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六章:順勢而為
「尋衣,休要犯糊塗……」
「糊塗的不是小弟,而是大哥!」
望著嚴辭正色的蘇禾,柳尋衣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鬆開料桶的同時雙膝一彎,「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這一幕,不僅令近在咫尺的蘇禾大吃一驚,同時令院外觀望的洵溱等人瞠目而視。
「這是作甚?快快起來!」
一臉驚愕的蘇禾連忙去攙柳尋衣,可柳尋衣卻十分倔強,任蘇禾苦苦相勸,他卻遲遲不肯起身。
「千錯萬錯都是小弟的錯,若不是因為我,大哥何以淪落至此?」柳尋衣羞愧道,「今日看見大哥……小弟五內俱焚,心痛如絞。」
「尋衣,此事與你無關……」
「豈能與我無關?」柳尋衣緊緊攥住蘇禾的胳膊,激動道,「那達慕之後,我去草原酒館見過賽罕和巴音,他們已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原來……我們那天喝的酒,早已被賽罕投下蒙汗藥。原來……大哥早已安排好一切。依照草原的規矩,兄弟較量一旦平手,則『兄讓弟勝』。雖然大哥從未明言,但你故意在比武前與我結拜,我想……用意大抵如此。」
「這……」
被柳尋衣揭穿自己的心思,蘇禾的眼神變得愈發糾結。
「先有『蒙汗藥』、後有『拜安達』,再加上賽罕、巴音暗中相助,小弟與大哥這場比武……從一開始就有失公允。」
「一切只是巧合,我並沒有讓你,你也不必自責。」蘇禾摒棄雜念,大義凜然道,「我和你比武靠的是真才實學,我與你結拜憑的是英雄相惜,一切皆出自蘇某的真心實意,斷無半點弄虛作假,更無故意謙讓之說。更何況,勝敗乃兵家常事……」
「如果『勝敗乃兵家常事』,大哥又何必跑到冰天雪地自討苦吃?」
「斷無此事……」
「罷了!無論大哥因何而來,小弟都要奉陪到底!」柳尋衣毅然決然地推開蘇禾,一字一句地說道,「大哥走我就走,如果大哥留下喂馬,小弟也留下喂馬。」
「尋衣,休要意氣用事……」
「如果大哥執意不肯,小弟就跪死在這裡。」
「大宋朝廷和中原武林上下勾結,害得你失去一切,險象環生。如今,你好不容易才死裡逃生,理應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豈能留在這裡虛延歲月?」
「為何大哥可以苟全性命,小弟就不能虛延歲月?」柳尋衣不答反問,「大哥常說『大丈夫頂天立地』,如今畏縮不前的人是你,不是我。」
「你先起來……」
「不!大哥不同意就是不肯原諒我,小弟有何面目面對天下人?」
「這……」
柳尋衣的再三堅持令蘇禾心神不寧,躊躇半晌,方才別有深意地問道:「尋衣,你真的甘心留在這裡陪我喂馬?」
「義不容辭!」
「如果你真的甘心,那……留下吧!」
「好!」柳尋衣欣然允諾,「我早已眾叛親離,無家可歸。難得大哥肯收留我,小弟感激不盡。」
蘇禾若有似無地點點頭,話裡有話地提醒道:「尋衣,這裡的生活枯燥無味,你可不要後悔。」
「大哥肯為小弟自毀前程,小弟又豈能背信棄義?」柳尋衣言辭篤定,字字鏗鏘,「想當初,我們對天立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豈是一句兒戲?」
「說得好!」
蘇禾揚眉奮髯,拍手稱讚,俯身將柳尋衣攙扶起來,二人相視大笑,立時豪氣干雲。
「蘇某已有數月滴酒未沾,今日與兄弟重逢乃天大的喜事,說什麼也要痛飲一場。」
「我知道大哥無酒不歡,因此今日來時特意準備幾壇好酒,待我取來。」
言罷,柳尋衣抖了抖身上的落雪,興緻勃勃地朝院外走去。
「柳大哥,怎麼樣?」
「我要留在這裡陪大哥一起喂馬。」面對滿眼期待的眾人,柳尋衣開門見山,「日後再慢慢幫大哥解開心結。」
「什麼?」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大驚失色。不同的是,蘇日格驚詫之餘,更多的是欽佩和感動。反觀洵溱、阿保魯等人,卻是面露慌亂,顧慮重重。
「自從蘇禾來到馬場,整天魂不守舍,從未像今日這般高興。」蘇日格率先打破沉默,「你可以留下陪他,其他的事本將替你安排。」
「多謝將軍……」
「不行!」
未等柳尋衣道謝,心事重重的洵溱突然開口,並於眾目睽睽之下將他拽到一旁僻靜處。
「洵溱,你……」
「蘇禾可以不走,但你不能留下!」洵溱沉聲道,「別忘記你答應我的事,如果你敢朝三暮四,我馬上殺了你。」
「洵溱,我明白你的意思。」柳尋衣知道洵溱只是一時氣憤,而非故意威脅,因此也不生氣,反而滿懷歉意地朝她誠然一笑,解釋道,「大哥與我是結義兄弟,我二人曾對天立誓榮辱與共,福禍相依。如今,他因我而失時落勢,鬱結難舒,我於情於理……都不能袖手旁觀。」
「你不能對蘇禾的兄弟情義袖手旁觀,難道可以對我的救命之恩、對少秦王的抬舉之情置之不理?」洵溱嗔怒道,「我千辛萬苦將你從臨安救出來,費盡心機保住你的性命,千方百計幫你尋找蘇禾的下落,難道……是為今日這般結局?」
「大小姐息怒!」見洵溱不依不饒地興師問罪,自知理虧的柳尋衣訕訕一笑,連忙拱手賠罪,「你的恩情我沒齒難忘,但大哥的恩義我也不敢置若罔聞。常言道『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如果今天在這裡喂馬的人是你,我同樣不會見死不救……」
「柳尋衣,我在和你談論正事,你休要顧左右而言他!」
洵溱美目一瞪,嚴詞訓斥。然而,她在柳尋衣面前無論如何都端不起「大小姐」的架子,更施展不出在阿保魯、蕭陽這些人面前的威嚴。
對柳尋衣而言,他打心眼裡對洵溱沒有畏懼。因此,見氣急敗壞的洵溱臉色漲紅,貝齒緊咬下唇的憤懣模樣,他非但不覺得可怕,反而覺得有些……可愛。
此念一出,柳尋衣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心中暗罵自己糊塗,豈能認為洵溱這般狡猾的女人可愛?
雖然心裡一個勁兒地告誡自己絕不能小覷洵溱,必須對其抱以忌憚,但他的雙腳卻不受控制地朝洵溱步步逼近,並搶在猝不及防的洵溱閃避前,先一步出手扶住她的香肩。
與其說「扶住」,不如說「按住」。只不過,柳尋衣的力道拿捏的恰到好處,令她動彈不得,卻並未感覺疼痛。
「柳尋衣,你……你想幹什麼?」
聽到洵溱的責問,神思恍惚的柳尋衣幡然醒悟,愣愣地望著近在咫尺的精緻容顏,嗅著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幽香,意亂情迷的柳尋衣在心中反覆質問自己:「是啊!我在幹什麼?我究竟在幹什麼?」
這一刻,柳尋衣多想打破二人之間的尷尬氣氛。可他的雙手、雙腳卻根本不聽使喚,彷彿洵溱的身上具有一股無影無形卻又難以抗拒的魔力,深深吸引著柳尋衣,令其情難自已,呆若木雞。
「真是混賬!」柳尋衣表面上平靜如水,可心裡卻對自己破口大罵,「柳尋衣啊柳尋衣,你究竟在想什麼?難道……馨兒的離開讓你神智錯亂,變得心術不正?還是……你身上流著洵溱的血,因此對她倍感親切……」
「登徒子!」
「嘶……」
見柳尋衣一言不發,只是「色眯眯」地盯著自己,洵溱的心裡七上八下,渾身不自在。故而臉色一沉,嬌喝一聲,抬腳朝柳尋衣的小腿狠狠一踢,登時將心猿意馬的柳尋衣拽回現實,疼的他倒吸一口涼氣,並下意識地鬆開雙手。
「你踢我作甚?」
「你說呢?」洵溱冷哼一聲,「你剛剛……為何盯著我發獃?」
「我只是……」柳尋衣方寸大亂,趕忙找借口搪塞,「只是在想如何才能說服你……」
「不可能!『西律武宗』不是兒戲,袁孝他們冒著生死之虞在中原替你『開疆擴土』,你身為『副宗主』豈能三天打魚兩天晒網?」
「其實,大哥只是一時想不開。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勸他離開漠河馬場。」柳尋衣信誓旦旦地保證,「如果我們現在離開,大哥一定對我萬分失落。如此一來,他對自己當初的決定……必然懷疑更甚。」
「依你所言,你答應留下只是權宜之計,而非真心?」洵溱柳眉一挑,諱莫如深地笑道,「真想不到,一向光明磊落的柳尋衣竟也學的如此狡詐。」
「這不是狡詐,而是以退為進、是順勢而為,是……一種謀略。」柳尋衣眼神一暗,呢喃道,「曾經的我不懂謀略,自詡心口相一,必能以心換心,從而無往不利,達成所願。可事實證明……世人皆有私心,並且人心在無時無刻地千變萬化。如果不知變通,一味天真……結果只會像我一樣落得身敗名裂,無處容身。」
「蘇禾對你可是赤誠相待,你這樣『算計』他……難道不會心痛?」
面對洵溱的揶揄,柳尋衣的嘴角微微抽動一下,聲音顫抖地答道:「豈止心痛,簡直痛不欲生!但……我本意善良,自認問心無愧,堂堂『漠北第一快刀』絕不能淪為馬夫。因此,只要能幫大哥重拾信心,就算讓我做一次『心機小人』又有何妨?」
望著神情黯淡,語氣落寞的柳尋衣,洵溱知道他的「謀略」用的極不情願,甚至萬分自責。
但與此同時,洵溱也察覺到一些「不同」。彷彿……從今日的柳尋衣身上,她隱約看到一絲昔日的洛天瑾的影子。
既是融入血脈的睿智,亦是深刻骨髓的……狡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