子比尋常皮鞭重不少,而且極有彈性,非常便於靈活揮舞隨意反擊,而抽在人身上就可怕了。
他也記得當時還是小小少年的趙老二,與另一個歲數相當的少年,在當眾鞭打教訓他們城門禁軍時是何等膽大囂張……
兩個小小少年在馬上肆意揮鞭行凶的身姿形象深深烙在他的心頭,每每想起來就讓他憤恨非常,又莫名畏懼。
當時,他的領導及和他一幫挨了痛抽的禁軍們,傷養了好久才慢慢好了起來,這其間的傷痛折磨與恥辱痛到了靈魂。
但趙公廉是趙佶似乎當最喜歡的子侄晚輩一樣寵信培養和維護的第一寵臣,人稱皇帝身邊的小相爺,一舉一動幾乎能代表皇帝的意誌心思,事實上什麽都能管到,隱形權力比當時真正的宰相樞密使這等最頂級的軍政實權大佬還大,後來朝中官員皆畏,有瘟相之稱的大太監梁師成當時僅僅是對趙公廉俯首帖耳的小小跟班,區區把守城門的卑賤軍卒豈能奈何得了如此背景的趙老二。
自己不能報仇雪恨,隻能打掉牙齒肚裏咽,怪自己有眼無珠倒黴,暗恨在心裏,也怕在心裏,怕趙公廉找罪過懲罰他們為家人出氣也趁機展示權威,好在趙公廉果然宰相肚量大度非凡,沒和他們這種小人物計較,否則就他們這樣的卑賤也不乏無數罪惡行徑的底層京軍軍痞怕是早死得如今骨頭都爛了,趙公廉不屑動手,想討好趙公廉的軍中將領也有大把的人會積極主動尋罪過行軍法弄死他們為滄趙出氣……
但,他們這種自覺看透了世事黑了心肝的軍痞沒遭到趙公廉遷怒,僥幸逃脫死劫,慶幸後卻並不知感恩,反而越發有膽子仇恨趙老二,盼著滄趙家族趕緊倒大黴,隨即就真的驚喜得知趙老二和宰相家的公子爺起了不可調和的衝突.……哈哈,滄趙小兒,你還以為你大哥真是宰相啊,和真宰相硬碰硬,不死不休,你家算個屁,你就等死吧,看你還怎麽囂張……
但是,事實又重重抽了他們一耳光。
趙公廉沒倒,皇帝的寵信未減半分,囂張趙老二屁事沒有,毛都沒掉一根,很快又悠哉悠哉離京遊玩江南去了。而堂堂宰相級大佬卻隻能強吞奇恥大辱,後來更遭了貶官滅門大禍……
這位當時還是最卑賤小兵的都頭傻眼了……卻由此得到一個最深刻的警醒與啟迪:上層大人物的事不是底層小人物能看得懂的,更不是小人物能插手摻和的。想生存得穩當順利,還得有腦子。過去那種抱軍官大腿耍軍痞蠻橫無賴隻是上不得台麵的伎倆,以此為非作歹禍害卑賤百姓弄點便宜,好使,想憑這個摻和大事就純是令人不恥也不屑一顧的大笑話。
若是他們這幫挨打的禁軍被大人物看上了利用來當鬥倒趙公廉的棋子,那不是小人物的榮幸和能發揮作用的,隻會卷入大佬之間的爭鬥風暴,死都不知怎麽死的。傳說的小人物也有威力,小人物借勢也能搞顛大人物,純是找死的妄念。
從此,這家夥開竅了,行事深沉穩當了起來,不再是過去那種不帶腦子的凡事都緊跟領導步伐胡打猛撞表現狗腿忠心……幾年過來,仍是沒出息,但卻安穩沒災。
其間,也驚愕看到一位又一位宰相或朝中重量級智慧大員在一個又一個意圖鬥倒滄趙塚族的陰謀毒計事件中總被意外翻盤.……本應自古以來就無解的,滄趙必難逃滅門大罪的妙計居然會被意外瓦解,倒黴的總是敢伸手的自負宰相、大員。
滄趙家族“宰相克星“、”專滅智慧大佬小能手”的稱號不知不覺就在京城流傳起來,並被京城人如神信奉。
對這位都頭來說則又是一記當頭棒喝警醒,行事越發肯動腦子而顯得沉穩可靠。
他的好事也終於熬出來了,
今年國難,京畿八十萬禁軍戰死的戰死,叛逃的叛逃,折騰得隻剩下十幾萬.……朝廷強編京畿凶徒為兵,他這種被視為忠心朝廷的可靠又是老軍伍的人頓時成了香餑餑,成了必然的軍中骨幹紛紛被提拔重用。他因為行事沉穩有腦子,在軍中將領眼裏表現好,被視為可收作可用的軍官親信,由一個原本永遠不可能有出頭之日的京軍尋常兵卒,越過夥長、十人將,百人將,這種小兵頭,一下子成了管二百人的都頭,這是踏入正經軍官的門檻了,有資格展望一下軍旅未來了。
喜從天降,誌得意滿,當官真特娘的美呀,他這種素質低的人難免飄飄然,控製情緒也不禁得意忘形,但再如此幸福得意,他也沒忘記當年在城門口縱馬揮鞭肆意暴打他們的那兩小小少年的身影,更沒忘記電鋸般抽在身上那個痛的鞭子.……
今日再看到當年相似的一幕,一瞅見那條反複在惡夢裏出現的太熟悉的鞭子,當年的情景與痛楚記憶一下子就全湧上來了,仿佛清晰再現。
這都頭打了個哆嗦,但心中的仇恨與報複之念也隨之瘋狂湧上了心頭。
如今已經不是當年了。
他雖然仍然卑微不算什麽人物,但怎麽也是個有正經級別的軍官,而且有頭腦,能算計,懂得在大事中怎麽做能既得功又能安全於事外。而趙公廉卻早已不再是皇帝的寵臣,在朝中隻有政敵仇敵,怕是沒有一個朋友,在京中沒任何勢力……
這才是小人物算計搞翻大人物的機遇吧?
可以伸手摻和一下了。
當然也不可摻和深入。
不能直接當敵對滄趙的先鋒馬前卒,得借大人物之手。
畢竟趙公廉沒了皇帝寵信支持,但自身卻有了實力,更強大更穩妥,更不好招惹,仍然不是小人物有資格挑釁的,否則怎麽都會是兩政治大山衝撞中夾死的那隻小小螻蟻。隨便被犧牲掉了。沒人留意,也沒人在乎。死得冤枉,更死得沒腦子,隻會被京城人當又一個笑料閑聊恥笑.……
所以,都頭喜出望外出來了,卻沒冒失亮相上台,隻藏匿在城門洞後窺視,確認來的是不是趙二,也讓手下弟兄先自行作主刁難攻擊一下,他能在背後安全地多少出口隱藏了太久的惡氣,得些快慰自得,順便觀察一下趙二一行的實力或在這個敏感時期突然來京的意圖什麽的……他可是自負是如今京軍中最有腦子的都頭。
值此宿氏兄弟大發凶威,輕易嚇退圍上來的近百十號京軍,展示了強大武力,而且殺機四射,顯然比當年趙老二來京時更膽大敢幹,無疑是想揮戟直接要人命,根本不懼在京師闖禍犯大罪.……這都頭一瞅,手下弟兄怕是拿不住趙二,隻會白送死,就趕緊跑出來了,邊跑邊大呼:“住手。都住手。休得無禮。”
住手是喝止的衝突雙方。後一句自然是對手下說的。
隨即,他又一臉謙卑笑容對正拿鞭子若無其事玩的趙嶽點頭哈腰道:“誤會。都是誤會。不要誤會。”
這話說得有意思。
趙嶽更詫異自己一行都蒙麵且裝扮無主從差別,這個家夥卻似乎一眼認定他正是趙老二。
但,也沒說什麽。
問不問清楚這家夥是怎麽如此確認自己的,無關緊要。
宿氏兄弟正要痛快狠宰幾個京軍爛兵呢,至此也隻得住手。官兵都跑遠了,總不能不依不饒追殺上去.……這次來是鬧事打臉警告朝廷,不是來鬧事表明立即造反的.……這個分寸必須掌握好了。
但憋得這口氣得稍出一出,惡霸威風必須耍足了,把入京的開場必須開好了。
宿良回馬,怒罵:“誰給你們的狗膽,敢當眾辱罵圍攻手握重兵的堂堂鎮邊頂級國侯的家人?嗯?”
戟指那都頭,把那家夥嚇了一大跳,都頭生怕倒黴成了當年那樣的稀裏糊塗倒黴鬼,而且是冤死鬼,趕緊退遠些免得被順手一戟挑了白死,行為猥瑣而狼狽不堪,但仍是滿臉謙卑老實的笑容,援著手又稱誤會,英雄請熄怒.……
宿氏兄弟怒哼一聲,倒也沒繼續責問追殺。
都頭暗自得意一笑,凡事就得有腦子,看老子怎麽對付你這囂張紈絝.……知道趙老二才是作主的,又趕緊對趙嶽這媚笑吹捧到:“公子爺,隻要您報上名字,天下誰人不識君?哪個不曉得您的威風厲害?”
這話是拍馬屁,但也隱隱有指責趙嶽藏頭縮尾故作神秘讓人容易誤判,好就勢行凶搞事之意。
當年,趙老二進京就是差不多這一套玄虛,馬車普通,旗幟不張,身份不明,結果當值的都頭一夥誤判是有油水的鄉下來的軟柿子白找了一頓好打。
都頭對這事的怨念極深,仇恨刻骨,念念不忘,今日借機抱怨指責一下,但隨即又媚笑說:“公子爺何等尊貴身份?您是咱大宋第一衙內,要進京,小的們誰敢攔著?”
大手一揮,很豪邁敬仰地,“滄趙忠義仁德名滿天下,如今雖是非常時期,京城戒嚴,但公子一行卻也無需檢查。公子爺隻管進城。”
一彎腰伸手,很紳士狗腿地:“請。諸位英雄請。”
心裏則說:“在城外,你有馬,鬧事行凶完跑了,誰能拿得住你?你居然敢來京城冒險,讓你逃了怎麽辦?進了城可就不是你趙老二想跑就能跑得了的了。到時會有得是人出手收拾你,看你怎麽應對。爺爺我隻需那麽那麽辦,然後在一旁悠然欣賞事發就行了,功勞卻不會少了更不會小了。
哼哼……辦事就得有腦子。我就是有腦子.……諒你這聞名天下的魯莽自大紈絝豈能不中招.……”
趙嶽果然中招了,雖然什麽也沒說,但帶著人進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