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四章:歃血安達
蘇禾的回答令柳尋衣神情僵固,陷入沉默。一時間,千思萬緒湧入腦海,令其心潮騰涌,心亂如絲,久久不能平復。
「柳兄弟,你……」
「好!」
突然,柳尋衣擺手打斷蘇禾的勸慰,猶豫不決的眼神中猛然閃過一抹堅毅之色,抿嘴而笑,重重點頭:「蘇大哥說的好!不僅說出自己的心裡話,也將小弟的心裡話說的入骨三分。」
「柳兄弟,你……這是何意?」蘇禾一愣,儼然沒明白柳尋衣的心思。
「蘇大哥不要誤會,你身為蒙古子孫替草原一爭高下自是責無旁貸。小弟身為華夏男兒,替大宋放手一搏……亦是義不容辭。」
望著心有鬱結而強顏歡笑的柳尋衣,蘇禾忽覺胸中如堵,說不出的壓抑。他隨手拎起一壇新酒,愧疚道:「其實,蘇某還要為今天上午的事……再敬你一壇。馮統領說的不錯,我們一直以兄弟相稱,但今天上午我非但不能幫你,反而……」
「蘇大哥!」
柳尋衣神情一稟,伸手蓋住壇口,義正言辭地說道:「小弟雖然愚笨,卻也懂得自古忠義難兩全。今天上午的事……你我各為其主,沒有誰對誰錯。換做是我,我也會做出和蘇大哥一樣的選擇。古語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事小弟不會放在心上,更不會因此遷怒於蘇大哥。」
言罷,未等蘇禾接話,柳尋衣突然將他手中的酒罈奪走,效仿蘇禾一飲而盡。
「好!蘇某果然沒有看錯人!」蘇禾看向柳尋衣的眼中溢滿讚許之意,豪爽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柳兄弟,干!」
「干!」
蘇禾飲酒如水,柳尋衣亦不甘示弱,二人相繼喝空六大壇酒,彼此相視一笑,一時心潮澎湃,豪情萬丈。
漸漸地,縈繞在柳尋衣和蘇禾之間的愁緒煙消雲散,二人把酒言歡,大發豪情,言談舉止已有幾分醉態。
「還有一事……我應該告訴你。」臉色脹紅的蘇禾將一大塊牛肉塞入口中,囫圇道,「和你們一起來的丁輕鴻,今天下午被王爺叫去中軍大帳。」
柳尋衣的動作微微一滯,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為什麼?」
「我猜……八成是王爺向他打探你們的底細。」
「底細?」柳尋衣冷笑道,「我們的底細還需要打探嗎?就像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不過……忽烈為何突然對丁輕鴻感興趣?」
「這……說不準。」見柳尋衣對丁輕鴻告密的事一無所知,蘇禾陡然想起昨夜忽烈的叮囑,為免節外生枝,故而未再過多解釋,搪塞道,「丁輕鴻絕非善類,柳兄弟對待此人定要加倍小心。」
「丁輕鴻看我不順眼早已不是一天兩天了。」柳尋衣蔑笑道,「實不相瞞,蔚州客棧的埋伏……我一直懷疑和丁輕鴻有關,否則天下豈有這般巧合的事?」
「言之有理。」
「罷了!」柳尋衣話鋒一轉,又道,「眼下的局勢遠比蔚州客棧複雜的多,我能逃過此劫再追查丁輕鴻不遲。」
「柳兄弟的意思是……」
「蘇大哥,今夜你我暫且拋開宋蒙之間的成見,就事論事。」柳尋衣借著酒意,將平日想說卻不敢說的話和盤托出,「雲牙鎮的伏擊你我皆親身經歷,蘇大哥認為……此事真是大宋朝廷的錯嗎?」
「這……」被柳尋衣當面質問,蘇禾不禁一陣語塞。
「即便是大宋朝廷的錯,可忽烈提出用一府之地作為補償,又真的合乎情理嗎?」柳尋衣灌下幾口酒,炮語連珠似的連聲抱怨,「汪德臣有一言說的痛切,城下之盟,談何平等?說到底,無非是蒙古強盛而大宋衰微,你們恃強凌弱,以大欺小罷了。」
「柳兄弟,這種事……你讓蘇某如何回答?」
「休看忽烈今日大發慈悲,給我們一個參加『那達慕』的機會。其實,他只是藉機討好趙馨,在趙馨面前展示自己的寬仁大度,反襯我的渺小可憐……」
「啪!」
不知是醉酒的緣故,還是提起趙馨令他「舊傷複發」,原本有說有笑的柳尋衣突然心情大變,將喝空的酒罈猛然砸在地上,登時發出一聲巨響,直將候在一旁的巴音嚇的臉色一變。
「柳兄弟,你醉了……」
「我沒醉!」未等蘇禾上前安撫,柳尋衣突然出手拽住他的胳膊,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喘著粗重的酒氣,語氣羞惱而暗含悲涼,「其實,我早已料到忽烈會請你出手。大名鼎鼎的『漠北第一快刀』,比試兵刃,舍你其誰?」
「柳兄弟……」
「蘇大哥,我不是不敢和你一較高下,我只是……」言至於此,柳尋衣突然眼圈一紅,語氣哽咽,「你可知,在偌大的漠北我最不想遇到的對手是誰?就是你!不是因為你的刀法出神入化,而是因為你是我柳尋衣打心眼裡敬重的英雄,我實在不願和自己最敬佩的兄長……拼的你死我活。」
「柳兄弟此言,令蘇某無地自容。」
「哪怕對手是赤風嶺主顏無極,我也渾然無懼,膽敢拚死一戰。唯獨你蘇禾……讓我心存顧慮,不忍出手,又如何以死相拼?」
話音未落,兩行熱淚已簌簌而下。或是被他的肺腑真情深深打動,蘇禾的眼中不禁泛起一絲深沉的淚光。
「蒼天啊!我柳尋衣究竟什麼地方得罪過你,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奪走我最寶貴的東西?先是父母、再是妹妹、還有……心愛的女人。時至今日,我在江湖中已是臭名遠揚,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可你卻毫不憐惜,甚至要將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一一奪去。為什麼?究竟為什麼?」
聽著柳尋衣悲天愴地的呼喊,望著他淚流滿面的哀愁,饒是蘇禾這般鐵骨錚錚的漢子,也不禁觸目傷心,見哭興悲,在眼眶中打轉的淚珠順勢掙脫束縛,順著他緊繃的臉頰,悄無聲息地滾落而下。
「我不想和你打,卻又不能不拼盡全力,三局兩勝……容不得我心存半點僥倖。」柳尋衣舉酒豪飲,似乎想用酒中的辛辣遮掩內心的酸楚,「三場切磋……對蒙古而言或許只是一場可有可無的遊戲,但對大宋……卻是關乎生死存亡的命脈。我不是傻子,能看出忽烈的心思,其實他根本不用『格外開恩』,大可以鐵血手段奪下興元三府,縱使我寧死不從,皇上為顧全大局……想必最終也會忍痛割愛,向他妥協。『那達慕』對他而言,正如今天上午的『羊腿之爭』,只是一場助興的鬧劇罷了。更何況,這樣一場鬧劇不僅僅能威懾大宋朝廷,戲耍大宋使臣,更能……博取大宋公主的感激之心。呵,一石三鳥,勝則名正言順地霸佔大宋一府之地,敗則坐收十萬石稻米,緩解糧草之急。再加上……不明真相,被他騙的團團轉的趙馨。什麼慷慨仁慈的退讓?什麼扭轉乾坤的時機?什麼合乎公平的比武?對忽烈而言,根本是穩賺不賠的一筆算計。」
「柳兄弟,自古勝者為王敗者賊。這裡畢竟是漠北,王爺畢竟是手握大權的蒙古王族,你們遠道而來,勢單力薄,又如何斗得過王爺?」蘇禾嘆道,「對他而言,『那達慕』或許只是一場可勝可敗的遊戲,但對你們而言……卻容不下半點閃失。」
「是啊!權勢者跺一跺腳,人微言輕的我們便要天塌地陷,朝不保夕。」柳尋衣先是苦笑,再是大笑,最後是狂笑。笑聲中滿含對蒼天厚此薄彼的不公,對現實弱肉強食的無奈。
「柳兄弟,你隨我來!」
望著含淚大笑,心灰意冷的柳尋衣,蘇禾的眼神陡然一正,驀然起身,搖搖晃晃地朝涼棚外走去。
「蘇大哥,你這是……」
蘇禾對柳尋衣的困惑置若罔聞,徑自帶他來到熊熊燃燒的篝火旁。烈焰兇猛,火光衝天,帶來滔滔熱浪的同時,亦將二人的臉龐映的彤紅無比。
此刻,賽罕正將一隻刮洗乾淨的肥羊架在篝火上烤,不斷外滲的羊油融化於隨風搖曳的火舌,接連不斷地發出陣陣「噼噼啪啪」的聲響。
「烤全羊的火候不夠,你們再等一等……」
「巴音,拿兩壇酒來!」
蘇禾不理會賽罕的解釋,頭也不回地向巴音吩咐一聲,轉而對柳尋衣說道:「柳兄弟,蘇某今夜找你不僅是為告訴你王爺派我出手。其實,還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也是我躊躇良久方才下定決心,不得不做的一件事。」
似乎被蘇禾的鄭重其事嚇了一跳,柳尋衣的酒意漸漸清醒幾分,懵懂道:「什麼事?」
「今夜月明星稀,秋風颯爽。我們置身於浩瀚蒼穹之下,遼闊草原之中,實乃天賜福地,祥瑞吉時。蘇某斗膽提議,你我以羊肉奶酒為祭,以賽罕巴音為證,在此叩稟天地,結為安達。不知……柳兄弟意下如何?」
安達,蒙語『兄弟』的意思。結為安達,即結拜兄弟。
「這……」
柳尋衣萬萬沒有料到,蘇禾竟在這個節骨眼上提出這樣的建議,當下一愣,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有些事,你我各為其主,身不由己。但有些事,你我卻可以隨心所欲。」蘇禾大義凜然,信誓旦旦,「蘇某生平遇人無數,唯獨與柳兄弟一見如故,志趣相投,焉能失之交臂?若柳兄弟不棄,蘇某希望與你結為安達,無論是生是死,兄弟情義永不背離。」
「蘇大哥,小弟是漢人……」
「漢人如何?蒙古人又如何?蘇某交的是人,不是出身。」
蘇禾此言豪氣干雲,氣吞山河,令柳尋衣振聾發聵,感慨無限,滿含激動的雙眸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能與蘇大哥這樣的英雄義結金蘭,是小弟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柳尋衣凝聲道,「人生苦短,自當快意恩仇。家國大事我們無法左右,但如你我這般松柏寒盟,金石至交,卻也是人生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大幸事。承蒙蘇大哥抬舉,小弟……求之不得。」
「好!」
言罷,二人在賽罕、巴音驚愕而感慨的目光下,一起跪倒在地,背倚熊熊烈焰,面朝蒼茫天地,八拜而交,歃血結義。
蘇禾年長為兄,柳尋衣年幼為弟,二人血酒相融,朝天起誓。
「今日起,情同骨肉,親如手足,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坦誠以待,肝膽相照,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