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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夢碎揚州

  接連半月,兩人每日里都在書房里讀書寫字,談詩作畫。顧倩兮自小沒有兄弟姊妹,又加生性高傲,平日少有知心好友,難得來了個精通文墨的書生為伴,心中自是歡喜異常,盧云見她待己親匿,也慢慢去了生份,不再把她當成小姐。兩人每日里談談說說,慢慢的,已是不能一日不見。


  此時已到三月春暖之時,老爺顧嗣源再過半月便要南歸,顧倩兮心里高興,她知父親甚是喜愛盧云,有了父親提攜后,以盧云的文才,他日要出人頭地,絕非難事,每日里心里巴望,就是等著父親回來。


  但那盧云卻怕老爺不喜他和小姐在一塊兒,又怕逃犯身分泄漏,有時想起這一節,心中不免郁郁。倒是二姨娘這幾日不曾過來啰唆,盧云見她不動聲色,不知她有何陰謀,自不免暗自心驚。那顧倩兮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脾氣,看在眼里,自是全不在乎。


  這一日顧倩兮與顧夫人到廟中上香,要到晚間才回來,她這時已與盧云難分難舍,兩人才離開一日,顧倩兮就交代這提醒那,深怕他又被姨娘等人欺凌。盧云心中暗暗感慨,自覺太過沒用,但若無顧倩兮相助,他早被姨娘等人整慘了。


  這日下午盧云正在練功,忽聽下人們大叫:“有賊哪!”盧云大驚,忙奔出書房來,見到一人身穿黑衣,蒙住了臉,往內堂奔去。


  盧云心道:“大白天的豈會有賊?莫非有什么機關?”


  盧云向來頗富智計,脾氣雖倔,但人卻非常聰明,這時便停下步來,要把情形搞清楚再說。


  誰知又有家丁叫道:“賊子跑進小姐寢室里啦!”


  盧云雖知顧倩兮不在府中,但一時緊張,便快步追了過去。


  只見那名黑衣人正從內堂奔出,盧云喝道:“賊子在這兒,大家快來!”


  那黑衣人似乎嚇得魂飛天外,一個箭步便往墻上跳去,盧云叫道:“哪里走!”一拳往那人背上打去,那人舉掌一擋,卻哪里擋得住?立時被盧云的拳力打得吐血。


  盧云一驚,想不到自己隨便一拳就能把人打成內傷,不由得伸出自己的手掌,瞧瞧有沒有什么古怪。


  那人捂住胸口,又往墻上急躍,盧云哪容他走,伸手往他背心抓落,那人背上縛了一個包袱,盧云這一抓沒能抓住那人,只抓住他背上的包袱,那人用力往前一躍,竟把他背上的包袱扯了下來,就這么一頓,那人已翻墻奔逃而去。


  盧云拿著包袱,尋思道:“究竟是什么人會在光天化日下來偷東西?這可是朝中大員的府邸啊!”


  正想間,忽聽一群家丁奔跑過來,指著盧云叫道:“抓到小賊了!”


  盧云喝道:“你們胡說什么!我可是在抓那小偷啊!”


  一名家丁冷笑道:“你手上提的是什么東西?不是贓物是什么?人贓俱獲,你還想怎地?”


  盧云心中猛地醒悟:“糟了!這是個陷阱,定是有人要設計陷害于我!”他哼了一聲,登將手上包袱丟給那家丁,那家丁一愣,伸手接住。


  盧云冷笑道:“你們休想陷害我。現在是你拿著贓物,莫非你就是賊?你們這些人,荒唐至極!可別誣賴好人!”說著轉身要回書房。


  那家丁見盧云似欲離去,提聲叫道:“來人哪!賊子要跑啦!”霎時間沖出十來名侍衛,將盧云團團圍住。


  適才那小偷逃走時,全然瞧不見這些人,此時卻全冒出來了,盧云情知必是有人設計暗害,他怒火中燒,心道:“顧府中整我最狠的莫過于二姨娘,不消說一定是她搞的鬼,只是這手段可也太拙劣了些。”


  幾名家丁叫道:“把這小賊拿下了,送到官府去!”


  盧云一怔,他可是有案在身,若被送入衙門,那一生都要毀在里頭了。一名侍衛見他兀自出神,一腳便往他身上踢來,盧云見他望向自己腰間,當即側身一閃,輕輕一掌斬向那人手臂。


  盧云這些時日已習練過出掌揮拳的法門,這掌帶三分真力,尋常人恐怕受不住。那侍衛舉手擋隔,手臂骨骼喀地一聲,已被盧云的掌力震斷。那人痛的慘嚎,其他幾名侍衛見盧云身有武功,都大吃一驚,一名四十來歲的侍衛罵道:“他媽的!這兔兒爺還真有兩下子!”


  盧云心中一凜,他聽這侍衛說話侮辱他,想起仆童來喜的話,說侍衛中有人毀謗他是孌童,看來八成就是眼前這人了。


  他心念及此,不由得怒從心生,當下重重一拳,往那人臉上擊去,口中喝道:“你……


  你該死!“


  那人見他勢如拼命,笑道:“兔兒爺發火啦?”閃身躲開。


  盧云武功初成,“無雙連拳”搭配強猛內力,威力更是奇大,但他一來毫無臨敵經驗,二來又在盛怒之下,只見那人跳躍閃避,仗著輕身功夫左右奔逃,盧云雖是虎吼連連,卻奈何不了他半分。


  那人一邊閃躲盧云的拳腳,一邊笑道:“小白臉!你發那么大的火干么?爺爺陪你消消火,成不成?”


  盧云脹紅了臉,怒道:“我堂堂正正的一個人,你…你這般辱我……”他一生受盡譏笑欺侮,但從未有人以這種低賤的詞句侮辱他,他越想越怒,只想抓住那人,和他拼個同歸于盡。但那人身法實在太快,始終沾不到他的衣角。


  盧云心中悲憤,大吼一聲,胸口氣悶欲死,猛覺喉頭一甜,竟然噴出一口鮮血。


  “嘻嘻,這小子挺能跑!”


  旁觀眾人嘻笑不止,又有幾名侍衛也下場逗弄他,只見盧云高大的身形,在眾侍衛的捉弄下來回奔跑,怒吼連連,卻捉不到他們靈活至極的身子。


  “小白臉挺來勁兒的嘛!”


  一名侍衛笑道,竟在盧云臉上摸了一把,盧云悲吼一聲,用力向前撲了過去,那侍衛料不到他竟會勢如瘋虎的撲來,一時嚇得忘了閃躲,當場被盧云一把抓住。


  盧云單手將他提起,大聲道:“你……你有種再叫我一聲兔兒爺!你……你說!”


  那侍衛臉色發白,只見盧云滿眼血絲,臉上肌肉扭曲,真怕他會一掌往自己腦袋擊落。


  后頭幾名侍衛見勢頭不妙,悄沒聲地從溜上,用盡全力往盧云背后打去。盧云此時大怒欲狂,竟沒留神背后暗算,當場挨了一記重手,饒是他內力有成,這掌卻也抵受不住,登時撲地倒了。


  眾侍衛大喜,將他綁起,喝道:“小賊!跟我們去見二姨娘!”


  盧云一口內息轉不過來,只有任他們帶走。


  眾人進到廳上,只見二姨娘高坐堂中,一名侍衛上前秉道:“書僮盧云偷盜家財,已給我等當場發覺,現下人贓俱獲,請姨娘發落。”


  管家跳了起來,大罵道:“姓盧的,你身受老爺寵愛,居然還敢偷盜家財,你有沒有良心啊!”


  盧云怒極反笑,說道:“二姨娘,你這嫁禍手段卻也太拙劣了,等老爺回來,大家再來分說不遲!”


  二姨娘喝了口茶,理了理云鬢,好整以暇地道:“盧云啊盧云,今日你姨娘若非有十足十的勝算,也不會把你綁在這兒了。”


  盧云心中一凜,暗道:“聽她說的胸有成竹,莫非我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中?”


  二姨娘走下臺階,道:“我忍了你幾天,讓你和小姐一塊兒讀書寫字,絕不是向你投降求和,你可別小看你姨娘了。”


  說著看了盧云一眼,微笑道:“我這人很是俐落,不曾想要為難誰。要不是有人癡心妄想,好好的下人不當,一心只想巴結老爺,糾纏小姐,妄想入贅到主人家,我好好的清福不享,又何必大費周章,出手干涉呢?”


  盧云聽她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怒火上沖,一旁下人個個嘻皮笑臉,對著盧云指點笑罵,當即大聲道:“姨娘既然如此恨我,一心一意只想趕我走,那也沒啥難處!等老爺回來,我向他稟明離意,到時自會離開!”


  二姨娘連連搖頭,嘖嘖有聲,笑道:“你又來了,你老以為我只想恨你整你,從不知反省自躬。其實我念在老爺疼你的份上,根本不想趕你走,這你可知道么?”


  盧云哈哈大笑,道:“二姨娘想要留我?只怕太陽要打西邊出來了!”


  二姨娘卻不生氣,忽地微笑道:“我說盧云哪!你若是真想留在顧家,姨娘也不會難為于你,只要你依著我兩件事,咱倆今后只會開開心心,絕不會如今日一般難看。”


  盧云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冷冷的道:“是哪兩件事,請二姨娘直說。”


  二姨娘道:“第一件事,你不可和小姐在一塊兒,別說寫字畫畫,就連說話也不成。”


  盧云早已料到此事,只哼了一聲,道:“第二件呢?”


  二姨娘忽地掩嘴一笑,竟是面帶嬌羞,只聽她溫言道:“這事也不難辦,只要你依了我,從此咱倆再也不分彼此,便如家人一般,你說好不好啊?”


  盧云從未見過二姨娘對他說話如此客氣,以往不是痛罵便是譏嘲,何時有過這般溫柔的神氣,他心中大為戒備,冷冷的道:“二姨娘有話請說,不要拐彎抹角的。”


  二姨娘嘻嘻一笑,只見她輕移云履,婀婀挪挪地走上前來,跟著附在盧云耳旁,輕聲道:“我要你認我作娘。”


  盧云張大了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痛恨自己已達極點,不惜用卑鄙手法來整自己的女人,竟會叫自己去拜她作娘?盧云怔怔地瞧著她,只見二姨娘面露微笑道:“你只要乖乖聽話,依了姨娘交代的兩件事,姨娘保管你不會吃虧。”說著走上前去,一雙鳳眼便只瞅著盧云。


  盧云張大了口,良久說不出話來。


  二姨娘見他遲遲不答,臉一沉,低聲道:“姓盧的!我丑話說在前面,我今日若要將你整倒斗臭,那可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可要知道厲害!”


  盧云嘆息一聲,已然明了姨娘的那點心眼。她之所以要收自己為義子,無非是為了老爺看重自己,倘若兩人長年累月的斗下去,恐怕她也吃不消,只要自己愿意拜她做干娘,日后兩人自會親匿相近,再也不必為敵。母子名分一定,姨娘自能大大方方的讓他遠離小姐,好來安排顧倩兮與裴家少爺的親事。


  二姨娘見他面露微笑,以為他有意應允,當即笑道:“只要你答應了,咱們一切好說,誰敢再設計陷害于你,我一定重重責罰,絕不輕饒。姨娘從來不虧待自己人。”


  盧云忽然忍俊不禁,當場哈哈大笑起來,二姨娘怒道:“你…你笑什么?”


  盧云仰天大笑,只笑得捶胸跺地,好似聽到世間最荒唐可笑的事情,他大笑道:“我笑什么?我笑我自己竟是這般可悲,這般的不成器……想我盧云飽讀詩書,本該精忠報國,為天下百姓謀福,誰知我科考落第,噩運連連,非但淪落成大戶人家的書僮,整日里做些打雜幫傭的雜事,這也都罷了,最最可悲之事,卻還要與你這種三姑六婆斗氣,去理會你那些大姑姑斗小姨媽的無聊事!哈哈!可笑至極!哈哈!哈哈!”


  二姨娘氣往上沖,她好心收盧云為義子,瞧這小子俊秀,也不討厭,想給他好日子過,誰知盧云不答應也就算了,此人最最可恨之處,卻是他如此傲慢地嘲笑自己,把她每日里關心的大事,都當作些雞毛蒜皮的瑣碎東西,這不只是說她無知而已,還帶有一種深深的可憐。對二姨娘來說,每天管教下人,與官太太應酬,就是自己的一生,那是她花了好大的力氣得來的榮耀,想不到竟有人敢嘲弄她。


  二姨娘只氣得沒有昏過去,大聲喝道:“低三下四的東西也敢和我頂嘴,來人哪!拿家法來!”


  一旁家丁送上一根木棍,二姨娘提起家法,走到盧云身前,用力往他嘴上打落:“打爛你這張嘴,看你還敢不敢說!”


  忽聽一人嬌聲叫道:“誰敢打他!”眾人聽那聲音,正是顧倩兮到了。


  二姨娘心中一凜,停下手來,暗道:“小姐夫人回來的好早,這下失算了。”


  只見顧倩兮與顧夫人走到廳上,顧倩兮扶起盧云,見他身上帶傷,饒她修養甚佳,也氣得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顧夫人道:“小蘭你在干什么?怎么把這孩子綁在這里?”


  二姨娘狠狠地往盧云瞪了一眼,盧云見她眼神狠惡兇殘,知道她已然拼上了,想起她方才胸有成竹的模樣,心下登時一凜。


  卻聽二姨娘嘆了口氣,說道:“夫人哪!我們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孩子白讀了那么多書,枉費老爺待他好,竟然偷家里的東西,真是讓人心寒啊!要不是幾名侍衛發現的快,咱們的家當怕要給他偷光了。”


  顧夫人一聽之下,登即怒道:“竟有這種事?那還不趕緊把他送官究辦!”


  二姨娘搖頭道:“我本也是這么想,可是我一怕小姐生氣,二怕老爺回來看不到他,會怪我趕這孩子走。要如何處置他,還要請夫人作主。”


  顧夫人極是生氣,說道:“這種不要臉的人,我們還客氣什么?把他押到官府去就是了,老爺那兒我會擔待。”


  二姨娘嘆息一聲,說道:“唉!我也不愿就這樣毀了這孩子,不過是他自己不長進,我也沒法子。來人!把他帶走!”


  幾名家丁聽她這么說,便都走上來,要將盧云帶走。


  顧倩兮擋在盧云身前,大聲道:“你們誰敢過來?”


  眾家丁見小姐發怒,誰敢上去?顧倩兮素知姨娘痛恨盧云,明白姨娘必是趁她出門不在府中,趁機設計陷害他。


  顧倩兮越想越是生氣,大聲道:“姨娘!我娘怕你,我可不怕你。今天你說他偷盜財物,你可要拿出真憑實據來!只憑你和你那幾個心腹下人胡說,騙得了誰?”


  二姨娘微微一笑,道:“小姐要證據,那有什么難的?”命家丁取過盧云平日隨身事物的一只布袋,問道:“盧云,這布袋是不是你的東西?”


  盧云知道她又有陰謀,但他自信光明磊落,也不來怕她的詭計,朗聲道:“這布袋是我的東西!”


  二姨娘笑道:“真是你的東西?好極了,別讓人說我冤枉你,大家看看,這是什么東西?”說著把布袋一抖,落下一堆珠寶手飾。顧夫人驚呼一聲,二姨娘面帶微笑,顧倩兮卻臉色慘白,一時大廳上無人做聲。


  二姨娘笑道:“盧云,你還有什么話說?”


  盧云不怒反笑,沉聲道:“昔日老爺待我不薄,許我隨意出入門戶,我若要偷盜,何不那時下手,又何必拖延到今日?二姨娘,你想我走,爽爽快快的說出來,何須要這樣鬼鬼祟祟的,找人栽贓我盧某?”這幾句話甚是有力,眾人中只要是公道的,莫不暗自點頭。


  二姨娘怒道:“大膽!憑你這下人也來和你姨娘頂嘴!來人哪!掌這小子的嘴!”


  幾名家丁奔上,便往盧云臉上打去,顧倩兮怒道:“誰敢傷他!”千金小姐攔在路中,頓時無人敢走近。


  二姨娘見顧倩兮神態決絕,自己一時又辯不贏盧云,但她這人乃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卻見她微微一笑,道:“小姐,你別給這禽獸不如的人給騙了,他外表人模人樣,其實骨子里是個大奸大惡之人,我這全是為你打算,你可別錯怪姨娘一片苦心啊!”


  顧倩兮毫不領情,大聲道:“姨娘說話要憑良心!他哪里奸惡了!你就是那幾個壞心眼,想要擺弄我的婚事,難道我會不知嗎?”


  顧夫人高聲道:“倩兒,說話要有分寸,姨娘可是你的長輩!”


  二姨娘道:“倩兒還小,我不怪她,待她長大后,懂得事一多,就會感激我了。”她轉頭向眾人一笑,淡淡地道:“今日要你們見識一下,看看姨娘是不是枉顧是非之人!大家看好了,我現下便來揭穿這小子的真面目!”


  二姨娘從懷中取出一張薄紙,看來似乎是張衙門的公文。只聽她朗聲念道:“山東濰縣人盧云,殺害獄卒,伙同太湖群盜等人逃獄,若得查報,賞紋銀二十兩。”說著冷笑道:“這人出身如此骯臟,眼下又給咱們侍衛抓到了竊盜罪行,小姐、夫人,你們說句公道話,我這般為顧家上下打點,難道錯了么?”


  廳上眾人聽了二姨娘所念的公文,無不大為吃驚,都是議論紛紛。眾人往布袋里的珠寶看去,神態鄙夷,卻都把盧云當作是賊,再也無人懷疑。


  盧云心頭大震,方知二姨娘早已查清楚他的來歷,前幾日不來騷擾他,想必便是在找這公文。先前她三番兩次地暗示自己,說隨時能把自己整垮,果然不是虛言恫嚇。


  二姨娘把公文遞向顧倩兮,微笑道:“小姐啊,這人是個逃犯,可惜你少不更事,卻給他騙了。”


  顧倩兮接過公文,一時雙手顫抖,竟不敢多看一眼。


  二姨娘笑道:“小姐怎不展開看看呢?你老說我要陷害這小子,何不來揭穿我的伎倆啊?”說著掩嘴輕笑,神色甚是愉悅。


  顧倩兮心中害怕,顫聲道:“姨娘,你…你為什么一定要和他過不去?我求求你,你就放過他了吧……”聲音顫抖,已然低頭認輸了。


  二姨娘溫言道:“小姐,我絕非惡意陷害這個盧云,都到這當口了,你何必還要維護于他?”


  顧夫人大聲道:“倩兒!你快點打開公文看看,別要引狼入室了!”


  顧倩兮雙手顫抖,將公文緩緩展開,勉強看了一眼,猛見了上頭官印,霎時心下一驚,臉色變得慘白至極,更不敢瞧上一眼。她淚眼汪汪,將公文揉成一團,顫聲道:“這不是真的!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不是他!不是他!”


  二姨娘道:“小姐,山東濰縣人叫做盧云的,天底下只怕也不是太多,你看開點吧!何必為這種人難過呢?”


  顧倩兮忍住了哭,拿著手上的公文,走到盧云身邊,輕聲道:“這……這是真的嗎?我不要聽別人說,我要你自己告訴我。沒聽到你親口說,我……我誰都不相信。”


  她癡癡的望著盧云,只盼他能告訴自己,姨娘所說的,全是假的、捏造的謊話。


  盧云咬牙低頭,他見顧倩兮神情凄苦,真盼自己能大聲告訴她,他盧云從未殺過人,坐牢是被人冤枉的,偷錢也是給人栽贓的,但嘴里就是說不出話來。一時間心中好似碎了,只別過頭去,不敢再看她的臉色。


  顧倩兮盯著盧云,見他始終不敢望向自己,看來實情終是如此,她臉色慘白,眼神盡是凄苦,用力咬住了下唇,轉身奔進了內堂。


  二姨娘見盧云自己認了,冷笑道:“盧云!你還有什么話說?”一旁家丁大喝道:“小賊!看你還有什么伎倆!”顧夫人搖頭道:“老爺這么疼他,實在萬萬想不到,唉,這人真是禽獸不如啊……”


  眾人滿面鄙夷,紛紛咒罵盧云。


  盧云心中悲涼,胸如刀割,他默默運起內力,將身上繩索盡數繃斷,緩緩站起身來。廳上眾人見他如此神力,莫不大驚,顧夫人更是嚇得花容失色。眾侍衛怕他暴起行兇,都抽出了腰刀。


  二姨娘卻鎮靜自若,俏眉一挺,冷冷地道:“瞧你模樣像個讀書人,想不到是個逃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念在老爺疼你一場,我們也不再報官了,你這就去吧!”


  盧云見顧倩兮仍不出來,知道這最后一面也見不到了,他心中難過,低聲說道:“夫人,請你多多拜上老爺,就說盧云對不起他老人家,不能向他拜別了。”


  顧夫人連連揮手,嘆道:“虧你還敢提老爺,別再說了,快走吧!”


  盧云轉身欲行,忽聽顧夫人又道:“你別說你在顧家待過,我們顧家丟不起這個人!”


  盧云仰天不語,已然淚水盈眶,此時此地,除了認命,夫復何言?他咬住了牙,轉身走向大門。一旁家丁喝道:“小子!從后門出去!這大門不能給下人走!”


  盧云雙目一翻,怒目往那家丁看去,那家丁心中一寒,往后退開。


  盧云走向顧家大門,只見朱門緊閉,上了又重又厚的閂,他忽覺心中激憤難抑,“啊”


  地一聲大叫,猛地一掌劈出,雄渾內力砸下,登將顧家大門劈的粉碎,旋即飛奔出去。


  廳上眾人見他神功如此,一時都驚叫出聲,眼見盧云外貌文雅,本該手無縛雞之力,誰知武功高強若斯?若非是盜匪出身,哪來這等身手?


  盧云離開顧家,身無分文,連存下的工錢也沒帶走。但他心神激蕩,已管不到那么多,一路狂奔而去。


  此時天色已暗,忽地下起雨來,盧云全身濕透,一個人孤零零的走在揚州城的街上,只覺說不出的孤寂,更不知何去何從。想起一年前初來揚州時,自己也是這么一個人在街上走著,一個人孤獨的來,又要一個人孤單的走,又成了當年那個剛從大牢里逃出來的,全身污穢、彷徨恐懼的逃犯。去哪里好呢?科舉不能再考了,揚州也不能再待了,盧云抹去臉上的水珠,也不知那是雨水,抑或是自己的淚水,十年一覺揚州夢,如今一切盡成空。


  大雨傾盆,早濕青衫,他只想大喊大叫,以泄苦楚。


  忽地背后一只纖纖素手伸來,舉傘遮住了他,盧云心中一震,回過頭來,眼前那人淚濕衫袖,清麗的臉上勉強掛著笑容,卻是小姐顧倩兮來了。


  過了今夜,身世相隔,恐怕永生不能再見,所以,她還是來了。


  盧云口中發干,嘶啞的道:“小……小姐……”


  顧倩兮勉強一笑,拿出一個包裹,塞給盧云。


  盧云低聲道:“小姐,盧云因案被緝,一直沒向你說實話……”


  顧倩兮搖頭道:“別說這些了,都是命……你走吧!別給官府捉到了。”


  盧云強忍淚水,心中一個聲音正自大叫:“我沒有殺人!我是被冤枉的!”但公文上白紙黑字,他便是喊破了喉嚨,天下間又有誰信?淚眼朦朧間,仰天望去,那黑漆漆的夜空里,除了細細的雨絲不停飄落,卻是什么也看不見。


  盧云慘然一笑,道:“這就是我的命么,我……我從未作過做過一件壞事,不比你們任何人多一分罪業,為什么我一生中都要做個逃犯?”


  顧倩兮顫聲道:“公子,天無絕人之路,你只不過一時不得意,千萬別灰心,我……我……”她雖這般說話,但心中悲痛,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


  盧云見她流淚,心中只感悲涼已極,再也按耐不住,他沖上黑暗的大街,仰天叫道:“老天爺啊!為什么要這樣待我?你們不喜歡我的文章,看不起我、打我、罵我,笑我,這都算了!為什么要毀了我的一生!為什么?”


  他喊了一陣,只覺喉頭嘶啞,淚水更要落下,那老天卻是沉默不語,除了賜下冰冷徹骨的雨水外,別無回答。盧云悲痛難忍,終于膝間一軟,跪倒在地。


  正是“玉皇若問人間世,亂世文章不值錢”。


  雖然上蒼無情,雖然世人涼薄,但日子總還要過下去,不是么?盧云跪倒在地,輕輕地苦笑,此刻他便算撞墻自盡,除了饒上一條性命,又能如何呢?他抹去面上的淚水,轉頭看著顧倩兮,只見她滿面不忍,正自癡癡地看著自己。


  盧云心中一悲,想道:“我今夜一走,恐怕永生再難相見了。盧云啊,去看看她吧,這可是最后一眼啊……”心念于此,便強裝一幅笑臉,緩緩站起身來,走到顧倩兮的面前。


  兩人靜靜看著對方,誰都沒有說話。


  盧云望著顧倩兮美麗的臉龐,心中感慨萬千。她本該屬于那美好世界,和自己這個卑賤的人在一塊兒,只有帶給她痛苦,也許兩人本就不該識得,也許這樣收場才是對的……但可憐他也是人生父母養,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卻要如何熬得起這錐心之痛?霎時心中一痛,險些墜下淚來。


  良久良久,盧云低聲道:“小姐,我走了。”


  顧倩兮實在難以忍耐,登時哭泣起來,想替盧云做些什么,卻又不知該當如何,眼見大雨落下,盧云已如落湯雞一般,她伸出素手,便將手上的傘遞了過去。


  盧云不接,低聲道:“我身上濕了,便走到天邊,都是濕的。”


  顧倩兮雙手捂面,任憑那傘掉落地下,啜泣道:“世間風波險惡……公子……你……你要多多保重!”


  盧云默默拾起地下的油傘,塞回顧倩兮手中,霎時轉過身去,低頭走了。


  眼看盧云痀僂的背影逐漸遠去,顧倩兮心中大慟,熱淚盈眶間,實不知此生兩人能否再見……


  盧云滿懷心事,雨夜中信步而行,走到城郊,在一處破廟中躲雨,打開顧倩兮給他的包裹,只見里頭有幾只小小的金元寶,另有些干糧衣服,顯是倉促所就,但深情款款,都在其中。


  盧云伸手撫摸包袱里的東西,仿佛佳人就在身邊,他環顧破廟,黑暗中只有自己一人孤身只影,除了緊緊抱住顧倩兮遺下的包裹,實不知何去何從。


  當此觸景傷情,盧云再也忍耐不住,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上包袱。


  直到這分離的最后一刻,他才明白顧倩兮對自己的重要。他要永遠記得,在他卑微的一生中,曾有這么一個高貴的女子,那樣的在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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