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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四章:柔情俠骨(一)

  十月二十,遼陽府。


  深夜,荒郊野嶺之中,兩名傷痕纍纍,滿身血污的黑衣人相背而站,手中各舉著一柄幾乎卷刃的鋼刀,布滿血絲的眼中摻雜著懊悔、憤懣、仇怨……甚至還有一絲心有不甘的絕望。


  在他們腳下,橫七豎八躺著十幾具餘溫猶存的屍體,其中大部分與他二人打扮相同,儼然是他們的同伴。


  四周,以阿保魯為首的二十幾名西域高手將二人團團圍住,一個個凶神惡煞,虎視眈眈,看向他們的眼神嗜血而猙獰,宛若一群餓狼盯著兩隻待宰的羔羊。


  「你們這些西域人竟敢插手中原武林之事,簡直不知天高地厚!」一名身型較胖的黑衣人厲聲呵斥。


  「一路而來,我們千般小心,萬般謹慎,卻仍被不少人盯上。」伴隨著一道似笑非笑的聲音,洵溱在蕭陽、蘇忽、荀佈道的陪同下,閑庭信步走上前來,「算上你們,我們已遇到十三撥人馬。清風不愧是武林盟主,一道江湖追殺令,險些將我們逼得無所遁形。」


  「既然知道清風盟主的厲害,何不乖乖將柳尋衣交出來?」另一名身材精瘦的黑衣人威脅道,「只要你們交出柳尋衣,今夜的事我們崆峒派可以不再追究。如果你們冥頑不靈,我們……」


  「十三撥人馬,既包含像你們崆峒這樣的名門正派,也包含名不見經傳的綠林強匪。聲勢不小,卻沒有一人能如願以償。」洵溱心不在焉地打斷黑衣人的恫嚇,言辭中毫不掩飾對他們的嘲諷與輕蔑,「為何?只因你們貪得無厭,私心自用,都想獨吞誅殺柳尋衣的功勞,誰也不肯將自己找到的線索公之於眾,更不願和其他門派聯手,生怕替別人作嫁衣裳。」


  「這……」被洵溱一語戳破私心,兩名黑衣人不禁面露悔恨,滿眼難堪。


  「整整十三撥人馬,如果有任何一方肯摒棄私慾,以大局為重,我們斷不能輕而易舉地活到現在。」洵溱戲謔道,「說你們愚笨,你們卻夙興夜寐,無孔不入,一次又一次發現我們的蹤跡。說你們聰明,你們卻各懷鬼胎,相互提防。非但封閉消息,而且明爭暗鬥,故意拆台,讓我有機會將你們逐一擊破。」


  「洵溱,好歹你也做過賢王府的座上賓,洛盟主待你不薄,如今你非但不知替他報仇雪恥,反而包庇謀害他的奸賊,如此恩將仇報,與禽獸何異?」胖黑衣人怒叱道,「如果你心存良知,就該棄暗投明,馬上殺了柳尋衣,替洛盟主討回公道。」


  「你們漢人有句話叫『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但我想告訴你們,很多時候眼見也未必為實……」言至於此,洵溱突然哼笑一聲,漫不經心地擺手道,「罷了!你們都是將死之人,我說再多也是枉然。」


  「我們早已將你們的行蹤回稟掌門,如果我們死在這裡,掌門斷不會善罷甘休!」


  「縱使鍾離木現在啟程,趕到這裡最快也要半月,你以為我會一動不動地站在這裡等他?」


  「你這妖女,多行不義必自斃……」


  「找死!」


  見兩名黑衣人你一言、我一語對洵溱惡語相向,阿保魯登時眼神一寒,暴喝一聲,與其他西域高手一道飛身而起,如餓虎撲食般衝到兩名猝不及防的崆峒弟子面前,未等精疲力竭的二人出招抵擋,數不清的刀光劍影已如狂風暴雨般倏忽而至,眨眼將閃避不及的二人亂刀砍死。


  「洵溱姑娘……」


  當洵溱面無表情地默默注視著阿保魯等人收拾殘局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怯生生的呼喚。


  黛眉微蹙,迅速回身,未等滿眼好奇的潘雨音一探究竟,洵溱已搶先一步迎上前去,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潘雨音的視線,似乎不希望她看到血腥殘忍的一幕。


  「洵溱姑娘,我在馬車內聽到這裡有吵鬧聲,你們……沒事吧?」


  「沒事,只是偶遇幾位老朋友,現在已經走了。」洵溱雲淡風輕地笑道,「是不是阿保魯他們嗓門太大,打攪潘姑娘好夢?」


  「沒……沒有。」


  其實,潘雨音已經嗅到瀰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只是她知道洵溱處事周全,不告訴自己一定有她的用意,因此未再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們一連十幾天晝夜兼程,一路顛簸會不會加劇柳尋衣的傷勢?」洵溱心念一轉,問道,「眼下,長白山近在咫尺,用不用找地方休整一日?」


  「對了!」似乎被洵溱一語驚醒,潘雨音的眼神驟然一變,急聲道,「我來這裡,是想告訴你柳大哥醒了!」


  「什麼?」


  洵溱大吃一驚,愣愣地望著滿眼欣喜的潘雨音,遲疑道:「醒了……是什麼意思?」


  「之前柳大哥一直處於昏迷之中,偶有一些反應也是在半昏半醒之間。剛剛,他突然睜開雙眼,開口呼喊我的名字,著實將我嚇了一跳。」回憶起剛剛的一幕,潘雨音依舊驚喜交加,聲音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這……」


  望著激動不已的潘雨音,洵溱卻有些難以置信。畢竟,從她在臨安救出柳尋衣至今已有一月有餘,只在替他拔劍時疼醒過一次,除此之外,柳尋衣再也沒有恢復過意識。


  今夜突然蘇醒,早已習慣柳尋衣半死不活的洵溱,心裡多少有些犯嘀咕。


  「洵溱姑娘,柳大哥要見你,快隨我來!」


  「好……」洵溱下意識地答應一聲,剛欲抬腳,忽覺靈光一閃,伸手拽住迫不及待的潘雨音,狐疑道,「潘姑娘,柳尋衣突然蘇醒會不會是……迴光返照?」


  「洵溱姑娘不必多慮,我剛剛已替他診過脈,雖然柳大哥的傷勢仍十分危重,但今夜蘇醒乃氣血恢復之兆,而非迴光返照,更不會發生洵溱姑娘擔心的事。」潘雨音莞爾一笑,輕輕握住洵溱的手,以示寬慰。


  霎時間,潘雨音察覺洵溱的手竟冰涼如玉,再看其猶豫不決的飄忽眼神,她心裡明白此乃過分緊張的表現。


  一向沉著冷靜,處變不驚的洵溱竟會因柳尋衣的傷勢如此惴惴不安,實乃罕見。潘雨音稍稍一怔,內心深處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酸澀。


  馬車內燭火幽暗,將柳尋衣那張蒼白而枯瘦的臉龐映的分外憔悴。氣息奄奄,命若遊絲,但渾濁的眼中卻湧現出一絲若隱若現的堅毅與倔強。


  當心思複雜的洵溱鑽入馬車時,潘雨音並未出現。因為她知道,此時此刻……有必要讓柳尋衣和洵溱單獨一敘。


  「你醒了。」


  聽到洵溱平淡無奇的開場,虛弱不堪的柳尋衣嘴角微微抽動一下,似乎想開口作答,但由於氣息未能調整均勻,以至胸口顫動,唇齒髮抖,牽動傷口引來鑽心之痛,令其眉頭下意識地皺成一團。


  默默忍受半晌,柳尋衣的眉心方才漸漸舒展,口中吐出一道悠長的濁氣,一開口並非寒暄,而是自嘲:「生平第一次體會到『病秧子』的感覺……在下出醜,讓洵溱姑娘……見笑了。」


  「你以為這段日子你在我面前出的丑還少嗎?」洵溱沒有半點久日未見的生澀,以及劫後餘生的感傷,出言一如當初他們在賢王府那般平易風趣,談笑自若,「本以為名震天下的柳執扇、柳大人是一位生龍活虎,鬥志昂揚的大英雄,誰知也有苟延殘喘,弱不禁風的一面。本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刀山火海如履平地,卻不知你也有痛哭流涕,呼天搶地的時候。呵呵……時至今日,你早已醜態百出,我也早已見怪不怪。」


  面對洵溱的揶揄,柳尋衣既尷尬又無奈。習武多年的他不知受過多少大大小小的傷,深知重傷之後的人在性命垂危之際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至於尊嚴、體面、矜持、風度……云云而而,只有在人無痛無災,意氣風發時才會視若珍寶,一旦遇到痛不欲生,搖搖欲墜的危急時刻,莫說那些無關痛癢的「面子」統統不在乎,甚至連吃喝拉撒都會變得情難自已,放縱不堪。


  人就是人,終究不是神。因此,當洵溱調侃柳尋衣在她面前醜態百出時,他不用問也能猜到當時的自己是何等窘迫。


  「潘姑娘已經告訴我了……」柳尋衣顫顫巍巍地伸手朝自己的胸口輕輕一指,斷斷續續地說道,「是你用自己的血……救回我一條命……」


  「不是一條命,是半條命!」洵溱嫣然一笑,靡顏膩理的臉龐在幽黃的燭火映襯下宛若芙蓉出水,溫婉無暇,「你究竟能不能痊癒,要看桃花婆婆的本事。」


  不知是燭火昏暗迷離了視線,還是身體虛弱恍惚了精神,柳尋衣竟一時失神,獃獃地望著明眸皓齒的洵溱,沉默半晌方才幽幽開口:「你為什麼救我?」


  「你為什麼求死?」洵溱不答反問。


  「這……」


  「其實,這柄劍早已將你推入鬼門關,若不是你心有不甘,縱使大羅金仙下凡也無可奈何。如果你真想死,沒人可以救你。因此,與其說我救活你,不如說你自己救活自己。」言罷,洵溱將秦衛的寶劍遞到眼神顫抖的柳尋衣面前。


  「這是……秦衛的劍……」一見此劍,柳尋衣瞬時悲從中來,心痛如絞。


  「救你的人是你自己,害你的人……同樣是你自己。」洵溱別有深意地說道,「如果你沒有對秦衛心生惻隱,他豈有機會一劍刺穿你的胸膛?」


  「我……」


  「我們救你時,秦衛的劍插在你的心口,你的劍卻遺落在臨安。」洵溱對柳尋衣的糾結視而不見,義正言辭道,「歷經一番生死劫,你應該有所醒悟。無極劍寧肯無主,也不希望自己的主人是一名尋死覓活的懦夫。柳尋衣,我告訴你這些,不是讓你凄凄惶惶地哀怨惆悵,而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拿回自己的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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