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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三章:今是昨非(八)

  一通無所顧忌的宣洩直抒胸臆,緊隨其後的並不是預料中如狂風暴雨般的爭論激辯,而是詭異的沉默與死一般的寂靜。


  義憤填膺的柳尋衣怒瞪著眼、脹紅著臉坐在一片狼藉中氣喘如牛。對面的洵溱卻不急不躁,不喜不悲,只用一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默默注視著他,神情淡漠,幾乎看不出一絲波瀾。


  「我們都以為柳尋衣經此一劫必然脫胎換骨,二世為人。從昨天到現在,你的表現一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一再給我驚喜。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優柔寡斷、再也不會婦人之仁、再也不會安於故俗、再也不會恪守愚忠……雖然你對我步步緊逼,但我仍倍感欣慰,因為我終於在你身上看到『成大事者』的影子。直至上一刻,我依然對你的『今是昨非』讚嘆不已。然而,你剛剛在盛怒之下的一席肺腑之言,卻無情地將我從理想打回現實。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果真如此。事實上,柳尋衣還是原來的柳尋衣,雖然你的行事做派與昔日大相徑庭,但潛藏在你心底的那份執念……卻依舊根深蒂固,牢不可破。」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也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諸如你們計劃的第三步……就是我柳尋衣斷斷不可為的大忌。」


  「從始至終,我只是陳述大宋衰微的事實,可曾提過『造反』二字?」洵溱對柳尋衣的慷慨陳詞嗤之以鼻,「是你一廂情願將我們想成窮凶極惡的壞人,而你自己……根本算不上忠君愛國的好人,又何必在我面前裝腔作勢?」


  「你……」


  「你們漢人有句話,是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大宋皇帝御筆親題,將你定為『罪惡滔天,罄竹難書』的天下第一奸賊,你若忠心耿耿,又為何不以死謝罪?」洵溱不給柳尋衣辯駁的機會,炮語連珠似的問道,「苛責於人往往大義凜然,堂而皇之。涉罪於己往往隱約其辭,避實就虛。難道這就是你口口聲聲的『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


  「我……」


  「事已至此,我們爭論孰是孰非已然無用,以『莫須有』的罪名判定善惡忠奸更是無稽之談。我也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做過的事我們認,並且絕不推脫。但沒有做過的事,我們寧死不認,你也休想硬塞到我們身上。因此,在我們真的做出你難以容忍的事情以前,勞煩收起你的疑心和猜忌。至少在這一刻,少秦王和我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仍該對我們報以感激之情,而非凶神惡煞地意圖令我『屈打成招』。我知道你們骨子裡的執念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但並不意味著我必須遵照你的意願解答你所謂的『疑惑』。因為臆想就是臆想,事實就是事實,二者永遠不能混為一談,你更不能枉顧事實而憑臆想殺人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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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是你們利用我在先,現在卻……」


  「此言差矣!是我們救你在先,利用你在後。」洵溱一本正經地糾正,「只不過,救你已成事實,而利用你……仍是設想。至少,經過今天的開誠布公,你已經知道我們的全盤計劃,我們只能和你『明碼標價』地合作,再想如臂使指地利用你……已是萬萬不可能。」


  「洵溱,時至今日你終於肯正視我,肯將我擺在和你們平等的位置上進行一場公平的合作。」柳尋衣自嘲道,「真是……不容易。」


  「你剛剛說過,今天由你『坐莊』,規矩由你決定,我又豈敢輕視你?」洵溱淡淡地說道,「我們不論交情,只談合作。既然你無意入主中原,想必少秦王也不會強人所難。現在為表誠意,我冒死替少秦王向你做出讓步,無需你再繼承北賢王的未盡事宜,你只要幫西律武宗在中原武林紮下根基並且發揚光大,不一定成為江湖中數一數二的名門大派,至少……其實力、地位不能亞於武林四大世家。至於其他的事,不再勞你費心……」


  「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不相信少秦王……也不相信你。無論怎樣合作,我都會淪為你們荼毒中原的幫凶。因此,我打心眼裡……並不想和你們產生任何交集。」柳尋衣沉吟再三,決定直言不諱,「說的再直白些,我不想繼續擔任西律武宗的副宗主,更不想和你們合作。因為我對你們別無所求,也想不到你們究竟開出怎樣的條件,才能令我心甘情願地違背自己的意志。」


  「我知道你現在春風得意,名利雙收,什麼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皆是唾手可得。」洵溱不可置否地應道,「現在的你既不缺金銀珠寶,也不求功名大業。既不痴戀於紙醉金迷,也不沉溺於酒池肉林。縱使算不上無欲無求,至少也是清心寡欲。莫說是你,就連我也想不到究竟開出怎樣的條件才能令你動心。」


  「其實,你我早已心照不宣,少秦王能夠開出的最大條件,已在昔日的北賢王身上得到應驗,即改朝換代,榮登九五。」柳尋衣興趣缺缺地說道,「只可惜,這般如夢幻泡影般的黃粱美夢,能夠打動北賢王,卻不能打動我。」


  「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我承認,能夠打動北賢王的條件未必能夠打動你。但有些不被北賢王放在眼裡……甚至他不值一哂的『條件』,你卻難以拒絕。」洵溱神情一稟,諱莫如深地說道,「如果說『野心』是北賢王的軟肋,那『仁心』就是你的痛腳。由於骨子裡的仁義而極易受人要挾,無疑是你最大的破綻。昨日殺清風時,我曾一度認為你已經喪失仁義之心。可後來你因洛凝語而放過凌瀟瀟和武當餘孽,我才恍然大悟,你的冷酷無情只是表象,從始至終你仁心猶在。」


  「仁心?什麼意思?」見洵溱言之鑿鑿,不似虛張聲勢,柳尋衣不由地心頭一緊,「莫非……你打算求我?」


  「求你?」洵溱柳眉一挑,似乎對柳尋衣的猜測感到不可思議,「不是求你,是要挾你。」


  「要挾我?」


  「和你一樣,迫於無奈只能要挾你和少秦王合作。反正你被我要挾沒有十次也有八次,早已司空見慣,也不在乎多加一次。」


  「洵溱,你當心玩火自焚!」柳尋衣似乎被洵溱的故意挑釁激出一絲怒火,「少秦王不是北賢王,你也不是洛凝語,憑什麼斷定我會受你要挾?」


  「就憑我屢次三番地營救你、千方百計地保護你、不遺餘力地幫助你!就憑你能安然無恙地活到今天!就憑昨天的『鋤奸大會』你們能夠順利扳倒清風父女!就憑你的身上……」


  言至於此,洵溱的眼神悄然一變,聲音戛然而止,似乎後面的說辭令她難以啟齒。


  沉吟片刻,洵溱篤定心思,隨之話鋒一轉:「實不相瞞,我竭盡所能地向你施恩,不計代價地幫你活命……為的就是應對今天這種局面,為的就是讓你在懷疑我、猜忌我、怨恨我甚至想一腳踢開我的時候……心懷顧忌,抱有虧欠。」


  「洵溱,原來你早就料到我們有可能鬧翻……」


  「是!」面對茅塞頓開,又羞又惱的柳尋衣,洵溱的目光不閃不避,直直地迎上他寒光迸射的雙眸,「那又如何?你欠我的何止一條命?縱使一生一世為我當牛做馬恐怕也償還不清!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現在,我洵溱要向你柳尋衣討回救命之恩,你……敢不敢拒絕?」


  「好一個機關算盡的女人,竟連自己失利后的打算都計劃的井井有條。」柳尋衣難以置信地望著處變不驚,對自己咄咄相逼的洵溱,咬牙切齒地說道,「你這是在拿我的良心賭我的意志,你可知……此舉將令你徹底陷入被動,因為成敗盡在我一念之間。」


  「看似最兇險的賭注,恰恰是我最有信心的籌碼。」洵溱與柳尋衣四目相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也敢拿自己的人頭擔保,你柳尋衣……既不會忘恩負義,更不會恩將仇報!」


  「你就這麼相信我的人品?」


  「我不是相信你的人品,而是看透你骨子裡的執念。在家國大義面前,恩怨分明變得一文不值。同樣,在恩怨分明面前,你的生死榮辱也變得不再重要。」洵溱幽幽地說道,「因此,只要我不逼著你和少秦王密謀造反,你就沒有理由拒絕償還我對你的恩情。我剛剛說自己不知道開出怎樣的條件才能打動你。現在,我料定你同樣找不到任何借口可以漠視我對你的恩情,彌補你對我的虧欠。」


  「你……」柳尋衣怒氣沖沖地瞪著成竹在胸的洵溱,踟躕許久,方才心有不甘地擠出一句,「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欠你的。」


  言罷,柳尋衣猛然伸出自己被包裹地嚴嚴實實的右手,毫無預兆地奮力一攥,掌中癒合不久的傷口瞬間崩裂,殷紅的鮮血如潺潺流淌的溪水,迅速滲透層層葯布,滴滴答答地墜落在地上,眨眼在一片殘木碎瓷中匯聚成一汪「血潭」。


  「我身上……至今仍流著你的血。如果不是你當初捨命相救,我柳尋衣早已魂斷臨安。」


  這句話,柳尋衣幾乎是吼出來的。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的他究竟抱著一種怎樣的感情對待眼前的洵溱。


  是受人蒙蔽的怨恨、是捨身相救的感動、是受制於人的憎惡,是同生共死的難忘……


  這一刻,柳尋衣臉上的肌肉劇烈顫抖,眼中的淚光熠熠閃爍……他恨不能用刀剖開自己的五臟六腑,一次將所有「債」統統還給洵溱,徹底了斷自己對她的虧欠。


  不知是被柳尋衣激蕩的情緒深深感染,還是被他無所適從的憤慨戳中心靈,當洵溱的雙瞳被一滴滴渾圓的血珠漸漸溢滿的時候,淚水亦在不知不覺間模糊她的視線。


  上一刻的僥倖與得意,下一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恃恩而驕」的欣喜於剎那間化為難以名狀的哀傷。彷彿……她從捶胸頓足的柳尋衣身上不僅看到自己的睿智,更看到自己的卑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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