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二章:外柔內剛(四)
潘雨音一語中的,柳尋衣如遭當頭一棒,登時神情一僵,雙眸深處閃過一絲若隱若現的沮喪,卻遲遲沒有作答。
「縱使你不承認,我也能猜出八九。」潘雨音淡淡地說道,「剛剛在公主的營帳,你的言行舉止已經出賣了你的內心。我也是女人,自然明白一個男人如此奮不顧身,甚至不惜僭越尊卑之禮去呵護關心另一個女人究竟意味著什麼?」
當潘雨音說出這番話時,看似輕鬆隨意,侃侃而談,實則語氣中卻暗含一抹令人難以察覺的複雜情感,甚至是……難以言喻的失落與酸楚。
畢竟,他們曾「拜堂成親」。
畢竟,他們曾「出雙入對」。
畢竟,他們曾「夫妻一場」。
曾幾何時,當潘家倖存的寥寥幾人歷經千辛萬苦,決心離開潁川傷心地,遠走他鄉之時,潘雨音曾鼓足勇氣想向柳尋衣說幾句「心裡話」,卻被洞若觀火的洵溱婉言打斷,將其一席肺腑之言扼於唇邊,算是「救」柳尋衣一命,同樣也「救」了潘雨音一命。
畢竟,有些話一旦欲言又止,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再說出來。
「看來,我賭對了。」潘雨音自嘲一笑,揶揄道,「用你自己的性命相要挾,你或許不會告訴我真相。但以公主的性命相要挾,你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潘姑娘,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本意,你不可能去傷害一個素昧平生的人……」
「你真的了解我嗎?」潘雨音看向柳尋衣的眼中充滿輕蔑,「正如我真的了解你嗎?我想答案或許會讓我們彼此大失所望。」
「未必!」柳尋衣一時情急,脫口而出。
「是嗎?」潘雨音的眼中浮現出一絲期待。
柳尋衣一愣,突然意識到自己剛剛出言不密,險些令潘雨音察覺到什麼,於是話鋒一轉,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一定不會加害公主。」
「難得你對我如此信任,但這一次……我或許要讓你失望了。」
面對神情落寞的潘雨音,柳尋衣的眼神陡然一變,謹慎道:「此言何意?」
「實不相瞞,我剛剛喂公主服下的……是一種慢性劇毒。一旦發作,縱使大羅金仙下凡也難以救她性命。」
「什麼?你豈敢對公主下毒?」
潘雨音的開門見山令柳尋衣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此時的他再也顧不上君子風度,對趙馨的擔憂與對潘雨音的失望瞬間交織在一起,令其憤懣無比、羞怒無比、懊惱無比……
電光火石之間,氣勢洶洶的柳尋衣衝到潘雨音面前,不由分說地死死捏住她的胳膊。突如其來的劇痛令潘雨音黛眉緊蹙,冷汗直流,情難自已地倒吸一口涼氣。
「告訴我,解藥在哪兒?」
此刻,柳尋衣橫眉豎目,咬牙切齒,凶神惡煞的恐怖模樣將潘雨音嚇的臉色煞白,渾身顫抖。
無奈她的穴道被死死封住,退也不能退、躲也不能躲,只能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承受柳尋衣的怒火。
可即便如此,她仍不打算屈服,強忍著幾乎被分筋錯骨的強烈痛楚,倔強道:「解藥在你身上,如果你不希望公主出事,便將洛叔叔的真正死因告訴我。」
「你不要逼我!」
柳尋衣一想到無辜受難的趙馨生命垂危,隨時可能香消玉殞,滔天之怒便源源不絕地噴涌而出。
說話的功夫,他指間的力道再度加大幾分。看那架勢,恨不能將潘雨音的骨頭生生捏碎,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不忍與猶豫。
「啊……」
憑柳尋衣的力道,縱使五大三粗的漢子也難以忍受,更何況柔膚弱體的小女子?因此,瀕臨昏厥的潘雨音下意識地發出一聲哀嚎,豆大的汗珠如流水般順著她白皙如脂的臉頰流淌而下。
似是被潘雨音的痛呼驚醒,柳尋衣登時一怔,失去的理智漸漸回歸,尤其當他看到面無人色,梨花帶雨的潘雨音時,內心猶如被一柄利劍狠狠戳中,下意識地鬆開右手,雙瞳不住地顫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剛剛的所作所為。
「潘……潘姑娘,我……」
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並非柳尋衣羞澀,而是潘雨音的痛苦模樣令他愧疚難當,感覺無論自己說什麼都顯的蒼白無力,非但不能賠罪,反而有狡辯之嫌。
「你將我捏的越痛,就對公主愛的越深……」漸漸緩過神來的潘雨音似乎並不怪罪柳尋衣,而是神情複雜地喃喃自語,「剛剛,我已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潘姑娘,這又是何必?」柳尋衣痛苦道,「我若傷了你,第一個對不起的人就是潘八爺……」
「可你若無動於衷,第一個對不起的人便是公主。」潘雨音虛弱道,「我仍是那句話,若不希望公主出事,便將洛叔叔遇難的真相告訴我。」
「可公主她……」
「日落之前,公主性命無憂。」潘雨音胸有成竹,從而神情一稟,正色道,「柳大哥,我至今仍堅信自己的信仰,堅信自己對你的認識,你……絕不會對洛叔叔痛下殺手,對不對?」
「洛府主已死,而我……現在以『大宋和親使』的身份站在你面前,難道還需要解釋嗎?」面對堅持不懈的潘雨音,柳尋衣的氣勢漸漸變的萎靡消沉,「無論洛府主被誰所殺,我都是害死他的元兇之一。無論我如何狡辯,都不可能將自己置身事外。潘姑娘,若你執意替洛府主報仇……」
言至於此,柳尋衣驀然抬首,左手替潘雨音解開穴道,右手以迅雷之勢抽劍出鞘。未等潘雨音驚呼,柳尋衣已將無極劍硬生生地塞入她的手中。
「你這是……」
「來,對準這兒!」柳尋衣手把手地教潘雨音握緊利劍,並將鋒利無比的劍尖死死抵住自己的心口,義正言辭道,「想替洛府主報仇,便一劍刺下去,不必猶豫。」
「你……」潘雨音面露驚詫,霎時間淚如雨下,握劍的手更是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哽咽道,「洛叔叔……真是你殺的?」
「是。」柳尋衣重重點頭,「我恩將仇報,死不足惜。只希望,我死之後潘姑娘能恩怨分明,放過公主……」
潘雨音的淚水模糊眼眶,但內心仍不敢相信,喃喃重複:「洛叔叔……真是你殺的?」
「是。」柳尋衣態度堅決,擲地有聲。
「你發誓,對命懸一線的公主發誓,對九泉之下的爺爺發誓,不要騙我!」
這一次,柳尋衣下意識地猶豫一下,轉而眼神一凝,詭辯道:「洛府主確實因我而死……」
潘雨音心思細膩,透過柳尋衣的細微表情隱約猜出一絲端倪,追問道:「那你告訴我,你為何與洛叔叔反目?又為何非要置他於死地?」
柳尋衣不耐道:「我是朝廷命官,洛府主是江湖梟雄。我招安,他不從,勢必你死我活,有什麼奇怪?」
「即使如此,你也不會痛下殺手!」潘雨音不依不饒。
「你不是我,憑什麼斷言?」
「就憑你當初替我們潘家與秦天九冒死血戰,我就知道你絕非無情無義的偽君子。」潘雨音固執己見,「還有在絕情谷的時候,你為完成洛叔叔交代的差事,不惜從忘情崖一躍而下。若說這一切都是演戲,都是你為接近洛叔叔而故意偽裝出來的,我寧死不信!」
「可事實就是如此……」
「事實並非如此!」潘雨音篤定道,「你告訴我,去年臘月初七晚上賢王府究竟發生什麼?如果你鐵面無私,替朝廷辦差可以六親不認,為何死的只有洛叔叔?為何洛夫人、洛小姐、洛公子皆安然無恙?你們做事不是最喜歡斬草除根嗎?為什麼這一次只斬草,沒有除根?」
「這……」
「柳大哥,你究竟在隱瞞什麼?」柳尋衣越吞吞吐吐,潘雨音越認定自己猜的不錯,故而趁熱打鐵,急聲追問,「如今你已淪為眾矢之的,天下人人都將你視為殺死洛叔叔的罪人,隨時可能一命嗚呼。如果你有冤屈……或者殺死洛叔叔的另有其人,為何你不肯說出來?難道還有什麼東西比你的榮辱、性命、前程更重要嗎?」
望著泣不可仰,痛不欲生的潘雨音,柳尋衣的心裡極不是滋味,悲憤道:「潘姑娘,我的榮辱、性命、前程……你何必如此計較?」
「我計較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潘雨音啜泣道,「爺爺自幼告訴我天地有浩然正氣,世上有道義長存,善惡有報,因果循環。如果你真的害死洛叔叔,則是善惡不分、因果相悖,那我堅持了二十年的信仰……又有何意?」
望著潘雨音幾近瘋狂,卻滿含誠摯與渴求的激動眼神,柳尋衣漸漸開竅,慢慢明白潘雨音矢志不渝的初心,明白她絕不會因為自己的含糊其辭而善罷甘休,更明白自己回答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極有可能動搖她的單純、她的善良、她對信仰的堅守,甚至……改變她的心志,從而影響她的一生。
心念及此,柳尋衣已不忍再用敷衍之詞來搪塞信仰天地正氣、世間道義的潘雨音。
更何況,她曾救過柳尋衣的性命。算起來,潘雨音對他的恩情並不比他對潘家少。
「潘姑娘,我……可以告訴你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你必須答應我,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永遠、永遠不要再讓第三個人知道。」柳尋衣將萬千思緒與糾結扼殺於內心深處,神情鄭重,字字鏗鏘。
「為何?」
「為了保護一位像你一樣……一直堅持信仰卻無辜遭難的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