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無人可信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我只是怕你錯怪好人,遷怒無辜。」
謝玄一邊觀察柳尋衣的反應,一邊替自己辯解:「有些話……可能只有我才敢對你說,也只有我才能說得清楚。」
「謝二爺想說什麼?」
「說一句不合時宜,卻又非說不可的大實話。」謝玄道,「其實,此次『鋤奸大會』我們能夠推翻清風父女,洵溱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功臣。至於其它人……都只是遵照洵溱的計劃行事。論排兵布陣,我們遠不及她。論嘔心瀝血,我們也遠不及她。論勞苦功高,我們仍遠不及她……」
言至於此,見柳尋衣反應平平,謝玄心念一轉,又道:「剛才,洵溱突然提起甘老爺收下五十萬兩銀票的事,我認為她的真正目的並不是向你討債,而是旁敲側擊地提醒你,潞州甘家並不像你想象中那般……仗義無私。」
柳尋衣眉頭一皺,別有深意地提醒:「謝二爺,甘老爺可是你的朋友。」
「正因為甘永麟與我交情匪淺,我才更加明白他的為人處世之道,也更加體諒洵溱的良苦用心。」
「難道我不該對袁家父子網開一面?」柳尋衣狐疑道,「你是不是認為我應該遵從洵溱的意思,對他們嚴加懲治?」
「我看得出來,洵溱對袁家父子的所作所為十分震怒,也確實希望你能秉公嚴懲。但她為保全你的體面,不惜違背自己的心意,甚至連被袁霆挾持也可以裝的若無其事。尋衣,洵溱沒有食言,她確實在盡其所能地幫助你。我認為……你即使不感激她,也該體諒她,不該誤會她。」謝玄神情一稟,正色道,「再退一步,縱使沒有洵溱這一層顧慮,僅憑我的判斷……你也不該對袁孝父子如此寬仁。」
「你是不是也想說『賞罰分明,獎懲有序,規矩就是規矩』?」柳尋衣的眼睛微微眯起,語氣變得耐人尋味,「難道你認為袁孝父子非殺不可?」
「該不該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洵溱有一言說的在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此時,一向善於察言觀色的謝玄竟出奇地固執己見,似乎柳尋衣對袁家父子的「厚待」令他十分不解,亦十分不滿。
「謝二爺與洵溱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既然如此,你為何剛剛默不作聲?」
「一者,西律武宗的家事,我身為外人不宜過多干涉。二者,我和洵溱的見解並非完全一致。」謝玄有條不紊地回道,「洵溱在意的是袁孝為什麼沒有受到重罰?而我在意的是……袁霆為什麼被你委以重用?」
「我剛剛已經說過……」
「你剛剛說袁霆輕敵大意,有錯但無罪。其實不然,我認為袁霆不僅有錯,而且有罪!」謝玄義正言辭地打斷柳尋衣的解釋,「你可知,將西律武宗與上京四府的秘密透露給清風的人,正是此子。只因他經受不住清風的嚴刑拷打,故而將你們的秘密向對手和盤托出。再回憶剛剛發生的事,他在情急之下挾持洵溱,雖然有些自不量力,但畢竟是出於一片孝心,也不失為一番壯舉。然而,未等你連哄帶嚇地訓斥幾句,他又主動放棄抵抗,甚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下跪認罪。種種跡象表明,此子表面上一身傲骨,敢作敢為。骨子裡卻意志不堅,貪生怕死。尋衣,我知道袁霆在東北幫過你,深得你的賞識與器重。可事實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畫龍畫虎難畫骨』。袁霆多疑善變,心性不堅,無關生死他也許能竭智盡忠,可一旦遇到生死關頭,此人恐怕無法擔當大任。正如我們在凝翠湖畔分析的那樣,有些人瞞心昧己已沁入骨髓,甚至連自己也渾然不知。論行事手段、論品性堅韌、論赤膽忠心……袁霆和他老子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就算他今天對你死心塌地,明日遇到危險同樣會意志動搖,甚至再一次出賣你……」
「說得對!」
謝玄話音未落,柳尋衣已幽幽開口:「你以為我不知道袁霆做過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他骨子裡的怯懦?你以為我不知道他……不堪重用?」
「什麼?」被柳尋衣一連三問,侃侃而談的謝玄不禁一愣,「難道……你早就知道袁霆的弱點?既然知道,又為何對他……」
「正因為我知道,才愈發堅定地保住他的性命,並讓他替代袁孝成為袁門舵主。」
柳尋衣近乎前後矛盾的回答,令謝玄如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越琢磨越糊塗:「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懂你說的話?」
柳尋衣並未正面解答謝玄的困惑,而是話鋒一轉,一本正經地問道:「你相信我嗎?」
「當然!」一頭霧水的謝玄下意識地點頭應答。
「既然謝二爺相信我,可否聽我說一句真心話。」
「你說!」
「我希望謝二爺不僅僅體諒洵溱的良苦用心,也能抽出精力體諒一下我的良苦用心。」柳尋衣朝心亂如絲的謝玄展顏一笑,諱莫如深地說道,「畢竟,你應該『親近』的人是我,而不是少秦王。」
「嘶!」
聽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調侃,卻令謝玄的心頭驟然一緊,看向柳尋衣的眼神變得說不出的複雜糾結。
謝玄何許人?他當然能夠聽出柳尋衣的弦外之音。正是提醒他辨清立場,千萬不要「胳膊肘向外拐」。
得知柳尋衣誤會自己,謝玄不由地心慌意亂,於是倉促辯解:「尋衣,其實我不是……」
「砰、砰砰!」
未等心喬意怯的謝玄主動緩解尷尬,緊閉的房門陡然被人敲響,令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誰?」
「我是唐阿富。」
「什麼事?」
「替潘姑娘給柳尋衣送葯。」
「你……」
「謝二爺,我有些累了。」柳尋衣慵懶地舒展著四肢,哈氣連天地說道,「你也忙碌一整天,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好吧!」
見柳尋衣疲態盡顯,無意與自己深談,審時度勢的謝玄亦不再堅持。勉為其難地答應一聲,而後打開房門,與端著一碗湯藥的唐阿富打一照面。
交臂而過,謝玄的目光在唐阿富的身上審視再三。但唐阿富卻視若無睹,徑自步入房間。從始至終,二人沒有一句交流。
「唐兄,為何是你來送葯?」
柳尋衣面對唐阿富,與面對洵溱、謝玄是迥然不同的三種狀態。
面對洵溱,他謹小慎微。面對謝玄,他強打精神。只有面對唐阿富他才會暫時放下戒心,表露出自己的疲憊、慵懶、焦慮、憂愁。
探究緣由,只因唐阿富與洵溱、謝玄相比,與柳尋衣的利益瓜葛最小。
「谷主對你不放心,於是讓我……」
「其實你不說我也明白。」柳尋衣接過葯碗,拖著沉重的身軀走到床邊,用手在床沿輕輕一拍,頗為熱情地向唐阿富發出邀請,「不必拘謹,過來坐吧!」
聞言,唐阿富竟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滿眼古怪地望著仰頭喝葯的柳尋衣,斷然拒絕:「我只送葯,不……暖床。」
「噗!」
唐阿富話一出口,始料未及的柳尋衣不禁喉頭一嗆,剛剛灌入口中的葯湯順勢噴洒而出。
「暖床?」柳尋衣忍俊不禁,「我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無情劍客』私底下竟會如此羞澀?」
「我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柳尋衣私底下竟會調戲男人。」唐阿富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譏,「是不是血氣方剛,難免身心躁動……」
「咳咳!」
唐阿富一本正經地插科打諢,令本欲戲耍他一番的柳尋衣甘拜下風。
戲謔過後,柳尋衣又想起今天的種種經歷,臉上的笑容不由地凝固消散。憂鬱片刻,他忽然靈機一動,連忙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向唐阿富問道:「唐兄,你有沒有發現今天的我和以前相比……有什麼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唐阿富一愣,儼然沒聽懂柳尋衣的意思。
「你仔細看看……」
「看什麼?」唐阿富眉頭微皺,朝著柳尋衣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依舊緩緩搖頭,「除身材削瘦一些、氣色萎靡一些,其他的沒有什麼不同。」
「難道你沒有發現今天的我……特別引人注目?」
「什麼意思?」
「唐兄,你別笑我自作多情,我感覺丹楓園裡的人都在明裡暗裡地盯著我?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盡在他們的監視中。」說著說著,柳尋衣忽覺悲從中來,眼神變的愈發落寞,語氣變得愈發悲澀,「今天的我,雖然找回失散多年的至親,卻莫名其妙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似乎……所有人都在盤算著什麼、顧忌著什麼?沒有人肯對我敞開心扉,我也不敢對任何人毫無保留……俗話說『難得糊塗』,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此中真意。有時候,知道的越多疑心越重,倒不如稀里糊塗,樂得自在。我現在……無人可言,無人可信。甚至連救我於水火的謝二爺,我都……唉!」
柳尋衣言有盡而意無窮,強顏歡笑的臉上難掩內心的惆悵失落與對現實的苦澀無奈。唐阿富粗中有細,漸漸洞悉他的鬱結,故而好言勸慰:「盯著你也許是關心你,監視你也未必想害你。畢竟,像你這般多重身份,又牽連甚廣的人,想不引人注目都難。你說自己無人可言、無人可信……其實不然,至少你可以相信我。」
「相信你?」柳尋衣自嘲一笑,「難道你會與我推心置腹?」
「會!」
唐阿富擲地有聲的回答令柳尋衣不禁一怔,臉上的嘲諷之意漸漸收斂。他目不斜視地盯著不卑不亢的唐阿富,一字一句地試探:「那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蕭谷主派來監視我的?」
「不是!」雖然唐阿富的語氣不瘟不火,但態度極為誠懇,言辭更是簡單直接,未有一絲遲滯,亦未有一毫隱瞞,「準確地說,我現在已經不是絕情谷的人,又如何替谷主監視你?」
「什麼?」柳尋衣大吃一驚,「你怎麼會……」
「今天上午,谷主已命我離開絕情谷,從此以後陪伴在你的左右,與你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