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六姨娘死了,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總歸該讓相爺知道,讓他來處理後事。


  相府的後院很大,共有一位大夫人七位姨娘,還有美貌舞姬無數,但相爺卻很少駕臨。


  他住在前院,除了上朝外出,更多的時間是待在書房處理事務或接待客人。


  他太忙了。忙什麽呢?


  大概就是今年朝廷從國庫撥給南方水患四州賑災的一千萬兩黃金可以趁機盤剝一半。


  又或者哪些忠臣上趕著找死收集俞黨罪證企圖上書彈劾,需要被殺人滅口,總之壞事是幹不完的。


  當然,乳娘不會告訴俞佟佟這些。小孩什麽都不懂,一旦漏了嘴惹相爺不快,到時殺身禍可是落在她們這些下人身上。


  奶娘隻說相爺事務繁忙,往日裏無暇顧及到她們母女,可心裏對六小姐還是喜歡的。


  其實不然,相府裏僅剩這幾個還活著的孩子,或多或少身體都有缺陷,當爹的怎麽可能喜歡?


  六小姐雖然天資不足,生下來呆呆傻傻不夠機敏,但自上個月一次發燒之後便好了。


  翠青教俞佟佟在相爺麵前多多表現,聽聞二公子跟三小姐像這個年紀都會吟詩了。


  背詩嘛?

  俞佟佟小朋友拍著胸脯表示:“我會三百首哦。”


  “如此便最好了。”


  “爹爹一直很忙嗎?”俞佟佟搓著手問。


  南院的炭火並不能管夠,早在月前孩子稚嫩的手背上就起了紅腥腥一片凍瘡,癢。


  “對呀,所以一會兒見到相爺六小姐你要讓他對你有個好印象。”


  “哦,知道了。”


  討大人喜歡,她是專業的。


  其實,俞佟佟並不是個正常現代家庭的小孩。


  穿越那天,她本來是要被養父母送回孤兒院的。


  不為別的,隻因為那對夫妻後來又生了個孩子。


  他們領養俞佟佟的初衷就是想要個女兒,後來生了屬於自己的,又擔心養女會分掉該屬於親生的那份寵愛。


  對於穿越這件事,若是這個年紀的普通孩子遇上恐怕第一反應會哭鬧恐懼,引起相府眾人的疑心。


  但是俞佟佟已經小大人似的開始考慮得失,起碼在這裏她有了親生父母,是個堂堂正正有身份的孩子了。


  即使在原身的記憶裏,對這個爹爹半點印象都無,可見俞相至少了三四年都沒來看過她們母女。


  一定……一定是因為爹爹太忙了!

  為了給爹爹的漠不關心找理由,從此在俞佟佟的想象中,先入為主給她當丞相的爹埋下了一個終日埋頭苦幹的勞模形象。


  小孩子目光的著落處總是跟成人不同,同樣是耽誤在南院,柳氏整日裏都是埋怨怒罵。


  可在小小俞佟佟的眼裏,卻是覺得這裏好大好漂亮,她每天瘋跑玩鬧都跑不到頭。


  賺錢養家好辛苦的,為了給她們住這樣大的房子,當爹爹真不容易!


  然而此刻小崽子並不知道,南院不過是寒酸的下人居所。她爹爹的財富跟這相府的闊氣程度,要遠遠超乎她想象。


  後來相爺真來了,俞佟佟躲在乳娘身後,透過重重人影,一雙懵懂好奇的黑眼珠子從縫隙打量她在這個世界的爹爹。


  小崽子曾經聽到過別人私下談論,說爹爹是大奸臣,無惡不作,凡有血性的百姓都唾罵他。


  可這麽好看的爹爹怎麽可能是壞人?

  俞相本人,的確長得與戲台上臉譜化的奸佞小人完全相反,隻見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眉眼口鼻無一不端正,下朝後換回便服甚至頗具幾分魏晉風流雅士之氣。


  他有一雙深邃睿智的鳳眼,即使快到不惑之年,依然炯炯有神,甚至必要時能攝人心魄。


  相府裏的奴婢們都是苦命出身,在這兒做工也做得終日惶惶難安,指不定私下心裏將俞相翻來覆去罵過多少遍,遇上受了委屈那天還得將其祖宗八代都翻出來株連。


  但若是麵對麵,就不考慮閻王桌上抓供果的後果,單單看這張臉也沒人舍得吐口水,可見他長得有多俊!


  甚至民間還有一個流傳的秘聞,說俞相如何貪贓枉法先皇心裏都有數,卻仍一意孤行保他萬人之上的丞相之位,分明就是有貓膩。


  許多編排先皇的禁書野史中,甚至還調理清晰地舉列二人之間私情的種種跡象,譜出一段讓百姓唾罵不恥,臭不要臉的千古絕戀。


  柳氏生前沒什麽愛好,她除了愛打扮,也就愛收集些獵奇的話本子,尤其是以她家相爺為藍本的。


  為此還曾毫無自知之明地在心裏視先皇為敵,將自己不得相爺寵愛的原因都歸咎在一個年過七十早已歸西的糟老頭子身上。


  翠青跟著聽了一些,所以控製不住自己看相爺的眼神頗為古怪。


  其實不怪她們心裏犯嘀咕,俞相對自己收進府裏的女人一視同仁,不管是美貌姬妾還是身份高貴的大夫人都情緒淡淡,去她們房裏的次數一律寡得很平均。


  如今柳氏死了,他過來看時眼中帶著打量逡巡,甚至可能都記不起這個女人是誰。


  柳氏中毒之前日日都想著怎麽才能重獲寵愛,生兒子的秘方收集一堆奈何沒機會施展,她應該無論如何想不到再次相見到相爺時,自己已然變成一具屍體了。


  即使如此,俞中天的目光也沒在她身上逗留多長,看清了便收回,吩咐下人道:“準備安葬吧!她若有家人,就送一筆銀兩去娘家安撫。”


  看來相爺是真不記得了,柳氏是他從青樓帶出來的,哪裏還有娘家?

  而且柳鶯兒嘴角還有黑血,這麽明顯是被毒死的,俞相也沒打算要追究。


  眼看著相爺隨便交代兩句就算事處理後事了,翠青趕緊將俞佟佟往他麵前一推。


  “六小姐,這是你爹爹!快叫爹爹!”


  嘴角沾著桂花糖漬的小姑娘被揪出來,眼眶紅紅。


  雖然柳氏生前對她不算和藹,但孩子天生悲憫,俞佟佟還是為以後再也見不到罵人罵得很難聽的娘親掉了幾顆金豆子。


  她歪頭看著麵前高大的中年男子,有些害羞地後退兩步,嘴裏怯生生軟糯糯地蹦出兩個字:“爹爹!”


  俞中天垂眸看著她,跟方才打量柳氏的目光如出一轍,顯然沒想起自己還有這麽個女兒。


  翠青機靈,跪在俞相麵前將午膳時分發生的事一一交代了。哪怕相爺並不關心柳氏如何會中毒,甚至連凶手也不追查,那麽六小姐被人惡意推進千鯉湖呢?孩子可是他親生的!


  可聞言,俞中天臉上神色始終未變。


  冷血!無情!沒有軟肋,是一個奸臣的基本素養。


  “相爺,六小姐她還沒到上學的年紀,卻已學會了背誦許多詩詞。還常常在姨娘麵前念叨想見您,下了苦功為背詩給您聽呢。”


  說著,翠青趕緊哄俞佟佟:“六小姐,你一直想念的爹爹就在麵前,背個拿手好詩給全天下你最喜歡的爹爹聽好不好呀?”


  翠青這話諂媚到讓人起雞皮疙瘩了,她自己也知道。


  但六姨娘死了,六小姐隻有跟在相爺身邊才有一線平安長大的生機,她拚盡全力也要為小主人謀一條活路。


  俞佟佟事先收了乳娘三塊桂花糖的好處,答應配合,於是便搖頭晃腦地背誦起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兒!”


  “床前明月哐……”


  一連背誦五首,俞相才終於拿正眼看她。


  俞佟佟認為自己表現得還不錯,昂著小腦袋,眼巴巴等誇獎呢。


  在收養她的家庭,妹妹隨便做點什麽都值得父母重視,自己就沒那個待遇了。


  養父母說因為她大些,其實俞佟佟心裏知道才不是呢。


  是因為血緣關係!

  她隻是被收養的孩子,養父母不會發自內心為她驕傲的。


  可是如今不一樣了,麵前這個可是自己的親爹爹。


  然而,親爹開口了:“今年幾歲了?”


  真是親生的嘛?爹爹居然不知道她幾歲?

  俞佟佟小朋友受到暴擊,心裏小小有了一點情緒。


  但隨後自己說服自己,爹爹太忙了。


  原諒他!

  小姑娘將手背在身後,默默數手指:“一,呃,三,四,五……”


  她跟這具身體本來是一樣大的,隻不過原主在上個月發燒沒能挺過來。


  一個小孩子突然經曆時空錯亂,倒是對時間觀念也不太清晰了。


  偷偷確認過後,才奶音大聲回話:“我五歲半!”


  “嗯。”


  俞中天想起來了,府中是有這麽個小傻……小女兒!


  俞相饒有興致:“我問你,剛才那些詩是誰教你背的?”


  聞言,俞佟佟扭頭看了眼翠青。


  乳娘教她的說法,就說觀音菩薩教的。


  為了讓相爺高看六小姐一眼,能得神明庇佑恢複神智的孩子值得培養。


  俞中天往翠青方向撇去眸光,心頭了然。


  他蹲下身,盡量讓麵前這個小不點能直視他深不見底的鳳眼,暗暗施壓:“我換個問題,是誰膽敢教唆你在我麵前耍花腔,你們想要什麽好處?別試圖說謊,否則我可要罰你!”


  近距離地麵對麵,讓俞佟佟才注意到她爹爹眉心有一道紅印,是拇指與食指合作常年揉捏而來。


  那紅印便是俞中天麵相凶惡的來源,為官二十載的戾氣都存在此處了。在此地隻要輕輕一戳,封印破除,定能釋放出一頭吃人不吐骨的猛獸。


  她爹這眼神的犀利程度,若是旁人見了恐怕嚇得尿褲。


  而俞佟佟卻不怕:“什什麽是耍花腔?”


  不害怕的終極秘訣,在於聽不懂!


  不過要問她想要什麽,她倒是能答得上來:“我想要跟著爹爹!”


  娘親不在了,她隻有爹爹了,爹爹會照顧她。


  俞佟佟十分想要得到俞相的喜愛跟認可,即使頂著可怕的目光她也要上前一步,支著小鼻子用勁去嗅,幾乎都要拱到爹爹身上了。


  “你聞什麽呢?”


  確認俞相身上沒有怪味,俞佟佟更加放心湊近他,抬眸笑得可愛又諂媚:“爹爹身上好香,嘻嘻。”


  見她嬉皮笑臉,俞中天反而皺眉:“看到你娘的下場了?”


  俞佟佟歪頭,天真地問:“爹爹,娘親明天會睜開眼睛嗎?”


  俞中天冷哼,一點沒有成人自覺嘲笑她的天真。


  “人已經死了,這雙眼睛再也沒有睜開的機會。她將被埋在地下發爛發臭,渾身長滿蛆蟲。等蟲子螞蟻將她的肉啃食盡,便化為醜陋的白骨。你若是想她,半夜聽到敲門聲那一定是她從土裏爬出來,拿頭骨撞你的門呢。”


  俞相此人果然如民間傳言那般,惡劣至極。


  當著剛死去娘親的孩子麵講鬼故事,是他的惡趣味。


  別說孩子,就是在場下人也被他的故事內容與口氣嚇得打了個寒噤,但不敢怒也不敢言。


  俞佟佟果然嚇到了,害怕地抱著胳膊,小嘴抿成‘一’字。


  抬眼,居然看見她爹爹的笑。


  為什麽?

  嚇唬小孩子就讓他這麽得意呀?


  人心陰暗,一見燦爛純真的東西便想摧毀,俞中天的多年老毛病了。


  惡趣味得逞,他滿意地一挑眉。


  說完又像是對這個傻女兒失去了興致,起身甩手便走。


  俞佟佟見狀,忙邁著小短腿跟在她爹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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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爹:“柳氏大字不識,南院除了下人還是下人,誰教你背的詩?”


  俞佟佟:“《唐詩三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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