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無妨
他缺魂少魄
扯出無妨的笑容
來自欺欺人
沐王爺此時的話和之前讓禹九稱蘆梵一為娘親時有些相似——都有趕鴨子上架的意思,她求救似的看向沐子來,沐子來卻是理應如此地跪下;她略感無措地把目光轉向其他地方,在看到地上四個開封的酒壇後又轉頭去看沐王爺。沐王爺許是將她疑惑的眼神理解為確認他方才不是隨便說說,所以揮手讓她和沐子來一起跪下見過韓聲。於是,禹九又一次在內心不太情願的情況下裝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裝傻地跪在沐子來身旁並不真誠地磕頭。
沐王爺帶著醉態欣賞完沐子來和禹九拜天地似的儀式,和藹地笑著看他們先後起來,交代他們上馬回府。沐子來扯著禹九站在一旁等沐王爺先上馬,見沐王爺失態地幾次上馬幾次落下來後他讓祁管家與沐王爺同乘一馬,自己則牽著沐王爺的馬和禹九並行。回王府時已是深夜,為了照顧父王,也為了商量母親一事,沐子來沒有糾纏禹九,直接讓她先回去休息。
深夜,禹九躺在床上看著黑漆漆的房間,突然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嘴角拉出一絲苦笑。為何會如此之笨,被沐王爺牽著稱蘆梵一為娘親,讓太子殿下以公子佳人來調侃沐子來,被沐王爺命令著在韓聲墓前磕頭,還讓沐子來做夢似的擁抱過,為何會如此之笨,連最簡單的反應都沒有。然而在下一刻,與嘴角呼應的眉頭展平,原來苦澀的笑容開始變味,隨著她放開手露出的彎起來的雙眼一起,她感到幾分開心和滿足。沐王爺如此待她,表明他們認可她。太子殿下如此調侃,說明他們並不介意她和沐子來在一起。也就是說,他們早就看出她與沐子來之間不簡單。禹九抬手掐掐眉頭,低語一句“舒櫟,你可真是個烏鴉嘴”,她和沐子來之間的關係在眾人眼裏已經不單純不簡單了。等等。不簡單?不應該啊,她一直守著護衛的本分並未越界才對。那麽,是沐子來有意讓他人誤會?不對,他缺魂少魄不懂感情才對。不對,正因為不懂感情,他才會像別人一樣若即若離地試探。試探,是因為他心裏有想法,即使他不懂愛。他不懂愛。禹九拍一下自己的額頭,心想自己對於愛情又懂什麽。不懂愛,難道自己也該去舒櫟那兒聽聽故事看書取經學一學愛是什麽?她蹙眉苦笑,雙手撐床坐起來,決定找機會去試試林漱的態度,得早些將林嶼的情魄還給他,他比她聰明比她敏銳,他會知道什麽是愛。不過找林漱一事被推遲了。
禹九次日醒來,自欺欺人地——騙自己說沐王爺隻是想利用她留下蘆梵一,說沐子來應該會像公主府中那意外的一吻一樣當什麽都沒發生,說一切不過是自己多想而已——把昨夜的事放下,她狀若無事地去自來居。
“九姑娘。”
自來居門口,禹九應聲回頭,見祁管事帶著一男一女朝自來居走,她站定略等一下。近看之下,她認出祁管事身後的華炘竹和祁念竹。
半年過後,華炘竹嫁作人婦,神情淡漠地站在祁念竹旁邊。與華炘竹不同,祁念竹當初被紅竹丟下之後很長時間沒有華炘竹的消息,他聽著虞都城裏詆毀華炘竹的傳言,坦白一次,被人毆打一次;婉言解釋一次,被人鄙夷一次。為了不被驅趕,他隻能緘默著去尋華炘竹的蹤跡。找到華炘竹之前,他先見到了紅竹,見她潛進華府之後華府燃起了漫天火光,他是在疑惑之中旁觀之時見華炘竹跑進華府又背著一個什麽人出來的。在旁觀之中,他聽人們嘲笑華府夫婦自作自受,聽人稱讚紅竹為華炘竹討回公道,但更多的是以為他們罪不至死,好在華炘竹用自己的衣裳包裹著紅竹背出來,人們隻當她是被自己的家人沒有過多責怪,反而讚賞幾句。與紅竹相比,他的確是什麽都沒能為華炘竹做,隻是一路跟著她在她想自縊時出手阻止。那之後,華炘竹像個木偶似的任他帶著去這裏到那裏,好不容易才放下一些,看她在聽說紅竹的公子找他之後眼睛露出難得的光彩,他挺高興,也挺緊張。
“祁叔。”
“勞煩姑娘替我跟公子說一聲,我帶著堂侄和侄媳婦前來見過。”
堂侄?侄媳婦?祁念竹若是祁叔的堂侄,到虞都後怎會落到那種地步,被人綁著帶到華炘竹的新房?禹九不免驚奇地重新打量祁念竹,在觸及祁叔探究的眼神之後,她咧嘴笑著先一步去找沐子來。書房,不在。客廳,沒看見。在屋後看見沐子來逗鳥時,禹九突然慶幸,幸好他沒去她找不到的地方。
“公子,祁叔帶他的堂侄和侄媳婦前來拜見。”
“堂侄?”沐子來轉頭,見禹九自然地低頭避開他的目光之後就說:“你先領他們去客廳,我稍後就來。”
“是。”
禹九剛將華炘竹幾人安排落座,沐子來就走進門,掛著一副不知真假的笑容親切地喊到:“祁叔。”
祁管家站起來道:“二公子。這是我遠房堂侄和侄媳婦,兩根竹子。”
沐子來對祁管家“兩根竹子”的說法報以一笑,微微側臉去看那兩根竹子。
祁念竹道:“祁念竹見過沐公子。”
華炘竹道:“葉新竹見過沐公子。”
葉新竹?她是想換個身份隱姓埋名?還是紀念紅竹和她要求的新生?禹九疑惑了。比之祁念竹,沐子來的目光在葉新竹身上多停了一會兒,然後說:“華姑娘,不必多禮。”
華炘竹與紅竹的關係沐子來再清楚不過,他從前不會過多插手,紅竹不在之後更不會。為祁念竹的前程來拜訪他能理解,比較兄長和父王不屑於拉幫結派,而他從前左右逢源,要安排個位置的確不難,不過,若真是這樣,祁叔隻需帶祁念竹過來。因此,沐子來沒等華炘竹否定“華姑娘”的稱呼就去問:“祁叔這是?”
真不明白,那就解釋。想要裝傻,那就再說一遍。祁管家終究是帶過沐子來許多年,可以麵不改色地補充說:“我聽說玄英在找他們,就讓他們過來一趟。”
禹九恍然,找祁念竹的建議是她給玄英的。不過他為何沒告訴沐子來?小事無需打擾他?他心有芥蒂?
“禹九,去讓玄英來一趟。”
“是。”
“玄英——”風風火火的,禹九離開自來居去了侍衛廂房,也不細看,一腳剛進門就先喊一聲,以至於看見麵帶驚訝的白夜時不得不為自己的唐突訕笑著說:“白夜也在。”
玄英問:“九姑娘,怎麽了?”
“祁念竹帶華炘竹過來了……”
吱——,玄英突然站起來,凳子在地上劃出尖銳的響聲。
“公子讓你過去一趟。”
“好。”
禹九還沒說“那我們走吧”,玄英先她一步——跑了。她正準備跟上,白夜莫名其妙地在她身後說了句:“九姑娘,對不住。”
“為何?”
白夜習慣察言觀色,隻因禹九一句“為何”他就明白他想說的禹九不知道——而他隻是擔心禹九知道才想說,因此他瞬間變了神色說:“沒事,剛剛似乎嚇到你了。”
禹九著急想知道自來居會發生什麽,所以滿不介意地說:“沒事。若是沒其他事,我先去公子那兒。”
“嗯。”
趕到自來居沐子來待客的廳堂裏,禹九迎麵先對坐在主位上看她的沐子來笑笑,然後看玄英垂頭站在沐子來下方似乎在回稟什麽。祁叔放下茶杯對禹九微微點頭,祁念竹扭頭看她之後又轉回去看玄英,隻有華炘竹一人目光始終停在玄英身上,並未因為她的到來被打斷。
沐子來站起來走到祁管家身邊看看祁念竹說:“祁叔,先帶祁公子出去一會兒,紅竹的事,讓他們談就好。”
祁管家拍拍衣袖站起來。
祁念竹看向華炘竹,為難地開口:“這……”
華炘竹勸道:“去吧,他們都是葉子的親人,不會對我做什麽。”
然後,沐子來先走,祁管家跟上,祁念竹幾步一回頭地跟出去,華炘竹在他們離開之後站起來走向玄英,禹九進退不得地在門邊站著看祁管家帶著祁念竹出去。當她準備跟沐子來一起出去時,收到沐子來一個眼神,似乎是要她留在這兒看看情況。
於是,禹九就像一個等在廳堂為玄英他們提供服務的丫鬟,極力想隱藏自己,不讓他們發現她的存在。
“華姑娘?”
“玄英公子叫我新竹便好,華炘竹已經葬身於那場火海了。”
“新竹姑娘——”玄英側身,盯著華炘竹問:“新竹姑娘,紅竹在哪兒?”
“……”華炘竹仿佛不知玄英此言何意地愣了愣。
玄英明了地問:“請問新竹姑娘——將紅竹葬在何處?”
玄英略有停頓的疑問有些咄咄逼人。禹九記得當時為玄英解釋紅竹的死因時附帶著說過華炘竹將紅竹火化後的骨灰灑了的,他竟然這樣執著。
“我用我們過去的一切作了衣冠塚,骨灰,是我自私了,我把她撒入了山川河穀。”
“……”
希望自己不被注意的禹九在角落裏看著玄英想“何苦讓她在自己心裏再死一次呢。”看著華炘竹抬手從自己頸上取出一個東西。
“玄英公子,這是葉子僅剩的骨灰。”
玄英沉默著接過去。
“怪我,若不是因為我,葉子不會變成如今這樣,是我攪了她的幸福生活。”
玄英雙手握著紅竹的骨灰靜了會兒,歎了口氣,改成右手攥著骨灰,抽抽嘴角,沒扯出無妨的笑容,沒有強裝無事,他淡淡地說:“姑娘言重了,我找姑娘並非是想替紅竹討什麽公道,我們隻是,隻是紅竹有話托我們轉告姑娘。”
“什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