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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太平誰識靖康年(下)

  那老七捧著飯碗,對解耀先說道:“先生,外邊啦冷,屋裏頭吃去吧!……”


  左鄰右舍的人們這麽厚待自己,解耀先的心中既感動又慚愧。他正愁沒臉在院子裏當著這些熱心的人們吃下這碗高粱米飯,聽了那老七的話,正合他的心意。於是,解耀先接過那老七手中的高粱米飯碗,跟著那老七走進了黃二愣子爸爸媽媽住的東屋。


  屋子內南北兩麵糊著窗戶紙的窗戶下盤著二鋪火炕,火炕的一頭放著一個很有東北農村特色的炕櫃。黃二愣子的老媽蓋著大被躺在炕上,幾個大小老太太坐在燒得滾燙的炕上圍著一個煙笸籮,正邊抽著旱煙袋,邊嘮嗑,顯然是正在履行勸慰黃家老太太的職責。


  在東北農村,通常每家都會有一個煙笸籮,用來裝炕好的煙葉,裏麵還有洋火等。客人要是來了,首先拿出來招待客人的也是這個煙笸籮,隻有比較特殊一點兒的才需要倒水什麽的。而普通熟悉的街坊鄰居來了也就是拿煙笸籮招待,大家邊抽煙邊閑聊,家長裏短兒的事情就都出來了。


  傳說東北有“三大怪”。第一怪是窗戶紙糊在外,第二怪是大姑娘叼著大煙袋,第三怪是養個孩子吊起來。“窗戶紙糊在外”是因為東北地區寒冷,所以冬天的時候每家都會用紙條把窗戶的縫隙糊起來。“大煙袋”就是煙袋鍋子。煙袋鍋子是用銅或鐵鑄的,鍋子本身直徑大約有半寸左右,安在一個中間是空的木杆子上,另一頭是一個同樣的銅或鐵鑄的煙袋嘴。“大姑娘叼著大煙袋”並非隻有大姑娘才抽煙。東北的冬夜寒冷又漫長,東北人就都呆在家裏不出屋,什麽活兒都不幹,稱之為“貓冬”。人們幹什麽呢?抽煙!男女老少都抽,大家夥兒邊抽煙邊嘮嗑,用以消磨那漫漫的長夜、寂寞的光陰。“養個孩子吊起來”是用繩子把讓孩子睡覺的搖籃吊在房梁上,這樣,母親在屋裏做活計的時候隻要偶爾抽空兒推上一把,搖籃就可以自己晃蕩好長的時間,來哄孩子睡覺。還有一種傳說,就是滿族人的先人,就是“女真人”以遊獵為生,把孩子睡覺的搖籃吊在房梁上,是為了避免一些小動物溜進屋傷害自己的孩子。


  幾個抽煙的老太太不認識解耀先,其中一個歲數最大的滿臉慈愛滄桑,年輕時烏黑的頭發已有如嚴冬初雪落地,像秋日的第一道霜,根根銀發,半遮半掩,若隱若現。臉上條條皺紋,好像一波三折的往事。


  這位老太太用手中的大煙袋鍋敲了敲炕沿,說道:“小夥子,坐炕上吃吧,炕上熱乎!……”


  “謝謝阿……”解耀先猛然省起這前兒可不行叫“阿姨”,要是叫了“阿姨”,那可就拆穿了西洋鏡了。他急忙把後半句話吞回去,微笑著說道:“嗬嗬……謝謝嬸子!……”


  解耀先邊坐到炕沿上,邊驚訝的暗想道:“乖乖隆嘚咚,豬油炒大蔥!……這個老太太的‘大煙袋’可不小呀,煙袋杆真長。比起她身邊坐著的那些老娘們兒來,長出了一大截。……”


  解耀先坐到炕沿上,邊往嘴裏扒拉高粱米飯,細嚼慢咽,邊聽幾個老娘們兒嘮家常磕兒。這高粱米飯解耀先叫戰智湛,在哈爾濱讀大學那前兒就吃過。所以他知道,這高粱米飯不易消化,吃起來得細嚼慢咽,不然的話胃是肯定提意見的。眼目前,可沒地方整嗎丁啉去。


  家裏人去世了,絕對是一件非常悲痛的事情,尤其黃二愣子、關老蔫兒和劉樹山三位工友年紀輕輕的,還是被小日本鬼子憲兵槍殺的。按理說,幾位老娘們兒應該說一些安慰的話,來慰藉黃老太太那種深刻、拉扯心肺的喪子之痛。可是,這幾個老娘們兒議論的竟然是出賣三位工友的漢奸警察宋仁壽,以及殺了宋仁壽的“大妖山魈”。


  “嘖……嘖……嘖……你瞅瞅,你瞅瞅,這是啥世道!……沒想到宋仁壽這個王八犢子居然能幹出來這麽斷子絕孫的缺德事兒來!……”陪著黃老太太坐在炕上“吸溜”、“吸溜”的裹著大煙袋,閑聊的一個中年老娘們兒吧嗒吧嗒嘴兒,毫無顧忌的感歎道。


  另一個中年老娘們兒的煙癮似乎特別大,她把煙袋鍋子在自己的鞋底上磕了磕,還冒著火星子的煙灰立刻散落到地麵上。這個老娘們兒把碎煙葉裝到煙袋鍋子裏,用手指按得實實的,然後用洋火兒點著,用力裹了幾口後,眯縫著被煙熏得難以睜開的眼睛說道:“可不是咋的,宋仁壽這個癟犢子揍兒的就是應該千刀萬剮了!……西屯子的魏半仙兒不是都說了嘛,那‘大妖山魈’修行了好幾萬年呢,誰家有啥大事小情的他都知道。……”


  那個大罵宋仁壽的老娘們兒又吧嗒吧嗒嘴兒,說道:“就是!就是!……西屯子的魏半仙兒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雞毛蒜皮。他說的話準沒錯,我就是不知道供一個‘大妖山魈’他老人家的牌位有啥說到沒有?……等啥前兒見著西屯子的魏半仙兒問問他!……”


  歲數最大的老太太的心腸似乎最好,她歎了口氣說道:“唉……宋仁壽幹缺德事兒,‘大妖山魈’他老人家不是處置了嘛,‘宋老歪’又挨家磕頭賠罪。老話兒講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宋仁壽再不是個東西,他的爹娘也不該受牽連。……他爹他娘的人還是不錯的,誰家有個大事兒小情,‘宋老歪’不幫忙呀?……隻不過他養活了個兒子忒缺德!……”


  解耀先有些詫異,他沒想到這個目不識丁的老太太竟然能說出來這麽富有禪機的話來,她的胸懷如此寬闊,真的能和宋朝姚寬《西溪叢語》記載的善棋道人相比。《西溪叢語》中說:“嚐有道人善棋,凡對局,率饒人一先,後死於褒信,托後事於一村叟,數年後,叟為改葬,但空棺衣衾而已。道人有詩雲‘爛柯真訣妙通神,一局曾經幾度春。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那個煙癮很大的老娘們兒連連點頭,說道:“都說六姑的心就像是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我可不行,我就像斬妖除惡的‘大妖山魈’他老人家,遇到像宋仁壽這種癟犢子缺德幹壞事兒的,嘿嘿……就‘哢嚓’一口咬掉他的半啦腦瓜子!……”


  幾個老娘們雖然肆無忌憚的議論“大妖山魈”,但是對“大妖山魈”頗為尊重,張口閉口不離“他老人家”。幾個老娘們兒都活了大半輩子了,有的行將就木,可以說見多識廣。但是,她們哪裏想得到,他們所說的“大妖山魈”他“老人家”,竟然就是麵前這個老實巴交,甚至有些窩囊不膪吃高粱米飯的小夥子。


  見幾個老娘們兒左一個“老人家”,右一個“老人家”的,解耀先雖然暗自得意,但心中還是嘀咕道:“老人家?……乖乖隆嘚咚,豬油炒大蔥!……老子有那麽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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