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三章 普通朋友
豔陽高照,晌午時分。
拚盡全力救桃瓜巷的周遭百姓於水火之中的榮百華早已被榮府的眾家丁抬回了臥房,而正值他精疲力竭、昏迷不醒之際,榮千富和苦無則在房門外展開了一場語重心長的交涉。
榮千富先是無比沉重地發出一聲歎息,然後稍稍低頭,眼神不自覺地向下瞥,醞釀了一會兒後,才拍拍苦無的肩膀,一本正經地說道:“苦大俠,華兒與我,父子情深。如果不是因為私炮坊的事情,我們父子二人也萬萬不可能決斷。先前你也看到了,華兒得知事情的真相以後,不管不顧地奪門而出,就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如果這件事情不能得到妥善處理的話,那恐怕我和華兒之間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交集了……”
“我明白……”苦無若有所思地默默頷首,進而直言不諱道,“不知榮老爺想讓我怎麽做?”
榮千富苦笑兩聲,而後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道:“我可以認罪,但我不希望在我遭受牢獄之災時,華兒始終對我抱有偏見。”
“榮老爺難道還想和百華恢複成以前那樣無話不談、一見如故的關係?”苦無眉梢一緊,不敢相信地問。
榮千富捋了捋自己的胡須,大大方方地承認道:“若能如此,自然是最好不過了。”
苦無低了低頭,沉默不語、一言不發,神情忽然變得認真嚴肅起來,臉色更是愈發的難看,嘴角隱隱抽搐,像是有什麽難以啟齒的言語將要脫口而出,“百華向來見義勇為、古道熱腸、嫉惡如仇,頗有一顆俠義心腸,他得知你在暗地裏幹這種貪贓枉法的勾當,當然會對你產生偏見,這你應該……”
“我知道。”還沒等苦無說完,榮千富便是搶先一步說道,“但不管怎麽說,我現在已經追悔莫及了,不是嗎?”
苦無長歎一口氣,神色愀然、麵色凝重,有感而發道:“這世上本就沒有後悔藥,有些事情一旦做出了決斷,便是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榮老爺,你也算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江湖了,應當比我更清楚這一點才是。”
“苦大俠,現在說什麽都已經沒有用了。”榮千富的語氣之中帶著一絲哭腔和悲愴之感,“我記得我先前答應你金盆洗手、改邪歸正的前提,是不讓百華知道這件事情。可計劃趕不上變化,既然他現在已經知曉此事,苦大俠總得為我想條後路出來吧?”
聽到這裏,苦無的眼神突然變得犀利起來,就跟意識到了什麽不對勁似的,眼神當中閃過一道亮光,鼻子微微一動,好像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榮千富,你到底想怎麽樣?”
榮千富直起身子,挺起腰板,一手握拳置於嘴前,刻意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莊嚴肅穆的樣子,言簡意賅道:“苦大俠,我沒有想要反悔的意思。我知道你跟百華乃是師出同門的至交好友,他現在肯定是不願意見我的,我希望你能親自出馬,替我勸一勸他,隻要他能不再對我懷恨在心,並原諒我的過錯,那便也足夠了。”
苦無的心中一陣觸動,眉梢漸漸鬆弛,身體逐漸放鬆,聽了榮千富的肺腑之言後,臉上竟也不由得閃過一絲和顏悅色。
歸根結底,榮千富也並非是窮凶極惡之徒,時至此等十萬火急、迫在眉睫的危急時分,他依然會父愛泛濫、心生悔恨。
無論如何,百華仍然是他最疼愛的兒子,而榮千富活了這大半輩子,分明家財萬貫、富甲一方,卻還是失去了他最重要的東西。
細細想來,難免令人唏噓不已。
按照苦無素來以慈悲為懷的秉性,他當然會毫不猶豫地答應榮千富的請求。
畢竟這個請求他並不是以居安城首富的身份提出,也不是以無惡不作的奸邪之輩的身份提出,而是一個為孩子操碎了心的父親所提出的最純粹的請求。
不管怎樣,苦無都沒有拒絕他的理由。
而且除此之外,苦無正好也有許多事情要跟百華解釋解釋。替榮千富開脫他的罪行,就當是順便好了。
於是乎,苦無下意識地伸出舌頭潤了潤幹癟的嘴唇,進而堅定不移地一口答應道:“我盡量。”
此言一出,榮千富的眼睛便是倏的一亮,匆匆反應過來後,急急忙忙地雙手作揖,真心實意地感激道:“多謝苦大俠!”
“你不必謝我。”苦無板著一張臉,意猶未盡道,“我這不單單是為了你,也是為了百華。我知曉你們父子二人之間的關係向來是極好的,事到如今你的計劃敗露,以致有了現在和百華決裂的局麵,其實不光是你自己,就連百華的心裏肯定也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前些日子我以楊樹的身份與之交談,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你是什麽殺人放火、卑鄙無恥的小人,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可謂雄偉高大、無懈可擊,而他現在突然知曉你藏在背後的秘密,一時之間難免會有些無法接受,你給他一些時間緩緩,加上我從中勸導,那你們父子二人要冰釋前嫌的話,應當也不是什麽難事了。”
“那就有勞苦大俠了!”榮千富的眼眸隱隱閃爍,進而感激不盡道,“還請苦大俠待會兒進去之後,務必要替我在百華麵前多說幾句好話。畢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為了百華,我一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麵!”
“這是自然。”苦無慢慢悠悠地點點頭,平心靜氣地說道,“既然如此,那事不宜遲,我就先進去了。”
“好!”榮千富識趣地雙手作揖,畢恭畢敬地與之作別道,“苦大俠請進,我就在外麵等著您出來!”
苦無封口不言、沒有說話,雙手抱拳,對著他深深鞠上一躬,隨即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毅然決然地推門而入。
誰知他才剛剛關上房門,轉身一看,百華竟猝不及防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眯著個眼睛,皺著個眉頭,麵露難色、虛弱無力,進而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捂著自己的腦袋瓜子,並倒吸一口涼氣,發出“嘶——”的一陣聲響,似乎是疼痛難忍、倍受煎熬。
苦無見狀,火急火燎地迎上前去,並坐在他床邊的長凳上,關切地問候道:“百華,你醒了?”
榮百華聽到熟悉的聲響,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看清眼前之人的麵龐後,不由得心中一震,身子一顫,進而瞠目結舌、大吃一驚道:“苦……苦無?”
“是我!我是苦無。”苦無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些,急不可耐地與之相認道,“剛才你消耗了太多的內力,所以莫名其妙地暈過去了,現在你醒了就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這好端端的,我怎麽就突然暈過去了?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情?我……我記得……”榮百華想著想著,頓了頓,而後眼前猛然一亮,猝不及防地正襟危坐,無比激動地脫口而出道,“桃瓜巷!私炮坊!周遭的百姓可有出現傷亡?!”
“放心吧,彭斯言雖然點燃了私炮坊,但是藏身於火藥之中的,從始至終都隻有他一人,其他百姓並沒有遭受他的牽連。”苦無毫不避諱地如實相告道。
“那就好,那我也就放心了……”榮百華長舒一口氣,一手拍拍自己的胸脯,驚魂未定、心有餘悸地慶幸道。
“百華,百姓能夠安然無恙地逃過一劫,這完全得歸功於你。”苦無睜大了雙眼,聲情並茂地說盡好話道,“要不是你在關鍵時刻使出了吳謀師叔傳授你的陣法,那不光是周遭的百姓不能幸免於難,就連我也難逃一劫。是你救了大家,是你在急如星火、刻不容緩的千鈞一發之際無所畏懼地挺身而出。這一刻,你就是人人所敬仰的大俠!”
苦無本想著用這一番慷慨陳詞鼓舞人心,無奈他說完以後,百華居然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灰心喪氣的樣子,萎靡不振、頹廢至極,想來已經是心如刀割、萬念俱灰,幹什麽都提不起興致來,就連苦無陪在他的身邊也無濟於事,由此可見榮千富的所作所為給他帶來的打擊有多大了。
隻見榮百華輕蔑一笑,進而擺出一張臭臉,不屑一顧地自嘲道:“我這算是什麽大俠?也隻不過是替我爹擦屁股罷了。他其實一直在暗地裏幹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而且還瞞了我這麽多年,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爹竟然會是這樣的人,這些年來我真是錯看他了。現如今他名下的私炮坊出現了意外,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理,就當是卑微地替他彌補一下他所犯下的過錯好了。”
苦無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不禁露出一副首鼠兩端、進退維穀的糾結神情,好一番權衡利弊過後,才把心一橫,其味無窮地開口道:“百華,其實榮千富他……”
“好了!”還沒等苦無說完,榮百華便是直接伸出一隻手,攤開五指,擋在麵前,二話不說地打斷道,“苦無,還是先別說我爹了,我現在不想提起他。你與其跟我解釋我爹所犯下的種種罪行,倒不如先跟我講講你自己是怎麽一回事。你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潛入我榮府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先前我所遇到的那個楊樹,應當就是你吧?而那所謂是你兄長的柳樹柳先生其實也並不叫柳樹,而叫小霜,應當是你的同夥無疑了。”
苦無心弦一緊,臉上更是於不知不覺間流露出了猶豫不決、左右兩難的複雜神情,進而冥思苦想、絞盡腦汁,大腦飛速運轉,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過後,才不情不願地扼腕歎息道:“不錯,你說的都對,先前你所遇到的楊樹的確是我,而小霜的本名乃叫瑞霜,也的確是化名柳樹之後潛進的榮府。大約三個月前,我下山以後,遇見了王允川橫征暴斂、為所欲為的惡行,隨即便展開了一係列計劃與之鬥智鬥勇,後來發現你爹榮千富助紂為虐、為虎作倀,乃是王允川的財富支柱,所以才想著潛入榮府扳倒他,斷去王允川的財路,讓他無處可退、無所遁形。”
“原來如此。”榮百華心潮起伏地點了點頭,進而迫不及待地追問道,“那你到最後成功了嗎?王允川可是已經退位讓賢了?”
“不錯,我聯合當朝太子王沛琛逼宮,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總算沒有讓一切努力付諸東流。”苦無直截了當地坦言向告道,“宮中守衛森嚴,沛琛兄今早才剛剛登上王位,想來消息也還沒有這麽快就傳開,故而百華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榮百華神思恍惚地默默頷首,得知這一切後再聯想起苦無先前令人費解的舉動,也就覺得不足為奇了。
“這麽說的話,那你先前突然出現幫我降伏黑熊精,也應該是蓄謀已久才對了?”榮百華一針見血地點明道。
苦無暗暗喘了一口氣,有條有理地解釋道:“突然出現是早有預謀不假,但是幫你降伏黑熊精,可是在我的意料之外了。畢竟我原先還以為單憑你一己之力就已經綽綽有餘了呢,直到你危在旦夕、命懸一線而不自知,我才控製不住地出來幫你,跟你聯手共同戰勝他。”
一聽這話,榮百華便是情不自禁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進而饒有興致地打趣道:“讓你失望了?”
苦無的嘴角掛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淡淡笑意,進而鄭重其事地輕聲說道:“單從你今天的表現來看,你就沒讓我失望。”
榮百華怔了一下,隨即便是小臉一紅,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進而言歸正傳道:“苦無,城主的勢力本就不容小覷,更何況他還有我爹這樣雄厚的財力支持,你要對付他,更是難上加難。城裏出了這麽大的事兒,你為什麽不回來跟我們通報一聲?如果讓我們神宗眾弟子出馬的話,應當很快就能擺平這事了。”
苦無麵帶一抹尷尬的笑意,進而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正色莊容地吐露心聲道:“百華,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懂你的想法,可我不能一出了事兒就回神宗搬救兵,這樣事事仰仗師父他們,又算是哪門子道理?師父讓我攜帶熔寂遊走江湖,不單是要我淨化熔寂身上的戾氣,也是要我為民除害、懲惡揚善,如果我總是向師父求助,那你覺得我這次下山又還有什麽意義可言呢?”
“汝之所言,甚是有理。”榮百華表示讚同地給予認可,進而猛地瞪大了眼睛,忽然想起來說,“誒,對了,熔寂被你放到哪裏去了?到現在為止,我好像都沒有看到過它。”
“哦,我把它寄存到鏢局裏去了。”苦無一臉的雲淡風輕、風平浪靜,而後心如止水地說道,“隻因要進榮府做家丁的話,不能攜帶任何兵刃甲胄,故而我隻好把它放到離這不遠的四顧鏢局保管,等到一切事情結束之後再去將其取回。”
“既是如此,那我現在就陪你一同前去好了。”
榮百華說著,掀開被子就要下床,可苦無卻是心急火燎地將其攔住,神色慌張地勸阻道:“誒!別別別!你方才為了阻擋私炮坊的火藥向外蔓延開來,實在耗費了太多的內力,現在乃是身子正虛的時候,應當好好休養才是,不宜太過勞累,取熔寂這種小事,交給我和小霜去做就行了。”
榮百華本沒想要問瑞霜是誰,但一聽苦無說起要和她一起去取熔寂,便不禁提起了一絲興趣,且又忽然覺得兩人之間的關係沒這麽簡單了。
畢竟熔寂是何等至關重要的上古陰劍,苦無竟然說要和她一起去取,就好像這件東西是他們兩人共有的一樣,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難以置信。
於是乎,榮百華飄忽不定的眼珠子在眼眶中轉了轉,迷離的眼神止不住地瞥向四麵八方,組織了一番語言過後,興致勃勃地試探道:“苦無,我冒昧地問一下,你口中這位時常提起的瑞霜姑娘,到底是什麽來頭啊?我記得當時你孤身一人下山,我也沒在神宗聽過她的名號啊,她應當不是本門中人吧?莫非是你下山之後才剛剛認識的小娘子?”
聽到此處,苦無當即就“嘖”了一聲,並皺了皺眉,臉上閃過一絲極為不悅的怒色,不知是因讓榮百華戳到了痛處,還是因做賊心虛,心中已然是翻江倒海、波濤洶湧,一時之間,七上八下、坐立不安,遲遲緩不過來,隻覺得小心髒“撲通撲通”、一蹦一蹦地亂跳,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從中蹦出來似的。
直至其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番狀態,整理了一番情緒,這才讓自己成功冷靜了下來,進而微微歎氣,毫無底氣地說道:“百華,你這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呢?小霜隻是我的一個普通朋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