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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我以為他一定會究問我“血”的事。


  但一路月色共騎回來,都是無話。就算是回到了宮中,直達他的寢宮,他命人拿來傷藥紗布,替我清洗包紮時,亦未語一字。


  “我……”


  他不言,我不想沉悶下去,隻是甫吐一字,他卻在此時開口:“你為什麽會去那裏?”


  “管豔讓得滿姐姐……呀!”幾乎,不,是他若不提醒,我已經把費得滿那一行人忘在了月色茫茫的原野裏。


  我垂眸默念時,他亦不驚動,隻把雙眸瞬不也瞬地凝盯在小海臉上。我稍一抬眸,便落進了他漩渦樣的幽深注視內。


  “就算你不喜歡殺人,也應該有令人瞬間昏暈的本事罷?”他道。


  我點頭。


  “既然如此,為何要與那致蠱之人纏鬥?”


  “他的頭發……”


  “如果把他致暈,想拿什麽不行?”


  “……”


  “說你是笨丫頭,冤枉你了麽?”


  “……”


  小海隻是一時情急行不行?隻是對敵經驗沒有你豐富行不行?隻是殺人手法沒有你熟練行不行?


  我腹誹萬千,也因著實的汗顏自愧沒有成言,任不良前主子數落個徹頭徹尾。


  “你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你的過去……”


  滿腹沮喪一掃而空,我倏然抬首。


  他拇指按上我的嘴角,撫過唇沿,“不用急著像隻小刺蝟般豎起你全身的刺兒,我不是在怪你。因為,我也不曾對你說起。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他……怎麽會變了恁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美德何時與他發生幹係?

  但不管怎樣,我都不想與他那雙仿佛能將人靈魂吸去的眼眸長久對視,垂下頭去。偏偏,他硬給抬高了顎,鼻尖相抵。“我隻是想告訴你,無論你背負著怎樣的秘密和過去,我會保護你。而你,要相信這一點。因你,我已經,已經……”


  已經怎樣?他眼裏那些困紮,那些煩亂,那些挫敗,那些……是怎麽回事?他未竟的言,和已出的話,又是怎樣的矛盾,讓他眉間皺痕如此深刻無奈?


  我會保護你……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這話會從他嘴裏說出,他是小海最不能期待的那個人……


  “小海,你心裏的事,可以待到你認為我足以讓你信賴的時候再說。但是,你必須給我一句話。”


  “……什麽?”


  “你會留下,會留在我身邊。”他眸內的千頭萬緒倏爾不見,幽深如舊,亦光華灼人。“把這句話給我。”


  “我……”給不了。我明白,他讓我給這句話時,就算對小海做了承諾。但是,我的承諾無法給出。


  他的淩雲之誌,他的……未婚妻子,是他終生的背負。


  我的族人,我的過去,是我遲早的劫數。


  他的世界,我無法參與。


  我的世界,他不能著手。


  其實,涇渭分明的兩人,原本便不該交集。交集了,亦該如兩條並行不悖的長路,偶爾的交叉,便各有前途。


  “小海,我在等。”他捏在顎上的手微微用了力。


  “我可以陪你……”當他眼芒因我的話驟然亮起時,我幾乎不忍了,“在你和憐星小姐成親之前,我都會陪著你。”


  那個霎間,他身上傳遞出千萬條凜冽怒焰,俊美的顏頰一度為冰寒所封。火炙冰封之間,他抿緊的薄唇擠出一句:“這些日子,你的乖順依從,笑語嫣然,隻為那一天的到來?”


  我不能否認。


  “你是要我在你和憐星之間做出選擇麽?”


  “不是。”


  “不是?”他眸內,綠意浮騰,“你甚至從來沒有想過將我從憐星手裏搶過來?”


  “小海被人搶去的東西太多,不想讓別人體會那種滋味。而且……”我遲疑著,下麵的話有無必要。


  他卻步步緊逼:“而且什麽?”


  “我搶不過來。公子也很明白,你和憐星小姐之間,不是隻有情愛的牽絆。”


  捏著我下顎的手,倏爾鬆去。他遽地旋身,在我以為他定然是奪門而出時,他卻隻停在了窗前。那一地的月華如銀,映他側臉如玉,修長脊背挺立出拒人於千裏外的倔冷。


  “憐星的祖父因救祖父而亡,她的母親在生其妹難產而死,身為將軍的父親自不可能照顧得好她們。為此,祖父就將她們接來,當成女兒般的教養。惜雲自幼就驕縱任性,憐星的柔憐可人便分外讓人心疼。祖父疼她,我亦疼她,如一個妹妹般的疼。”


  我雙手抱膝蜷上長椅,聽他如清洌的聲嗓追述他一直諱莫如深的往事。雖然,我曉得,他的事聽的愈多,到最後走得愈難。但也明白,他不可能容我掩耳不聽。


  “那一年冬天,氣候分外寒冷,祖父為了煉我的耐寒之能,帶我進山間苦訓。原訂下的要回去的那日,大雪鋪臨,封了出山道路,直至五六日後,才僻出一條路來。但,在山腳的冰湖上,卻救下了昏暈的憐星。她竟是因我和祖父未安原訂日期返回,一個人上山尋找我們來了。發現那時,她已在冰雪裏躺了一夜之久。最終,雖因祖父速救得當,揀回了一條性命,卻落下了終身寒血之症,大隴皇朝醫術最高的禦醫診斷她永不能孕育子嗣。那年,她僅有八歲。”


  如斯遭遇,不能說不招人同情。但對於小海來講,僅能當成一個故事般的聽。滄海的巫山歲月 ,不會比她的日子更來得溫暖。雖同情,但不能動容。


  “也是在那一年冬天,祖父去了。臨終將憐星托付於我。自幼,我隨祖父長大,他對我的意義,就如你的婆婆對你。在他床前的誓言,我必然遵從。何況,憐星的病,說到底是因我而起,我必須照顧她一生無憂。”


  馮婆婆的話,小海也必然遵從。隻是,婆婆從來不會為小海安排任何事,她隻是言傳身教,使小海如何把握自己人生。


  “你一直以來的刻意疏遠冷淡,也是為了保護憐星小姐,可對?”


  他未置對否,隻道:“也是在那一年的隔年,因當今天子母子的一場興致突來,我被卷進了一個至今未止的被刺被襲的惡漩之中。那時,我除了想到越在意的人越要不去在意這樣的法子,別無良計。”


  越在意的人,越要不去在意麽?“現在呢,你越在意的人,仍是不去在意?”


  “現在當然不同!”他驀然回首,“現在,我已經有能力保護我想保護的每個人!”


  “那為何還要疏遠憐星小姐?”


  “那隻是一些長久行使下來的習慣使然,當初遠她冷她,是為了她的安危。做到現在,卻不知如何和她親近了。畢竟,十多年前,她年稚,我年幼,如兄妹般的兩小無猜,未婚夫妻的相處無法借鑒。”


  “她很愛你。”那雙美眸的輕漾柔波,絕不是一個妹妹在看兄長。


  “我不……”他薄唇抿成一線,俊臉在宮燈之下半明半暗,情緒一時難辨。


  “憐星小姐愛公子,又生性溫柔靦腆,隻要公子對她稍和先前不同,憐星小姐便會欣喜萬分,不需借鑒什麽。”


  他冷哼,“你的聰明總是用在讓人費解的地方。”


  我解嘲一笑:“小海一直都認為自己很聰明,是公子你一直否定的。”


  “那便是你一直逃開我的理由?”


  “不全是。”


  “如今呢?”


  “如今怎樣?”


  他啟步走來,目光深深攫我,“聽完了那些,你還是要走?”


  “聽完了那些,小海更明白公子的確應該妥善照顧憐星姑娘,當然要……”


  “你為何總能輕易說出那個字?”他如風卷來,將我由椅上扯起,“就算在你明白了我的不得已,你還是可以輕易說出那字,你的心在哪裏,情在哪裏?”


  他的吼聲,壓抑而嘶啞,揪扯著小海心間脈絡,痛,不可擋。“公子,小海的心裏有你,情裏也有你。”


  何時動心,何時動情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當小海發現時,已是不及。


  “此時此刻,小海心在這裏,情在這裏。”


  環圍住小海的焚烈氣息頓時稍斂,他唇觸在額上,輕輕摩挲,聲音誘哄般響起,“那麽,留下來。”


  我搖頭,一滴淚隨之滴落,繼之,珠淚成串。


  他箝在我肩上的手又猝地收緊,“你在逼我。”


  “公子也在逼小海。”


  “我何時逼過你?”


  “你如今就在在逼小海立刻離開。”


  他身軀微震。在一陣僵硬的沉默過後,額上的唇緩緩下移,滑過我濕漉的睫,吸去我滿臉的淚,低沉聲內揉著歎息,“為何一遇上你,本公子很多原則都要打破?其實,能聽到你的表白,看到你為我而流的淚,我該滿足了是不是?至於將來,就順其自然罷。”


  這……算是他的妥協?

  莫名地,這樣的秋長風不能讓人信任,“公子,請你答應我,憐星小姐一來,就放我走,不然,我此刻就走。”


  巡移在我頰的薄唇有須臾的停止,旋即伴著低笑,又落下翼般輕吻,“這麽說來,我們的相守時間並不多,是不是?那麽,便不要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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