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不知道是帶著什麽樣的心情，姬霜跟隨著宮人來到了偏殿。推開暗色的宮門，不見了文瑾，隻有無名和文淵在。
無名有些擔憂的看著她：“千辰姑娘……？”
她恭敬地說：“有勞大人費心，小女感激不盡。”
無名剛要開口，卻被文淵打斷：“總管大人若是沒事，不如快些回到皇上身邊。”
無名噎了一下，尷尬的笑了：“王爺說的是，小臣告退。”
他和她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交換了一個眼神，宮門被侍衛關上，她長舒了一口氣，輕輕跪下：“屬下知錯。”
她心底是明白的，無論今日結果如何，這個錯，還是要認的。
她小心翼翼的看著他，隻見他輕輕閉上了眼睛，扶住自己的額頭，麵無表情，她忽然有些心虛了起來，這對他而言，無疑是一種欺騙吧。
“昔日告知你要進宮時，本王以為你露出那種眼神，是不願來宮中的意思。卻不曾想，你還隱藏著這樣一個秘密。不過，既然你自幼出入宮闈，為何卻與心然如此生疏，莫非一次都不曾見過？”他的目光有些犀利。
她緊張了起來，不愧是文淵，他總能找到問題的根本所在“不曾見過。除了出入霜公主的寢宮，不曾去過別的地方。”
他看著她，緩緩搖了搖頭：“本王始終不曾記得霜公主是哪一位。”
她微微一笑：“霜公主不多與人交往，主人不知也不奇怪。”但隻要告訴他，那位公主標誌性的金色麵具，那不隻是他，恐怕全天下就知道霜公主是哪一位了。
他輕聲笑了一下，衝她伸出手：“過來。”
她緩緩起身，猶豫的走上前，這就完了？她以為他會大發雷霆呢。
他看著她走近自己，腦海裏忽然閃現出一些片段，伴隨著尖銳的疼痛。
“少將軍！除了葬身火場的人，這是全部王室成員的遺體。”
“可以確定嗎？”
“是。除了二皇子姬風被活捉送到了大皇子手下，剩下的兩名皇子與四名公主皆在這裏。”
“……好。”
他從棺材之中走過，在四公主的棺槨之前站定，棺槨中的人帶著金色的麵具，雙目緊閉，臉色灰白，再沒有了一絲生氣，他冰冷的望著她，緩緩伸出手摘下了她臉上的麵具握在手中，麵具下是一張清秀脫俗的容顏，與自己想象之中的不大一樣。他一言不發，隻是緊緊地握住手中的麵具，緊到麵具的邊角都已經刺進了他的手掌裏。
“文淵。這次朕能夠順利登基，全是你的功勞。”
“陛下過獎。陛下登基乃是眾望所歸，又豈是臣一人的功勞。”
“對了，朕把小妹妹給接回來了，就住在宮裏，你是認識的。”
“什麽？妹妹……臣認識？”
“對，五公主，芊晨公主，就是你少年之時熟識的那丫頭，不過她總帶著麵具，你大概還未見過她的真容吧。”
“……麵具……”
“你怎麽了？聽瑾娘說，你不是挺喜歡她的。朕還打算，等時機成熟，便與你二人賜婚。”
“謝、謝陛下恩典……”
文淵看著她慢慢走近自己，忽然之間頭痛欲裂，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頭。恍惚之間，他似乎看到帶著麵具的女人向他走來，耳畔響起了一聲又一聲怨毒的呼喚。文淵，文淵……文淵！
“主人！主人你怎麽了……主人！”
他眼前的景象緩緩清晰，她擔憂的臉在眼前慢慢的清晰了起來，他望著她，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她的聲音也聽的不是那麽的清晰，鬼使神差一般的湊近，她一下子僵住了，怎麽了，他這是要幹什麽……？就在兩個人的嘴唇就要相碰的瞬間，他忽然又聽見了少女的聲音……君竹，你喜歡我嗎。他一下子回過神來，錯開兩人即將貼合在一起的嘴唇，用力的將她往前一拉，她一下子跌坐在他的腿上，他將她死死地扣在了懷裏“你……是誰……”
她一愣，掙紮的想要逃出他的懷抱，但是他抱的很緊，似乎是想將她融入自己的身體裏一樣，讓人難以呼吸。
他在她耳邊低聲道：“我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的身份，你的一切我似乎都不了解。這讓我很不安。”
沒有用本王，而是我，她已經很久沒有從他嘴裏聽到“我”這個稱謂了。
她也不再掙紮，而是任由他死死的摟住自己，她閉上眼睛，柔聲道：“主人……我隻是冥府的千辰而已……隻是這樣而已。”
“隻是……這樣而已？”他的手臂橫過她的肩膀，將她有些消瘦的身軀緊緊的擁在懷中。
她微微抬眼，看著他緊皺起來的眉頭，有些擔憂地說：“或許……主人你……有什麽心事嗎……”
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忘了吧。”
夕陽從窗外射進來，兩人相擁的身影定格在這一刻，文瑾站在門口，悄悄的望著這一幕，嘴角帶著一絲欣慰的笑容。
文瑾站在樹下，看著從文淵房中走出來的千辰，笑著走了上去“這深情相擁，可讓我們小霜心生動搖了？”
她一愣，一直在想自己的事，沒有注意她在說什麽。
文瑾拍拍她，笑著說“怎麽這般模樣？”
她皺起了眉頭“瑾娘，或許……主人他……有什麽忘記的東西嗎。”
文瑾有些驚訝的看著她“忘記的……東西？”
她拉著文瑾稍稍走遠了一些“我是否，和主人的故人很相像？他剛才居然問我是誰……而且狀態好像不太……”
“小霜。”她製止住了她“不要試圖挖出他的過去。也不要想知道他過去的事情。沒有用的。”
她有些不理解，卻沒有辦法問出口。
文瑾歎息一聲“此話定不要外傳。現在外界對陛下議論紛紛，誇讚者有之，叱責者亦有之，而文淵也是當朝重臣，一點風聲都會招人非議。他……確實有連自己也會混淆的事情。關於……他的妻子，也是公主殿下。我試著問過他，但是他什麽也不肯說。我也隻知道他時常會做噩夢，連頭痛的事情也是變天之後的事情。但是他就是這個性子，什麽也不肯說，連親近的人也……”她忽然想到了什麽一般，看向千辰“……都說上古巫族血脈擁有通靈之力，難道……你真的……感覺到了什麽嗎？”
千辰皺了一下眉頭，小聲道“如果我說我真的有所察覺，恐怕會很快被主人滅口吧，他似乎一心認為我是陛下的人。”
文瑾微微眯起雙眼。
千辰看著她“陛下賜婚，難道……還能有什麽差錯嗎。”
文瑾敏銳的察覺到了她不同尋常的語氣，巫族之所以由盛轉衰正是因為他們知道很多很多，而有一些卻正是王公貴族不希望他們知道的，為了讓他們閉口，隻得加以驅逐，甚至是屠殺。盡管如今皇上重設司天監，巫族的處境卻沒有真正改變。
“罷了。”文瑾輕歎“我雖是文淵長姐，卻也不能因一己私情陷你與險境。”
“多謝瑾娘寬容了。”她淺笑了一下，轉身離開。
文瑾一個人在樹下思考了許久，她那一句，陛下賜婚，難道還能有什麽差錯嗎，為何會是那種語氣，陛下，已經不再是昔日皇子，陛下如今是天下人的陛下，縱使麵對昔日舊友，也不會再毫無顧忌的坦誠相待吧。她一直以來，竟然絲毫未有過任何思慮，想來竟然是自己太不懂規矩。
千辰緩緩在王府裏踱步，他將她死死的扣在懷裏，那個問題讓她自己的心都顫抖了一下，你是誰，他居然會問她，你是誰，對一個自己熟悉的手下問，你是誰。她知道，他是認真的，從前的文淵都是玩世不恭的，但這一刻他是認真的。但是姬夜察覺到了他的異常，用一個假的公主將他本來混亂的狀態引上另一條道，一條姬夜為他鋪好的道路。
她徑自踱步走出了王府，趁著夜色降臨的時候，她潛進了王族的陵園，昔日變故之中死去的王族盡數葬在這裏，作為被廢的帝王，連王陵都沒有，隻是為了區分，才和普通族人葬在了不同的地方。
她站在自己的墓碑前，有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有時候，她也會忘記自己到底是誰。她覺得自己眼前像是蒙了一層紗布，什麽也看不透徹，看不懂別人，更看不懂自己。
忽然，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傳來，她敏銳的看向一邊的草叢，感覺到沒有危險的氣息，才微微放下心來。她低聲道“什麽人，出來。”
草叢又動了動，這時從另一邊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遠處幾個士兵跑了過來。
“什麽人？！”
她看了看草叢，又看向士兵，看來是草叢裏的家夥把士兵招來的，她轉身拔掉發帶，將頭發揉的混亂了一些，身體騰空而起，淩空立在墓碑前。發出幽怨的聲音“還我命來……”
幾個士兵一下子停在那裏，丟掉了手裏的武器，連滾帶爬的跑開了“鬼啊！！！！”
她捋開眼前的長發，微微笑了一下，輕聲道“快出來。他們走了。”
草叢不停的晃動，一個小身影從裏麵鑽了出來，在夜裏也那麽明亮透徹的眼睛，小小的少年穿著湖藍色的衣服，正是三皇子姬莞。
姬莞小聲道“你……是漂亮姐姐？你是那天的漂亮姐姐？”
她勾起唇角，用手將雜亂的長發捋順，蹲下身看著他“我叫千辰。”
他笑了起來，小小的酒窩顯得他更加可愛“千辰怎麽在這裏？”
她看著他，笑道“我隻是過來看看已故的朋友。可是你為什麽在這裏。這裏是連皇子也不能隨便出入的地方。”
他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噓。我是偷偷跑出宮玩兒的，為了不被總管發現，我不得已才進來的。”
她站起身道“總管？該不會……是……無名？”
他點了點頭“是啊。偷偷跑出來的時候遇到了無名，怎麽也甩不掉呢。”
她歎息一聲“先出去吧，出去再說。”
他點點頭“好吧。”
她拉著他的手，打量著他的模樣，似乎更像萬貴妃一些，明明是姬夜的孩子，卻這樣討喜倒也是難得。他抬頭看向她，笑道“千辰不能進宮嗎？這樣就可以和我一起玩兒了呀，我很喜歡千辰呢。”
她牽著他的手，說“那還真是榮幸呢。不過我不能進宮，我是洛安王府的人。”
他撅起嘴巴“洛安王府的人就不可以進宮嗎？”
她笑笑“我不是普通女子，在冥府有官職的，應該也算是國家的臣子，不是可以天天陪著皇子玩兒的人。”
他扯扯她的手“真的嗎？千辰原來是那麽厲害的人啊，那還是不要陪我了，畢竟是對國家有用的人。”
她有一些驚訝“沒想到皇子小小年紀就對國家之事如此上心。”
他剛想說什麽，卻看到了眼前走來的人“無、無名？”
她抬頭看向前方，一張白的像紙一樣的臉一下子湊近嚇了她一大跳“天哪……”
無名剛從客棧裏走出，正好看到本以為走丟了的小皇子，三步並做兩步就湊到了姬莞眼前“哎喲我的三殿下，你怎麽能不跟我說一聲就亂跑呢？你……你還跟陌生人……”他一抬頭，看到了頭發散落下來的千辰，愣了片刻“……你……”
她微笑，說“小皇子應該餓了吧。”
無名連忙說“對對對，殿下快去客棧用膳吧，隨從們都在裏麵，您可要……”
“好啦好啦。無名你怎麽還是這麽羅嗦。我去吃飯，不理你了。”姬莞快步的跑進了客棧，忽然又探出頭來“千辰可不可以等我一下，我還想和千辰一起玩呢。”
她點了點頭，姬莞笑著鑽進了客棧。
無名看著四周寂靜無人，撩起長袍跪在了她的麵前，低著頭“殿下。”
她神色複雜，淡淡的瞟了他一眼，從他身側走過，他一下子扯住她的衣角，她一怔，看向了他“你這是做什麽。”
他抬頭看向她，眼眶竟紅了幾分“殿下心裏是在怪罪我，不肯原諒我嗎？”
她苦笑了一下“總管大人真是妄自菲薄，這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如今我隻是冥府之中聽人差遣的小吏，何以能讓大人跪我？快些起來吧，莫要叫人看見了。”
他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那樣子倒是叫人憐愛的緊，他比尋常女子還要美上幾分的容貌，倒叫人懷疑是投錯胎成了男人，不做太監都可惜，這也一直是她對他的看法。
忽然有兩個宮婢走出客棧，她眼珠一轉，一下子跪在了他眼前，用手撣去他外袍上的塵土“大人，大人你還好嗎？有沒有摔著？”
兩個宮婢當真以為是無名摔倒了，匆忙的跑過來攙扶起他，他被人攙扶而起，一滴淚水卻忽然落了下來，宮婢從袖中掏出白色的絹布，跪在他眼前，伸手將絹布托起遞到了他麵前，他一言不發，將絹布扯下一條，伸手將她的長發用布條束起，將她扶了起來。看向兩名宮婢“為何不伺候皇子，私自跑了出來？”
“回大人，三殿下要奴婢出來看看千辰姑娘可曾離去。”
無名沉下臉色“回稟皇子，無名要借用千辰姑娘，請皇子放心，隻需片刻即會將姑娘帶回。”
“是。”宮婢起身，低著頭走了回去。
無名看著千辰，低聲道“此處不便說話，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