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五章:豪傑如故
千鈞一髮之際,將柳尋衣從黃泉路上拽回來的人,正是排在龍象榜第二位的高手,「漠北第一快刀」蘇禾。
對於蘇禾的威名與手段,慕容白並不陌生。
當年在河西秦府,蘇禾以一人之力平息中原武林與蒙古人的風波,當時一幕幕觸動人心的場面,至今仍在慕容白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前有蘇禾橫插一杠,後有許衡、凌青等人一心報恩,慕容白心知今日已不可能殺死柳尋衣,一味的僵持下去,只會引來官軍的追剿。
因此,慕容白以替許衡、凌青等人償還恩情為由,決定暫放柳尋衣一馬,而後率人匆匆離去。
柳尋衣雖僥倖逃過一劫,但內心並不歡愉,反而愈發沉重。
面對蘇禾,柳尋衣心緒不寧,手足無措。畢竟,他們上一次見面時,柳尋衣還是一位大義凌然的豪傑,而今再見,他卻已淪為中原武林人人喊打的奸賊。
更令柳尋衣良心不安的是,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的的確確欺騙過蘇禾。反觀蘇禾,對他卻一直是君子坦蕩,赤誠相待。
相比之下,柳尋衣的言行舉止顯的愈發蠅營狗苟,愈發不仁不義。
然而,未等柳尋衣鼓足勇氣向蘇禾坦白一切,蘇禾卻煞有介事地笑問道:「柳兄弟,蘇某初到臨安,人生地不熟,不知哪裡有好酒?你可否盡地主之誼,找一間酒肆,讓你我一邊喝酒一邊敘舊?」
「這……」
望著一本正經的蘇禾,柳尋衣雖滿心疑惑,卻未再矯情,點頭應道:「蘇大哥且隨我來。」
言罷,二人一前一後趕奔西湖閬苑。
一路無話,當他們來到西湖閬苑時,日頭已逐漸西斜,天色暈出淡淡昏黃。
找一間僻靜的酒館,選一張臨湖的桌子,要一壇醇香的米酒。
柳尋衣和蘇禾於夕陽餘暉下相對而坐,左手邊是熙攘鬧市,右手邊是恬靜湖光,二人在一動一靜間默默對視,久久無言。
頃刻間,數碗米酒下肚,二人的臉上皆泛起微微紅暈,眼中略帶一絲醉意朦朧。
有些事,越清醒越糊塗,越恍惚反而越明白。有些話,醒時難以啟齒,唯有大醉,方能一吐為快。
「蘇大哥!」
心結未解,柳尋衣喝酒宛若吞刀咽火,每一口都辣穿心腸。遲疑再三,終於打定主意,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如坦誠相待,至少求個痛快。
「蘇大哥,關於我的事……想必你應該聽說了。」柳尋衣眼神飄忽,不敢直視蘇禾的雙眸,吞吞吐吐道,「其實,我是大宋朝廷安插在賢王府的內應……」
「我知道。」蘇禾放下酒碗,揮袖一抹嘴角,朗聲道,「有關你的事,數月前便已傳的天下皆知,蘇某不聾不啞,又豈會不知?」
柳尋衣嘆息一聲,苦澀道:「既然蘇大哥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剛才又為何救我?」
「怎麼?」蘇禾眉頭一挑,費解道,「難道柳兄弟認為自己有錯?」
「難道沒錯嗎?」柳尋衣自嘲道,「洛府主待我恩重如山,我卻恩將仇報,簡直豬狗不如……」
「柳兄弟忠君報國,奉命行事,何錯之有?」蘇禾正色道,「當初聽到這件事時,蘇某的確十分震驚。但仔細想想,如果此事換做是我,我想……自己也做不出比你更好的選擇。忠義難全,有時候你必須做出抉擇,遵從一方,勢必委屈另一方。此乃形勢所迫,由不得你,也不能怪你。」
蘇禾此言令柳尋衣眼前一亮,狐疑道:「難道蘇大哥不認為我是一個卑鄙小人?」
「蘇某不才,卻也不屑與卑鄙小人同桌喝酒。」蘇禾仰天大笑,分外爽朗,「或許因為蘇某是蒙古人,因而對中原之事多站在旁觀者的立場,無法切身感受到你們的恩怨情仇,自然也無法衡量究竟誰對誰錯。」
言至於此,蘇禾的眼神悄然一凝,臉上的笑容變的意味深長,又道:「有道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蘇某認識的柳尋衣是一位俠肝義膽,視死若生的大英雄、真豪傑,而絕非江湖傳聞中那般見利忘義,賣主求榮的卑鄙小人。我相信,你做的一切都有一個無法抗拒的理由,都是你斟酌再三、猶豫再三、權衡再三的抉擇。因此,我只相信我認識的柳尋衣,不會相信江湖傳言中的柳尋衣。剛剛你為求自恕,揮劍自刎,足以證明蘇某沒有看錯人,柳尋衣頂天立地,重情重義,是一條好漢!」
蘇禾的一番肺腑之言,對今日的柳尋衣來說無疑是久旱甘霖,雪中送炭。
在天下人都不肯相信他的時候,蘇禾竟義無反顧地支持他、相信他,甚至體諒他的難處。對柳尋衣而言,這比任何「好處」更重要、更溫暖、更貼心。
感激之情由內及外,淚水難以抑制地溢滿眼眶。柳尋衣死都想不到,事到如今,自己竟還能在臨安城遇到一位知心人。
「能聽到蘇大哥這番話,柳尋衣……死而無憾。」
柳尋衣強忍著激動的淚水,顫顫巍巍地端起酒碗,朝蘇禾拱手一敬,從而脖子一仰,一飲而盡。
無數辛酸與屈辱,伴隨著一碗烈酒吞入腹中。
直到這一刻柳尋衣才幡然醒悟,原來自己真正想要的並非一個清清白白的真相,而是旁人對自己的一份體諒和信任。為此,他不惜忍辱負重,甚至不惜失去性命。
「蘇大哥,如果我說……自己沒殺洛府主,臘月初八發生在賢王府的真相,根本與江湖傳聞大相徑庭,你……信不信?」
不知是酒意上頭,還是情難自已,一直忍氣吞聲,閉口不言的柳尋衣,竟在蘇禾面前湧出一股將一切和盤托出的衝動。
蘇禾眉心一皺,一雙虎目死死盯著神情複雜的柳尋衣,沉默良久,方才重重點頭:「我信!」
只此一言,宛若一股暖流瞬間傳遍柳尋衣的全身,令其感到無比欣慰。
「其實,蘇某一直不相信你會殺死洛府主,也不相信在洛府主的地盤,你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設下埋伏。」蘇禾將心中的疑慮娓娓道出,「蘇某與洛府主雖接觸不多,但對他的機謹細心也略知一二,你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動手腳……絕非易事。」
「是啊!」柳尋衣不可置否,「當年,狄陌潛伏在賢王府多年,深受府主器重,可依舊找不到刺殺府主的機會,足見此事難如登天。我入府不過兩三年,又豈能僅憑自身之力而刺殺府主?」
「此事果然另有隱情!」蘇禾若有所思,遲疑道,「既然如此,柳兄弟何不將真相公之於眾,以此洗脫自己的冤屈?」
面對蘇禾的提醒,柳尋衣卻面露苦笑,搖頭道:「其一,我確是內奸無疑,並無冤屈。其二,我若將真相公之於眾,且不論天下人肯不肯相信,此舉都會深深傷害一個人……一個無辜的人……因為我,她已經承受太多本不該由她承受的苦難,況且我曾答應過府主,要好好照顧她,不讓任何人傷害她。如今,讓我為苟且偷生而再傷她一次,我……萬萬做不到!因此,我寧肯含羞忍辱被天下人唾罵,寧肯被人追殺至走投無路,也不願多說半個字……」
「原來你一直不肯將真相說出來,是為保護一個人。」蘇禾恍然大悟,忽而話鋒一轉,好奇道,「只不知……柳兄弟想保護的人究竟是誰?」
「我不能說,也不想說……」柳尋衣神情悲憤,喃喃低語,「剛剛這番話,只為感激蘇大哥對我的信任和體諒。我想讓你知道,你並沒有看錯人。至於臘月初八的真相……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希望蘇大哥日後不要再提起此事……」
面對神思恍惚卻態度堅決的柳尋衣,蘇禾也不多問,笑道:「蘇某無意插手中原武林之事,當然也無權干涉柳兄弟的私事。既然柳兄弟有難言之隱,蘇某不問便是。來,我們喝酒!」
「對了!」將心中的鬱結說出來,柳尋衣的心情登時舒暢許多,心念一動,追問道,「蘇大哥不在赤風嶺,為何千里迢迢來到臨安城?」
「蘇某也是臨時受命,大汗派我來臨安城接親……」
蘇禾話未說完,聲音卻戛然而止。只因當他說出「接親」二字后,原本一臉好奇的柳尋衣竟是眼神驟變,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同時眉宇間湧出一抹濃濃的驚駭之意。
「柳兄弟,你……這是怎麼了?」蘇禾一愣,儼然他對柳尋衣和趙馨的瓜葛一無所知,「可是哪裡不舒服?」
「蘇大哥剛剛說……接親……」柳尋衣對蘇禾的關心置之不理,強忍著心中泛起的驚濤駭浪,一字一句地問道,「敢問蘇大哥……你接的是哪一門親?」
「還能是哪一門?當然是蒙古王爺忽烈與大宋馨德公主的親事!」
「咣啷!」
話音未落,柳尋衣手中的酒碗登時摔落在地,碎的四分五裂,其人更是面如白紙,呆若木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