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一實在嘴饞時,就會跑到山下村子阿貴家的後院,聽著屋裏貴哥貴嫂哼哼唧唧像是打架打得幾乎要掐死對方的那種聲音,怯生生地敲門問要不要她幫忙找裏正大人來調解紛爭時,阿貴喘著粗氣叫她滾蛋,她就知道偷羊奶的好時機來了。


  廚房的門虛掩著,可是沒有羊奶。羊圈裏的羊被拴住脖子,慘兮兮地咩咩叫著。


  “阿彌陀佛,你漲得難受吧!”阿一笑眯眯地拿過瓦缽,“羊施主,小尼來幫你……”


  山羊慘叫一聲,短短一瞬後又叫了一聲,阿一滿頭大汗,“不是這樣?不對啊,我明明看見阿貴嫂就是這樣擠羊奶的。別叫了,嗓子破了阿貴嫂也不得空理你,她在幹什麽?可能是被家暴了……阿貴哥太粗魯,羊施主你嫁人要找個脾氣溫和的……”


  這樣的認知讓她日後闖下了彌天大禍。


  十五歲的某一天夜裏,

  阿雲熟睡中,忽然有團物體滾過來抱著她大哭,她一驚,醒過來見到阿一哭得傷心欲絕不成人樣,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連忙高聲喊來靜林師父。


  “師父,我得了怪病。”阿一哭著說。


  靜林嚇了一跳,阿一又說:“我死後師父和阿雲不要想念我,嗚嗚嗚……”


  阿雲似乎被感染到了,也紅著雙眼說:“嗯,阿一,我和師父會好好過日子的,你放心,不想你……”說著抱著阿一也哭了。


  “停——”靜林大喊一聲,她們兩個漸漸止住哭聲,靜林冷靜的問,抓住阿一的手卻不經意的有絲顫抖,“阿一,你到底哪裏不舒服?”


  “這裏——死了死了,腫成這個樣子,不知道是不是中毒了……我想起了,昨天午睡時不知道被什麽咬了一口,師父,無月庵中是不是有毒蜘蛛毒壁虎之類的,還是……還是我偷喝羊奶作惡多端而佛祖終於要懲罰我了,讓我得了個不治之症……師父,徒兒舍不得你啊……”她指著自己的胸部,哽咽著,不再呼天搶地,反而悲戚得不能自勝。


  靜林師太的表情須臾間由白轉青然後稍稍一紅,最後黑著臉喝道:


  “別哭了,什麽病不病的,不過就是長大而已。常偷喝羊奶還不知道怎麽回事,阿一,羊奶你白喝了,真是失敗的很……”


  “不是病?不會死嗎?”阿一噙著淚花可憐兮兮的問,羊奶沒腫的這麽離譜。


  “死你個頭!還不給我快快睡覺,大半夜的鬼哭狼嚎!”靜林說完後馬上意識到言語間似有不妥,連忙念了句佛號:“阿彌陀佛,佛祖原諒,弟子不小心犯嗔戒了。”


  就在這一年,阿一把一個女孩子該有的都有了,就是不塞饅頭,那個地方都讓山腳村子裏福嬸家的大兒子放牛郎阿逵經常行注目禮。


  她和阿雲去化緣,阿逵見了她,偷偷往她手裏塞了一個荷葉包,黧黑的臉上似覺有紅雲飛過。他走後阿一打開一看,裏麵包著一個饅頭和一塊糯米糕。


  “阿逵——”她喊他的名字,聲音清脆出奇的好聽。


  騎在牛背上的阿逵扭頭對她咧開嘴一笑,彎彎的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對她揮揮手,然後轉回身子慢慢地走進了夕陽之中。


  溫暖而美好的一副畫麵,永遠定格在阿一的十五歲。


  阿一怔怔地站著,心裏多了一絲像是不知從何處偷來的喜悅。


  她沒有看見身後阿雲眼中閃過的失落。


  站在樹梢上往下看,還是茫茫一片。


  “阿一,快下來,回去吃飯了。”阿雲拉起她的手,“師傅說她要禮佛,沒空管你,讓你自己跪半個時辰再吃飯。”看見阿一頹然的樣子,阿雲捏捏她的臉小聲笑道:

  “別擔心,我會告訴師父你已經跪了,今晚我多放了一些齋菜在你碗底,師父不知道的……”


  “阿雲,你真好……”阿一拉著她的手低聲說。


  阿雲,真的很好。長得清秀可人不說,性子溫柔若水善解人意不說,每每巧妙地化解她和師父的矛盾,貼著她的心也貼著師父的心。


  阿雲連名字都比她好。她曾糾纏不休地問靜林師太為什麽她叫阿一,而阿雲的名字比她的好聽多了。


  “先撿到你,所以叫阿一。”靜林師太如是說,客觀而冷靜。


  “那阿雲呢?”


  “本來叫阿二,可是寫名字的時候她的口水淌了一紙,墨跡化了居然就變了個名字。阿一啊,不是師父偏心,是你的口水流得不夠天時地利人和而已……”


  阿一鬱悶了好幾天,不過後來就釋然了,阿一,聽起來還是比阿二好聽的,幸好自己第一個被師父撿到,不然第二個撿到的話她鐵定沒那麽好命沒那麽聰明地流口水。


  阿二,太難聽了一些。


  “師父,你真是懶。”最後,她下了個結論。


  靜林師太撓了撓沒頭發的頭,想了想,“也是,懶得成親,所以出家;懶得生子,所以撿了你們這兩個苦海孤雛,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然後施施然地走開到內堂念經敲木魚去了。


  阿一跟著靜林師太到五裏外的鎮上化緣和買日用品,趁著師父和幾位善信談話時擠到茶館裏聽了一回書,回庵的路上就纏著靜林問:


  “師父,你撿我的時候見過我父母嗎?”


  “如果你父母在,那還叫撿?”靜林師太邁開步子拉開兩人距離。


  “那師父師父,我身上有沒有什麽信物之類的留下啊?”阿一追上去問,今天那先生說的書正是《趙氏孤兒》,阿一免不了聯想到自己的身世,多了那麽幾分神秘色彩。


  靜林師父回頭,一指禪彈中阿一眉心,“信物?那時禹州瘟疫饑荒一起來,你身上的衣服都被扒光了,隻用張爛席包著放在樹下,你全身上下不要說什麽珍珠玉器,就連痣都不多一點。一味地看著我傻笑,笑得真夠瘮人的,抱你回青州我還虧了緇衣的一角外袍呢!”


  阿一嘟起嘴,“師父就不能讓我平淡的生活多幾分美麗的想象麽?出家人真是老實得殘忍!”


  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版本,隻是連信物都沒有,阿一這時候覺得自己的確有些可憐。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靜林拉起阿一的手,“走吧,太陽要下山了,阿雲會擔心的。”


  師父的手很暖,很軟,指腹有層薄薄的繭,像磨砂一樣,握著阿一的手不算很緊,可是阿一總能透過那貼合著自己掌心的溫暖感受到一種堅定。這個時候她會忘了那些什麽孤獨淒涼孑然一身的傷春悲秋之詞,也隻有這個時候,她覺得師父的心和她的心,好近。


  跟著師父一直這樣生活下去,本來覺得也是很美好的。阿一想,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的想法就動搖和困惑了呢?


  也許是那一次,站在阿逵家的牆外,聽著福嬸扭著阿逵的耳朵罵道:“沒出息的臭小子,竟敢偷拿家裏的糕點去給那小禿尼,看我不打死你!你知道尼姑是什麽?無親無故無頭發不嫁人,把尼姑當成女人,你傻不傻?!以後你再敢見她,我打斷你的腿!”


  阿一像被打了個耳光,臉上心上熱辣辣地痛。


  聽到有人往這邊來了,她急匆匆地拔腿就跑,慌不擇路。


  一邊跑,視線一邊模糊。


  不知跑了多久,停下來的時候,臉上涼涼的一片。擦幹淚水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到了小鎮外的曲水河邊,她吸吸鼻子冷靜下來,蹲在河邊舀水用衣袖胡亂地擦了一把臉,還不忘甩兩把鼻涕。看著河水倒影中的自己,沒有阿雲清秀但是比她白皙,沒有阿雲溫柔但是眉目娟然——不算醜,可是一想到剛才聽到的話,又忍不住又想哭了。她抓起一塊大石頭用盡全力地擲入河中,碎了自己灰色的緇衣身影,罵道:


  “無親無故怎麽了?沒頭發怎麽了?尼姑怎麽了?你才不是女人!你全家都不是女人生的!”


  “哦,那究竟是誰生的?”


  “天雷劈出來的,石頭爆出來的,公雞生出來的!”阿一又砸了一塊石頭到河裏,水花四濺,有人在一旁終於禁不住噗哧一聲笑,阿一這才反應過來轉身去看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站在自己身前不遠處的少年。


  少年一身白衣勝雪,一手拿著一把藏青色的雕著古舊花紋的長劍,另一手牽著一匹渾身毛色黑得發亮的烏騅馬,黑發鬆鬆挽在腦後,額上有幾絲垂下,遮住了一邊朗然的眉目。皮膚被曬成健康的小麥色,長眉濃黑,星目幽深,嘴角微微上揚正帶笑望著她。


  阿一那一瞬間忘記了呼吸,隻傻傻的問:“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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