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薄?? 3
建業德勝們往外五裏,便是紅葉渡口。從紅葉渡口乘船經廣陵再向西,就是有“二重天”之稱的鳳城。
阿惟坐在渡口邊的大麻石上,望著浩淼江水在麵前滾滾東流,眼神飄得很遠,空濛一片。心還是像被刀子一下下地割過,可是沒有眼淚,眼眶澀的發酸,一條條的船靠岸,又離開了,她還是在那兒坐著,抱著膝蓋,直到黃昏日落。
“然後呢?她還是走了麽?”安陽皇城孝親王府裏,楊昭坐在水石山房的花梨木官椅上,沉靜如水的表情仿佛不大在意。
“是的,按照殿下的吩咐,那日把所有到鳳城的船都用高價包下,就是連渡口都沒到就原地折返了,其餘的船全都是到壽城然後折去安陽的商船,但是她也不願意上.……後來上了一條到廣陵的船,殿下放心,屬下已經派人乘船跟著。”
楊昭沉吟不語,扔下手中的一份明黃絹布封皮的書函。德宗司馬弘婉拒了他對上官家的提親,理由便是上官惟已經婚配,配不上東晉朝的當朝太子,命人送上明珠千斛以示歉意雲雲。
葉城看了看自己主子的臉色,遲疑道:
“聽說德宗皇帝當初知道上官惟無端退了邢家的親事,又不肯聽從賜婚離家出走,勃然大怒之下把上官帙父子都下了大獄,後來還是多位大臣求情才得以幸免。不過活罪難饒,被撤了官職不說,還要向邢家負荊請罪,受盡奚落。”
“顧桓真的死了?”
“屬下已經查探清楚,從他沉屙不起,到失去意識娶妻衝喜,都千真萬確,甚至扶棺到鳳城的人中都安插了我們的耳目,說的確就是顧桓的屍體,送到鳳城後就在他祖父故居後的山穀立了一座墳。鳳城對外人盤查得甚為嚴密,我們的人隻在那裏盤桓了兩個時辰便被遣走,殿下放心,景淵和顧桓已死,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會妨礙殿下了。”
楊昭嘴角輕輕扯出一絲譏誚,“妨礙?就憑他們?”
葉城連忙說:“他們自然是比不上殿下鴻圖大略,景淵的屍首確實被秘密運送到元羅寶刹偏殿後景淵父母合葬墳墓的旁邊安葬。可是德宗皇帝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十八姬,反而把她送回廣陵飛來峰了。殿下,需要屬下讓人把阿惟姑娘從廣陵接來我朝嗎?”
楊昭伸手撫過身邊幾案上一具樸實無華的桐木古琴,手指撥出一串清越的樂音,視線觸及琴上刻著的兩個字,有那麽一瞬的痛色。
這具琴是她親手所製,當初看她那麽認真投入以為是用作顧桓新婚禮物的,出於妒忌他替她準備了另外的禮物,孰料她這具琴竟是為自己而製。當初他帶人追到孟家溪,伊人緲然,盛怒之下本想一把火燒了那裏,可當村中裏正戰戰兢兢地呈上這具琴時,他的怒火就這樣熄滅了大半,另一半轉而化作濃濃的失望、懊悔。
琴上刻了兩個字:勿念。
是她一貫愛用的小篆字體,讓他的心又酸又痛的是,字被刻成陰文,用五色陶土填注其間。
五色陶土,隻有玉泉山才有。
原來那個晚上,阿惟真的去過玉泉山。
那又怎樣呢?他錯過了她,一次又一次。
第一次覺得身上穿著的明黃錦緞太子服是如此的刺眼。
他的手再一次用力撫過那兩個字,她還是最終選擇了顧桓。因為,在顧桓不離身的那具琴上,也刻了兩個字:
勿忘。
一如意料之中的,她拒絕了他的提親。哪怕是一國之母,哪怕是他楊昭的唯一,她也不願意回頭看一眼。
顧桓是死了,可阿惟,仍然是那個愛著顧桓的阿惟。
他楊昭,讓她曾經傷痕累累,可如今她就連恨他都忘了。
他費盡心思給了她最後轉圜的機會,然而她終是放棄了他。他楊昭忍辱負重多年,倔強地活到今日,終是代價慘烈。
他擺擺手,沉聲對葉城說道:
“把你的人撤了,不要再跟著她。她想去何處,想做些什麽,都由她去吧.……”
葉城愕然,“殿下-——”
楊昭煩躁地站起來,負手大步走出水石山房,到了外麵水榭才覺得胸口的窒悶感輕了不少。
也許,放開了她,自己才能更自如地獨擁錦繡江山,心無掛礙,將心底最後一絲柔軟最後一絲牽掛都扼殺,再沒有任何的弱點被人窺見。惟其如此,他才不會日複一日地後悔,當初在建業為什麽要詐死騙她,為什麽蘭陵重遇時不坦誠而果斷地留住她,為什麽在安陽為了這身太子服推開了她的手,為什麽在她離開時為了朝局而延誤了追回她的時.……
他自嘲地笑了笑,依舊負手凝立,衣袂當風,直到眼角那一點冰涼被風吹幹.……
廣陵的白月渡口到了,阿惟剛剛下船,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
“這樣的魚也要五錢銀子?太貴了吧?我看它半死不活的樣子,活不過半個時辰了。這樣,三錢銀子,我給你買了它。”
“那是死魚的價錢!”一個粗魯蒼老的聲音暴躁地響起,“老漢這魚還是活的!”
“但它很快就要死了。”那女子一身藕荷綠春衫,隨意地用綠玉簪子綰了個鬆散的發髻,臉色瑩白如玉,眉眼盈盈,唇角含笑,一掀裙子在旁邊的一塊大麻石上坐下。
“你要幹什麽?”老漢看著她,甚是氣結。
“等它死啊。反正半個時辰過的很快,如果你現在賣給我,你還有多半個時辰的打漁時間,你看太陽越來越辣,你這魚馬上要斷氣了。不如我多給你一錢銀子,你把魚賣了吧!”
本欲暴跳如雷的漁夫最後無可奈何地搖著頭低聲咒罵兩句,終是把魚撈起來用水草捆好遞給她。
“阿一!”阿惟又驚又喜,走過去拉住她的手,“你怎麽會在這裏?”
阿一見到阿惟,卻一點也不意外,隻握緊了她的手,回頭對那漁夫說:
“你看,你的魚我就是用來招呼我這許久不見的姐妹的,要不是她喜歡吃鮮活的桂花魚,我一定會多等半個時辰呢!”說著對阿惟甜甜一笑,道:
“走,阿惟,我們回去。”
“你知道我要來?”阿惟驚訝得不得了,“你不是和景淵在壽城嗎?怎麽回廣陵了?”
“一言難盡,我們邊走邊說。”
阿一把阿惟帶到了飛來峰山腳的村子裏,走過兩條巷子推開一扇竹籬笆走了進去,忽然聽到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大聲說道:
“阿逵,是不是我家阿逵回來了?兒子,我的兒子.……”
阿一匆忙把魚放到廚房然後奔到內室,一迭聲地說:
“不是的,大娘,我不是跟你說,阿逵哥到安陽做生意,暫時不回來了。我讓人寫了封信讓人捎去給他,他很快就收到信了的了,你別心急。”
“我家阿逵要回來娶媳婦的。”阿逵媽呆呆地說。
“我知道,阿逵哥一定能娶個孝順您的好媳婦。”
“我不許他娶那尼姑!”阿逵媽又傷心地哭了起來,“他一定是生氣了,所以不理我了。”
阿惟走進去,隻見昏暗的光線下阿逵媽一頭斑白的發,兩眼無神,額頭纏著幾圈白紗,空氣中飄蕩著一股藥味。
“大娘,這是我的朋友,我和她現在去做飯,吃完飯你再吃藥。”
出了屋子,阿一和阿惟走到廚房後的水井旁的石階坐下,她抱歉地對阿惟解釋道:
“她兩個月前在集市被馬車所衝,撞傷了頭,就成了現在這癡癡呆呆的樣子。見她孤苦伶仃無人照料,所以我就在這裏住下了。說到底,阿逵哥現在下落不明,也是因我的緣故,心裏不是不抱歉的。”
“那……景淵呢?”阿惟小心翼翼地問。
“他……”阿一勉強地笑了笑,“應該還好吧。我離開皇宮時真以為司馬弘把他殺了,幸好,何公公說他留了一封信給我,信裏說皇帝派他出使北漠,為期三月,讓我在飛來峰等他。”
“阿一,你能認全那些字了?”
阿一遲疑了一瞬,搖搖頭,“我讓村子裏的教書先生看過了,也大概是這個意思。”
“我是說,你認得景淵的筆跡嗎?”阿惟有點隱隱的不安,像景淵這樣的性子,他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不會落下阿一的,“那景勉和環兒呢?他怎麽會就這樣丟下你一個人走了?”
阿一的臉色微微發白,低聲道:“我也想過這個事情,但是他既然讓我隻等三月,那我就等。三月一過,我便去尋他。對了阿惟,你不要和顧桓置氣了好不好?那日在壽城他不知怎的就吐血昏倒,就連叔公他都直歎無可奈何,景淵本來打算與我離開的,可是突如其來的變故迫使他不得不護送顧桓回建業。若非如此.……”
這回輪到阿惟臉色煞白,她怔怔地打斷阿一的話,“那天,是我跟他說分手,跟他說從此兩不相幹,他才弄成這個樣子的,都是我……”
阿一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阿惟又道:“那時候我隻想著,我從來不想嫁給什麽鎮南王世子,我從來不想去跟別的女人去爭搶一個男人,我不知該如何麵對他不知該如何大度地體諒他……我也有膽怯懦弱、疑惑動搖的時候,但是如果我知道就那樣一個轉身我就永遠失去了他,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跟他說那番薄情的話的.……阿一,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恨我自己,我就連眼淚也不想流一滴,我不要在悔恨心痛的淚水中原諒我自己,你明白嗎?”
說到後麵,她的聲音不能自已地顫抖起來,眼眶發紅喉嚨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你是說顧桓他、他不在了.……”阿一震驚不已,伸手抱住傷心的阿惟,“不會的,一定是他騙你,景淵就這樣騙過我,後來還不是出現了……阿惟,別難過,一定不是真的.……”
阿惟死死地咬著唇,不讓眼眶裏的淚水掉下來,不住地搖頭說:
“他病重時我便見過他,不會假的。他就是騙我,也不會拿生死之事來開玩笑。”
可憐的阿惟,阿一心下惻然,輕輕拍著她的肩小聲安慰著她,這時阿逵媽突然拿著掃帚走過來凶巴巴地說:
“你躲在這裏偷懶作甚?想餓死你婆婆好改嫁?!看我不拿掃帚教訓教訓你?!”
阿一連忙站起來奪過她手中掃帚好言安慰著把她帶回屋,然後再回到廚房,阿惟這時已經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兩人把壽城分別後發生的事都簡要地講述了一通,阿惟歎息道:
“你怎麽偏偏就惹了不能惹的人,傻阿一,帝王心術難測,你能安然無恙地從宮裏走出來,實在不容易啊。”
“所以老天爺懲罰我,讓我見不到景淵。”阿一苦笑。
“阿逵媽她真的記不起你是誰了?你以後要把她怎麽辦?”
阿一一邊洗菜一邊說:“本來還沒想好的,不過現在打算雇人照看她一些日子,我呢,陪你四處走走看看,如何?”
“你不是要等景淵?”
“他還沒回來,三個月的約定一到,我自然會回來這裏等他,離開前我要到無月庵一趟。”
上了飛來峰的無月庵,阿惟見到的是一座修葺得樸素而不失別致的庵堂,也見到了庵堂後院黃楊樹下的一個小土丘,阿一正小聲地對一位比丘尼說著什麽,然後遞過一張銀票添了香油錢,那比丘尼連聲稱諾。
阿惟問阿一:“不是說庵堂燒毀了麽?”
“是景淵讓人重建的,還給我修了座衣冠塚。真是的,寒酸得要死,連塊碑也不給我立,最起碼弄塊木牌子嘛,真小氣。”
阿惟笑了,目光仍流連在那衣冠塚上,阿一不知道,思念從來都是很樸素的,不知景淵當時懷著怎樣的心情立的這墳塋,但若非相思入骨,何必千裏迢迢立墳懷緬?
她們於是離開了廣陵,在白月渡口坐船去蘭陵。上得船來,阿一放下包袱時包袱的結散了,裏麵的東西都掉了出來,其中有封信落到阿惟腳邊,阿惟撿起來正要交給阿一,信封上的“阿一親啟”四個字躍入眼簾,她的心驀地跳快了兩拍。
那筆跡是如此的熟悉,讓她驚疑不定,有如墜於浮雲之中。
“這是誰寫給你的信?”她問阿一。
“景淵啊,這裏還有兩封,最近的一封是十天前的。”
“我能看一看嗎?”阿惟的聲音有點發抖。阿一點點頭,很幹脆地把信箋抽 出來遞給阿惟,阿惟打開一看,頓時臉色變了變,眼睛盯著信末的日期,仿佛要把那裏盯出一個洞來一般。
“怎麽了?”阿一見她神色不對,不禁發問。
阿惟這時心裏什麽滋味都有,喜悅的,難過的,氣憤的.……抬頭看見阿一真摯關心的表情,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怎麽可以說出口?她怎麽能告訴阿一這些信都是顧桓寫的?那個日期,不就是看到鎮南王世子出殯的那一天?其中一定有些什麽隱情,說不定自己見到的都不是真相.……然而看著阿一,心裏升騰起的狂喜卻猛被冷水兜頭淋下,她該怎麽跟阿一說,顧桓代筆給她寫信意味著什麽?
顧桓,你究竟是真的還活著,還是離開前未雨綢繆到今日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