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篇樓蘭新娘後記婉顏
——君欲守土複開疆,血猶熱,誌四方。
我叫婉顏,莫婉顏。
莫其實並非是我的本姓,但我的本姓到底是什麽連我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模糊的記憶中,我的親生父親應該是個賣麥芽糖的遊街小商販,可是很不幸的是,有一天父親忽然倒下了,並且再也沒能夠站起來。
父親倒下的地方正好是莫家的家門口,莫家人心地善良,見我孤苦無依不忍不管,就把我收留了下來。這是很難能可貴的,因為在那種戰亂紛紛的年代,人人都自顧不暇,有時候連自己的至親都不一定能夠管得過來,何況是對一個素未相識的陌生小女孩伸出援手呢?其實他們大可任我自生自滅不用管的,因為即使他們真的那樣做了也不會有人多說什麽。
但是莫家人沒有那麽多,他們不久收留了我,還對我非常友善,就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因此我便成了莫家的養女,還被冠上了莫家的姓氏,而且還給我取了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叫婉顏。
這個名字是莫母取的,莫母說,希望我能夠永遠人如其名,婉顏常在。
我很喜歡這個名字,也很喜歡莫家人。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並非是真正的莫家子女,幼年的記憶也一直深藏在我的心裏,讓我明白自己其實跟這家善良的人們並無半分親緣關係。
可是我並不難過,因為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成為真正的莫家人。其實說起來,與其說我是莫家的養女,不如說是莫家的童養媳。我從被告訴可以永遠住在莫家的那一刻開始就知道了,我是莫家的獨子莫紫衣的未婚妻,長大以後是要嫁給莫紫衣的。
所以從小,我雖然叫紫衣為哥哥,可是內心裏隱隱的,一直是把紫衣哥哥當作未婚夫來看待的。
我很喜歡紫衣哥哥,他雖然對待別人冷冷的,可是對我卻總是非常溫柔。而且雖然他從小體弱多病,並不像鄰居家的白衣哥哥那麽健壯,可是每當我受欺負的時候,紫衣哥哥都會不顧自己安危地拚盡全力來保護我。每當我稍微不高興的時候,他也會想盡辦法來逗我開心。所以這輩子能夠嫁給紫衣哥哥,我覺得我是十分滿足的。
紫衣哥哥跟我也是一樣的心情,因為等後來我們都長大了一些之後,紫衣哥哥曾經紅著臉說,他希望我們這輩子能夠像他的爹娘一樣平平安安地永遠在一起,別的他也沒什麽好求的了。
這句話說盡了我的心窩裏,從小跟著父親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的我,最渴望的便是有一個安穩的家,還有溫馨的家人。
然而人生路途太過多變,轉眼間我們都長到了十幾歲。戰火漸漸的終於蔓延到了我們所生活的這個小鎮,而白衣哥哥家也不幸被戰火連累,慕容家幾乎滅門,隻有白衣哥哥一個人好不容易活了下來。
可憐的白衣哥哥,從此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本來十分爽朗的白衣哥哥,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笑過了。我知道白衣哥哥是不可能安於現狀的人,所以漸漸的我的心中多了一絲擔心。而總是背著我說悄悄話的白衣哥哥跟紫衣哥哥,明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的兩個人,更是印證了我的這種擔心。要知道我們三人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他們兩個人雖然是男兒,可是在以前,不管有什麽話題,他們也從沒有背著我聊過的。
在我隱隱不安的時候,有一天莫母突然告訴了我她跟莫父的決定,她說他們都覺得我跟紫衣哥哥已經長大了,決定讓我盡快成親。我知道,兩位老人是希望能夠在有生之年能夠抱上大孫子。我理解他們,因為鄰居慕容家的慘劇,任誰親眼見證了都會覺得害怕的。他們是怕有一天如果他們提早不在了,而我跟紫衣哥哥的事情卻還沒有著落,到時候長輩們都沒了,還不知道會有什麽變數呢。莫母是真心待我好,也是真心希望我能夠真正成為莫家的一份子的,其實這些年來,她也早就已經把我當作真正的兒媳婦來對待了。
然而成親的喜訊不但沒有衝走我心中不知緣由的不安感,紫衣哥哥的表現反而讓我的這種不安感更加落實了,而白衣哥哥也比以前變得更加不愛笑了起來。其實不但白衣哥哥,本來應該很開心的紫衣哥哥竟然也變得更白衣哥哥一樣,臉上天天都是陰雲密布了。
莫母見了兒子的這種反應很擔心,生怕紫衣哥哥心裏一直把我當親妹妹看待,不想跟我結為夫妻。其實我倒是不怕這個,我知道成親不但是我一個人的願望,也確確實實是紫衣哥哥心中一直以來的願望。
隻是,紫衣哥哥跟白衣哥哥之間,一定在計劃著什麽事。
果然,終於到了成親的前一天,而紫衣哥哥也終於要跟我攤牌了。他說,白衣哥哥想為父母報仇,想去平定戰亂。他還說,他想一起去。
我聽了,一時間不知道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來麵對紫衣哥哥。雖然我早就隱隱約約料到是這樣了,而且也早就盤算好如果紫衣哥哥真有什麽了不起的打算,那麽自己一定要笑著送他離開,絕不做拖他後腿之人。
可是當事情真的到了眼前的時候,心中早就想好的話此時此刻卻不知道為什麽竟然一句都說不出來了。但我必須要讓紫衣哥哥看到我的微笑,即使隻是強顏歡笑,因為我不能讓即將遠行的紫衣哥哥有任何心理負擔。
最終我笑著送走了紫衣哥哥,盡管其實他很明顯一直放心不下。但是,我很堅定地親手斬斷了他最後的猶豫。
他告訴我,如果得知他再也回不來了,就絕對不要為了等他虛度一生。
我知道紫衣哥哥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其實還想對我說,等他死了,就找個好人嫁了吧。但是這句話,是何嚐的難以啟齒,而我也更是不想聽到。
於是我堵住了紫衣哥哥沒有說完的話,微笑著答應他說,好,你放心,我絕對不會等你的。
紫衣哥哥,我絕對不會為了你虛度一生的。因為如果有一天要是你真的不在了,那麽婉顏也是一刻也多活不下去的。
君生,妾便生。君死,妾相隨。
我欺騙了紫衣哥哥。
——君道莫笑醉沙場,看大漠烽煙揚。
紫衣哥哥臨行前的那一晚,我徹夜未眠。
我親手為紫衣哥哥仔仔細細地擦拭了無數遍纓槍,為紫衣哥哥檢查了無數次的戎裝。第二天一大早,我便穿上了那身本來暫時無緣穿上的鮮紅的新娘嫁衣,衝出門外向一身戎裝的紫衣哥哥送行。
在白衣哥哥的催促下,紫衣哥哥終於跟他一起策馬離開了。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莫父莫母雖然不舍卻也隻得無奈地回到了家中,可是我卻不肯就這麽回去。
終於隻剩下了我一個人站在街頭,看著其實早就消失不見的紫衣哥哥為他送行。
一直強忍著的眼淚此刻再也忍不住了,我邊倔強地擦著眼角的淚水邊開口唱起了戰歌。
其實我也有一個小秘密從來沒有告訴過紫衣哥哥還有任何人,那就是其實我打小便愛唱歌。在我那遙遠到模糊不清的故鄉,似乎每一個女子都是從會說話開始便會唱歌的。我喜歡唱歌,可是自從被莫家收留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唱過。因為在這個保守的小鎮,有著與我的故鄉完全不同的風俗,在這裏唱歌舞蹈都是風塵女子才會做的事情,如果好人家的女兒也這麽做的話,會被別人說閑話的。我不想為莫家添麻煩,所以這些年來我便再也沒有開口唱過一次歌,而今天是個例外。
如若君要馳騁沙場,妾雖不能醉笑陪君三千來送行,但是妾卻可高唱戰歌送君往。
從此,隻剩妾孤身一人,日日夢君。
我夢君征戰一月。
我夢君歸來一年。
我夢君不還五年。
我夢君不在十年。
第十年的時候,本來已經沉寂的心卻忽然開始變得忐忑不安了起來,如同十年前紫衣哥哥臨行前的時候一樣。
我開始時常做著一個重複的夢,在夢裏我總是夢見紫衣哥哥戰死沙場,再也回不來了,然後每一次都哀痛欲絕地從夢中驚醒,就像紫衣哥哥真的再也回不來了一樣。
其實十年來,紫衣哥哥跟白衣哥哥的消息一直沒有斷過。
前兩年的時候,我們已經得知紫衣哥哥跟白衣哥哥兩個人雙雙成了大將軍。想必這兩年,兩人是愈加發達了吧。但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仍然是愈發不安,愈發不安。
終於等來了確切的消息,準確的說,白衣哥哥回來了。
那天我正在家裏為紫衣哥哥縫製著第無數件其實他根本穿不到的衣服,這時候莫母忽然悲喜交加地跑了進來,告訴我,回來了,回來了。
我急忙丟了衣服跑出去看,卻發現回來的隻有白衣哥哥一個人,而紫衣哥哥並不在其中。
失望是難免的,可是能從白衣哥哥口裏得知紫衣哥哥確實平安的消息也是好的。
白衣哥哥說,他已經成為了樓蘭國的王,而紫衣哥哥是他手底下的大將軍。因為還有餘下的一點戰事沒有處理完,所以他先親自來代紫衣哥哥接我們去樓蘭。
莫父莫母在小鎮生活了一輩子,已經無法離開小鎮了,所以最後隻有我一個人跟白衣哥哥踏上了去往樓蘭見紫衣哥哥的路。莫母說,等我見到了紫衣哥哥後,一定要帶他回來見見他們,他們,很想念他。
我答應了,然後跟白衣哥哥上了路。終於有一天我們抵達了樓蘭,可是才到樓蘭,我們便聽到了前方戰敗的消息。
回來通報的戰士說,紫衣哥哥這一仗幾乎全軍覆沒,而紫衣哥哥八成也是陣亡了。
聽到這個消息後,我覺得我簡直就要瘋了。
怎麽可以這個樣子。紫衣哥哥,你怎麽可以真的不回來了。
原來你當年的囑托,竟然是一語成讖。
紫衣哥哥,我答應了爹娘,要帶你回去見他們的。
但是現在,你要我一個人,還有什麽顏麵回去見爹娘?
我想起了跟紫衣哥哥當年的約定,趁著白衣哥哥不注意的時候,我準備追隨紫衣哥哥的腳步自盡。
白衣哥哥很生氣,要我好好珍惜生命。他說,紫衣哥哥如果還活著,一定不希望我這個樣子的。他說,莫父莫母已經沒有了紫衣哥哥這個兒子,不能再失去我這個女兒了。如果連我也不在了,那麽誰來照顧年邁的莫父莫母?
這些我懂,這些我都懂,即使白衣哥哥不說我也都懂。可是道理人人都懂,然而心情卻是難以自控。
等待著紫衣哥哥歸來,是我這十年間的唯一動力。如今紫衣哥哥走了,我真的再也找不到半分活下去的希望了。
但是白衣哥哥不同意我死,他讓人收走了一切有可能讓我自盡的東西,剪刀,甚至有點鋒利的釵子,甚至日夜派人看守著我。
可惜這些對於已經心灰意冷的我來說隻能是多管閑事,我最終還是趁著下人們不備,悄悄喝下了早已準備好的毒藥。
鮮血順著我的唇角慢慢滑落,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抹心滿意足的笑意,我似乎看到了黃泉路上等待著我的紫衣哥哥的身影。
白衣哥哥衝進了房間抱住了將要滑落在地的我,隻是他的神情卻顯得過於悲痛了。而且悲痛之中,還夾雜著一絲我不明白的憤怒。
他憤怒地質問我,難道紫衣哥哥在我的心裏就那麽重要嗎?難道我,就不能為了他慕容白衣活下去嗎?
一瞬間,我什麽都明白了。
看著白衣哥哥的眼神,我突然絕望到了極點。原來,竟然是我害了紫衣哥哥。我不怪白衣哥哥,是我沒有早點察覺到他的心意,是我害了紫衣哥哥。
是我親手毀了自己的幸福。
漸漸的我覺得眼瞼變得越來越沉重,終於眼前一黑,我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對不起,白衣哥哥,一直沒有顧及到你的心情。
對不起,紫衣哥哥,是我害得你們兄弟情誼變成這樣。
我能做的,也隻有以死謝罪,僅此而已了。
若有來世,希望還能夠跟你們一起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隻是那時候,我們三人之間再也不要摻雜上任何兄妹以外的多餘感情了,到時候我們三個就好好做一世簡簡單單的兄妹吧,你們說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