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身在地獄
淡青色的夜裏,重巒疊嶂般的皇宮殿脊上兩兩黑黢黢的角獸對望,屋簷下有銅鈴在清風裏一聲急似一聲的叮鈴,宛如幽泉泠泠湍流的水聲。
白露宮殿外,此時霧靄沉沉,岑寂如水。
他的一番話卻如一泓冷水淋落了沸水之中,吱吱生煙,於沸騰之中翻滾,濃濃的煙霧霎時彌漫了她的心神。
雪靈染望住她烏眸中那呼之欲出的驚惶與猜度,安撫般地對視著她黑漆澄亮的眼睛,用最溫和的語氣說道:“還不知,這其中是否有所誤會……”
鳳墨影已是敏銳地問出:“宓漪最後的吃食是否為寡人所安排?”
雪靈染眸光凝定,語音冷靜如刃光鋒利,說道:“在此事還未曾弄清楚之前,你要小心夜離的一舉一動。要知道曾經愛得有多麽的深刻,心中因而得知所謂的‘真相’後所產生的恨意,就會與之加倍的深刻。”
鳳墨影的背脊發冷而硬挺,轉念間便問道:“你將此事告訴了我,就不怕我因此而對夜離產生了防備與疏離,從而對他產生不公?對於他的心思,以及作為,你也不過是猜測而已。”
雪靈染冷白細長的手指按在自身清秀的眉骨之上,先前冷厲的眸光閃過了一絲糾結,隨後蹙眉,輕輕低喃:“我知道。但在這兩者之間,我選擇偏心向了你。”他嗓音艱難而低沉,“我不能讓你暴露在危險之中,而對此卻一無所知;亦不能一直看著你在黑暗中砥礪前行,而保持著最公正的抉擇,做不到袖手旁觀、心思淡漠。”
鳳墨影暗歎了一聲,低語:“所以你選擇了背向了他,為了我。”
雪靈染闔實了雙眸,將臉埋在掌中的陰影裏,氣息瞬間弱如浮絲。他無法向她解釋清楚,他的偏心。隻在心裏默默地念著,他不能再犯下從前的過錯,不能再辜負了,否則他的餘生將再也無力氣償還賃債。
鳳墨影的心間瞬息為之柔軟,有一個人全心全意的念著她,為她打算。即便這隻是曇花一現,隻是紅蓮一偶,她也感念身在地獄時給出這一段純白,這一遽善念的人。
當她將他的另一隻手握實,卻能明顯地感覺到他手心裏似有搏動般的顫栗。鳳墨影清澈如鏡的眼眸再一次落在了他清絕的臉龐上,心中明晰地感知他是真的在為做出了這個決定而心生痛苦以及負疚。
她在這一瞬間心中就驀然有了飛蛾趨火的念頭。
但強大的意誌仍然攫掠著最後的一點理智以及清醒。
從前,就曾有人怨恨過她冷靜得可怕,不曾給過別人,給過自己一絲一點的機會。甚至有人曾忿毒地詛咒過她,終其一生亦不知所愛,僵麻如屍,永遠失去之時才幡然悔悟、痛失所愛、泗淚橫流、求而不得。
然而,前生終其死亡,也不曾讓這個毒咒實現。
消失得太過突然,但她也是心有所備。雖屬於橫死,但並不是猝不及防,而是深思熟慮、心安理得。
她願意為前生的事業而奮不顧身、犧牲自我。
臨大去之前,她心中所思所念的仍然是當時所在的環境中的人與事,並沒有任何的一個身影,任何的一個眷念橫桓倒插進入思緒之中。
但眼前這個人,給了自從她穿越到如此一個陌生險峻的世界以來太多的感觸。在荊棘中,在陌途中,在失措中,在柔弱中,他是第一個給予她性命的人;是第一個給予她信任的人;是第一個給予她溫暖的人;是第一個給予她陪伴的人;是第一個給予她依賴的人;是第一個給予她柔情的人。
這些每一個“第一”疊加起來,就已經不知不覺地成為了她心中的厚重。她隻是冷靜堅毅,而並非薄情無義。
再堅硬的心門,遭受到如此一次又一次激烈的撞擊,再怎麽樣,縱使不能完全地敞開,也是要爆裂出了蛛絲般朝四麵八方蜿蜒不斷的裂縫來。
鳳墨影真摯地吻了吻他的手指,嗓音沉吟道:“你對我一點一滴的好,我皆會藏入心間,永不會或忘。”縱使往後,如果有一天彼此並不能如今日這般的模樣並肩而戰,柔情相對,也不會忘卻今日你所給予的饋贈。
聞言,雪靈染心口遽然大慟,如遭受了重擊般,呼吸也因此變得更加的孱弱無力。
他驀然撤開了扶額的指掌,那雙似凝有雲霧的烏瞳睨落在她微微仰起的臉上,眼角瞬間微微的泛起了紅影,眸中有星濕在蔓延迷蒙。
欲開口說話,卻無措地發現自己的聲音已啞然。
似有什麽在攫奪了他的思緒與良知。
他身在地獄已久,猝然在暗無天日的漆黑中重見了昔日的暖陽清暉,靈魂卻像蒼白的厲鬼般想要趨之向前沐浴其中;卻偏偏因為自身早已形成的陰暗不得不逃竄躲避,隻能蜷縮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犄角旮旯裏,滿懷渴望地窺視著,覬覦著那一縷早已魂牽夢縈、夢寐以求的溫暖陽光。
在家中父嚴母慈,姐友弟恭,他從不缺乏愛,亦不曾缺乏愛他的人。許正是因為他得到過的太多,才如此的不會珍惜曾經有人小心翼翼而又誠摯無比地捧到了他的麵前來的愛。
當時,是什麽蒙蔽了他的眼睛,又是什麽堵塞了他的心竅,竟然能如木偶泥塑般視而不見,感而不知?
他心中癡笑著自己,淚如雨下,傾盤如注。
原來,滂沱泥淖,早已泥足深陷。
是眼前的這個人,給予了他一場大雪紛飛、紅杏零碾的噩夢。予他、予她,皆是一場噩夢。
差別隻在,他在這一場噩夢中悚然幡悟。而她,卻在這一場噩夢中永殤不醒。
心中懷揣著罪惡的人,現實中麵目卻是如此的潔若冰雪,笑若春風,用最完美的容顏以及情意掩蓋著自己內心裏已經潰爛至無地的醜陋真相。
他萬分厭惡著自己,卻在她清亮澄澈的噙住笑意的眼眸中,清晰地瞥見了自己那一張容色傾絕的麵容,被她以傾慕的姿態凝注著,那一雙眼睛深處掩埋著似隱藏在冰山之下的火焰般的渴望與眷戀。
雪靈染心底裏泛起了一絲欣然,欣慰著自己還能夠被她喜歡著他這一張容顏;這一雙手;這一把嗓音;甚至於是他這一個人。
欣喜著,她還是喜歡他的。
她有些訝異於他的激動,一無所知地一如往昔般略帶調侃地說道:“你放心,寡人也不想當那大豬蹄子和狗子。”
對於“大豬蹄子”和“狗子”這兩個名詞中的含義,他已經明白了。興許她以前跟他曾解釋過,但那時他不曾細心地記住過,但如今已牢牢地記住了。
此刻,雪靈染卻是凝出了最柔情似水的笑意,俯身將她抱住,在耳邊輕之又輕地用著最溫柔的音色說道:“縱使你是大豬蹄子和狗子,我也是絕不會嫌棄你的。”
不其然地,鳳墨影怔了一怔後,在他的臉頰邊蹭了蹭,吃吃地肆無忌憚地低笑了起來,問道:“你可知道我說的兩個詞的真正意思嗎?這兩個詞可不是好吃的,它們會很殘暴、會很凶惡,會讓人屍骨無存、心內滴血。”
雪靈染臉頰上碾出雪光般的笑意,氣息溫暖地噴薄在她的耳邊,輕聲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僅僅是知道,還曾切身地體會過了,演繹過了,在這裏,相信已經沒有人能比他更清楚,和明白這兩個詞的涵義了。
謝謝,還能這樣的擁抱著你,還能這樣溫情以對的說著話。
她便是他身在地獄裏的一把火焰,明豔而璀璨。
“茶,要涼了。”鳳墨影忽然說道。
雪靈染微微一愣,才有些不舍地鬆開了手臂,放開了懷抱,低頭眉眼溫柔地望著她露出了笑顏。
鳳墨影卻垂下了眼睫,有些回避他的目光地轉眼看向了矮案上的茶湯。
心中想著,再這樣任由他抱下去,她就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麽樣的事情來了。雖然是暫時還不能堅定地相信這個人對自己的這一腔情意是千真萬切,如今還未到不容置疑的地步,但是不妨礙身體對於美的本能反應,何況這個人無論是顏值、聲音、雙手都是她最喜歡的那一類。
她伸手去握起了茶盞,仍然是斜躺在湘妃椅上,就著這個姿勢將茶水移近幹燥的唇邊,緩緩地吞了幾口下腹。
雪靈染默默地瞧著她,又將一隻空杯斟滿了茶湯,推過去她的麵前。
鳳墨影的眸光微移,落在那隻修長的手挪過來的春茶上,臉色卻是騰地有些泛紅了。
是被自己胡思亂想的心思驚著了?還是被對方這寓意不明的舉動給堪破了她心中的綺念?
她思緒一亂,便被口中的茶水給嗆著了,輕咳出聲來。一隻手橫過黑色的矮案,拍撫在她的背上,動作輕柔至極。
鳳墨影卻是覺得那隻手撫過的背部如烙火般熾燙,一下又一下地挑逗著她此刻有些敏感脆弱的神經。隻得似一隻偶爾臥於主人懷裏的白狐狸般一動也不動地蜷曲著身子佯作溫馴,誰又知道,其實她心裏此刻蟄伏著的卻是一隻刨爪嗥嗷的烈獸?
她眼簾上撩乜斜於他,烏瞳如漆,裏頭炙熱與清冷交織倒影中的,卻是他坐於茶香之間,青衣流芳,恍然是高山之巔、月華之下,沐風浴雪的仙人。
偏偏那一雙清雋如畫、棱角精致的眉目低回,眼尾含波,顏色飽滿的雙唇更是噙住了杏影桃溪。
既能讓人留戀不已、心醉神迷;卻又讓人不敢褻瀆、供若神明。
大抵能被她理解為別人給當作心中珍藏的白月光、胸前銘記的朱砂痣的,就屬於他這一類了罷。
在不知不覺中,她的心中亦似有一絲渴望在抬頭。如春芽破土,悄然萌動,淺綠在增長,一隻蝸牛破出黑暗的泥土,從薄透的殼裏怯生生地露出了短小而孱弱的觸角,試探向那一片未曾知曉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