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六章:殫精竭慮(一)
入夜,洛陽南城,四喜客棧。
「砰、砰砰!」
「進來。」
「吱!」
一聲輕響,門分左右。蕭陽、蘇忽、荀佈道依次端著茶壺茶杯、酒罈酒碗及一盆清水步入燭火幽黃的客房。
「大小姐……」
「放下東西,去歇息吧!」
「明天就是『鋤奸大會』,大小姐肩負重擔,一人關乎大局成敗,必須養足精神。」蕭陽將錦帕在清水中沾濕,畢恭畢敬地遞到洵溱面前,關心道,「這段日子,大小姐一直為柳尋衣的事晝夜操勞,已然削瘦許多。無論如何,今晚都要早些休息。我們三人在門外守著,不許任何人打擾……」
「不必!」洵溱用濕帕沾了沾手,心不在焉地打斷,「我今晚要見幾位朋友,否則他們睡不踏實,我也睡不踏實。」
「可是……」
「下去吧!」
「是……」
見洵溱態度堅決,蕭陽三人縱使心有不甘亦不敢忤逆她的命令。彼此相視一眼,無不搖頭嘆息,悻悻地退出房間。
「砰砰砰!」
片刻之後,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驟然響起,令形似假寐的洵溱緩緩睜開雙眸,將臉上的睏倦之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掃而空。
「什麼人?」
「在下慕容白。」門外傳來一道低沉的應答。
「七爺請進……」
話音未落,房門已被人輕輕推開,神色匆匆的慕容白閃身而入。
「洵溱姑娘,府主讓我來……」
「七爺不必心急,小女子知道你的來意。」洵溱將滿滿一碗酒水推到慕容白面前,雲淡風輕地笑道,「清風和凌瀟瀟布在城中的眼線已於今日下午全部撤回。如我所料不錯,今夜的賢王府一定十分熱鬧。」
「不錯!」慕容白舉酒欲飲,但聽到洵溱的猜測又迅速將酒碗放下,低聲道,「原以為清風此行只帶數十人,卻不料……今夜竟一下冒出三四百人。府主推測,這些人可能比清風更早潛入洛陽城,只不過一直在暗中監視江湖各派。如今『鋤奸大會』召開在即,清風開始收攏人馬,府主擔心……他也許察覺到一些蛛絲馬跡,否則以清風的行事做派,斷不會如此輕率地暴露自己隱藏的實力。」
「謝府主的擔憂不無道理。清風急著召回武當弟子? 八成擔心明日有變,這些流散在外的弟子來不及支援。」洵溱不可置否地輕輕點頭,「不知……謝府主何意?」
「府主的意思是……我們與清風皆已箭在弦上? 不得不發。」
「是啊!明天就是『鋤奸大會』? 重新部署已然來不及? 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洵溱沉吟道,「今夜的賢王府有沒有異常?」
「除了人多一些? 其他的一如往常。表面上看……清風對我們沒有起疑。」
「柳尋衣如何?」
「放心!尋衣由『自己人』保護? 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我們的耳目。」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洵溱欲言又止,似乎心有躊躇。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情緒十分低迷,但並未作出任何反常的舉動? 也沒有引起清風和凌瀟瀟的懷疑。」一提起柳尋衣? 慕容白不禁面露苦澀? 「畢竟? 他曾親自參與圍殺自己的父親。雖然當時不知情? 但……終究有悖人倫? 一時難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唉!」嘆息一聲,洵溱神情一稟,正色道,「罷了!勞煩七爺回去告訴謝府主,我們已萬事俱備? 只待他明日振臂一呼? 各路人馬將一起現身。」
「如此甚好……」
見慕容白有些心神不寧? 洵溱黛眉微蹙? 狐疑道:「有何不妥?」
「並無不妥!只是……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大家同坐一條船,最忌諱相互猜忌。七爺不必吞吞吐吐,大可直言不諱。」
「我想問問潞州甘家……」
話未說完? 慕容白猛然想起謝玄的告誡,故而心生唐突,溜到嘴邊的話又被他生生咽回腹中。
「七爺想問什麼?」
「罷了!木已成舟,多說無益,反而徒增不快。剛剛是我一時意氣,望洵溱姑娘勿怪。」慕容白毫無預兆地態度大轉,全然不顧洵溱的錯愕,毅然拱手道別,「府主在等我的消息,在下告辭!」
「七爺慢走。」
面對稍顯慌亂的慕容白,洵溱難免有些忍俊不禁。不過她既未解釋亦未挽留,只是似笑非笑地目送其離開房間。
「砰、砰砰!」
慕容白離開不久,敲門聲再度響起。
「誰?」
「蕭芷柔。」
聞言,洵溱的眼神悄然一變,親自開門相迎:「不知蕭谷主駕臨,恕小女子未曾遠迎。」
「洵溱姑娘不必客氣,我來此……是為向你道謝。」
「向我道謝?」洵溱稍一愣神,連忙將蕭芷柔讓入房間,「蕭谷主何出此言?」
「你屢次三番幫尋衣絕處逢生,難道我不應該謝你?」
言罷,蕭芷柔朝若有所思的洵溱報以微笑,從而饒有興緻地環顧四周,待她看到桌上滿滿一碗酒時,眼眸深處閃過一道若有似無的精光。
「是慕容白。」洵溱似乎察覺到蕭芷柔的疑慮,一邊主動解釋,一邊斟茶倒水,而後小心翼翼地送到蕭芷柔面前,「蕭谷主請喝茶。」
「他們都說洵溱姑娘聰明伶俐,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客人未到,你卻已備好茶酒。知道什麼人喝茶、什麼人喝酒,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寥寥幾句調侃,卻是意味深長。
洵溱心頭一緊,端著茶杯的雙手微微一顫,杯中清茶盪起絲絲漣漪,恰如她此刻的心境。
「姑娘不必多心,你有恩於尋衣即有恩於我,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傷害你。」
蕭芷柔飄然落座,又朝旁邊的圓凳輕輕一指,示意洵溱不必拘謹。
「尋衣是我失散多年的兒子,此事……想必洵溱姑娘早已探查的一清二楚。」蕭芷柔開門見山,語氣平淡卻字字誅心,「常言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對我們母子有恩,我們自當儘力報答。然而,在承受你更大的恩情前,我有必要問清楚一件事。至少讓我們母子知道,自己究竟承了誰的恩?領了誰的情?受了誰的好處?又……欠了誰的債?」
「其實,小女子早就料到蕭谷主會來問我。」見蕭芷柔遲遲不肯接茶,洵溱將茶杯放在桌上,矮身落座的同時自嘲一笑,「只不過,相比蕭谷主對柳尋衣的愛護,我再聰明仍棋差一招。原以為蕭谷主會在『鋤奸大會』後向我興師問罪,卻不料……你竟來的如此之快。」
「無論出於什麼目的,你始終是尋衣的救命恩人,我永遠不會向你『興師問罪』。」蕭芷柔淡淡地說道,「我不喜歡繞圈子,想必你也一樣。直說吧!我知道你是少秦王的人,你們將尋衣推舉為『西律武宗』的副宗主究竟有什麼用意……我也能猜出一二。不過,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一個關心自己孩子的母親,什麼天下興亡、千秋大業……云云而而我一竅不通,也不知道究竟誰對誰錯。今夜,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或者少秦王,有沒有想過傷害尋衣?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遇到什麼處境,你們有沒有動過……哪怕一絲一毫傷害他的念頭?」
「以前,他以朝廷密探的身份潛伏在賢王府,意圖破壞少秦王與北賢王的合作……我們確實動過殺他的念頭。」不知是被蕭芷柔的護子之情深深感動,還是忌於她的江湖地位及深不可測的武功,洵溱在她面前竟一改往日的狡黠,鄭重其事地回答,「然而,從我們知道他真正身世的那一刻……至少到今天,未再想過傷害他。」
「如果你們費盡心思幫他度過難關,但尋衣卻不肯與你們繼續合作呢?」蕭芷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神思凝重的洵溱,不依不饒地咄咄逼問,「如果他非但不與你們合作,而且以『民族大義』為由與你們反目成仇呢?」
「我……不知道。」面對蕭芷柔直抵靈魂的拷問,洵溱竟出人意料地扭捏起來,「我……沒有想過……」
「你在撒謊!」蕭芷柔眼神一寒,聲音雖然不大,但語氣卻不容置疑。
「我沒有撒謊!」
洵溱先被嚇了一跳,從而將心一橫,面無懼色地回視著凜若冰霜的蕭芷柔,任由心跳越來越快,呼吸越來越急,她仍沒有一絲退怯之意,大義凜然地替自己辯解:「蕭谷主,我們一直在絞盡腦汁地救你兒子,千方百計地還你兒子清白,不惜血本地幫你兒子成事。你要麼相信我,要麼……現在殺了我!」
四目相對,一言不發,詭異的沉默足足持續一炷香的功夫。
「洵溱姑娘,我……相信你永遠不會傷害他。」
終於,蕭芷柔面色一緩,凝聚於四周的徹骨寒意漸漸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端起茶杯輕抿一口,再度朝驚魂未定的洵溱綻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
驀然起身,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
不知不覺已滿身大汗的洵溱鬼使神差般追上前兩步,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蕭谷主,我明天一定會演一出『好戲』給你看!」
話一出口,洵溱頓生懊悔,可惜覆水難收。她目光忐忑地注視著蕭芷柔纖細而婀娜的背影,一時間叫苦不迭,進退兩難。
「難為你嘔心瀝血謀划數月,此時搶走你得功勞實在不近人情。洵溱姑娘,我來不止是向你道謝或者辨清敵友。還想告訴你,我和騰族長、雲聖主商議妥當,明日的『鋤奸大會』,絕情谷、龍象山、湘西騰族願全力配合你的計劃,聽從你的調遣。」
「蕭谷主,你們……」洵溱一怔,似是難以置信,「你們……真的相信我?」
「明天,無論你做什麼我們都不會反對。」蕭芷柔在打開房門的瞬間腳步一滯,語氣變得複雜而苦澀,「我只有一個條件,讓尋衣……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邊。」
言罷,蕭芷柔不再猶豫,大步流星地離開四喜客棧。
欲言又止的洵溱愣愣地站在原地,耳畔一遍遍回蕩著蕭芷柔近乎祈求的話語,忽覺思緒萬千,心亂如麻,深陷糾結而難以自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