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八章:竭澤而漁(一)
五月初七,靜江府。
烈日當頭,宋玉引著陸庭湘、司空竹拾級而上,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疾行約一個時辰,方才抵達位於鳩摩崖頂的青天閣。
去年,洵溱在此放了一場大火,將富麗堂皇的金劍塢燒成斷壁殘垣,一片狼藉,迫使金復羽無家可歸,只能遠赴橫山寨落腳。
當時,橫山寨暗藏十萬兵馬,是金復羽光復金國的本錢。本欲等宋蒙開戰,伺機而動,直接從橫山寨起兵,進而謀取天下。卻不料,宋蒙大戰因「和親」而偃旗息鼓,令蠢蠢欲動的金復羽猝不及防。
今年二月,大宋朝廷似乎嗅到橫山寨的秘密,派遣欽差明察暗訪。
為免打草驚蛇,金復羽不得不改變策略,將十萬兵馬分批藏於宜州、梧州、永州、邵州、沅州等地,自己率宋玉、冷依依等八大高手及金劍塢原班人馬退回靜江府,並於鳩摩崖重修金劍塢。欲借洛天瑾亡命之際,重出江湖,徐圖進取。
「金塢主重回靜江府至今不足三月,竟能化腐朽為神奇,將一片廢墟重建修葺,今日的金劍塢不負當年,卻勝似當年。」踏入青天閣,笑容滿面的陸庭湘朝迎面而來的金復羽拱手寒暄,「金塢主,別來無恙!」
實則,今日的金劍塢無論是規模還是氣勢,皆無法與昔日相提並論。但能在短短三月之內,在三面環水的孤峰頂上建造一座美輪美奐的朱閣青樓,足以令人嘆為觀止。
「三個月看似轉瞬即逝,實則足以翻天覆地,物是人非。」金復羽笑道,「洛天瑾從如日中天至命喪九泉也不足三個月,如此咄咄怪事都能發生,試問天下還有什麼事不可能?」
聞言,金復羽和陸庭湘別有深意地相視一眼,從而一起放聲大笑起來。
「金塢主不愧是金塢主,陸某佩服!」
「陸公子謬讚,請!」
寒暄作罷,金復羽和陸庭湘攜手挽臂,親如兄弟般一起朝青天閣內走去。
「宓兒,為陸公子斟茶!」
「是。」
候在一旁的艾宓畢恭畢敬地為陸庭湘和金復羽斟茶倒水,再焚上一爐清香,最後退到角落輕撫瑤琴,為金、陸二人奏曲助興。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從此處眺望灕江山水,果然別具一番景緻。」
「靜江山水不同於江南風光,陸公子若是喜歡,不妨在塢中小住幾日。」
「金塢主的美意陸某心領,只不過家中雜事繁多,我與竹老離開這幾天,不知又會添出多少麻煩。呵呵……」
閑談片刻,金復羽親自端起茶壺,一邊替陸庭湘續茶,一邊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陸公子一向貴人多事,今日突然登門……應該不只為敘舊這麼簡單?」
只此一言,令陸庭湘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轉而將謹慎的目光投向候在一旁的宋玉及角落撫琴的艾宓。
金復羽心領神會,直言道:「他們都是金某身邊的人,陸公子有話但說無妨。」
「既然金塢主快人快語,那陸某也不再兜圈子!」陸庭湘收斂心緒,低聲問道,「金塢主可知宋蒙和親一事?」
「此事天下皆知。」
「你又可知朝廷已在六天前將公主送出臨安?」陸庭湘諱莫如深道,「而柳尋衣……正在送親的隊伍中。」
「哦?」金復羽揣著明白裝糊塗,故作懵懂地反問道,「竟有這種事?」
「今日前來,陸某想向金塢主討一句心裡話。」陸庭湘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如果金塢主願意告訴我,大可直言不諱。若不願意告訴我,陸某也絕不勉強。」
「陸公子請問。」金復羽處變不驚,仍泰然自若地自顧飲茶。
「敢問金塢主,對柳尋衣……你們金劍塢可有興趣?」當陸庭湘問出這句話時,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眸緊緊盯著金復羽,生怕錯過他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興趣?」金復羽放下茶杯,似懂非懂地反問道,「不知陸公子口中的『興趣』是指……」
「金塢主何必明知故問?」陸庭湘的語氣聽上去略有一絲不滿,「當初,洛陽城發生變故,陸某第一時間派人前往橫山寨,將自己知道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告知金塢主,難道金塢主至今仍懷疑陸某的誠意?」
「當然不是!」金復羽解釋道,「金某對此事銘記於心,至今仍感念陸公子的恩情。我只是不明白陸公子為何有此疑問,因此才……」
言至於此,金復羽似乎察覺到陸庭湘內心的不悅,故而話鋒一轉,坦言道:「實不相瞞,金某對柳尋衣頗有興趣,但……不敢輕舉妄動。」
「為何?」
「世人皆知,送親的隊伍由宋蒙兩國的精銳兵馬晝夜保護,金某有心無力,實在慚愧。」
陸庭湘反駁道:「送親的兵馬不過千餘人,金塢主手握十萬雄兵,談何有心無力?」
「我說的有心無力,並非指送親的千餘兵馬,而是指他們背後的靠山。試想,如果我向柳尋衣動手,從而驚擾了蒙古王妃,那宋廷和蒙古人豈肯放過我?千餘兵馬不足為懼,但若因為一個小小的柳尋衣而同時得罪宋、蒙兩國,豈非得不償失?」
見陸庭湘面露沉吟,宋玉伺機插話:「其實,不止我們金劍塢猶豫不決,武林其他門派同樣心存忌憚。殺了柳尋衣固然能得到不少好處,但也要看自己付出多大的代價。如果付出的代價遠遠超過獲得的好處,無疑是賠本的買賣,誰也不會去做。陸公子,難道江南陸府敢與宋、蒙兩國為敵?」
「這……」
「即便要殺柳尋衣,也是在他返程的路上。」為免陸庭湘難堪,金復羽主動圓場,「到時,如果陸公子也對柳尋衣感興趣,金劍塢願與江南陸府聯手。」
金復羽此言,令陸庭湘的眼神悄然一變,眉宇間閃過一抹難以名狀的複雜之色。
「倘若你我兩家聯手對付柳尋衣,那……」司空竹幽幽開口,「究竟是誰聯誰的手?換言之,殺了柳尋衣后,又該由誰去清風和凌瀟瀟面前領賞?」
「既是聯手,獲得的好處自當平分。」
「金銀田畝可以平分,甚至連賢王府許諾的武功秘籍也可以兩家分享。但……」司空竹欲言又止,眼中閃過一道咄咄逼人的精光,「但武林副盟主之位及號令天下英雄的權力,又該如何平分?」
「什麼意思?」見司空竹不依不饒,宋玉不禁心生不滿,語氣不善地反問道,「二位遠道而來,難道只為和我們商討這些望風捕影的事?別忘了,柳尋衣現在仍好端端的活著,即便我們聯手,也未必能順利殺他。畢竟,令我們朝思暮想的東西,武林其他門派同樣垂涎三尺,沒人知道究竟花落誰家?因此,我們今天在這裡爭論一個尚未到手的東西,根本毫無意義。」
「說的好!」陸庭湘稱讚道,「宋兄一語切中要害,這番話說的最明白。」
「這……」
被陸庭湘沒來由的抬舉,宋玉不禁一愣,頓生一頭霧水,趕忙將狐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金復羽。
然而,金復羽卻如局外人一般自顧擺弄著茶杯,面對宋玉困惑的目光,他仍優哉游哉,笑而不語。
「金塢主,我們且不提柳尋衣,單說宋蒙和親。」陸庭湘別有深意地問道,「兩國聯姻,罷兵言和,不知此事……你又如何看待?」言罷,陸庭湘不忘補充一句,「盼直言相告!」
「呵呵……」面對一臉期待的陸庭湘,金復羽微微一笑,戲謔道,「陸公子一開場便說你我快人快語,誰也不必兜圈子。可說了半天,你卻一直在繞東繞西,就是不肯開門見山,著實令金某糊塗,更不知該如何應答。」
「金塢主,我……」
「陸公子若將金某當做朋友,不妨直言不諱,也省的大家猜來猜去。」金復羽神情一稟,正色道,「直說吧!陸公子究竟想說什麼?」
被金復羽捅破這層窗戶紙,陸庭湘稍稍一愣,從而將心一橫,索性放膽直言:「實不相瞞,陸某對清風和賢王府許下的好處很有興趣,此乃振興江南陸府的絕佳機會,因此……我想請金塢主助我一臂之力。」
「鏗!」
此言一出,宋玉登時臉色一變,甚至連坐在一旁撫琴的艾宓也下意識地手指一抖,一根琴弦應聲而斷,青天閣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陸公子,你……」
「住口!」
金復羽頭也不回地打斷宋玉的駁斥,一雙深邃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死死盯著面色凝重的陸庭湘,二人彼此對視,久久未發一言。
「常言道『親兄弟明算賬』,我與陸公子雖然交情匪淺,但事關宗派興亡……金某卻不得不斤斤計較。」金復羽似笑非笑地說道,「禮尚往來的道理,我想……陸公子應該明白。」
「這是自然。」陸庭湘目不轉睛地回視著金復羽,淡淡地說道「登門拜訪,陸某豈敢空手而來?」
「哦?」金復羽眼前一亮,好奇道,「不知陸公子打算如何與金某『禮尚往來』?殊知,眼下的柳尋衣可是價值連城……」
「柳尋衣的價值因人而異,對其他英雄來說,如今的柳尋衣或許是無價之寶,但對金塢主而言,世上卻有比他珍貴一萬倍的東西。」
聞言,金復羽發出一聲若有似無的哼笑,似是不敢苟同陸庭湘的言論。
「據說,朝廷為促成這門親事,不惜賠上好幾年的稅銀作為公主的嫁妝,如此才說服蒙古人鳴金收兵。」陸庭湘不急不緩地說道,「細細想來,宋蒙和親,大宋朝廷真是損失甚巨。」
金復羽眉頭一皺,卻未出言追問。
「然而,大宋朝廷雖『賠了公主又折錢』,但卻不是損失最大的人。」
望著言之鑿鑿的陸庭湘,金復羽的眼皮微微一抖,反問道:「誰才是損失最大的人?」
「你!」
在宋玉、司空竹、艾宓迥然不同的目光中,陸庭湘陡然伸手朝金復羽一指。
「我?」金復羽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為何?」
「因為宋蒙和睦,金塢主復國無望!」陸庭湘一字一句地說道,「北有蒙古、南有大宋,你想光復金國,僅憑十萬兵馬遠遠不夠,而唯一的機會是挑起宋蒙大戰,令他們兩敗俱傷,自己從中坐收漁利。如今宋蒙和親,極有可能令金塢主一生的夙願,變成一場永遠無法實現的夢。因此,金塢主損失最大,同時你也是天下最不希望宋蒙修睦的人。剛剛我說對金塢主而言,世上有比柳尋衣珍貴一萬倍的東西,正是你的『復國大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