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曲直
世人爭曲直
苦語費搖撼
也是複雜多樣了
沐子來從禹九手中接過紙筆來翻看翻看,隨後起身到龍璍身旁和他說了些什麽,之後,龍璍讓隨行侍衛將沐子來麵前的桌子搬到禹九的桌子旁,又將龍璍的桌子往中間挪了挪。禹九全程在旁觀看他們三人來回的動作——搬桌子時她因好奇才注視,桌子搬到她邊上沐子來坐到她旁邊時她因受驚突然站起來,然後她在沐子來那種“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麽”的疑惑笑容中愣住,因此沒注意其他人對沐子來的行為有什麽反應,直到沐子來備好紙筆叫她,她才丫鬟一般書童一樣的跪坐到沐子來旁邊研墨。
筆墨紙硯備齊,沐子來先提筆寫下“畫像繼續”四字交代自己一番動靜後的動機示意趙林楸按流程繼續。趙林楸了然地點頭,抬手示意趙林椿開始他的議題。趙林椿起身暗示護衛開始,然後和顧樂一樣展開一張地圖,又展開一張地圖,在幾人迷惑幾人明白的情況下開始兜兜轉轉地將議題說到自己在乎之人。
“方才說靈齊無需避談過去,他避談過去確實給我留了機會,我便借他的話,說一下古今。從前有幸,在顧大人府裏見過他方才提到的遊記,臨摹了一份三百多年前的天下,就是左手邊這一張,今日就借這三百年前後的天下格局說一說古今。漫說這古今之關係,也是複雜多樣……”
禹九眼盯著手中墨條避免和沐子來對視,豎起耳朵聽趙林椿在上麵侃侃而談,然而她極力維係的專注在沐子來點墨時那一閃即逝的搖晃中破碎,她壓著好奇掀起眼簾看向沐子來筆下的畫。畫像上的趙林椿隻有黑色墨跡勾勒的輪廓,神情嚴肅,眉目倒是清明,美中不足是沒什麽色彩。當然,不用好奇沐子來為何不上色,畢竟她之前去拿紙筆時沒想到沐子來會用來作畫,因此沒帶上顏料。不過,拋開色彩不說,沐子來不畫亭廊燈火,不畫草木聽眾,隻一個孤零零的人像顯在紙上,奇怪,奇怪,於是她停下研墨的動作看沐子來接下來如何行筆。
沐子來仔細勾畫幾縷發絲,定下人物全像,然後偏頭看趙林椿聽他有感而發的議論,轉頭在空白處寫下趙林椿議論的主要內容:論古今。懷古傷今。以古鑒今。熔古鑄今。繼古開今。之後才慢慢描繪他們周邊的景象,把人放在新修的亭子邊新剪的花樹中。
除了疑惑沐子來對人物和環境的布局之外,禹九還有一處不明白的地方:趙林椿的議論才開始,沐子來為何能把最初幾句當作主要內容寫入畫裏?
“精彩絕豔的,是人,一閃而逝的,也是人,不必太注意環境的描繪。你看,殿下此時的神情與方才是不是大有不同了——”
且不說禹九的心思是如何被沐子來發現的,看她一聽沐子來的話就轉頭——也不知是逃避沐子來還是純粹好奇趙林椿此時的神色——看見趙林椿旁若無人地偏頭朝蘭奇笑了。
“若不及時留下你想紀念的瞬間,過了,或許就忘了,什麽亭廊聽眾,之後補上就好,即便不補,也不要緊——”
禹九受教地點頭後又低頭繼續研墨,心裏的想法失控地蔓延開。若是過了就能忘了,林嶼在火光中消散的場景就不會時時竄進她的夢裏,她不會因為顧忌三公主而若即若離地守在沐子來身邊這麽多年,即使他們現在已經和離,她卻還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三公主。不過,沐子來也沒錯,若非他方才及時捕捉到趙林椿一閃即逝的嚴肅正經,誰能想到趙林椿此刻對蘭奇的微笑背後有過那樣一段漫長的鋪墊。
沐子來一邊補上花草亭廊一邊像和禹九說悄悄話似的低語道:“若是沒有抓住方才那瞬間的精彩,此時再畫,怕是要費不少筆墨多添一個人的席位。”
禹九聞言稍稍側頭去看趙林椿——他是稍稍側頭看著蘭奇,順著他的目光,她見蘭奇和他相視一笑。是了。趙林椿的目光已有著落,若此時再畫,少不得要添上蘭奇的位置。想到這裏,禹九不得不佩服沐子來的先見之明。聽到後麵,她更想點頭讚賞沐子來的預見,他之前寫下的古今關係正是趙林椿後來闡述的主要內容。
趙林椿後來接上對古今關係的述說,將懷古傷今、以古鑒今、熔古鑄今和繼古開今等重點一一闡明,最精彩也最突兀的一點是他用來闡述觀點的例子。他從古今轉入在座諸位公子小姐的過去與現在,借他們的從前和如今來揭示古今的關係,這本是出彩之處,偏偏因他別有用心讓議論變了味。他在議論中提到韓奇被冤作怪物的曾經,宣揚不論未來如何他會一直和韓奇站在一起的現在,將其中關係說給自己,把其中利害講給整個虞都城。這簡直是,勇氣可嘉,值得稱讚。
禹九聽得鬱悶,趙林椿竟然把好好一個書會當他的主場說他的私事抒發他的情意,他是怎麽想的?有權有勢後想給蘭奇當靠山為蘭奇正名?告訴蘭奇他過去錯了現在不會再犯錯?他的做法委實不是一個未來儲君該有的,若讓別人聽了去,他被美色所迷——又或是被怪物所迷——足以成為他成王登帝之路的一大阻礙。
幸好書會成員明麵上不會相互詆毀暗算——如虞先陽針對沐子來一般多是虞將軍和沐王爺之間的不和,趙林椿和趙林楸的競爭迄今為止還算良性——如果朝臣沒有拉幫結派推著他們往前走,他們不會為一個帝位拚的你死我活。
幸好在座幾位不談感情,主動避開趙林椿與蘭奇的感情,嚴肅且正經地討論古今之事。比如龍璍,先感慨後惋惜地說:“太子殿下所論之‘古今’確是個好題目,有道是‘吟道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餘情繞’,我們,正如殿下所說,都身處古今這盤棋局之中。可惜,我們並非執棋之人,無法預見前路之千變萬化,隻有在結束之時失敗之中才恍然明白,過去本不該那樣……”
顧樂先讚賞後沉默地講:“‘古今’確實不錯,前人說‘上下觀古今,起伏千萬途’,若真能讀懂古今,看清起伏,千萬條道路皆可通向一處……”
王靈齊心有所感,但並未開口加入討論,隻是湊到龍璍身旁借用一句沐子來和禹九都能聽到的古詩:“行客自朝暮,青山無古今。”
沐子來低聲回應道:“花水自深淺,無人知古今。西馳,我要為你畫像,你坐得端正些。”
王靈齊本想轉頭對沐子來說些什麽,卻又顧及到他們的關係在外人看來並未因沐子來與趙林枝和離好轉,便裝作什麽也沒聽見的坐回去。說是要為王靈齊畫像,沐子來卻沒有時間,幾人就古今之事討論一番後趙林楸上了台,他需要開始新一張畫像。
和趙林椿相似,趙林楸選了一個不錯卻難說不清的題目——論曲直;和趙林椿一樣,把好好一個書會當成他的主場說他的私事抒發他的情意,隻是他說得較為隱晦。
趙林楸從顧樂先前討論的圖紙創作注意事項出發,把曲線與直線在繪圖過程中的使用拎出來,將其與標準相連,和為人處世聯係,和是非對錯關聯,最後把論曲直轉化為論是非對錯。之後,他從曲直的關係入手,舉出扭曲作直、撓直為曲和眾曲不容直等一連串與曲直有關的事例,再從事例中提出相關人物的處世態度。然後作出為難姿態先評論評論趙林椿方才那衝冠一怒為紅顏似的言論,再將先前事例中的人物和沐子來做一對比,將沐子來說成在方圓之間自由轉換的一個錐人刺物之人。
沐子來不置可否不加辯駁地一笑應付了事,轉頭手一滑就在趙林楸的畫像上失了準頭,臉部比例失調,看著實在怪異。禹九像看見孩子調皮一樣的露出無奈笑容,也不知如此報複是否讓沐子來滿意,他在接下來的討論評點中是否還會對趙林楸發難。
與趙林椿相比,趙林楸引起的爭執更多,論古今或許需要通達古今的學識與胸懷,不博學不敢妄論。曲直卻不一樣,曲直,是非,對錯,各人有各人的標準,像趙林椿方才長篇大論隻為蘭奇正名,他以為他是對的;趙林楸隱晦評論的趙林椿此前的行為,他以為他是錯的。
不等沐子來發難,關於曲直的討論就已經吵開了——不關趙林楸所舉事例的具體內容,隻與曲直本身有關。在爭執之中,顧樂搖頭感慨道“山木自曲直,道人無是非。”虞先陽難得平靜,就“由心書曲直,不使當世觀”開始發揮。禹九在心裏回應一句“曲直我不知”之後,就見沐子來將趙林楸先前所說的關於曲直聯係的幾個詞用和古今關係一樣的版式寫在空白處,聽他掀起畫像歎了句“世人爭曲直,苦語費搖撼”。
一場關於曲直的爭論結束,趙林楸既欣慰又頭疼地站起來,露出客套疏離的笑容,請下一位成員楊郢上台發言。楊郢聞言從虞先陽旁邊起身,走到海溪亭時對趙林椿和趙林楸一一致意。因為沐子來暫時停下畫筆,禹九側身去看海溪亭,離蘭奇近了些,所以恰好看見楊郢的目光在蘭奇身上落了一瞬。
蘭奇正準備對楊郢的目光作個回應,趙林椿帶來的侍衛突然對她說:“蘭姑娘,惠老板派人傳信說外麵有人要見姑娘。”
“什麽人?”
“來人隻說有重要事情要告訴姑娘。”
“我知道了。”說完,蘭奇起身給轉頭看她的趙林椿一個眼神,對假裝聽楊郢開講卻豎耳細聽蘭奇有什麽事的禹九微微一笑,然後抱歉地離開。
會中有人因急事離開本來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但蘭奇離開的時間實在太巧。她離開後,楊郢有理有據地論了一場“韓奇”,然後李亭南針鋒相對地接著論了一場“韓奇”。兩場議論將韓奇從前的事跡和如今的處境說了一遍,這讓禹九不得不懷疑蘭奇是被趙林椿支開的,可另外的事又動搖了她的懷疑:楊郢說完後有人傳信告訴顧樂外麵有人要見他;李亭南講完後惠老板親自到海溪亭來請趙林楸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