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苦竹
苦竹見證著
她藏起來的傷痕
再普通不過
禹九借林漱被打回原形而閃出的一絲光亮施法,讓駱橪與林漱被一團光暈籠罩,光芒退去之後,駱橪身上七零八亂的傷口恢複得七七八八,林漱則化成一條再普通不過的鯉魚。她移動著目光一會兒看看林漱與駱橪,一會兒看看尚在吃驚中的舒櫟,說道:“我當年與他隻有一麵之緣,那時一心撲在林嶼身上,不曾注意過他,或許再見麵會感到熟悉,但我著實沒想到他會變作女兒身。”
禹九遠遠地看著,看駱橪見林漱突然變成一條魚傻傻地愣怔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樣子。她知道人妖之間存在著隔閡與嫌隙,雖然一開始沒想過要看駱橪如何應對,但現在也想知道駱橪對林漱的心究竟能不能夠不夠與世俗眼光與觀念抗衡。
駱橪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那條鯉魚就在地上掙紮了好一會兒。不知是那鯉魚第幾次拍響地麵發出聲音,她終於有了反應。這一清醒,恍然之間像極了丟盔棄甲,她把手中的劍扔到一邊,小心翼翼地把林漱捧在手心,然後像一個無頭蒼蠅似的亂撞著離開她們所在的場景,嘴裏似乎還念念有詞地說著什麽。
舒櫟在一旁很有感觸地問一句:“跟去嗎?”
“去看看,若是駱橪沒能照顧好林漱,他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兩人繼續跟著駱橪,看她徑直跑到河邊,在河灣中堆砌出一個深坑,把林漱放在裏麵後她就守在那裏不動了。好半晌,她從水坑裏捧起林漱走向河流,或許是覺著流動的河水更有利於林漱恢複,不過她的手拿著林漱放進河水裏卻沒有放開,停半晌,她又拿起林漱往旁邊的水坑裏走,就像害怕流水會衝走林漱,擔心河水中會有危險。
見駱橪這般模樣,舒櫟搖頭笑著說:“走吧,她不會讓林漱有事,我稍後回去告訴梅鐫一聲,讓她們過來一趟。”
舒櫟朝前走,禹九在後麵不動,考慮好一會兒她還是問道:“我們找到林漱了。那之後,可否讓他去處理鱗穀的危機?”
舒櫟停下腳步,不回頭地問:“你不想沐子來冒險?”
“……”
“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讓林漱去,說到底,鱗穀如今的危機是由林嶼引發的,難道不該他去解決?”舒櫟轉身回頭,麵色略有不悅。
“……”自知理虧,禹九沉默不語。
知道禹九是在乎林嶼,這種事說清楚就好,犯不著一個生氣一個愧疚,所以舒櫟語調和緩地說:“半麵莊找鱗火八成是因為林漱,我們順其自然,若林漱能和林嶼一起事情會簡單許多。聽說他前些日子傷了腿,沒事吧?”
“沒事,是裝的。”
“別想著利用林漱,你不知道林嶼對他的感情,不要因為他失去林嶼對你的愛。禹九,你要學會愛屋及烏。”舒櫟自嘲地笑一笑,他讓禹九愛屋及烏大概是想讓她學自己成全駱橪和林漱他們,可那是放棄自己啊。
禹九帶著一個愛屋及烏的想法回到虞都,回到沐王府,聽見玄英提出的請求之後她第一反應是要愛屋及烏。
“九姑娘,玄英……公子想請你查一下紅竹的死因。”
愛屋及烏的想法兜兜轉轉,好像紅竹也該關注一下,所以禹九詫異地問:“你說紅竹怎麽了?”
“九姑娘,紅竹死得有蹊蹺。”
再聽一遍,禹九還是難以相信,紅竹的死她怎麽一點也不知道,她疑惑地問:“公子可知此事?”
玄英搖搖頭。
禹九不明白,沒告訴沐子來的事他為何會讓玄英來問,不過她沒想太多,直接回應道:“我對紅竹了解不多,她是一個怎樣的人我一點半點都不想妄做評價,如何幫你?”
“公子相信九姑娘,玄英也不會質疑,玄英相信九姑娘有自己的方法可以查到。”
“是嗎?玄英,紅竹的死因是你想查還是公子想查?”
“公子……九姑娘真是慧眼,是我想請九姑娘幫我查清楚。這是紅竹留給我的信,她將信交給我時隻說托我保管,說次日她若是沒回來我就可以打開……她竟然用這樣的方法騙我……還記得那年初見,我看著春夜裏簌簌落下的花瓣告訴公子我喜歡夜裏花色,白夜仰望夜空看著滿天星鬥告訴公子那是他向往的地方,而紅竹卻愣愣地看著牆邊的幾株苦竹告訴公子她喜歡翠綠翠綠的竹子。那一夜,我們有了全新的名字,玄英,白夜,紅竹……姑娘,紅竹她死得蹊蹺。”
禹九一邊看紅竹留給玄英的信一邊聽玄英似有傷感地回憶過去。信看完之後她有些疑惑,紅竹之死有蹊蹺嗎?玄英和白夜他們那麽了解紅竹,難道不知她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同歸於盡式的屠殺……也是,同歸於盡也好,遍體鱗傷也罷,都是結果,究竟是什麽深仇大恨能讓她不顧一切才是關鍵……從信裏可以看出來,紅竹有此選擇與一個叫華炘竹的女子有關。
禹九抖抖信紙問:“華炘竹是何人?”
“華炘竹是華老夫人的外孫女兒,我不清楚她與紅竹之間有什麽關係,隻知道紅竹一有時間都會去尋她玩。”
“你可有她們平常所用之物?”查死因,用追魂術一查她們一生的經曆就能真相大白,隻是追魂術需要以魂魄寄身之人用過的器物為媒才能施展。
“有。這個,這個是紅竹給我的劍穗。還有這個,紅竹說那是華炘竹給她燒的人偶。”
也不知玄英是怎樣調解自己心緒的,看著快樂看著也傷心,看著幸福看著也悲哀,禹九原本想說的幾句調侃都卡在喉嚨裏說不出來,她收下劍穗和人偶,和玄英隨便再說幾句之後就各自離開。
追魂術——當初林嶼教她的——說難不難,說易不易,隻是禹九過去三百多年戀戀不忘林嶼,多次嚐試後孰能生巧,雖然不能與林嶼通過目光交接便能看透人心相比,但她如今用來也算是得心應手。回到房間之後,她雙手一左一右拿著劍穗和人偶,坐定施法,兩個人的記憶瞬間湧來,追魂開始了。
衣著破破爛爛的臉髒兮兮的小乞丐,她記得自己的名字,記得自己的身份,她叫葉翠,是被府裏拋棄的丫頭的孩子。她做小乞丐的時間已有一年多,一年多來,她跟著難民混吃混喝學著乞丐要吃要喝地撒嬌討饒著走過許多地方。這一次混進皇城後她還沒玩夠,可在這裏總有人追她趕她打她,好像有她的地方總是亂糟糟一片,她走到哪裏都是礙手礙腳,曾經的撒嬌討饒不再起作用了,所以她總覺得皇城不是什麽好混的地方,想著再過幾天混進什麽隊伍裏跟人家一起走了,可後來幾天她遇見的人簡直沒一點憐憫之心。
葉翠遇見另一個小姑娘時她自己正被一個大戶人家家丁哄打著從台階上滾下來,那個站在她麵前替她出頭的小姑娘叫華炘竹,後來她們都被那些家丁教訓了一頓。
葉翠以為華炘竹是一個勇敢有擔當的姑娘,後來才知她隻是良善多一點,對人的憐憫多一點,她是看著一個小姑娘和自己一樣孤獨所以多了一分衝動,其實自己就是一個沒有心機的七八歲大的姑娘。救過葉翠的人葉翠應該回報,所以她偷奸耍滑騙來一些包子饅頭,然後回去告訴華炘竹她今天足夠幸運,討到了包子饅頭。因為難得有一個人站在她身前替她作擋,所以葉翠像狗一樣咬傷了對華炘竹不懷好意的人,帶著華炘竹逃跑;所以她打破了別人家孩子的頭,還不知錯地指著人家腦門亂罵;所以她為了逗華炘竹開心而搖搖晃晃的表演,讓她摔倒之後,從此在她清秀的眉毛尾部留下細細的疤;所以在華炘竹找到自己外祖母家時,葉翠她癡笑著好像看見什麽很美好的事情,她嘟嘴神傷又像舍不得自己最愛的玩具。
“她叫葉子,是母親留給我的玩伴。嬤嬤,我可以留下她嗎?”
聽著華炘竹在老嬤嬤麵前說話的稚嫩聲音,葉翠粲然一笑,扭回背轉的頭,希冀地看著那個被華炘竹仰視的和藹的老嬤嬤。
“小小姐喜歡就把她留在你身邊做個小丫鬟,可以嗎?”
“……”
禹九能感受到的微妙情感,同樣地期待未來同行的時光,華炘竹不想讓葉翠以一個丫鬟的身份呆在自己身邊,她知道丫鬟是做什麽的。而葉翠想的隻是留在華炘竹身邊,這樣她就不用漂泊,不用顛沛流離,又或許是心底覺著母親出身是個丫鬟,有點微妙的認同感。
“好呀!竹子,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隻是生活並不像葉翠和華炘竹想的那樣美好。華炘竹自小被母親教的很好,夠柔順,會寬容,但因為缺少與她母親一樣的叛逆心,她的寬宏大量被人當成是逆來順受。至於葉翠,她的母親本就是丫鬟出身——不過相較於擁有這樣的丫鬟命她更喜歡做乞丐時的自由日子,華府上下,除華炘竹一人以外所有人都將她當作一個卑賤的丫頭,誰人見誰人欺的丫頭。所謂打狗還需看主人,外人欺負起葉翠來華府可沒一個人能替她出頭,不與其他人一起欺負她就不錯了。她和乞丐堆在一起久了,討好別人的事她會做,忍著疼痛不說她也可以,甚至在被別人冤枉的時候她還能笑,因為曾經學會的這些,她每次回到華府時華炘竹都沒能發現她的異樣。葉翠那時曾想過若是她的竹子能看見她的不同,看到她藏起來的傷痕,不說別的,傷心一下、心疼一下也是可以的,她會很幸福的,可惜一次都沒有,她們總是能忘記一些實實在在的痛苦開開心心地玩鬧。等到葉翠的開心被用完,耐心被耗盡,她才發現她的竹子根本沒時間來關心同情她。華炘竹的生活比她葉翠好多少不好說,不好評論,但她們都在做著同樣的事,同樣遮遮掩掩,同樣嘻嘻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