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小老鼠, 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喵喵喵, 貓來啦, 嘰裏咕嚕滾下來~”
夜裏,小奶音哼著歌。
俞相坐在床沿之上, 剛講完了一個故事。
但看小崽子精神十足, 裹著碎花被子在床上滾來滾去的模樣,俞相就頭疼。
照這樣下去, 他今夜又去不了隔壁七姨娘的房間了。
幹脆起身熄了一盞燭燈, 將裹緊了被子的小崽子往床榻最裏處一推,自己也和衣躺下,右小腿搭在左腿膝蓋上, 頗有不拘小節者的瀟灑之風。
小崽子瞄了一眼,也學爹爹翹著二郎腿, 秀氣的小腳板轉來轉去。
俞相側眸,她也側眸,父女倆姿態同步。
“爹爹!”
“嗯?”
“爹爹,為什麽我們是老鼠?”
俞相回首, 發現小女兒眼睛睜到最大望著頭頂的床幔, 眸子清澈如水。
“老鼠?”
“有人罵我們全家都是老鼠。”
小崽子聲音低低的, 有些沉,言語中的抗拒源自天性。
天性中對家, 對家人的維護!
不管別人罵爹爹, 還是罵三姐跟二哥, 她都會不開心。
“誰說的這話?”俞相問。
誰敢在她麵前說這些?!
“哎一二三四五, 來了五隻小老鼠,六七□□十,咬破十本小人書~”
俞相:“……”她想用唱歌轉移話題。
太害怕爹爹會生氣了,尤其聯想到那次爹爹打人的樣子。
小崽子任重道遠,覺得考驗自己兒歌儲備的時候到啦。
“喵喵喵喵喵,來了一隻大黑貓,啊嗚啊嗚吃掉五隻小老……”
為什麽老鼠的結局都不好呢?連歌裏都這樣唱。
啊嗚,好累,她圓不回來遼……
今日在雪海樓發生的爭執,俞相也有所耳聞。
那個杜婉所說的話,應該都是從她當都察禦史的爹嘴裏聽來的。
俞相嘴角噙著冷笑:“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
好你個杜長鳴,竟如此汙蔑本相!
“爹爹,什麽樣的人會被砍頭?”
小崽子又問了一個莫名的問題。
俞相還沉浸在方才的情緒之中,隨口便回:“說話不過腦子的人,比如杜婉跟她父親。”
“啊?!”俞佟佟被嚇到了,“他們馬上就要被砍頭了嗎?”
雖然小崽子跟杜婉不和,但她不想對方馬上死掉。
最關鍵是,如果這樣就要死的話,那今天她見過的好多人都會被砍頭。
不用懷疑,就是指為了三皇子吵起來那些姐妹。
她把自己的疑問問出來,俞相便知道這孩子在長大,已經不是隨口一兩句就能敷衍了。
“根據大梁律例有大有小,如果窮凶極惡會被處以極刑。”
“那犯了什麽錯,會身上背那種木牌牌,全家所有人都被抓去砍頭啊?”
俞相隻當小崽子是今天出去長了見識,所以問題格外多。
他也樂意讓她多了解一些,耐心解釋:“你是想問抄家滅族?那恐怕至少得是謀反欺君之罪。”
“什麽是謀反欺君?”
“以你現在的智力很難跟你解釋。”
“……”
小崽子突然身板挺直,蹬了一下腿,以示抗議:“爹爹說嘛!小六聽得懂!”
“就是企圖讓這座江山改名換姓,讓那龍椅的位置換個人坐。”
“哦,我知道。”她假裝聽懂了,打了個哈欠。
俞相才不信!
她這麽小哪有國與家的概念?她知道龍椅象征著什麽嗎?
她又知道龍椅象征的皇權能帶來什麽?
不過說到此處,俞中天可就不困了。
他想起此前所做過滿門抄斬的那個噩夢,究竟算在警告他?
還是警醒他?!
屋內的蠟燭熄滅後,夜明珠幽幽散著綠光,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俞相一向敏銳,他唯恐自己會遭遇刺客,因此對睡在旁邊的人格外警惕,就算是後院那幾個姨娘都不曾讓他放下過戒備。
這也是他不怎麽在姨娘房裏留宿的原因之一。
幾乎是習慣性的,捏緊了拳,背脊竄上一股莫名的寒。
他此刻是警惕著的,同時也帶著殺氣與防備。
即使對最親的人,即使對方是個孩子……
原來,他從不曾真正放下過戒備。
假裝睡著,微微合上了眼,他能感覺到模糊視線後有小心翼翼的呼吸聲離自己越來越近,還帶著奶香。
軟軟的小手摸索過來放他的臉上,似乎是為了確定位置。
然後什麽東西‘啵’了一下,在他臉上留下黏糊糊的口水。
小崽子小聲說了一句話,讓俞相眉心與心口同時一動。
她又摸索回去了,鑽進了被子裏乖乖躺成小團。
俞相今夜怕是要注定無眠。
他聽到小崽子小聲說:“我不要爹爹被砍頭!”
眾所周知,以為他睡著才說的話,必然是真心話。
其威力比這孩子平常時候嘴甜更是要強一百倍不止,能憑空將人麻木的四肢百骸激出暖意來。
難怪民間有種說法,認為女兒就是小棉襖。
雖然一夜無眠,但是第二天早起上朝俞相卻精神破天荒的好。
這麽多年,難得一次幹勁十足地去上朝了。
*
俞佟佟醒過來,才發現爹爹又給自己送了好多禮物。
王管家一臉殷勤給她介紹:“六小姐,這是相爺命人特製的九連環,是用瑪瑙做的。還有特製的魯班鎖與孔明鎖,供你拆解玩著一樂。此外,也有許多新奇的小玩意兒……”
這回她爹爹送的禮物,總算是走心了。
俞佟佟最喜歡裏麵有個小鳥形狀,鳥身兩側安裝滾輪的車車玩具,可以推著走。還有個小鞋子形狀的口哨很精致,用繩係著掛在脖子上,一吹就能響。
“六小姐,喜歡嗎?”
“喜歡~”
“這些可都是相爺精心從民間收集而來,費了不少功夫呢。這一番心意難得,找遍全京城隻怕你也沒第二個這樣好的爹了。”
王管家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說著看向還在屋裏的七姨娘,企圖尋求附和。
結果,對方回他一張美若冰霜的冷臉。
王管家心頭暗歎:這七姨娘還真是名不虛傳的冰美人!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總能從七姨娘眼中看到‘不屑一顧’四個大字。
其實不用懷疑,七姨娘就是在鄙視他!
什麽叫你沒第二個這樣好的爹?
王滾這種玩弄話術的小人,以為說得夠快就能趁小孩還沒反應過來,糊弄過去?
這年頭隻送一些簡單的玩具,便什麽人都能安上‘好爹’的頭銜了嗎?
“王管家,你要送的東西送來了,還不走嗎?”七姨娘直接開口對他下逐客令,眼中盡是不耐。
王滾依舊陪著笑臉:“這就要走了,七姨娘平日裏照顧六小姐辛苦,相爺也都惦記著呢。”
“不必惦記,我還是更喜歡清靜。”
王滾灰溜溜地從雨竹閣退出來,拿袖子抹了抹額頭的汗。
誰叫他說的話,精準踩在讓七姨娘不快的點上?
哎!
王滾正要回前院,低頭見不遠處有隻熟悉的大黑狗。
他勾手去喚:“大福!”
大福原來是王管家在喂,後來它就整天跟在六小姐屁股後頭跑了。
這狗也算機靈的,選對了主子,如今六小姐得寵它也被養得毛光水滑。
它大概自己是知道的,什麽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狗眼中居然有幾分傲氣。
見著王管家連尾巴都不搖,裝瞎!
撐直了前腿緩緩伸個懶腰,旁若無人地從王滾身旁溜達了過去,噠噠噠。
王管家:“……嘿,這白眼狗!”
***
這日,俞相突然提出不在府中用膳,將小崽子帶去京城有名的一品居。
此地喝酒、聽曲,菜式都是一絕!
尤其是一品居的烤鴨,色澤鮮豔,焦皮鎖汁,一刀切開來鴨肉絲絲分明,冒著熱氣,其間夾雜還一股香甜的特殊果木味道。佐以秘製醬料,以薄餅果肉,一口咬下去唇齒留香。
俞佟佟隻是聽她爹爹這樣描述,就忍不住口水淌了一地。
“爹爹,快一點快點!”
小崽子拽著他爹爹的袖子,小短腿跑出了平常兩倍之速。
俞相卻不慌不忙,見一品居前頭有多人圍觀賣藝,他想著自家小女兒應該從沒見識過,便拽住了她。
“小六,你見過蛇跳舞嗎?”
“蛇蛇?哪裏有蛇蛇?”
俞相帶她擠到前頭去,就讓小崽子見到了。
隻見圍觀眾人的中心,有幾位深眼高鼻,服飾稀奇的異族人士。其中一人渾身金黃,似有浮動,近看竟是被一條長於十二尺的蟒蛇纏繞。
他一手捏蛇頭,另一手拖著蛇尾,用一口不太地道的官話口音問有沒有人想上前去嚐試。
圍觀眾人隻當獵奇,見那麽長一條蟒蛇不禁想象它能夠將人活吞下去。哪裏還敢上前?紛紛後退了一步。
賣藝人失望地搖頭,他們從異國他鄉趕赴千裏來到京城,聽聞大梁土地肥沃富饒百姓安居,這不假。可安逸易生懈怠與怯懦,百姓無猛者,朝中無猛將,這也是事實!
邊關的異族人群裏頭,都是如此傳的。
總有一天,最強大的鐵騎會踏塵而來,騎兵手中的刀弩攻破這裏,這片富饒的土地應該屬於更勇猛的人。
這是那些鄰國異族人心頭最深處的渴望,但他們可不會表現出來。
畢竟一會兒還要討打賞呢。
一個高大男子的身影越出人群走上前來。
此人豐神俊逸,寬大袍袖上繡著一隻白身紅頂的仙鶴,具有別樣風流姿態。眼耳口鼻無一不正,眉間卻有道隱約可見的紅印,鳳目深不可測,叫人捉摸不透。
身邊,還跟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小女孩有些怕蛇,拽著男人的袖子躲到他身後,想把爹爹往回拉走。
但俞相此刻卻不護著她,語氣輕鬆道:“隻要是人能馴服的畜生,就沒什麽可怕!小六,記住了嗎?”
俞中天伸手,快準狠掐住了那條蟒蛇的七寸!
賣藝人差點以為,他要一把掐死自己好不容易養大的蛇。
但俞相隻是讓他把蛇放自己身上,將掐住七寸的蛇頭放在小女兒麵前,仿佛隻是為了讓她知道,這真的不可怕!
俞佟佟一開始根本不敢看,緊緊閉上了眼睛。
隨後長長卷卷的睫毛顫了顫,好奇地將其中一隻眼皮睜開一條縫。
這麽近距離的觀察,她發現被爹爹掐住的蟒蛇有點憨憨。張著兩個大鼻孔,黑豆似的眼珠子裏,仔細看裏頭似乎藏著恐懼,其實它才是在害怕哎!
這樣一想,小崽子就不怕了。
她壯著膽子伸出小手,摸摸蟒蛇的腦袋。
滑滑的,冰冰涼涼,奇奇怪怪。
“不怕不怕,我爹爹他不會傷害你的喲。”小崽子反過來安慰它。
“我、我們是好人!”
圍觀百姓:“……”
這段小小的經曆過後,俞佟佟跟俞相走進一品居,又耍懶繞到她爹麵前支長了手。
“爹爹,抱!”
“越發沒規矩了。”
“要抱抱~”
昂著腦袋的小姑娘,將小下巴擱在爹爹腿上,就這麽抿著嘴,眼巴巴望著他,真是越發會撒嬌了!
也怪俞相,慣得她越發會懶了!
若是在府裏他大概就抱了,但是在外頭像什麽樣子。
俞中天始終背著手不為所動,維持他以往冷峻嚴苛的氣場:“我看你像抱抱!”
“嚶……”
爹爹為什麽不愛我了?
不一會兒,俞佟佟知道了爹爹不抱她的真正原因。
原來今天吃飯不止有他們二人,包廂裏早有官員在等著。
戶部尚書趙園,工部員外郎崔貞,刑部侍郎馬儲,和此前俞佟佟已經見過的京兆尹大人葉一彰。
今日原本就是想要巴結俞相的幾位官員,所湊成的一個局。
尤其是新上任的京兆尹,葉一彰聽到小道消息說前任京兆尹之所以被貶就是因為得罪了俞相。這人倒是十分識時務,一上任就迫不及待對俞相示好。
俞中天答應了飯局後,他便十分積極地籌備。
他跟那些送禮到相府去的人無差別,不過除了金銀財寶之外,今日還有兩樣為俞相以及在座各位大人準備的神秘驚喜。
食色性也食色性也,一群大男人的飯局又怎麽可能隻是吃飯呢?
何況他們不是普通男人,是有錢,且有權的壞!男!人!
可誰能解釋下,為什麽俞相進來時身後還跟著個奶娃娃?
京兆尹才在雪海樓見過俞佟佟,自然認得出這位是相府六千金,俞相最小的那個女兒。
但不妨礙他被這孩子的出現,怔得麵色一僵。
跟他一樣尷尬的除了在場其他幾位大人,還有……兩位醉春院的頭牌絕色花魁。
※※※※※※※※※※※※※※※※※※※※
小崽子:我,我跟我爹爹都是好人。
圍觀百姓:……聽聽,今年最大的瞎話出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