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篇夜下別離
經由主人嚴格挑選出來沏成的竹葉茶,區別於素日裏再蓮館常用的蓮花茶的另一種清雅香氣,不禁讓人由衷地感到流連。
“那麽,杜先生仍舊帶著阿餅回了杜門嗎?”蘇生端起不知添了第幾盞的新茶,絲毫不感到膩乏地再次啜飲了一小口。她以茶代酒,與杜康倒是相談甚歡。
“如果回了杜門,今日也許就沒有機會像是這樣與姑娘舉杯相敬了吧。”
當年的那種情勢如果他真的帶著阿餅傻傻地回了杜門,還真不知道他們兩個還有沒有命能夠活到現在。他在得知了師父離世的消息之後,立馬便察覺到了事情的蹊蹺。等到打聽到是由杜梨師弟接任了當家之位之後,聯想到杜梨師弟平日裏的品性,杜康便徹底明白了一切。
一開始他還真的以為師父是被自己氣到生病所以心中十分愧疚的,可是現在他卻非常懷疑這種可能性到底有多大。他杜康從小由師父撫養成人,是師父手把手將自己教成了現在的樣子。師父常說習武者要以心係天下人,即便是做不到心係天下人,至少也要盡己所能的用自己的生平所學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其實可以說,自己會在危急之下會做出劫富濟貧之事,很大一定程度上都是師父教育出來的。既然如此,師父又怎麽會在聽說了此事之後氣到病倒,並且這一病就再也沒有起來呢?想到了這裏,其中的蹊蹺已經是不言而喻。
在冷靜地分析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之後,杜康可以斷定肯定是自己那個對當家之位覬覦許久的師弟杜梨趁著自己不在的時候對師父他老人家下了毒手,並且借著自己做俠盜一事借題發揮,將罪名全部轉嫁到了自己身上。
在想通了這些之後,杜康本來的確是想著立刻趕回杜門質問杜梨,如果一切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的話他就親手殺了杜梨這個逆徒為師父報仇。可是這個念頭在看到身邊的阿餅之後,卻不由地有點打消了。試想一下師父他老人家雖然不在了,可是杜門中還有那麽多長老們在呢,就連自己這個不在場的人都能想明白的事情,想必那些長老肯定也都一清二楚。既然如此那麽他們為什麽不但不拿杜梨是問,甚至還允許杜梨一躍而成杜門當家呢?這麽說來原因估計也就隻有一個了,那就是不知道杜梨那小子到底用了什麽手法,讓杜門的那些長老都站在了他的那邊。
也就是說,如今即使他回到了杜門,想必杜門也已經沒有了他杜康的一席之地了。他做盜賊給杜門抹黑一事已經傳得這麽厲害,他想要踏進杜門一步估計都很難了。恐怕要是他真的敢回了杜門,等待他的不但不是讓杜梨認罪的局麵,甚至有可能他跟阿餅的小命都不保呢。
他自己的話倒真沒什麽,師父養育了他這麽些年,他即便是豁出命去為師父報仇也是值得的。隻是阿餅,這孩子絕對不能再被自己拖累了。他杜康已經許諾過要照顧這孩子一輩子了,怎麽可以這麽快就輕易反悔呢?
於是在經過反複掙紮之後,杜康還是決定做個不孝之徒,選擇了留在阿餅身邊照顧阿餅。畢竟逝者已逝,生者還有自己的生活要繼續過下去。想必,師父在九泉之下有知的話,應該也不會太怪罪自己吧。
為了躲避杜門的追擊,也為了不再卷入江湖的是非紛爭,讓阿餅能夠過上安穩的日子,他帶著阿餅尋找了很久,終於在長安城郊的一座山上找到了這片竹林,在這片竹林裏蓋房子定居了下來,並且一住就是十幾年。
把再次湧上心頭的往事甩到腦後,杜康淡淡地笑了笑,然後他放下了酒杯,側臉望了望窗外,複又笑道:“沒想到竟是這個時候了。承蒙姑娘不嫌棄,願意聽杜某講了一整天的故事,杜某心中感激不盡。隻是天色已晚,二位還要趕走城門關閉之前進城,倒是現在就動身的好。”
隨著杜康的話音,蘇生也轉頭往窗外看了一下,果見天色已至黃昏,於是也笑道:“先生太客氣了。今日能夠登門拜訪先生,並且聽到了這麽有趣的故事,蘇生已經很滿足了。我們這就回去了,如有機會,還希望先生能夠蒞臨蘇生在城中開的一家小酒樓,到時候蘇生必定好生招待先生。”蘇生是何等聰明,杜康一句話她便已經明白了在杜康的故事後續裏,事情遠沒有那麽簡單。其中的複雜與曲折,也不用杜康再多浪費口舌,她已經大體上能夠猜到大半了。
然而故事講到這裏,已經沒有再多講下去的必要。最有趣的的故事,就應該在最有趣的地方戛然而止。如果什麽都一下子講清楚了,連一丁點懸念都不剩的話,那也就失去繼續探究下去已經回味的吸引力了。所以說完之後蘇生便站了起來,然後俯身輕輕拍了拍已經睡了一天的千麵:“喂,快點起來,該回家了。”
“嗯?蘇生啊……哈欠,早上好啊……”被蘇生叫醒的千麵顯然已經睡糊塗了,一時之間竟把自己跟蘇生來杜康這裏做客的事情忘了個一幹二淨,壓根沒有留意到自己現在身在何處,還以為是在蓮館裏呢。
“早上好個鳥啊,給我醒醒吧你!”無奈地白了千麵一眼,蘇生忍不住摸出折扇重重地照著千麵的腦勺敲了一記,希望能夠因此把尚在睡意朦朧之中的千麵敲清醒一點。
“痛痛痛痛——你個狠毒的丫頭,下手怎麽老沒輕沒重的?你知不知道會痛啊!”被蘇生毫不留情地這麽一記重敲,千麵的淚花都要擠出來了,可是也拜這一敲所賜,此刻千麵是徹底清醒了過來。這時他終於發覺了站在一旁不知為什麽一直發出莫名其妙的微笑的杜康,於是恍然大悟自己現在還在杜康的地盤上呢。唔,讓他回想一下,今天一大早他就跟蘇生一起出了城,來到這郊外竹林裏拜訪他的釀酒師朋友杜康。緊接著他便喝了杜康端上來的酒,之後便好想很神奇地醉倒了。哎呀呀,杜康這裏的酒果然夠厲害啊,沒想到竟然隻那麽小小一杯就把他這個向來以千杯不醉而自得的人給放倒了。
“你還知道痛啊,知不知道現在什麽時候了?再不趕緊回去城門就要關了!”蘇生沒好氣地訓斥千麵道。
聞言千麵也看了下窗外,果見天色依然不早,於是便抬起一隻手邊摸頭邊不好意思地說道:“嘿呀呀,看來本公子還真是睡了一大覺呢……”
“嘿你個大頭鬼啊,快跟杜先生道個別然後回家!再囉嗦小心本大爺殺了你!”被千麵死性不改的嬉皮笑臉樣徹底惹毛的蘇生一時間忘了形象問題,竟然習慣性地把“本大爺”這個粗魯的自稱給吼了出來。本來蘇生今天是以女子的裝扮示人的,而且在杜康麵前也一直扮演著一副還算知書達理的淑女模樣,沒想到最後還是不小心自露馬腳暴出了本性。所以在聽到顯然是被自己的話給逗樂了的杜康笑出聲來之後,如果不是抑製力足夠強悍,要是像千麵那個白癡一樣動不動就羞澀到耳朵尾巴都冒出來的話,蘇生此刻估計早就已經臉都紅了。
都怪千麵這隻白癡狐狸,又害她在外人麵前丟大臉了,看她回去之後怎麽收拾他!惡狠狠地瞪了千麵一眼,不顧被這一眼嚇得渾身惡寒的某隻可憐狐狸,蘇生變臉似的轉而對杜康柔柔一笑,一邊好生有禮地對杜康講著承蒙款待之類的告別之語,一邊還款款地向杜康施了一個再見禮。然後,便再次瞪了還沒從惡寒中恢複回來的千麵一眼,用眼神示意他趕緊跟上之後,便率先抬足賣出了門外。
等走到屋子外麵之後,見千麵沒有立即跟她出來,便知道肯定是杜康還有話要跟千麵單獨說,於是也不著急,也沒有回頭開口去催,隻是就那麽站在那裏一邊漫不經心地隨意欣賞著竹林黃昏的秋景,一邊耐心地等待著千麵。
果然不到十句話的功夫,千麵便也從屋裏走了出來,手裏還提著一盞點亮了的燈籠,估計是杜康怕路黑才點了拿給千麵讓他倆回去的路上照明用。而緊跟在千麵身後,杜康也跟了出來,雖然蘇生跟千麵一直勸杜康就此止步不必再送他們二人了,杜康還是一直將他們送到了快出竹林的地方才停住了腳步。
“那麽就此再會吧!”
再一次道了別之後,蘇生跟千麵終於踏上了回城的下山之路。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如今一試才知道果不其然。再加上經過千麵剛才的一番磨蹭,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雖有月色朦朧照地可是在這山林之中卻也起不到多少作用,因此千麵手中的燈籠此刻便越發顯得實用了起來。
“喂,剛才杜先生跟你單獨說了什麽?”許是幹走著無聊,蘇生便隨意開口向千麵問道。
“也沒說什麽,不過是要我拿著這盞燈籠路上用罷了。”千麵心想自己剛才本來還不想要來著,心想他一個修行幾千年的堂堂狐妖,走個夜路還要提燈籠被山間的妖怪精靈們看到了豈不是要笑話他的?不過現在千麵卻著實覺得幸虧杜康有先進之明,特地拿了燈籠給他們二人用,不然在這黑燈瞎火的山上,若是蘇生一個不爽把自己殺了烤肉吃也沒人知道啊。唔,想到這裏千麵又是一陣惡寒,他知道這種事蘇生是絕對能夠做得出來的,他相信她。
而頓足在竹林邊緣的杜康,則一直在夜色裏凝視著兩人下山離去的身影,直到徹底看不見一丁點了,才轉身往竹林深處走去。
下次再跟這麽有趣的二人組相見,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啊。
一起,回家嗎?
杜康邊慢慢地踱著步子往竹舍走去,邊回想著蘇生剛才無意中對千麵說的話低喃了出來。
回家啊。千麵那個家夥,原來也已經有了一個可以跟別人一起回去的家了啊。
要珍惜哦,千麵。不然再變成一個人的話,會比以前更加寂寞呢,就像現在的他一樣。
夜色,越發濃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