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一夜靜聽風吹雨（下）
“嗬，要我放過他？”林遠楓唇角勾起一抹涼薄的弧度，隻有那眼底如雲霧般翻湧著複雜的心緒，才泄露出他並非像此刻所表現出的那般平靜，“你當初又可曾放過我的父母？又可曾放過我方家上下數百口人？”
林致遠啞然無語，隻默默地垂下頭去。一昔之間，他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疲態盡生，鬢角已有斑斑白發。
林遠楓漫不經心地掃過那些躲在角落的武林名門們，仿佛是看著一群螻蟻般蔑視，居高臨下道：“你們欠了方家的，我會自己一個個慢慢討回來，血債血償。”
林遠楓揮了揮手，下令屠殺，隻留下了林家山莊的一群男女老少。身後的屬下蜂擁而上，灼熱的血跡噴灑在空中，伴隨著一聲聲的慘叫與咒罵。他應該開心，應該暢快的，此刻大仇得報，他還有什麽不如意的呢？然而心中卻仍是如死水般濺不起一絲波瀾，隻覺空洞洞的，分外寂寥。
然而直到此時此刻，即便親眼見證了他的殘忍冷血，那個男人看著他的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慈愛，沒有懼怕，沒有厭惡，沒有責備，也沒有嗬斥……
可林遠楓如今卻是恨透了他的這幅模樣，六年來，他數次從噩夢中驚醒，仿佛要溺水般窒息而亡，在地獄中沉浮掙紮，卻找不到出路。他忘不掉夢中父母對他失望的眼神，他忘不掉方家滿門的慘死，他忘不掉這血海深仇！
夢中他回到了年幼之時，夢見自己在院中的紫藤花架下玩鬧嬉戲，母親站在一旁溫柔地看著他微笑，父親則摟著母親輕聲細語。可隨之便是風雲變幻，轉而大雪紛飛，地洞天寒。
父親背對著他們擋在後麵，拿著長劍一身白衣染血，即便身受重傷，卻也沒有挪動半分的步伐。一向溫柔美麗的母親，雲鬢微斜，衣衫散亂，容色憔悴，牽著他踉踉蹌蹌地跑在雪地中，神情驚慌。
直到他實在跑不動了，一下子跌倒在雪地中再也爬不起來，母親將他大半個身子都埋在雪堆裏，流著淚囑咐他千萬不要出聲，一會兒就會回來接他，便決絕的引著追趕他們的那群人離開，宛若翩飛的蝴蝶，脆弱而淒美。
他就這樣在冷冰冰的雪地裏固執地等著，卻再也沒有等到說會回來接他的母親……
而在他心生絕望痛苦不已時，夢境又變為他被林家收養之後，林致遠對他的諄諄教誨，在他生病時的噓寒問暖，與幼弟林安晨結伴調皮的日子，那時的他一心一意想要將林家山莊發揚光大，少年意氣……
一邊是他的殺父弑母之仇，一邊卻是多年的養育之恩，他該如何抉擇，他又能如何抉擇？！
是他忘記了血海深仇，是他認賊作父！
“你可曾後悔，留下我這個禍根，可曾後悔，當初把我帶回林家？”他緊緊的盯著男人的眼睛，勢必要在他的眼中找到一絲懊悔之意。
淅淅瀝瀝地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冰冷刺骨。亮白色已經埋伏在地平線下蠢蠢欲動，隨時會突破黑夜的最後防線迎來曙光。天邊已有隱隱約約泛起朝霞，等待宣告黎明的那一刻。
而林遠楓也無比清楚，等到天際拂曉的那一刻，等待他的會是怎樣一個結局，但他仍是執著於林致遠的回答。
林致遠搖了搖頭，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溫和：“不曾。”
“那是我與你父母的恩怨，與你無關。”
林遠楓揚天大笑，分不清臉上的究竟是雨水還是他自己的淚水。他不甘心於這個答案，更不甘心於自己此刻的心軟，隻覺得無比可悲，無比可笑。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林遠楓死死的咬住下唇，嘴裏彌漫著一股腥甜的味道。
“從救下你的那一刻起，我便想到了你遲早會知道真相，找我複仇。”林致遠抬頭望向天幕，已近日出，天空中夾雜著幽紅和絳藍的顏色，他輕笑道，“不過是時間早晚罷了。”
林遠楓嗓音嘶啞，隻說了一句便仿佛耗盡了全部的勇氣：“你猜對了，就算到了此般地步，我也無法狠下心來殺你報仇。”
大半個天空，幽紅的如同一片火熱的珊瑚海。
他用力攥了攥手中的長劍之後頹然鬆開，長劍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悅耳的鳴叫。
六年來，這種痛苦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兩個聲音時時刻刻在他腦海中環繞爭吵，他用了整整六年的時間，才下定決心複仇！在那段黑暗的日子裏，他甚至想過就這樣死了該多好，這樣他就不必再在殺父之仇與養育之恩中遊移不定，不用再在這兩者之間徘徊。
但他不敢！他不敢就這樣懦弱的死去……
然而，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發現，他下不了手……
他隻覺萬念俱灰，這麽多年來，他的隱忍籌謀，究竟是為了什麽？到頭來，他還是下不了手，他的一生仿佛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林遠楓踉踉蹌蹌的向著門外走去。
他早在來這裏之前，就吃了毒藥，將自己的退路斷的幹幹淨淨。無論他是否能成功複仇，都不準備在這世上活下去了。而這天際的第一縷霞光到來之時，便是他的死期。
活著，於他而言真的太累、太累了……
……
紫藤花架下光斑星星點點，淡淡的葉影在地上隨風搖曳生姿。
白衣的幼童在花架下嬉戲玩鬧，又追著蝴蝶撲倒了花叢中，沾了一身的花粉香氣。
院中的花朵爭先恐後地展示著自己的魅力，從層層的綠葉間擠出，用盡全力地伸展著身軀，綻放著自身。幾隻蝴蝶繞著這些花骨朵翩翩起舞，偶爾有一兩隻玩鬧的累了，便落在一旁的花朵上稍作休息。
幼童瞧準了這隻漂亮的蝴蝶，悄悄地靠近停在花朵上的蝴蝶，卻在快要觸到的時候，蝴蝶猛地飛走了，像在躲避他。
幼童不甘心地追在這隻蝴蝶漸漸跑遠，身後是母親無奈的呼喊聲與父親的慈愛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