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四章 :生死由命(十二)
一聲怒吼,似乎宣洩出壓抑多年的妒火。
雁不歸喪心病狂,劍鋒一橫,欲一劍將洛天瑾攔腰斬成兩截。
「不要……」
未等大驚失色的柳尋衣下意識地出言喝止,痛不欲生的洛天瑾突然眼神一狠,化悲痛為仇恨,傾盡所剩無幾的內力,驀然揮出一掌,重重地拍在雁不歸的胸口。
「噗!」
雁不歸一心想置洛天瑾於死地,根本沒料到身負重傷的洛天瑾仍有反抗之力,故而猝不及防,頓覺胸口一沉,五臟翻騰,意識瞬間變的模糊不清。緊握寶劍的右手下意識地鬆開劍柄,同時身體一輕,倒飛而出,生生被洛天瑾的掌力震飛三丈之外,並於半空中噴出一大口鮮血,狼狽地摔落在地。
落地后的雁不歸仍不死心,咬牙切齒地怒瞪著洛天瑾,雙手艱難地撐著地面,身體劇烈顫抖,痛苦不堪地拚命掙扎,欲起身再戰。
卻不料,洛天瑾的竭力一掌遠比她想象的厲害。雁不歸掙扎再三,終究抵不過一浪高過一浪的虛弱感襲遍全身,萬般無奈之下,雁不歸心有不甘地嘶吼幾聲,而後身子一軟,如一條死狗般趴在地上,再也沒了動靜。
反觀洛天瑾,雖一掌震飛雁不歸,令自己躲過「腰斬」之厄,但眼下的狀況卻並不樂觀。
身體的傷勢,內心的悲痛,無一不令其苦不堪言。本以為雁不歸是雪中送炭,卻不料竟是雪上加霜。
曾幾何時,洛天瑾篤定雁不歸對自己不僅有主僕之誼,更暗含男女之情,因此他對雁不歸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懷疑。即便偶有不滿,也斷不會聯想到凌瀟瀟身上。
洛天瑾如此信任雁不歸,因而對她毫不設防,結果卻出人意料,反被偷襲。
直至此刻,洛天瑾仍心有不解,自己待雁不歸不薄,她究竟為何臨陣倒戈,投入凌瀟瀟的陣營?
先有凌瀟瀟心生歹毒,謀叛親夫。後有武當派是非不分,助紂為虐。再有趙元暗藏伏兵,戰力驚人。又有雲追月不計後果,與虎謀皮。此時再加上雁不歸口蜜腹劍,化友為敵。
今夜的一連串變故,皆出乎洛天瑾的預料,令其漸生出一種「落井下石」、「眾叛親離」的悲哀凄楚。
在趙元三人迥異的目光下,岌岌可危的洛天瑾腳步踉蹌,身姿搖曳,強忍著劇痛伸手將插在腹中的寶劍緩緩拽出。
一個看似簡單的動作,卻牽扯著血肉模糊之痛,腸胃翻絞之苦,直疼的洛天瑾五官扭曲,冷汗直流,身體如打擺子一般哆嗦不停。
當洛天瑾將寶劍拽離身體時,劍身早已通紅無比,劍刃上甚至殘掛著一絲破碎腸胃的余屑,令人遠遠旁觀,亦能感覺到一陣難以名狀的痛楚在自己的腹中隱隱發作。
血流如注,汩汩如泉。此刻,洛天瑾的腹前殷紅髮黑,一片狼藉。
「咣啷!」
神智萎靡的洛天瑾猛吸一口氣,而後將雁不歸的寶劍扔在地上,清脆的聲響宛若地獄的喪鐘,令洛天瑾心中一涼,同時令趙元三人精神一震。
「他不行了!」
望著眼神渙散,腳步迷亂的洛天瑾,秦衛的眼中陡然閃過一抹狂喜之色,忙道:「侯爺,趁現在……取其首級易如反掌。」
「尋衣!」趙元儘力調息著翻騰不止的氣血,強作鎮定道,「你去送他最後一程。」
「我……」
「去!」
未等柳尋衣含糊,趙元突然語氣一沉,聲音之堅決,態度之強硬,根本不容反駁。
「遵……遵命……」
在趙元虛弱而堅毅的目光催促下,柳尋衣於恍惚中勉強答應一聲,又遲疑半晌,方才如行屍走肉般踉蹌著朝洛天瑾逼近。
不知何時?柳尋衣看向洛天瑾的眼眸已經溢滿淚水,他每向前一步,便有一滴淚水自眼中無聲滑落。
此刻,洛天瑾已經虛弱的挺不直腰板,如行將就木的病秧子一般,身形佝僂,氣若遊絲,蒼白如紙的臉上充斥著悲傷、苦澀、無奈……渾濁而渙散的目光,痴痴地望著步步逼近的柳尋衣,口鼻中不斷流淌出艷紅刺目的鮮血。
四目相對,淚霧朦朧,遮蔽了二人的眼神,模糊了二人的面容。
當踽踽涼涼,凄凄惶惶的柳尋衣行至洛天瑾身前時,洛天瑾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向他綻露出一抹慈愛的微笑,而後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腳下一軟,身體前傾,欲栽倒在地。
柳尋衣眼疾手快,不假思索地俯身上前,用自己的雙手將洛天瑾的身體死死攙住。
「尋衣,動手吧!」
洛天瑾的腦袋有氣無力地耷拉在柳尋衣的肩頭,虛弱不堪的聲音在他耳畔悄然響起:「凌瀟瀟蛇蠍心腸,遠比我想象的還要惡毒……如我所料不錯,武當派已經動手,雲追月也是有備而來……謝玄、鄧長川、黃玉郎至此無音訊傳來,反而雁不歸能大張旗鼓地進入東院……想來,謝玄他們恐怕是……凶多吉少……」
言至於此,洛天瑾的臉上不由地浮現出一絲悲痛之意,又道:「這一次,是為師失算……是我連累了所有人……」
「府主……」柳尋衣的雙手死死攥著洛天瑾的衣袍,哽咽道,「為什麼?為什麼你明知我是朝廷的人,仍由著我胡來?為什麼你不及早揭穿我?為什麼故意將自己置於險境?若說只為引趙大人入局,我寧死不信……因為你現在根本沒必要和朝廷翻臉,更沒必要冒這麼大的風險……」
望著百思不解的柳尋衣,洛天瑾的心中感慨萬千,卻又有苦難言。
事已至此,洛天瑾對自己的命運已是瞭然於胸。
如今,縱使他將自己與柳尋衣的關係和盤托出,也不能挽回大局的崩潰,更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因為僅憑柳尋衣一人,根本無法與凌瀟瀟、雲追月等人抗衡。
反而,盲目暴露二人的關係,非但令柳尋衣陷入更大的糾結,而且會為其引來殺身之禍。畢竟,朝廷和凌瀟瀟都不會允許洛天瑾的兒子存活於世。
尤其是凌瀟瀟,更不會容忍洛天瑾和蕭芷柔的私生子成患。此一節,從她不顧一切地派人去許州刺殺雲劍萍,足可窺見一斑。
如此一來,洛天瑾仍難逃一死,而柳尋衣也將變的不忠不奸,半紅半白,同時身陷危局,縱使能僥倖活命,也將永遠活在愧疚與自責之中。
此事無疑是一誤再誤,洛天瑾斷斷不願看到。
他雖自私,卻不愚蠢。如今自己大勢已去,誰也無法挽回,又何必一錯再錯,臨死前拖自己的兒子下水,白白搭上一條性命?
緣由如此,洛天瑾在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時候,便已下定決心,誓死不與柳尋衣相認。
他自私貪婪一輩子,臨死之際終於大度一次,慷慨一次。洛天瑾要用自己的死,替柳尋衣博一個錦繡前程,助其成就心思神往的功名大業。
如此,也算他這個做爹的,為兒子的前途命運,貢獻最後一絲力量。與此同時,也算是對蕭芷柔母子三人二十多年的虧欠,做最後一絲彌補。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
今日的洛天瑾,雖談不上大徹大悟,卻也算死得其所。
「府主,我答應過凝語不殺你,如果我言而無信,日後又該如何面對她?」
「不必猶豫,亦不必難過。」洛天瑾並未直接回答柳尋衣的追問,而是用手輕輕抹去他的淚痕,嘴角露出一絲慘笑,「今夜,縱使你不殺我,凌瀟瀟和雲追月也不會放過我……與其死在他們手中,為師……更願死在你的劍下……」
「為何?」
「不必多問……」洛天瑾緩緩搖頭,「尋衣,取下我的首級,回臨安朝廷領功去吧……此舉絕非背叛,而是我心甘情願地助你一臂之力……」
「府主……」柳尋衣泣不成聲,淚如雨下。
「尋衣,你要記住……無論何時,都要有防人之心……」洛天瑾的聲音愈發虛弱,斷斷續續道,「哪怕是你最親近的人……也可能在背後捅你一刀……」
洛天瑾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腦海中回蕩的是凌瀟瀟的身影。
奇怪的是,此刻浮現在洛天瑾眼前的凌瀟瀟並非齜牙咧嘴,凶神惡煞的毒婦模樣,而是知書達理、溫柔賢淑的端莊儀容。
儼然,在洛天瑾的內心深處,至今仍對凌瀟瀟的背叛感到萬分的難過和不甘。
畢竟夫妻一場,豈能毫無感情?
「當初……夫人對我山盟海誓,白首不離是真心實意……今日,凌瀟瀟對我恨之入骨,趕盡殺絕也是真心實意……」洛天瑾苦澀道,「由此足見,人心善變,恩仇難測……尋衣,日後你定要事事小心,步步謹慎,將……為師的忠告牢牢銘記於心……」
「弟子……謹記於心,沒齒不忘!」
「動手吧!」
洛天瑾緩緩推開哭的如喪考妣一般的柳尋衣,催促道:「再不動手,趙元會起疑心……而且,等凌瀟瀟和雲追月殺來,這份天大的功勞……也將與你擦肩而過……」
「師父……」
「柳尋衣,動手!」
言罷,洛天瑾眼神一狠,一掌將柳尋衣逼退兩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喝令道:「難道你想讓我死不瞑目?」
「我……」
「柳尋衣,你在猶豫什麼?」遠處的趙元心急如焚,慫恿道,「殺了洛天瑾,你便是剿賊平亂的第一大功臣,速速動手!」
聞言,柳尋衣身子一顫,愣愣地望著慷慨赴死的洛天瑾,再三遲疑,最終將心一橫,在洛天瑾鼓勵的目光中,緩緩舉起手中的無極劍。
「師父,恕徒兒不孝……」
「尋衣,我死之後,替我好好照顧語兒……」
柳尋衣悲痛欲絕,重重點頭:「師父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天,沒人能傷她一根手指頭!」
「如此,為師死而無憾。」
言罷,洛天瑾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雙眸。
柳尋衣劍指洛天瑾的咽喉,一時間氣喘如牛,全身顫抖。
「師父,一路走好!」
一言既落,柳尋衣眼神一凝,驟然出劍。寒光一閃,鋒利無比的劍鋒瞬間刺破夜空,發出一道如虎嘯龍吟,又似啼血哀鳴的尖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