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四公子中,婁攬月除了是最多話的那個,還是最懂得享受生活的一個,單從一個小小別莊足以見得一斑。大到樓閣亭柱,小的小橋流水,間有林木花草,處處見得主人別出心裁,精心布置,無不意趣橫生,直把我所見過的秋長風的所有別莊都給比了下去。
更教人稱服的,僅為飽他口福,單是廚間就有廚子八位,將各大菜係風味的個中翹楚都請個遍。不然,這盤江南甜糕也不會恁般地道,喜歡。
四公子在廳內議事,我聽得無聊,從廚間要了盤甜糕,坐在一處八角小亭,放眼是紅花綠柳,秀石清泉,好是愜意。
“小海。”有人搖著折扇,晃悠悠走來。
“明月公子不與他們討論你們的正事,跑出來做什麽?”
“我有話想問小海。”
“和小海說話?”我好笑,“是要故意招惹秋長風生氣麽?”
“長風有沒有……”婁攬月拿扇柄撓了撓頭皮,“有沒有和你說起一些事?”
“他和我說了好多事。”這明月公子既然坐下了,還坐立不安的,是內急不成?
“他有沒有和你說起……說起……他的王妃?”
“他的王妃關你何……呃?”
作為秋長風至交好友,又是江湖上有名有望的青年俠客,若無緣故,不會問起友人之妻。
我把甜糕推開,捧頰瞪眸,仔細將明月公子端量:目光閃爍,言辭遊移,表情晦澀,舉止鈍拙……嚴重違反了明月公子自在無拘的處事風格不說,更失去了這位江湖大俠慣有的瀟灑隨意。這失常種種,可總結成四字:為情所苦?
“你……認識秋長風的王妃?”
“是啊,認識。”婁攬月低喟,我從未見著在他的臉上會出現如此揮之不去的沉重,“為了替其父打創江湖力量,堂堂郡主殿下,曾屈尊做過我幾年的副手。”
“喔。”有故事聽,有好東西吃,不需多話。
“所有人都認為,我和她之間,是我欠她。因我的不思安定,不願被婚姻束縛,致使她傷心離去。”婁攬月臉苦聲苦笑苦,“小海,你當初離開長風,是為了什麽?”
“好多好多。”
“長風的雄心壯誌,也是其中之一罷。”
“是……罷。”楚憐星和他的王妃,固然是重頭原因。他的野心,他的追逐,也曾是我避之不及的。如今,許多東西仍然存在,但刺進他胸膛內的那根琴弦把我心纏住,再難逃離。
“盼瑩,和長風是同一類人。對盼瑩來說,家族的榮辱興衰重於所有。”他揉著兩眉之間的蹙峰,像是想把其間濃霾揉去,“在機詭變幻的廟堂中,她比在江湖更能如魚得水。”
“有道理。”那位西衛王……不,是瑩郡主,我雖然僅著一麵,但印象頗深。她和我,和管豔,和冷蟬兒都大不相同。我們三人雖性情各異,但本質上,隻是一個女人而已。而她,是能與男人分庭抗禮的罷。眸光堅毅,氣勢沉定,行止間,一份縱橫捭闔的恢宏氣度隱藏其內,與高貴淩人的秋長風站在一起,與其說是一對相得益彰的男女,不如說兩隻足堪並翼頡頏的蒼鷹。
“你喜歡過簡單日子,長風是個與簡單無緣的人,於是你離開。我喜歡享受天地間自由翱翔的生活,但她對我的期望,是能與她共赴淩雲之誌,所以,我和她終是分離。”
也就是說,他和瑩郡主,是我與秋長風的另一版?
“自得知她的身份那時始,我就想到我們有今天。我一度曾抗拒自己對她的心動。但她啊,太懂得如何拿到自己想要的,一步一步讓我的感情無所遁形。”
越是說,越是像了呢,瑩郡主和秋長風。
“可是,還是不行。我們對人生的期望太不同,她對未來伴侶的期望更非我所能達成。我的家世,在江湖,是名門望族,但無一人身居廟堂,對她助益太淺。就算並非如此,我也難以自私地為了我的感情,將整個家族的未來一並奉送。其實,我讓自己配合她的腳步時,已是一種勉強……”
我……理解那種感覺。當初,秋長風希望我能站在他身邊,希望我能大方容納楚憐星,我皆是力不從心。
“當初得知她要與長風聯姻時,我雖大醉三日,但沒有阻止。既然,我不能助她實現她的夢想,也不能阻止她為實現夢想付諸的努力不是麽?盡管,那會令我……”
他擰眉掩胸,一聲短促低喘,就像是忍了剜心之痛。
我將手放他肩上,“你恨秋長風麽?他該是知道瑩郡主和你的關係的,卻奪友之妻,你恨他麽?”
他搖頭,“我反而慶幸,她找得是清風。至少,清風會替我保護她。”
“可是……”
“縱使不是清風,也會是別人。那是她自己選的,她替自己選了一個最適合她的人。”
“喔。”我望著這個被深刻的無奈和濃濃悲哀包圍的男人,想著他平日的意氣風發,當真不知該說些什麽了。這樣的時刻,說什麽都無濟於事罷?
“小海,盼瑩雖精明銳利,有時……甚至是狠厲冷酷的,但她絕不是一個歹毒女子,她不會容不下你,也請你對她多些寬容之心,讓清風分一些關愛給她……”
啊,敢情明月公子和小海這一席痛訴衷腸,隻為最後這一句?
我收回前麵所想的,縱算秋長風和瑩郡主不無相似,我與婁攬月也絕不相同!不管是當初還是現在,我絕不會有這份胸懷去叮囑楚憐星還是瑩郡主還是另外的姹紫嫣紅,對秋長風多加愛護……美死他!
長話到此,明月公子便收聲未語,卻也沒有起身離去。我吃糕,他靜坐,糕吃完了,就陪他坐,一直到月挑柳梢,蟲聲嘰啾,方各自散去。
踩著一地的月色,回到房內,有兩個小婢正在燈下擺放晚膳。雖吃過不少點心,我仍拾箸就食,膳罷,再在小婢服侍下沐浴換衣,上床安歇。今後,此類光景將成常態,既決心跟了秋長風,便有這份體悟。未過稍久,即酣眠入夢。睡到不知幾時,榻上多了另一個人。我伸臂抱住,以頰蹭了蹭,確定是那方隻能為我開放的胸口,滿意歎息。
“……臭丫頭,怎不在那邊陪我?”他捏我的鼻尖耳垂,執意擾人清夢。
我睡意濃濃,喃喃抱怨著,將臉向他胸口深處再埋了埋,酣夢依舊。
他將頭埋到我發裏,也不再作亂,安穩睡了。
但一夜的安然無事,並不代表某隻狐狸就改性吃素。在窗紙微明的晨色裏,我還在半夢半醒中,他已做完了想做的。等我不得不徹底清醒的睜開眼時,就見一雙綠意未除的眼睛在我頭頂饜足閃爍,並有理直氣壯的質問:“昨天為什麽跑出去?還和明月呆了恁久?”
我也不去問他何以曉得,隻回道:“你不是有人陪!”
“有人陪?”他眉梢先是不解一挑,隨即壞笑,“你是說秋水?”
“哼。”
“傻丫頭,她出現在這裏,你還不明白麽?”
“明白什麽?”
“她是我的朋友。”
“……朋友?”我盯著他眼睛,似乎明白,又似乎不盡然,“她……你們先前是……在太後壽宴上的那出戲,她也有參與?”
“沒有她,我如何拿到最能代表遠鶴身份的貼身名牌?那道鑲有襄陽侯三字又比普通腰牌小上一寸三毫的名牌,是皇家為王公子弟特製,每人不過十道,也隻有親近之人才能獲得。而取信遠鶴談何容易?縱是當年最得他心意的愛婢管豔也未得。”
“秋遠鶴愛上秋水公子了?”
“若是愛上,就不會給。遠鶴那個人,除了自己,誰也不會相信。”
我哼笑:五十步笑百步。
秋長風彈我額頭一下,“我相信自己所選擇的人。不管是朋友,還是愛人。遠鶴多年來對人性悉心研究,他周圍的人,正是如此被他籠絡。秋水對我的用心,少有人不知,愛極生恨可是女人慣有的習性,尤其對一個家世容貌俱堪稱一流的女人來講。”
如此說。秋遠鶴向渭北王提親,乃為了雙管齊下:一可利用渭北王之勢,二可利用水若塵之心?而水若塵與之親近聯手,在在都是假意周旋?
“她打傷管豔姐姐,也是為了取信秋遠鶴?”
“如果她不是執意拒婚,並為打破雙方聯姻的可能竭盡全力,遠鶴還不會信。”
“縱算如此,就給了她那道不輕易給人的名牌麽?”
“渭北王的勢力,秋水在江湖經營多年的力量,都值得他拉攏。一道名牌,隻是為了表示他的合作誠意而已。”
“如果,他並沒有給那道名牌呢?或者給得晚了呢?”總不能事事皆如臭狐狸所料,總有意外的罷?
“那也隻有以襄陽侯府人手一道的普通腰牌代之,效果雖打些折扣,總好過用我的是不是?”
“為了你們的瞞天之計,將管豔姐姐傷得恁重……”我戛然止口。因我驀然想到,今後還會有許多人成為替罪羔羊,或傷,或亡。
他該亦想到了我心頭所想,緊了緊環我的臂,“別想太多。將那些事交給我煩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